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一百雙眼睛裡的戰爭

第7章 六、親情篇

一百雙眼睛裡的戰爭 丁隆炎 17822 2018-03-14
承受戰爭重負的不僅是前方和征戰者,也有他們在後方的親人,首先是他們的父母和妻子。在絕大多數尚不知道什麼叫“旅遊”的中國老百姓中,知道老山在何方的怕比知道五嶽在何方的多不知道好多倍,因為他們都有親人在那裡戰鬥,是他們魂系夢縈之山。 1979年打仗我當班長,立了一等功,回來就當了排長。 1980年我排來了個新兵,姓王,昆明市人。不能說他表現哪點不好,但我發現他情緒不高,老出神,有時眼發直。我找他談,他不說,只搖頭。 後來我到昆明,找到他家,對他母親說是來看望,其實是想給小王的情緒找找原因。她母親聽說兒子想家,哭了。說:孩子不是想家,是記掛他姐姐。老太婆覺得一言難盡,就邀我到監獄看她女兒。她大概覺著一個部隊幹部來家看望也是個榮譽,還叫我多說小王在部隊表現好,當姐姐的要為弟弟前程著想。

我去了。小王姐姐叫王莜春。她幾乎不敢抬頭看我,眼淚成串往下滾,很悲觀,對人世很失望的樣子。我說了要相信組織,相信政策,有錯就改之類的話。 聽她媽說,王莜春是一個機械廠工人,因車廢了一個零件被抓起來的。 她關了一年,1981年元月放出來了。 1981年2月,我回貴州老家過春節,小王叫我捎點東西回家。那時我們部隊住彌渡縣。 她姐姐見我帶東西多,說春運期車站擠,幫我把東西提到車站,還給我買了水果、糕點什麼的。兩次見面我對她還談不上什麼印象,但隱約想過:這不像是個故意搗亂,把工作搞壞的人。 我到家十多天,部隊來電報:“速歸!”我以為又要打仗了,後來才知是叫我到軍裡集訓。 我正病著,高燒39度8。我哥哥無論如何不讓我走,我說“軍令如山倒!”在鎮上打了一針,帶了藥就上車了。車上擠得扭動一下都困難,沒座位,我本來燒得昏糊糊的,在安順又是費了吃奶的勁從窗戶爬進來,沒站好久就昏倒了。

旅客們同情我,給我在門邊讓了一屁股大的地盤坐下來。 車到昆明,我燒得像火炭團,什麼也說不出來。列車上的人只好找我的證件。我兜里只一封小王給他家的信——怕我忘了門牌號,所以在信封上寫明了地址,只因我上次匆忙忘了把這信交出。 鐵路上的人一汽車把我拉到了小王家。 “大娘,你家有個人在當兵吧?” “對!” “他病了,病得不輕,我們給您送回來了!” 母女倆快嚇癱了,出來一見是我,又愣了。 “大娘,他不是您家的?” “是是!請你們快往家裡抬吧!” 我在她家裡昏睡一晚後醒來了。王莜春找來一輛三輪板車蹬著把我送進醫院,請假服侍我。 她是衛校畢業,懂醫。我說:“我不是退燒了嗎,為啥還送我上這來?”她說:“我們家你怎能住?”意思是,我是軍官,功臣,她是勞改,剛釋放的。她不斷責備我:“燒成這樣,怎麼還回來,多危險呀!”

我開始觀察她,覺得她心眼好,性格好,長得也很不錯。決定好好了解她一下。 後來我又去昆明出差,給她媽買了點東西表示感謝。約她到翠湖公園走走。 她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了我。 她被勞改,不是僅僅車壞一個零件。衛校畢業後,她下到金平農村當知青。公社一個衛生隊長玩弄女性,知青們告了他,那裡派人來向她了解。這時她已回昆明當了工人,她說她根本不認識那衛生隊長。於是工廠開始傳言,她從農村調回城來路不正,怕退轉去只好包著忍著了……她找一個師傅學手藝,也確實想學成了調個工作,那師傅的老婆咬定她破壞她的家庭,到工廠找她大吵大鬧。一些工廠領導也暗中煽風,工廠廣播上公開批評她作風不正,搞得她精神恍惚。就在這個時候,她車壞了一個價值六千元的工具。

她說,她也真是有苦難言,陷害她的人是一個對她曾圖謀不軌的領導,她不敢揭發他。 我說,我完全相信你,十分同情你!今天約你來,就是為了告訴你,我喜歡你,如果你同意,我們就好下去吧! 她說:“你胡說!我不論有沒有問題,但身上的污點是水永遠洗不淨的,勞改釋放犯的惡名也永遠擺不脫。你是大功臣,將來會得到重用的,我不能影響你!再說,我比你大兩歲……” 我說:“別說你是清白的,就是真有污點也只是歷史,人不可能沒缺點。” 她還是不同意。我還是常去找她。我聽說有個電影《她從霧中來》,講一個警察和女犯相戀的故事,我先去看了,又約她去看。走出電影院門她說:“你還會作工作呢!”我說:“可不是嗎?我聽說有這麼個電影,專門跑昆明來看……”她說:“難為你這番心,我們就相處一段,互相了解了解吧!”

