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逃往中關村

第8章 七

逃往中關村 汪向勇 4446 2018-03-14
我們在寒風里為這次伏擊付出了血的代價,我的左手在地上擦破了皮,血流不止。肖漢一臉不悅地問康成:"你來幹什麼?這事與你無關。"康成臉上毫無表情地說:"這可能嗎?趕緊上車吧!"康成的突然出現超出我們的意料。我們四人默默鑽進面的,車在夜色中哐當哐當地走著,四人面面相覷,又各自埋頭。康成突然嘆了一口氣說,時間過得真快,半年已經過去了。無人接康成的話,車內又復歸寧靜。夜色變得濃重起來,窗外刮起了呼呼北風。出租車司機開了一會兒想起來問我們到哪下,肖漢說開你的!司機就繼續沿長安街前行。 "明天幾號?是元旦吧!"我突然記起明天是元旦。康成的事讓我們忘記了時間。

"是元旦!"出租車胖司機搭了一句腔。 康成吸了口煙說:"我們去看升旗!""好主意!"我連忙贊成康成的提議,又看了看肖漢和李軍說,"到北京這麼久還沒看過升旗!"肖漢和李軍都沒有吱聲,康成對司機說:"師傅,您奔天安門去吧!"夜晚馬路很乾淨,車很快就到天安門,我們下了車就直奔廣場。走在毛主席紀念堂一邊被警察劫住了,問我們幹什麼的,我們說看升旗,警察說剛到凌晨一點升什麼旗,跟我們要身份證,我們四人誰也沒帶身份證,而且康成還滿腦包著紗布,跟愛搞破壞活動的敵人似的,警察讓我們跟他走。 “警察同志,您看我們像壞人嗎?我們就是晚上沒事幹想早點來看升旗。"我一臉誠懇地求著胖警察。

警察說:"少廢話,我一看見你們就像沒事幹的,沒事幹你們呆在家裡,冬天大晚上不在家呆著,而且還帶著傷,你說你們幹什麼?"我要再辯,警察說:"少廢話,要說呆會兒到裡邊說。"康成說:"我。。。。。。""少廢話!"我們就都覺得說什麼也是廢話,聽他發落吧,應該不會出大問題。但我一聽"裡邊"心裡就發慌,我有一個堂哥晚上在我們家玩到1 2點鐘回家,在家鄉的大街上被警察抓進去關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他們家打電話找我們家要人,我們說他早就回去了,他媽急得嚷開了,這時他帶著滿臉蚊子咬的疙瘩回去了。我們面臨的問題是一個晚上沒關係,可是大冬天兒,如果裡面沒有暖氣,我們的下場比蚊子疙瘩還要嚴重,萬一落個凍傷,保不准讓我一生都記得這一次午夜流浪的經歷。我們乖乖地跟在大肚子警察後面,我心裡忐忑不安,一邊走一邊在口袋裡亂摸,希望能找到證明我們身份的證據,結果在棉衣漏口袋的里層差不多跑到後背的地方摸出了我的工作證。

我對警察說我有證件了。警察停住說:"有證件也明兒早上再說,我們寧可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放過一個壞人,這是對人民負責。"如果他要對人民負責我們就沒有辦法。大家誰也不再說話或想轍。 我們被帶上一輛值勤的警車,胖警察也隨警車一起走。警車開到半路時發出警報聲,肖漢在車上突然笑起來了,並悄聲說:估計他半年連一隻雞都沒抓到過,否則不會這麼興奮。我們也接著笑起來。胖警察從車前的副駕座上扭過頭來說:"嚴肅點,不許說笑話。"我們馬上繃緊了臉。 車很快到了一個派出所,我們嚴肅地走下了車。馬上從屋裡出來幾個值班的警察,若無其事地問胖警察:逮住四個! 胖警察說:"四個精神病,先關起來,等天亮再說。"我們遂被帶到一間安了鐵柵欄的臨時監管室外面,在一張表格上依次填好各自的姓名、年齡、工作單位、婚否......恐怕這就是以後犯事作為前科的證據。我填完後一臉誠懇和嚴肅地說:"我有證件,我們絕對是非常守法的人。"聲音中還有不滿的成分。胖警察望了我一眼,伸出手說:給我看看!我將工作證從口袋裡掏出來遞給他。他接過我的工作證。看一眼我的工作證,又看一眼我,往復幾次,像老母雞吃食似的,最後確認那是我的工作證。

