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八十年代訪談錄之劉索拉

第4章 第四章

劉索拉:我認識一位女高音歌唱家,她在八十年代時在國際上同時得了幾項金牌,她的演唱非常出色。出國以後她很誠實的對我說,她面臨著一個危機,就是:中國的音樂家都是為了得獎才練習音樂,所以特別能得獎,整天練的都是比賽項目。 但是出來找工作就有困難,因為會的曲目太少,沒有西方歌劇演員的修養,雖然都是音樂學院訓練出來的,西方的歌劇演員對從古典到現代的所有樂譜都熟悉,而中國的歌劇演員只會那幾首為拿獎的曲子。我記得歐耐德?考門跟我說過的話:有些人做古典音樂不是因為愛音樂,是因為家庭臉面——家長認為孩子是古典音樂家就很體面。我想這種事情在亞洲更加盛行,所以音樂的話題總是難深入,連音樂家自己都不感興趣。不過話說回來了,歐洲歌劇不是中國歌劇的傳統,能把別人的東西模仿得比別人還好,也夠不容易的。但問題是,無論是做民族音樂還是西方音樂,怎麼用“心”去做? “心”在何處?

查建英:這個問題並沒有隨著八十年代結束,現在照樣有,甚至愈演愈烈。中國的家長和教師都知道“應試的一代”這個說法,就是說一切為了應付高考,從小學準備考中學,中學準備考大學,全都是為了考試,把所有題目都做得爛熟,做題速度會是最快的,考分會是最高的,但是這樣的畢業生出來以後既缺乏獨立思考的能力,也缺乏實際工作能力。這樣的教育強調的不是通識,培養的是單面人,他可能有一個強項,但他很難有寬廣的視野和雍容、從容、滋潤的氣質。 問題是,美國人有一半人中學畢業能上大學,中國才百分之五;在中國,通過高考上大學是很多沒有關係背景的普通人、窮苦人改變自己命運的惟一相對公平的途徑。競爭這麼激烈,他只有孤注一擲瞄準這個獨木橋衝刺,他無暇享受學習的過程和快樂,這種情況下你拿貴族精英教育的標準要求他,講觸類旁通、得意忘言的境界,就比較殘酷了。他要不把那個“言”照單硬背下來他別想進大學。更要命的是,這個“言”的內容、這種考試方式背後貫穿的仍舊是那種大一統的指導思想,它強調、表彰的不是自由、獨立、活潑的思維和質詢,而是統一思維、標準答案。這就像拿產鉗夾住一個幼兒柔嫩的腦袋,再給他/她灌進去按你的各種比例配製好的人工奶,這種哺育方式、成長過程正常嗎?有些父母明知這種教育方式壓抑孩子個性,為前途也只好咬牙逼孩子,真是大人、小孩都可憐。然後上了大學再奔下一個目標:留洋。我看到過一個報導,北大一個女生一接到美國某大學給她獎學金的信就精神失常了,恍恍惚惚走出校園失踪了。當時就想起范進中舉的故事,真難受。得獎也是,整個兒是讓人盯著一個目標:就是為家庭或是為民族爭光什麼的。也許這是一心要赶超要成功的第三世界國家教育的一個普遍症狀,緊巴巴的,拼命三郎似的,有點像當年張德培打網球,個子小更得死命跑……

劉索拉:八十年代和如今的不同是還有一點兒精英意識,那時的藝術家是嘔心瀝血做藝術。悲哀的是不知道自己的局限性,也不知道在國外會面臨的真正挑戰,偶然鬧出個響動,以為是震驚世界的,其實還是井底之蛙,但是單純。那時候的人其實不會算計,並不知道世界上會有各種各樣的機會,後來出現了那些機會都不是預料中的。而八十年代之後、九十年代到至今的人才有經營意識,一開始學什麼就先有個目的,知道每一步的棋怎麼下。在文學中會佈局,知道說什麼話能暢銷;在藝術上能走捷徑,知道用觀念省略技巧等等。也可以說八十年代的人跟九十年代以後的人相比,還是比較土。八十年代的人大部分經歷過“文革”和插隊,或多或少有些嬉皮式的概念,除此還滿懷著精英野心,這種矛盾的人一出國,既不能完全像嬉皮似的放鬆,也沒有國外精英式的訓練,也不懂藝術的商業經營。比如有些音樂精英們,出去十五年以後還在討論自己是不是大師或者是否成功。而國外的音樂家,從來不會討論這種“大”問題,而是對任何樂譜都能掌握,對任何音樂都會感興趣,也懂得音樂就是一個自己喜歡的工作,要經營,要學習,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國外的音樂家不在乎獲獎,而在乎先活在音樂里,再經營音樂。而我們受過的訓練,既沒有享受音樂這一項——所有的聲音都曾是為社會服務的,能享受嗎?還老得爭論是非——誰背叛了傳統誰標新立異就大逆不道了;更沒有音樂商業訓練,所以一開始經營了反而什麼道德準則都沒有,也沒有美學準則了,反正就是要么當婊子要么立牌坊,就是不能當一個正常的人,去享受正常的藝術。

大家出了國,天地大了,四周都是聲兒,怎麼繼續?我們是誰?把自己放到地上,太傷自尊,在國內被寵得一當普通人就心理不平衡,於是用傲慢維持自我,坐在家裡給自己封大師,可以閉上眼睛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我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不是業餘的!不是民間的!更不是流行的!我識譜! ! ……其實, 如果搞西方音樂的,不懂西方意識形態,如同搞中國音樂的,不懂中國畫兒, 你得多少獎也不可能有一個正常的心理狀態去對待自己的工作。你不能享受呀,淨想著怎麼讓人承認了。 查建英:讓人承認,這是個關鍵詞。加拿大哲學家查爾斯?泰勒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承認的政治”,談的就是弱勢民族、群體在心理上那種很深的讓別人——尤其是強勢民族、群體——承認的慾望和需求。我想,這種“讓人承認”的慾望是很人性的,因為在弱者那裡它是與“有尊嚴”連著的,或者換成一個更中國的詞兒就是“有面子”。自從鴉片戰爭以來,這種心理就滲透在我們這個民族的血液中了,咱們可以分析它,也可以反省、批評它,提醒大家別把生活變成“死要面子活受罪”。但能不能改變它我實在不知道,因為一個人在打翻身仗的時候很難享受。就像你提醒張德培:餵,別緊張,悠著點,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他聽得進去嗎?他覺得一放鬆他就出局了,一出局他的天就塌了,再精彩的世界也沒他的份了。也就是說,除非他不參賽,根本不操心評委承認不承認他這件事,否則他就很難把打球變成享受。這與教育體制和學習態度有關,與生理、心理條件有關,也與在全球化這個遊戲里中國人所處的地位有關。像桑普拉斯、阿加西,先天條件比張德培優越得多,同樣一路賽上來,風度大不一樣——張德培還算華裔裡極為優秀的,也是美國土生土長,從那個體制培養出來的尖子。如果改成打乒乓球或者下圍棋,那也許局面完全不同了,東方人馬上會顯得游刃有餘。但現在你覺得小小乒乓不過癮了,也要去賽網球,那你玩得的確不容易,因為它不是你這個土壤長出來的東西。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