回部隊後,我先向營長邱型柏(現任師參謀長)一五一十報告了。他說:“這沒有問題!” 我又向團政治處主任報告。他們大概發了調查信。對我說,工廠對她的反映可不咋好,你最好不談,免得將來後悔。我說,她的情況我了解,工廠說的我不信,一切後果我自己承擔,決不後悔!我給主任寫了書面保證。 主任同意了,但政委(已轉業)堅決不同意,罵我昏了頭,找對像有的是嘛,怎麼找這個……我找他好多次,他還是那些話。 我很惱火,但沒給王莜春說。我自己反复研究婚姻法,認定了我沒錯,有權自己作主,於是在1982年7月我們去辦了結婚手續。 轉來,政委說我私自結婚,和領導對著幹,給了我留黨察看處分,級也不給調。 1984年打老山前夕,提我當副連長,恢復了組織生活。人家說:“給了你一個送死的官。”

上老山前,我們不能通信,更不能回家。這時我們已經有了一個七月的孩子,心裡真想。也想過:萬一我留給她就是這個孩子,不是拖累她一輩子嗎? 打下老山我們轉入防禦後,可以通信了。我連續接到她幾封信:“家裡娃兒很好,有我還有老人照顧,壯實得很!”“你不要掛念家,不要分心,把你的腦子、力氣全都用在打仗上吧!”“不許你說對不起的話!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傷了,我伺候你,死了,我也將為你感到光榮!我有過屈辱的歷史,我也有過幸福的回憶。我再不以我身上的污點為恥了,因為到底有一個人相信我是無辜的,清白的!你的愛,還有我保存你的信,足有一大箱了,它夠我終生感到慰藉與驕傲了,我再不計較別人怎麼看我!”“為祖國勇敢戰鬥吧,千萬別為我分心出了什麼差錯!”……

我把她的信給指導員郭興科(軍委命名的戰地模範指導員)看過,也給一些同志念過,沒有人不感動,都說,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呀!郭興科說,你也把這些信保存著,有一天讓那些曾誣陷過她的人看,看他們知不知道臉紅! 我給她的信說:“我在陣地一切很好,平安無事,打仗對我不是個事情,我什麼也不缺,只希望你多多寄來你和兒子的照片。”其實這是安慰她的,我們連那時守1072,是老山前面最接敵也最危險的地方。我又在最前沿。 有她的鼓勵,我也就不把死看得好嚴重了。 1984年5月9日,敵人來偷襲。二班長報告:“副連長,來了,來了,好幾路!”我說:“別忙,等我抽夠煙。”我正抽竹筒煙。邊抽邊給他交代,你們用幾個人看著,其他人扯鼾,要大聲,要像……

連長打電話問前面情況,二班長說:副連長還沒來,他說等他把煙抽夠了再說。團長也打電話來問,連長又報告團長,團長把我好罵了一頓,我說:“你不要著急,丟了陣地我提腦殼來見你!” 我抽夠了煙,把煙筒遞給通訊員給我放進防砲洞。順戰壕到了前面,對大家說,現在我抽夠煙了,要開打了!所有輕重機槍不要動,大砲、火箭筒聽我指揮! 我就是等敵人進一條窄溝,兩頭封死了打。那天把91名敵人(上級通報數字)全按在溝裡了,敵人的血順溝流下,好大一股。 我的前沿排一個輕傷都沒有。 連我的兵都罵我,打起仗來太狠了! 6月14日,我連遭敵砲擊,指導員犧牲,連長負傷,我代連長。這些在報導我們指導員事蹟的報上登了,我愛人看了報來信說:我知道了一切,重擔都壓在你一人頭上,你千萬要把你指導員立起的大旗掌好呀!

我覺得,這個女人還真有點堅強! 等我們撤下陣地回家探親才知道,她一點也不堅強。瘦得不成樣子了!老岳母說,她天天跑43陸軍醫院,說是看傷員,其實是看有沒有我或我們連的人。她又上班,又帶孩子,還跑醫院,加上經濟不寬裕,她好幾次累昏過去了。 我的孩子確實長得敦敦實實,只這點她沒說白。 她見了我,哭得嗚嗚的,我當著我岳母,給她敬個禮,說,我感激你,感激你全家! 我們至今相處很好。我為我能遇著她慶幸,從來沒後悔過。 (龍洪春已確定轉業。副師長陳知建告訴我:他的婚事在部隊、社會傳為美談,但轉業還是受影響,不能進政法部門……) (黃雲烈,1983年20歲時畢業於昆明陸軍學院指揮系,戰鬥中多次立功,不久前又獲成都軍區優秀共產黨員,全軍優秀基層幹部稱號。 )

我的父親是偽中央大學畢業的,曾留學日本,是學化工的,解放後在縣政府當乾部,文化大革命被打成特嫌,地主階級孝子賢孫,掛黑牌,敲鑼遊街。他歷來菸酒不沾,從此又抽又喝,在我十歲時他得癌症死了。 父親給我留下的最深印像是老叫我用功讀書,將來出國留學。我說,成績不好才留學吶! 我母親是食品公司的職工。 父親死後,我們搬出了原來的住房,親戚朋友都不再沾惹我們,小伙伴們叫我“特務兒”,我課餘跟媽媽打豬草,人家罵我們是窮要飯的。我從小看夠了一副副可怕的臉,除了家里人,我總是躲著別人,就是對家里人,我也很少說話。 媽媽總是一句話:別死氣沉沉的,一個人是高是低,不在別人怎麼看,在他自己的人品。 有年中秋節,人家賞月,我在月光下等媽媽下夜班回家。媽媽看見我說:“小烈,你在看月光嗎?”我說:“月光是別人家的,我不看。”媽媽抱著我唉聲嘆氣直到我睡著了。 年齡越大,我越悲觀。但我學習很努力。秋天,我愛一個人到林子裡看書,或蕩起小舟,到河心看書。父親愛打魚,家裡還有條小漁舟。 我的家鄉貴州湄潭,風光很美,小城在湄江河的環抱中,有小台灣之稱。抗日戰爭時期浙江大學曾遷到那裡,瓊瑤也寫過湄潭。 河水清澈,落葉隨水漂流,我感到我也是一片落葉。 我負傷住院時,文工團一位女演員送我一盤鋼琴曲錄音帶,是外國的,我一听就想起了我悲苦的童年,回到了故鄉的大山、荒涼的河灘、落日殘照下的原野…… 媽媽曾經問我:“你長大干什麼?”我說:“到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去……”媽媽嚇壞了,很傷心地說:“你真沒志氣,為什麼不在這讓人看不起的地方做個讓人人都看得起的人?” 