胖警察將工作證給我,大聲嚷著說:"好好的工作不干,晚上出來幹什麼?"我們支吾著說喝多了點。 "我看你們像喝多了,先待這裡醒醒酒。"我趕緊咕嘟著說:"要不先讓我回去給他們取身份證?"胖警察想了幾秒鐘說:"他們留下,你先去取身份證,有多遠?""半個小時,回來還得半個小時。""少廢話,你快去吧!"胖警察對我擺擺手。 其他幾個人都關進了鐵柵欄,我在外邊給他們做了一個鬼臉抱抱拳說:"兄弟們,多保重,我很快就回來。"李軍罵道:"你這個叛徒!快滾吧!"我取了身份證回來將他們領出來,胖警察在放我們之前語重心長地教育我們年輕人要學好,看著康成還說了一句好打架的狗落不了一張好狗皮。我們都默不作聲,等他說我們可以走了就匆匆出來了。

已經是凌晨4點,街上開始有人活動,寒氣逼人胸疼,我們開始在街上漫跑。等我們到達天安門廣場的時候,已經有很多看升旗的人圍聚在旗桿周圍。我們佔據了一個我們認為比較好的位置。 等了很久還不見國旗班的戰士出來,我們的腳已經凍疼了,別人的腳也凍疼了,於是大家開始跺腳,廣場上響起噼哩啪啦的聲音。大家明知還沒有到升旗的時間,還是時而抬頭看一看旗桿頂端,執著之態各異。許多人是外地來的,他們好像為這次看升國旗準備得非常充分,捂著臉,穿著厚實,還帶著攝像機和照相機。 突然跺腳的聲音沒有了,我們趕緊往天安門城樓口望去,在晨曦中一個整齊的方陣出現在我們面前。走在前面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執旗手,旁邊緊跟兩個護旗手,離前面三人不遠有一個方陣緊隨其後。

他們每邁一步,都發出整齊劃一的踏步聲,聲音厚重堅定、乾脆果斷,彷彿鼓點敲擊在我的心上,在一次次越發強烈的敲擊下,我彷佛一面旗幟越升越高,忘記了周圍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在高處我彷彿看見一個偉大的時代來臨,我投入到忘我的博大的事業中,我在這個莊嚴的時刻,想像太陽在東方的海平面升起,萬丈光茫驅散萬丈氤氳,心中頓覺豁亮,一些微小的願望和自卑心情隨雲霧蒸發,心中只剩下蔚藍一片。 康成站在我側面,他那顆包紮著白色紗布的頭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它倔強地高昂著,一絲不動地註視著國旗冉冉升起,連眼睫毛都沒有眨動,深深的呼吸使胸膛起伏不止,他的嘴唇慢慢翕動,好像在默默念頌一首讚美詩,喉結像一座高高的山峰挺立在那裡。我看見他的臉上有濕潤的光澤,一行清淚慢慢流向他的嘴角。

看完升國旗,人群已經開始四散到天安門廣場,各自尋找著自己的風景點。這是一個充滿辯證法的地方。我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被它博大的氣勢震憾,站在廣場中央佇立良久,無法用言語描敘心中的感動。有一段多愁的日子我每天來一次,只到我身處其間和身處別處沒有兩樣為止。很長一段時間,我已經將她遺忘,直到今天我又發現,她的感召力從沒有變過,變化的只是我自己。每天有膚色各異的人從世界各地來看的不是風景,而是感受一種力量。這種力量非常含混,不論你是人生得意還是失意,都能從這個廣場感受到你需要的力量。 我們沿著回家的路漫行著,誰也沒有說話。天空開始飄一些細小的雪霰。走到六部口時,康成若有所思地說,我應該離開了。他吐字很慢,彷彿在一邊想一邊說,說出來的話更有不容置疑的味道。

"你說什麼?"我追問道。 "我想安靜一段時間,然後離開這個地方。"康成話語的意思很模糊,似乎自己也沒有想清自己要說什麼。 "你是指離開北京?"我心中暗驚。 "不,我不會離開北京,這個地方我還沒有了解,怎麼會輕易離開?!"康成好像在辨解的樣子,臉上表現出不屈的神情。 "那你指離開是什麼意思?""離開工廠!""為什麼?""尊嚴受到威脅!"康成心中正在跟一個人較勁,語氣重重的,誇張得利害。我將他看升國旗時的神情聯繫起來,感覺他想離開工廠不是一時衝動作出的決定。