讀初中時,有幾個十四五歲的同學當兵了,都是有門路的人家子弟。他們穿起軍裝回校告別時好神氣呀!我想有一天我也能……剛想了個開頭,我自己臉紅了:你算什麼? 我也有過一次意外的“走紅”。初中快畢業的時候,湄河發大水,一個小女孩落水,我衣服沒脫,跳起水里追了很遠很遠,救起了她。她父母找到學校感謝我,縣廣播站也表揚我,學校叫我入了團,縣委發了優秀共青團員的獎狀。 媽媽見了蓋大紅印的獎狀,抱著我哭了,說:“你真爭氣,可以後不要冒冒失失呀!” 1980年高考,我上了重點分數線,這時父親的問題剛平反,說是“中右”,屬人民內部矛盾。 我想報考軍校。 “媽媽,我想當軍官,當將軍!”媽媽說:“別說夢話,軍事院校哪會要你?”她認為,爸爸雖然平反了,但在別人眼中我們還是低人一等。我填上了昆明陸軍學院指揮系。她說,填了也白填。 結果我真接到了昆明陸院的錄取通知,我高興死了。從接到通知到送我起程,媽媽無數遍說:“感謝鄧小平,感謝鄧小平!” 我認為我從此擺脫了一切的悲傷與冷漠,開始了我無邊無涯的錦繡前程。 在軍校裡我的各科成績都在全院居前列。我博覽群書,立志當一個同時是政治家的將軍。 假期,我穿了軍裝回家。媽媽看著我,總看不夠似的,老說:“你真爭氣!”我說:“這算什麼?你看我將來的吧!” 我自那時很狂。分到這個團,第一次見團長時你猜我想什麼? “團長,不出十年,你這位置是我的!” 我分到炮排當排長。全排連我才六個人!我是學過營指揮的呀,怎麼才給我五個兵! 我的心冷了一下。立刻想到書上一句話:“挫折就是奮起的機遇。” 我注意軍人姿態,值班時很負責,口令一發出,全連肅然,戰術演習,誰的動作馬虎點我立刻糾正。果然營團首長很快注意到我了。 二十天后,我調任一排長,有了三十幾個兵。五十天后,我得到團嘉獎,同時宣布調任團偵察排長。 這時,偵察排已在老山前線執行任務。我很高興,因為歷來偵察排長都是排長中尖子的尖子。我也很害怕,在學院我就知道,老山前線的偵察兵和越南特工隊是怎麼較量的! 我很想和團裡說,我不行,我才20歲,在家時,還從沒離開過媽媽十里遠哩。但我不敢,我知道我這時哪怕在人前皺一下眉頭,我就從此被人看扁了! 連隊領導和我的幾位同學送我上火車。車一開,我悄悄地抹開了眼淚:在我面前本有千萬條路,我怎麼就單單選擇了這一條呢?小火車跳,我的心更跳,好像是去赴殺場!這個偵察排長的任命呀,它不僅可能淹沒我的將軍夢,也許會把我的命都斷送了! 我想起了媽媽!想起她一冬天給人家做香腸那雙泡白了的手,想起我有一次偷了一節香腸想用茶缸煮給妹妹吃,媽媽說:“別這樣,別做這種叫人家瞧不起的事!” 對呀!決不能因我的畏怯讓媽媽在人前抬不起頭!我掏出筆記本,寫了兩句話:“為了我的媽媽,我要勇往直前!時刻想著,媽媽的眼睛在看著我!” 我到了前線偵察排,離敵人400米,是最前沿。我的排有五十幾個人。 放下背包,我就把環境看了看,接著召集全排發表了“就職演說”。我說:“我看了名冊,同志們差不多都比我大,我也沒幹過偵察排長,能不能行,我試一試,你們也看一看吧!” 第二天,我就把我們防守區的地形畫了下來,對應付各種情況的計劃作了調整。晚上,我問:“全排撲縛格鬥誰最行?”一個班長說:“排長,是不是要比試比試?”我向他敬了個禮,說:“不,我想拜你為師!” 我從前倒後倒、滾翻、躍起開始學,幾天就學會了,但有天早晨,我起不來了,通訊員趙武把我從床上抱起來,給我穿褲子,對我說:“排長,老兵們都笑你哩,說排長是個小娃娃,一口想吃個大胖子!” 好嘛,我要叫你們看看,我是不是個小娃娃!我顧不得全身酸痛,繼續學。那時我身體好,不到兩個月,我練得一身圓滾滾的,也能一掌砍斷一塊磚頭。班長們說:“排長,我們會的都教給你了!”確實,我敢和他們每個人對打。所謂對打,可不是你在表演場上看到的那種花架子,而是動真格的,雙方都使出十八般武藝,挨一傢伙就痛得半天回不過勁來,我身上常青一塊紫一塊的。為了在戰場上不吃虧,只好這樣幹。 我什麼都管。軍政一把抓,還管生活,管文體活動。上山砍柴,殺豬,炒菜,教唱歌,出節目我都來,和戰士們關係不錯。 但我也很注意自己的“威嚴”,我認為這是保證我在戰場上指揮得動必不可少的。有個班長熊忠澤,人高馬大,武功好,是我的“開山師父”之一。他平時稀拉,不請假就跑去趕街子。我們陣地下面不遠有個街子,雖說政府和商店,住戶都轉移了,但到趕街那天還是很熱鬧。我問他:“為什麼不請假?”“忘了!”“你有什麼事?”“去看看女娃娃!”“無聊!”“不,這是一種心理需要!排長,你還小,不懂……”我吼了一聲:“立正!”對他說:“你給我在這站兩小時,敢動一動,我明天就叫你回團,我管不了你……”他老實站了兩小時。過後說:“排長,開個玩笑都不行嗎?”我說:“平時在紀律上開玩笑,徇私情,對於任何一支軍隊都是不戰自敗的先兆!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他答:“知道!毛主席!”我說:“不,是美國將軍巴頓!”他說:“排長,巴頓可是個資產階級呵,幹嗎不用毛主席的話——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當心我打你的小報告!”他油著臉嘿嘿笑,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們又和好如初。 熊忠澤不但沒打我的小報告,在後來的戰鬥中他豁出命來保護我。 這年年關將近。我們接受了深入敵境接敵偵察任務。我們在規定區域內摸清了敵人兵力、火力、道路情況。有一回,敵人一發105榴砲彈落在我們埋伏地十米外,沒爆炸;又一回,敵人的砲彈把我們隱蔽的樹木都攔腰削斷,但我們還是無一傷亡。只這時,我又想起了媽媽,在心裡喊過:“媽媽,再見了!”等到安全撤回,我又把媽媽忘了。不是不想,是沒時間。我們是晝伏夜出,但我不能晝伏,要畫圖,要寫報告,還有好多事要處理。 1984年4月28日,我們師開始打響收復老山的戰鬥。 按上級規定,我們偵察排務必在砲擊前把本團四連帶到474高地。我們在前一晚就來到預定會合地,但直到凌晨三時,還不見四連到來,我慌了,請求提前開闢道路,但上級不同意,怕暴露意圖。四時,四連到達。說是天雨夜黑路滑,許多同志掉隊了。 這時,離總攻僅僅一個半小時,來不及了,但不能不執行命令呀!只好帶著他們往474走。果然到砲擊開始時,離474還有幾十米雷場!再依靠工兵幾公分幾公分地探雷排雷是不可能了!停止前進?我們正好暴露在敵人火力之下!後退?等待我們的——首先是我的——命運將無疑是軍法處置! 我急了,一時又拿不出主意,胃開始痙攣,痛得不行。但我不能蹲下,幾十雙眼睛都在看著我,幾十張嘴都向我大張著。我知道,他們在喊:“排長,怎麼辦?”我說知道而不是聽見,是因為我們的砲火正在我們頭頂上飛,在老山主峰各山頭爆炸,我只能看到火光和飛揚到半空的人腿和紅色碎片,耳朵再聽不見別的聲音。 我呆愣了片刻,立刻決定,死在軍法隊的槍口下不如死在敵人槍口下!前者留給我的將是:“到底是特嫌的兒子!”後者則是一個光榮的烈士! 我開始撲雷!當然我看不見哪是雷,我只能撲倒一大蓬茅草向前爬,一次次地撲倒,站起來又撲倒。茅草,荊棘刺得我的手臉血淋淋的。 在我第三次向前撲的時候,熊忠澤從後面抱住了我,往後一掀。他力氣大,我抱住竹子轉了幾個圈才站立定。我氣極,拔出手槍,罵他:“你媽的×,我槍斃你!”定睛一看,他上去了,速度比我快得多,戰士們又跟在他後面,又把他掀下來,爭先往前去。蔣紹清沒撲幾步,觸了雷,他抱住腿,又朝前滾。我上去了,拉住他,他的血噴了我一身,我叫秦樹朝背他下去,秦答一聲是,剛站起來,“嚓——!”一發砲彈打來,我聽見他喊了聲“排長”,卻沒見到他在哪…… 我們終於把四連帶到了474。原計劃是乘夜暗排雷摸進,現在只好改為強攻。砲擊未停,我們終於到達目標,完成了任務,但付出了本可以避免的代價。 蔣紹清這時不行了,不斷聲喊“排長,排長,……”熊忠澤一直背著他,他拼命咬他抓他,要熊放他下來。後來他不叫了,熊說:“排長,你看看……”蔣紹清向我微笑,聲音很輕微:“排長,你多保重!” 熊忠澤放下犧牲了的蔣紹清後,我才見到他的肩上、背上、胸口上鮮血淋淋,皮開肉綻。我問:“咋了?”他說:“蔣紹清又抓又咬的,他要滾雷。多好的同志呀!”我一下撲倒在熊忠澤懷裡哭了。 我想起,我罰過熊忠澤的站,我也嚴厲批評過蔣紹清,我思想裡有看不起他們的成份! 是戰爭教會了我尊重同志,愛戴同志。從那以後,我身上的動力除了媽媽,除了事業,還有了戰友們的珍貴友情。 本來,我們把四連帶到位任務就算完成了。但四連到位人數不夠,向前攻擊受阻,我徵求了同志們的意見,大家一致同意向敵側翼攻擊,以吸引敵人火力。 在我順一條水溝向林中敵人一間草房攻擊時,側面敵人一發子彈擊中了我的腰部,打斷了我的皮帶,從我的腰脊骨間穿出。 是排裡同志把我抬下來的。走了四個小時,每一步我的傷口都像有把刀子在剜動。 輾轉到了昆明43醫院後,媽媽有一天突然出現在我的病床前。是我在陸軍學院一位同學告訴她的。 那天,我睡得昏沉沉的,聽見了媽媽的聲音。我大喊:“媽媽,媽媽,我在這,在這!”傷員們都以為我神經錯亂了,結果還真是媽媽來了,她在走廊裡輕聲向護士打聽…… 媽媽看了我的傷,出乎我的意料,她沒有哭,還強作笑容:“老天保佑!……”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媽媽千里迢迢去醫院看我時,她已身患重病。我在前方打仗,媽媽在家日夜不寧。現在已查明,她得了癌症! 媽媽呀!你為我操碎了心!我什麼也還來不及報答你呢! 妹妹告訴我,媽媽上手術台前,一直堅持等我回去。我身上揣著媽媽病危的兩封電報,但因我剛調到四連,領導上一定要我安排了工作再走。媽媽只好交給妹妹一個布包,內中有幾百元錢,“給你哥哥結婚用!”這是她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 我回到家裡,抱著媽媽哭不成聲。媽媽還是笑:“這哪像個要當將軍的人!” “媽媽,我不走了,我要轉業,回來守著你!” 媽媽說:“我寧願有個遠在天邊但有出息的兒子,不願有個守著我的窩囊廢!……” 你既然問起,我就全講給你聽。 我負傷後,是前線一個野戰醫院給我施行的搶救手術。 手術後,我不能躺,只能趴在臨時病房一個角落裡用乾草壘起的特殊病床上。 疼痛、孤獨、種種憂慮和思念,攪得我十分難受,日夜都靠著止痛安眠藥打發。 有一天,我在昏睡中聽到一個驚詫詫的女聲:“喲,這兒還有個小排長哩!” 一個穿白褂的女人翻看過我床頭的病員牌,蹲到我面前:“痛嗎?” 我轉過臉,不想理她。 她很快猜中了我的反感所由:“我不該叫你小排長,對嗎?我說你小,是見到這上寫著你21歲,而不是別的意思……” 我急於知道我的傷情:“醫生,告訴我真話,我的傷真不要緊嗎?沒傷著骨頭嗎?” “我是文工團的,不是醫生……” 我沒心思和她再說什麼,只搖了搖頭。 她說:“我給你去看病歷!” 一會,她回來了,很確切地說出了我的傷情:“沒事,真的沒事,不過也真的……危險,子彈出口要再偏這麼一丁點兒,你的脊椎就折了,好了也得癱。醫生說,你體質好,估計不會落下什麼毛病。” “你問過醫生了?” 她詭譎地一笑:“問了,我給醫生說,我原來認識你。” 從此,她整天就在我們病房裡,在各病床間轉遊,什麼事都乾。她還帶小把小提琴,大家樂意時她就拉一曲。沒事了她總是回到我的床前,有幾個晚上她值班,也是或坐或斜躲在我床腳的草堆上。我想可能因我的床位在不妨礙出入的一角。 我們都需要找些話題來消磨時間,也好像彼此都想了解對方。 我們熟悉了。她給了我比別人更多的關懷照顧,也顯得更為親切、隨便,比如我不按時服藥,我自行活動都會受到她嚴厲的斥責。 