漫天飛舞著鵝毛大雪,肖漢和李軍在前面低頭沉默地走著,留下兩個白茫茫的背影。康成微聳著肩,每一步走得都很認真,以免滑倒。我望著漫天飛舞的大雪,開始思索尊嚴受到威脅指的是什麼?什麼是尊嚴受到威脅?一行行清晰的足印彷彿是寫滿字的答卷,讓我懷想大學書生意氣的時代。尊嚴受到威脅?我很少有如此深刻的反問,只有一些具體的牢騷,康成將這句話扔到雪中,彷彿碎成千萬個雪花,漫天飛舞,雖然我無法看清他們具體的形狀,但能感到這樣一種心境,尊嚴受到威脅應該不是一個具體的事件,而是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壓迫著人,使你感到呼吸艱難,行動遲緩,無法表達自己,自己只能是別人表達的一個狀語,而且在適當的時候會被刪掉。 我加快步乏趕上康成,問道:"你是指自己很少有主動權嗎?""不是。"康成繼續在雪中邁著大步。 "自尊被威脅了,非常不安全了,隨時都有遭到踐踏的可能,這個趨勢非常明顯,但是你無法阻止,也無法遇料,所以尊嚴受到了威脅。這種壓力比什麼都大。""你是指沒有安全感?""沒有尊嚴安全感!"......或許康成對尊嚴有一種異樣的認識,我只是模糊感知尊嚴是很少浮出生活表面的,更多的時候是自尊受到傷害,自尊沒有尊嚴那麼嚴重吧,自尊在不強調自我的時候受到傷害的機會更小。

那次天安門看升旗成了康成階段性生活的一個標誌。後來他在宿舍裡沒完沒了地養傷,經常抱著但丁的《神曲》 在那裡靜思。我從他手裡接過《神曲》認真地看過,覺得自己沒有欣賞這種高檔文學作品的天賦,裡面將所有的矛盾集中在一起展現給人看是一種非常糟糕的做法,而且這樣的詩歌實在不是給缺乏高級牢騷的老百姓看的,康成卻在那裡看得津津有味。 我問康成看《神曲》對尊嚴有什麼好處,康成說看《神曲》可以堅定人的信念,他說他也不喜歡看《神曲》,但是他要堅持把《神曲》看完,這就使他看《神曲》的意義超出了閱讀樂趣本身。我開始感到尊嚴受到康成的威脅,不敢輕易和康成談一些抽象的話題,他活在非常抽象的概念之中,我和他討論尊嚴或意義之類的話題會感到很自卑,常常有尊嚴受到威脅的感覺。 等到春暖花開之時,康成的傷也早好了,而且身體明顯發了胖。這時候康成已經準備了離開工廠的工作。他起草了三份簡歷,讓我們評價一下哪一篇會更好。我們認真拜讀了康成的簡歷,暗中學習簡歷的寫法,也知道英文簡歷叫RESUME 。康成將中英文的RESUME和自己的畢業證、學位證及許多受獎證書複印了許多份分裝在一種中號的牛皮紙信封裡,然後翻開《北京青年報》的招聘啟事。在一段時間內他買了許多《北京青年報》,專看上面的人才招聘啟事。在他的邏輯中,《北京青年報》廣告費貴,能在上面打招聘廣告的必然是大公司或實力雄厚的公司,他要去的正是這樣的公司。 康成的宿舍頗有辦函授大學或文學大獎賽的味道,桌子上擺滿了拆開和未拆開的信封,他會對來的每一封信認真甄別,以期從中讀出更多寶貴的信息,作為他判斷能否投身這家公司的依據。他的理想是一家大公司,具有現代企業的管理方法,能夠有鬆散的人際關係。所以他更相信合資或外企。 很快,康成看中了一家做INTERNET接入服務的公司,他們稱自己為ISP。雖然康成還沒有上過網,但對I NTERNET還是有耳聞,而且對這樣一個新興的行業充滿期待。最重要的是這家公司的來函使康成有尊嚴受到尊重的感覺,因為這是康成第一次在很正式的文本中被人稱為"先生"。來函照登如下:尊敬的康成先生:您好!我們已經認真閱讀了閣下的來函,通過您的自我介紹,我們了解了您的一些基本情況,深深覺得您正是我們非常需要的事業同路人。為了使您對我們的事業有更詳細的了解,也為了使我們雙方有更深入的溝通,我們敬請您3月8日拔冗到敝公司一敘。 IHW公司人力資源部 1996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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