我在不知不覺中減輕了疼痛與憂思。這是她後來離開醫院我才感覺到的。 當一批傷員轉院後,新來的總是以為她是我的什麼人。她也承認:“我是來照料弟娃子的!” 我們的友情確實發展很快,像真正的姐弟那樣親熱,連醫院的人也相信我們必是原來就認識的。 我對她從沒有過非份之想,為什麼?因她太美。內在,外表,我都認為她是個“絕色”,我自認我也不算醜,但配不上她。還有更主要的原因,我當時已有未婚妻,而且也是在品格容貌上十分理想的。 我的未婚妻與我從小相識。進陸軍學院後突然接到她——我只在低處仰視過的這個女孩子的信,我真是歡欣若狂!很快,我們在信中開始了瘋狂般的熱戀。到假期,我們向雙方家庭公開了關係並得到了承認。 我被派到前線當偵察排長後,凡不敢告訴媽媽的話都寫給了未婚妻,她一如既往地“熱”。 打仗前,我決定不拖累她,斷然提出中斷關係,請她再物色個人。 “怕別人說你什麼,你可保存我這封信,以此為憑……”她的回信太令我感動:“且不說你負傷,就是你死了,我也將找回你的骨灰,放在我枕邊,終生相伴!” 你說,有這樣的未婚妻我怎能見異思遷? 在前線醫院穩定傷勢後,我轉到了昆明陸軍醫院。那位文工團員(我且用小J稱呼她吧)立刻趕來看我。她稱我小弟(她比我大一歲),無拘無束抱住我歡跳不止。 她幾乎天天來,帶來提琴、錄音機、書籍和她認為我需要的。 她告訴我,有一天她在報上看到一位總參首長接見烈士家屬,所列的烈士中有我的名字,她一聲大叫,昏了過去。後來別人替她打聽到,那位烈士不是我,而是與我的名字有一字相同的人,報上又登了更正,她才放心。 她後來還帶我去過她家,從她家人口中證實了她為我昏死過,從她家人眼中我也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也許,僅僅是感覺。我至今沒有問過她,她對我那麼好,是不是還有友誼之外的另的感情? 但我有!至今還很強烈!我想,如果她是我的妻子,我將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我愛她將超過愛我自己的生命百倍,我會對她好,勝過世上所有的丈夫!但不可能了!雖然我們至今仍保存著最深厚的友情。 出於我的感覺,我決定只有讓我的未婚妻立刻來醫院。只有我們雙雙出現在小J面前時,才可能製止我和小J的密切來往突破友誼的界線(我再說一遍,這或許是我的錯誤判斷)。我認為不這樣我就有負于未婚妻赤誠熾熱之愛,有負于自己的良心! 我給未婚妻寫了信,如實說了我的傷情,要她速來。同時我千叮萬囑,對我媽媽只說我來到昆明學習。我寫了“我只希望你一人來,只有你能撫慰我目前刀割火燎般的傷疼與思鄉之念!” 我把這封信給小J看了,她照樣來,但來得不勤了。不久,她去了外地演出。 我天天盼著未婚妻來,從早到晚眼睛沒離開醫院門前的林蔭路。但她不僅人沒來,連一封回信都沒有。 後來,我的母親來了,後面跟著我的姐姐。我與媽媽姐姐擁抱時,我含淚的眼仍盯著病房門,姐姐說:“看什麼,她不會來了!” 姐姐告訴我,她和別人好上了,正忙著做結婚準備哩。 我根據姐姐提供的情況,掐指一算,我的“未婚妻”和別人交換彩禮的日子,正是我倒在敵人冷槍下的同一天,那一天是4月28日,我剛好滿21歲。 小J從外地演出回來了。我在她回來前得知,她和一位英俊而有為的運動員好了。我對她說,我的未婚妻來過了。我們相互表示著“熱烈的祝賀!” 我不埋怨她們中任何一個。在我最痛苦最困難的時候,都給了我莫大的鼓勵的安慰!我也不埋怨命運,我還年輕,面前的道路還長著哩! 1979年,我老大劉光去打仗,我心裡著急,但嘴上不說。白天上班,晚上睡不著。他爸爸那時在文山軍分區當副司令,也到前面去了,都是幾個月不見一封信,一個電話。我快瘋了! 不久聽說,前線要撤軍,商業系統要抽一些理髮、照相的人員到前面服務。我向文山商業局領導要求去帶隊,其實是想早點知道兒子的音訊,早點看到他。 部隊多得很,找到兒子的連隊不易。我飯也沒吃,晚上悄悄跑到烈士陵園去看,劃著一根根火柴照著木牌墓碑,火柴劃完了,我的心碎了,腿軟了,最後昏倒在那裡。第二天又去,還是沒有我的劉光。 我找到他們團。一個乾事說,劉光他們的偵察連還在那面,要最後撤。我好說歹說,要了傷亡登記簿看,還是沒劉光。 又等了幾天。我自己也知道心跳不正常,常常癱在地上,腦子明白,手腳不能動,還不敢對人說,想著死也得等到兒子的消息。 那一天凌晨四時,我聽到劉光喊:“媽,我回來了!”我以為是夢,還真是他!他頭髮多長,鬍子也長出來了,奶聲奶氣又還是個孩子,多高興地講,他們連隊打得好。 戰後,劉光提為排長,保送到南京軍事學院學習。走前他叫弟弟劉明給他的女同學段林送去一封信和他的戰場日記。日記中寫道:“為了祖國,我敢於流血獻身,我死無遺憾,遺憾的是我沒來得及向她表白我的愛情……” 劉明把這事告訴我,我很吃驚,因段林比劉光大兩歲半。 段林開始也覺得年齡不合適。 劉光又給她寫信,講了燕妮比馬克思大四歲。 “年齡不是問題。如你不愛我我就從此不打擾你……” 他們開始在一塊散步。我想說服劉光,他說,除了段林,我誰也不談。我又找人做段林的工作,她回答,我們已決心相伴走到生命的盡頭…… 老劉找兒子談:“你們喜歡我們也喜歡。”規定了幾條:“她比你大,女同志顯老快,你現在喜歡她,將來也要喜歡她,要愛就愛到底;你現在要到南京學習,學習回來還要工作幾年才能結婚。”劉光答應了:“爸,我們說定了,誰都不許反悔。” 我們準備了幾個菜,請了段林父母來作客。她父母工農本色,說話很實在:“這不現實,不般配!”老劉說:“我們都尊重孩子的意見吧!” 劉光在南京學習,回來度假和段林形影不離,感情很好。 劉光成績好。前年(1985年)12.9,他學院邀請我去作報告。他的教員都對我說,劉光各方面都表現好,學習成績全優,跳高跳遠游泳也是第一,有的記錄至今還沒人打破。 學校要留他,他堅決要求回連隊。老劉也支持他:一個好的指揮員,應該是在基層鍛煉成長。他回到雲南,省軍區要留他,因他學的偵察,那裡需要他當教員。他不干。人家還來動員他爸爸作他的工作。他爸對他說:“人家確實需要,不是照顧,也不是走後門,你就服從吧!”我說:“如今誰不是往機關鑽,廁所也比前面的指揮所強,你怎麼就不實在點!”他說:“媽不懂,我身上有戰友的血,我的文憑上也是戰友的血凝成的。我有體會,一個指揮員的精明能幹,能減少多少傷亡,尤其是偵察兵。正因為我實在,我才苦學了這兩年,才選擇了回前線這條路。” 這個死老劉,他又站到了兒子一邊。他一句話定了盤:去吧,好好乾! (劉司令員在一旁聽老伴數落,只抱頭不語。) 他回連隊當副連長58天,帶部隊出去偵察45次,抓了舌頭回來。 1981年12月5日,他犧牲了! 他犧牲時,老劉已調到保山。前兩天我還給段林寄了兩百元錢,叫她買點木料,多少準備點結婚的傢俱。當我們趕到劉光師部時,段林已在那裡等著。她穿一身黑衣,哭得淚人似的,瘦得讓我都快認不出來了。下了車,我不能動了,是人家把我抬進屋的。 三個花圈,父母的、姊妹的、未婚妻的。段林不同意落未婚妻,要落上妻子段林。老劉說:“姑娘,你還年輕……中國現在還有封建思想,落上妻子,對你將來有影響,你應當還有自己的幸福。”怎麼勸說也不成,最後只得依了她。 追悼會後,她又說:“爸爸,媽媽,我伺候你們一輩子,你們不要我,攆我,我也是你們家的人,決不再嫁!” 我不能拂了她的深情厚意,把她帶回了保山。 骨灰盒被她抱進她房裡,房子佈置得像新房。晚上,我怕她出事,打開她的門去看。她抱著劉光的骨灰盒睡。我說:“孩子,這不行,不行,太苦了你!” 她又提出:“媽媽,我要和小光去辦個結婚證!”我當然不同意。 “哪有這麼辦的?”她說:“是劉光叫我這麼辦的!”她攤開了劉光好幾十封信,封封寫著,干我們這一行的,隨時都可能犧牲……我對你只一個希望,代我常看望、安慰我的雙親,代我盡孝! “媽媽,我是怕你二老傷心,才一直沒讓你們看這些信呀!”段林說。 她真像個“兒媳婦”,家裡什麼活她都搶著幹。 我也只想咋個對她好,對她一分愛就是對兒子一分愛。 但不能老這樣呀!我們不能誤了她的前程,她的青春呀!她在我們家,那日子也太難受了。關上門,她就看劉光的照片,聽他彈吉它唱歌的錄音。吃飯時,她加個碗……成天在眼淚中泡著,她這樣,我心裡哪受得了? 她住了四個月,老劉只好打電話請了她爸爸來。兩人計議著怎麼把女兒哄回去。她爸說:“你超假太多,人家要規定除名了呀!”她要老劉幫她調到保山來,老劉說:“這事不是一下子辦得到的,只有慢慢來。” 她怕丟了工作,只好回去了。回去了還是一兩天就是一封信。我給她寫信說:“不見你信我盼著,見了你信我淚流成河,孩子,當有一天我聽到你得到了幸福,我的淚才會不再流……”後來,她終於結婚了。不是她聽了我的話,而是她受不了輿論的壓力,有人說她抓住了一家當官的,人死了也不放!這些爛舌頭的! 她走了,我們老兩口守個骨灰盒,你說那日子怎麼過? 分區陳政委來說,把你小兒子調回來吧,人家能理解。老頭子不干。 小兒子劉明是1980年當兵的。哥哥的喪事他參加了。清理哥哥遺物時,有五發子彈,他拿去,用紅綢包起來。這是二姑娘後來告訴我的。上級給他哥命名“立志獻身邊防的模范干部”,授二級英雄獎章。劉明代表我們家在命名會上發言表態,要為哥哥報仇,向哥哥學習。 要打老山了。我到昆明開會,知道了劉明的團是主攻團。老劉的一位老下級來看我,說:“你一個兒子犧牲了,我負責把你小兒子調出來。”老劉聽說了,大叫:“怎麼能這樣幹?這時候調出一個人,一個司令員的兒子,要搞垮一支部隊的士氣!”還騙我:“沒關係,劉明的部隊是打預備……” 打起來了,我再不跟老劉說話,他也沒句話安慰我,有空自己端個小板凳坐在後院。 有一天,我在上班,老劉坐著小車來接我,——這在過去是沒有的,我一下子明白了……老劉說:“沒什麼,小明負了點傷。”“要緊不?”“傷重一點……”我說:“只要兒子活著就好……”到了家,我見到的是小明的指導員,沒有小明,我一下子昏倒了!七天裡我沒吃東西,靠輸液。 二女婿陳加勇本已確定參加醫療隊赴前線,現在家裡出了事,他醫院的領導主動來說,加勇不去了,這不單單是院領導的意見,也是全院了解你們家情況的同志們一致要求。老劉只說,先不定吧,以後再說。後來二姑娘兩口子對我說,加勇在軍醫大學外科,前線缺這方面的人,……不去,將來不好說……我一聽,把針頭拔了:“等我死了你再去吧!”老劉這回流淚了:“我也不想他去,可加勇心裡一團火似的,我怕這回拉了他的後腿,他會後悔一輩子,埋怨我們一輩子呀!” 加勇守在我床前,什麼也沒說,幾天變成個老頭樣。我想,誰叫我嫁了個當兵的,如今又是全家皆兵呢?我說,加勇,給我拿上那瓶好酒來。他說:“媽,幹啥?”我接過酒,交給他,說:拿去,叫全家給你送行,剩一半,到前線灑在兩個弟弟墳前! 加勇去了半年,在前線立了功,入了黨。 …… 我給你說這些,不希望你報導。當今社會,什麼人沒有?省裡、全國給了我好多榮譽:五好家庭、先進工作者、三八紅旗手……倆孩子生前部隊、學校要我去講話。我回來,一個鄰居喊:老母雞上房了! ……還罵孩子,你咋不死,死了我也撈份光榮嘛!你聽聽這話,還是個老幹部家屬哩。 我恨死了老劉,我十六歲參軍,二十歲和他結婚,後來跟他守邊防三十多年,我什麼苦沒吃過?一個女人應有的福我沒享過一天,一個女人受不了的罪,我全都受了! 有部電影叫《戰爭,讓女人走開! 》照我說,有戰爭,有親人在戰場,女人走到天邊也走不開,走一輩子也走不開…… 我家的事,過去宣傳過。外界有人有這麼個印象:我一個兒子死了送第二個兒子去上戰場,第二個又死了我又把女婿送到前線去!不是這樣!這是有的人想把我的思想抬高,也想叫這宣傳更感動人。其實,這是好心幫倒忙,叫別人誤解,反感我。 東北有個大學生給我寫了封信,開頭就是一串大問號:你這是何苦?究竟為了什麼?這樣做值得嗎?他說,他先聽到這事,完全不信,認為又是吹噓當首長的,抬轎子的。因為這以前別人給他吹過某首長兒子的英雄事蹟,知情者告訴他,假的! “看完了你們的報導,我信了。並且抑制不住我內心的悲痛!”“你是我尊敬的人,是真正的共產黨員,但我不理解,你這樣作為了什麼?”“難道你就沒聽說過,多少大首長不是在為兒子開後門上學、出國、賺大錢奔忙?像你這樣的人有多少?”“你想力挽狂瀾……目前國家這不正之風,是你能糾正的麼?”“你已為我們國家作出了重大貢獻……但我勸你,再不要承受這些痛苦了,把加勇哥叫回來吧!”他說他是個紅軍的兒子,為寫這封信用了整一晚上,是出於對我這家人的崇敬和熱愛他才坦誠秉筆,請我指教批評。 也許還有的人,沒給我寫信,但心裡會這樣看,甚至會把我看成一個無情無義,拿兒子的生命當墊腳石的人。 想到這些,我的本已承受不了的痛楚又加了一把鹽。 大兒子犧牲後,我還是想身邊有個人。不是我大公無私,是我有“私”有包袱!有不少人主動提出調回我的小兒子,有出於關心我的好心,也有用這個和我“鬥法”——搞交易的! 保山分區當時管一個團,兩個醫院有二百多個女兵,大都是機關的、幹部子女。當年興知青下農村他們千方百計湧進部隊,接著是入黨、調學、提干,活動到大城市,家長們各顯神通!給我這當司令來的信函塞了幾抽屜,有不少是來頭很大的。合乎政策、情理(如父母身邊無人),能辦的我都辦了,不能辦的我堅決頂,我得罪了好多人! 某首長的女兒提了乾,入了學,愛人也在本單位,要求調,每天來電話,我說不行。後來黨委辦公室出面,打的黨委旗號,我說你們下文字命令呀,打什麼電話?我是黨員,服從黨委決定,不看誰官大!我對政委說,不用研究,我一個人頂著! 這以前,好多不該走的走了,鬧得醫院議論紛紛,人心惶惶。這種事很影響部隊團結,能毀掉一個單位。有門有路的子弟把部隊當避風港,台階、走廊,無門無路的子弟替你當墊腳石,鋪路磚,部隊能這麼幹麼! 有個醫院領導,兒子在部隊調皮,他把他調到自己醫院。我對他說,我限你三日內調回去,工作你自己做。 在這種情況下,我不能調兒子。 我的小兒子原來也調皮搗蛋。在學校讀書,老師希望他睡覺,不然教室安定不下來,兩兄弟鬧矛盾,他趴地下不起來,非得媽媽打哥哥一頓,他捂著臉從指縫裡看媽媽打,笑著跑了。當兵後,還是愛打架。 他哥哥犧牲後,我也沒想到他一下子懂事了。 他上老山前,姐姐姐夫去看過他,聽了他好多故事回來: 他們部隊在文山搞臨戰訓練,劉明在那里長大,有一班小哥們。有一天,訓練場來了夥穿花襯衫、牛仔褲的,大喊大叫。連長叢輝氣得大罵:“幹雞巴啥?”“找老同學劉明!”劉明跟他們來到一個酒樓,大肉大魚早擺好了。一個小哥們舉杯:“劉大將軍,祝你馬到成功:”劉明:“不敢,盡一個小兵的責任,為國爭光!”另一個小伙:“爭光?有這個必要嗎?不就是要出出氣,爭個面子嗎?”劉明:“對!為國家爭面子,爭尊嚴。一個人不要面子,百事可為。一個國家不要面子,那就不成個國,亡國滅種也就不遠了。”“嗬,劉明變樣了。”劉明“啪”一拍桌:“過去的劉明死了!他胡混了二十年,今天是另一個劉明。”他喝下一杯酒:“謝謝各位盛情。劉明軍務在身,不能久留,告辭!”他回來向叢輝匯報,叢連長一把抱住他:“好,將來一定是一位劉大將軍!” 劉明部隊,當然有不少首長知道我家的情況,說老司令一個兒子犧牲了,這個根我們怎麼也得給他留著。他們誰也沒和我通氣,這種情份和那些搞交易的是毫無共同點的。 臨打仗了,團首長李明書找劉明:“上級決定,你去住校,明天就走。” 劉明發覺了:“什麼住校?這會兒哪招生?我什麼時候考試的?哪兒的決定?拿文件我看!”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叢輝找來劉明:“我代表支部通知你,你到炊事班。這可是支委會一致同意的,有決議記錄在。”劉明拍著連長的肩:“你少給我來這套!你現在就是叫了我爸爸本人來,他也休想調派我。” 不僅沒調炊事班,他還在全連請戰會上爭取當上了尖刀班長! 這小子倔,我有體會。剛打倒“四人幫”,分區禮堂放電影《洪湖赤衛隊》。那時這電影沒“解放”,只許幹部看。他帶一班小傢伙趴在窗台上看。我隔窗看到了,逮住他:“你搗什麼亂?”他說:“我搗什麼亂?我接受革命教育!”我給了他一耳光,他多少天不理我。直到今天,我還為這一耳光後悔呀! 我不為沒調回他後悔。我打了幾十年仗,知道他那樣一個兵,調下他比殺了他還令他難受。 小明打得很好。叢輝提起他就大聲讚揚:“英雄,英雄!”擊退敵人的“7.12”大反撲,他們部隊陣地前敵屍遍山…… 我認為,兩個兒子的死是值得的!多少留下了一點為他們的同志至今稱道、認為值得學習的精神吧。對於一個民族,“精神”比黃金更重要。是的,有些人搞了些沒名堂的事,要糾正這些歪風,不是哪一個人的事,但你總不能老是不滿,老發牢騷,總得自己也作點什麼呀!共產黨員要敢提意見,但還得問問自己,你能不能自己先帶個好頭? 我不敢沾兒子的光,只能說,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我問心無愧。 還是有人理解我。徐州一個煤礦工人給我寄來了一首詩:“若是中華的父母都像您倆,兒女何處不英雄?若是執掌權炳者都像您倆,何愁祖國不強大昌盛!……南疆滿山滿谷的鮮花,不足以表達祖國的感謝,人民的崇敬,對你們,對光、明兄弟,也對南疆英靈。” 我和老伴回到我的老家山西陽城,意想不到鄉親們冒雨傾城,夾道三里迎接,都流著淚,久久圍著我們的住所不散。陽城人民還為劉光、劉明建立了紀念碑。 (這是我在老蘇家作客時女主人偶然擺出的一段“龍門陣”。) 你應該採訪一下當家屬的,寫寫男人在前方打仗時家里人心頭是個啥滋味。 這滋味我可嘗夠了!當烈屬的滋味我也嚐過! 1979年打仗,老蘇先來過一封信:這可能是最後一封信了……情況你會從最近的廣播中聽到的。 我當時在我們家鄉當公社副書記。接到這封信時,南邊已經打起來了。我一天到晚就抱個收音機,尖起耳朵聽前線的消息。正貫徹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我成天跑鄉下,其實在躲開熟人的眼睛,不叫他們看出我心裡的焦愁。路上我還是在聽廣播。明知廣播裡也不會傳來他老蘇什麼消息可就是離不開它。 好幾回,明明要往西,卻走到東,走著走著,想不起自己要到哪,幹什麼去。但有一件事總也不忘,一早一午在公社門口等郵遞員來,也是明知老蘇這時不會有信來,但還是一回不拉地等著盼著。 廣播上報上說部隊已撤回國了,這就不是在門口等了,而是守在鄉郵電所,等電報。全公社有十幾個人上前線,十幾家都有人在等。最後都等到了!只有我……也等到了,但比人家晚了兩天。這兩天我差點沒瘋了!電報上“平安”兩字一下子抹去了我滿心的憂傷,回到家我一頓吃了兩大碗泡飯,把空了幾天的肚子填滿。等身上有了力氣,我就開始在心裡罵老甦了:“你龜兒,既然平安嘛,為啥叫我多等了兩天呢?” 這之後有十幾天,我就不再等啥盼啥。部隊回來了,仗打贏了,男人平安無事,我也就萬事大吉了!一心一意搞我的工作。 這天,傍黑了,我從鄉下回來,推開辦公室門一看,有封信,老蘇來的。我不急不慌展開一看,媽喲,你猜寫的啥? 祖美:我但願你永遠不要接到這封信,如果你接到了,那就是說,我回不來了!我希望你堅強,代我孝敬老人,撫育孩子。我們都是共產黨員,信奉共產主義道德,不信三從四德那一套。我希望你改嫁,祝你幸福! ——這是大概意思。反正還寫了很多:戰爭的正義,軍人的責任,他死無遺憾,唯願我能度過這人生最艱難的一步,不要向組織提任何要求……等等! 讀完信,我大哭大叫。這時候我就再不顧我在公社大小也算個領導,要注意什麼影響了。是別人把我攙扶到家的,我的兩腿再站不起來,眼目前天旋地轉的。 不用說,我的老母親、小女兒也被這封信嚇慘了,哭得天昏地暗的。 過後,還是我自己看出來,信是2月10日戰前寫的,電報是最近來的。可是,信上明白寫著,如果我收到這信,那就是他回不來了,也等於說,如他活著,他就不會再發出這封信。無疑,電報是假的!是他的戰友怕我等急了,為安慰我發來的?但會不會是這封信發錯了呢? 我一連給他去了多少封信和電報,都不見回复,但他的一位師首長(我去部隊探親時認識)給我回了一電報:應奎外出,他平安,勿念!這電報解了我一層憂,又多了一層疑。 晴天霹靂是一次走在路上“遭遇”到的。 我碰見了中學時的一位老師——我和老蘇都是她的學生。她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張口就說:“小胡,你要堅強些!應奎的犧牲,是我們學校的光榮……”我連忙問:“老師,您從哪聽說的?”他沒有發現我的身子在搖晃,回說是從縣上一位領導那聽說的。 好心的老師如不說從縣上領導那聽來的,我也許會告訴他:“這事可能是我自己鬧出的誤會!”她一說縣領導,我撲通倒下了。 (老蘇指責妻子:縣領導還不是聽說你哭鬧得死去活來,才鬧得滿城風雨的。妻子反責:你還好意思說,龜兒把老子的心都在油鍋裡煎過一盤了。) 我當時哪還有腦子分析:“風源”在我自己身上!我跑去找縣領導問,回答說只是聽說,沒有確切信函。從縣到公社,領導對我都很客氣,到一家,總是荷包蛋,麥乳精什麼的端上來,這就更使我多了疑心——他們在瞞著我! 半夜,小女兒從夢中哭醒,又鬧又叫:“爸爸,爸爸!”問她看見什麼了? “爸爸一身血,死了!” 我老母親迷信,說三歲孩子不會作謊夢,她在屋裡又燒香又化紙,自言自語:應奎,你要賜夢就賜給我吧!你有啥丟不下的心事對大人說吧,別嚇著你孩子! 媽吔,那滋味真不是人受的! 五月端陽來了。那天我媽在廚房包粽子,大概是想到給女婿祭奠一下吧。我在自己屋裡把我們影集又翻了一遍。 突然,鄰居一個叫永紅的姑娘尖詫詫地喊:“胡孃、胡孃,蘇叔叔回來了,蘇叔叔回來了!” 我隔窗看到了,是他!穿一身嶄新的綠軍裝,頭上紅閃閃的五星,胸前亮燦燦的獎章。我沒有立時衝出去,我在看,看天看地,看是不是又一個謊夢! 我媽才有意思,手裡還提著一把剁肉餡的刀,迎著歸來的親人,又是笑又是哭。小女兒最先說話:“爸,你不是死了嗎?” 一家人問候、歡笑、數落、解釋,鬧喳嘛了。 鄰居來了,公社幹部也來了。第二天全公社都跑來看“死人還陽”。公社幹部想了一計,乾脆搭起高台,請老蘇給鄉親們作一場報告。 老蘇開場白不錯:我一不是功臣,二不是模範,我這胸前帶的不是獎章,是打了這一仗的人都有的紀念章,不過我還是能給你們講很多前線的事,因為我跟英模報告團跑了一路,又是個宣傳幹事,專給英模寫材料的。 我們公社幹部知道大家最想听啥,大聲說,我們先請應奎講講他怎的要給家裡寄來一份遺書好嗎?大家好拍手。 老蘇說,大家都知道,我奎娃子從小是個糊塗蛋,幹啥丟三拉四的。打仗前,好多人都準備了一份交代後事的遺書,留在後方留守地,打完仗,平安回來的自己把遺書取回走了,負傷的由留守人員按名單把信退給他們。唯獨我,把這事忘了,一個通訊員把幾十封遺書一塊投進了郵筒。我也再沒想起,只以為給家裡發了平安電報,又跟報告團來到四川,不久就能回家來,也沒給家再補一封信。 (老蘇插話:你是老宣傳工作,知道打完仗後宣傳科那忙勁,戰評通報,總結,英雄模範材料,接待記者、作家,來隊家屬,籌備慶功會……) 那次報告還蠻成功,講了英雄事蹟,也為我的哭鬧作了解釋,是事出有因,不是我得了神經病! 跟著老蘇,我倒八輩子黴呀!他現在還是忙得腳不沾地,家務事我一人擔,原來我是公社副書記,現在在雜貨公司收酒瓶子,我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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