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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部長與國家 何建明 47498 2018-03-14
“轟隆隆——”這是天上的一個響雷。 余秋裡撐著雨傘,在薩爾圖的一間牛棚裡聽著黑龍江省委書記歐陽欽從哈爾濱打來的電話:“邪了門了!這以前還從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雨嘛!而且又下得這麼早呀!”電話那邊,歐陽欽書記好像因為天上的雨是他沒有擋住似的,口氣極為歉意。 “謝謝歐陽書記,你和黑龍江人民已經付出了許多許多。我和會戰的全體人員是從心裡萬分感激的。請放心,我們一定以你們無私的共產主義精神為榜樣,戰天斗地不動搖!雨擋不住我們找大油田和開發大油田的雄心壯志!這一點請歐陽書記務必放心嘞!”余秋裡對著電話大聲說道,眼睛卻在看著牛棚外面的老天爺。 “餘部長啊,告訴你一個消息:老大哥那邊的天上也打起了雷啦!前些天美國的一架u-2間諜偵察機入侵時被打下來啦!”

“噢?好啊!這'雷'響得有點意思嘛!哎,北京這邊有什麼反應?”余秋裡把探出的頭收回牛棚,壓著嗓門問電話裡的對方。 “中央辦公廳已經發通知了,20號北京要舉行聲勢浩大的抗議美帝國主義入侵老大哥的聲援大會……” “好嘛!主席就是有遠見。他老大哥雖然對我們做得不夠意思,可我們仁至義盡,書記你說對不對?好,我這兒也準備來點聲勢,給老大哥點支持!”余秋裡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放下電話時,余秋裡再一次將頭探出牛棚,一陣飛濺的瓢潑大雨打在他伸出的右胳膊上。 “看來老天爺是存心想跟我較勁嘍!那咱們就走著瞧!”余秋裡轉過身子,衝身邊的工作人員說:“備車!” 這一天,北京的天氣多雲。天安門廣場上聚集了二百多萬群眾,毛澤東出現在城樓時,“打倒帝國主義”的口號,響徹雲霄。毛澤東神情凝重地傲視著北方,顯得心事重重。中甦之間的爭吵已經很激烈了,而毛澤東此刻仍然期待著能夠彌合所出現的裂痕,這天安門前聲勢浩大的聲援便是一種姿態,但能不能換得赫魯曉夫的回心轉意,毛澤東顯得併不那麼有信心。

這一天,余秋裡沒能上天安門城樓。他乘坐的吉普車正陷在雨中的荒原上,前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泥水里的司機急得一邊抹著臉上的雨水,一邊不知如何是好地叫嚷著:“這鬼地方怎麼天天雨下個不停呀!” 余秋裡無奈地打開車門,一手挑著蓋在頭上的雨衣帽,瞇著被雨淋濕的眼睛,向四周瞭望:四周是什麼?什麼也沒有,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望不見邊的水澤世界……那些剛剛露出綠芽的野草七歪八斜地飄落在汪洋之中,彷彿在痛苦地向過路者求助。但它們得到的結果是更加的痛苦——幾乎從它們身邊走過的人無一例處地反過來求助這些野草,他們或雙腳踩在它們的上面以求不陷入沼澤之險,或乾脆將它們連根拔起,當作阻滑器,墊塞在拖拉機或者汽車的輪子底下……

嘎斯吉普車毫不例外地同樣採取了野草墊塞車輪子的辦法。司機和秘書幾乎把長褲和短褲都浸濕了,但由於陷得很深,車子不僅發動起來後前進不了半步,反而陷得更深。此刻的部長也成了“泥猴”,惟有那隻貼在一起的空袖子還能讓人認出他是誰。 “哎呀餘部長,你們怎麼在這兒呀?快快,快上我們的拖拉機吧!”真是天助余秋裡!在司機和秘書不知所措之時,老勞模薛國邦從一輛送貨路過的拖拉機上跳下。 “是薛國邦呀!我們拋錨啦!拋錨啦!”余秋裡欣喜地握住薛國邦的手,問他隊上的情況怎麼樣。 薛國邦直搖頭:“大夥兒有勁使不上呀部長!你瞧這天,打誓師大會那天起,雨就下個不停。我們想搶任務,可物資供應不上來,這不,我們這批材料已經等三四天了,指揮部就是送不上來,我們只好想法從幾十里的一個農場那兒借來了一台拖拉機自個兒去拉的。這不本來一個星期就能幹完的活,現在還不知誤到什麼時候呢!”

余秋裡皺皺眉頭:“工人們的情況怎麼樣了?” “更別提了。我們都是從西北過來的,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的雨。隊上住的又是地窨子,您瞧這水汪汪的,大夥兒住的地窨子裡面,那床變成了能浮在水上劃動的船了……” “快領我去看看!”不等薛國邦說完,余秋裡心急如焚地跳上剛剛從泥潭里拖出的吉普車,直奔井隊。 眼前的情景,是余秋裡不曾想到的:油井幾乎全泡在水里,上班的採油工一半人在操作,一半人則用著各種可以抵擋雨水的布、篷、瓢、盆,站在雨中守護著採油樹……而更令余秋裡不安的是當他走進工人們住的地窨子時,那個半在地面半在地下的地窨子裡到處都是水汪一片,原先擱在地下的木板床無一例外地打漂在水里,被子和物品濕在一起……下班的工人們沒有乾衣服可換洗,只能光著身子在一隻烤火盆邊取暖……

“部長?!部長您怎麼來啦?這雨下得這麼大您咋還上我們這兒來呀?”正在烤火的工人們見濕淋淋的余秋裡來到他們身邊,感到十分意外。 余秋裡解下身上的雨衣,裹在一位渾身在瑟瑟顫抖的小工友身上,心疼地:“我怎麼不能來?瞧瞧你們凍成這個樣!又住這麼個地方……我這個部長沒當好啊!”余秋裡有些說不下去了。他順手提起一個工人放在床板上的濕棉衣,覺得特別的沉,便讓人拿秤過來。 一稱:整整18斤! 余秋裡駭然變臉。 薛國邦不好意思地喃喃道:打會戰誓師大會那天起,老天爺就一直“淚汪汪”的,大夥兒只能穿著又油膩又潮濕的棉衣上班,多數人為了保證能睡覺時有身乾衣服貼在肉邊,其它時間穿的全是濕衣。這三天五天下來,就成“鐵衣”了。

“我……是我沒當好這個部長!沒當好嘞!”余秋裡聽著,一臉自責。 “部長您可千萬別這麼說!這都得怪老天爺!它是想有意跟我們會戰大軍較量較量!我們不怕它!同志們說了:我們從大西北來到北大荒,如今大油田已經找到,我們就要為徹底甩掉進口洋油而奮鬥。它天公爺想跟我們較量,那好,我們就跟它宣戰:無雨時咱特干!小雨時咱大干!大雨時咱猛幹!不信天公爺不低頭!” 薛國邦在余秋裡面前握緊拳頭,壯志凌雲。 “對。部長您放心,我們一定戰勝天公爺:無雨特干,小雨大干,大雨猛幹!”工人們情緒高漲地在部長面前表決心。 余秋裡真的被感動了:“好!同志們,我要向你們學習。同時還要把你們的戰斗口號宣揚到整個會戰所有戰區!我們一起跟天公爺比個高低!就是上甘嶺戰役,我們也得衝上去!你們有這個決心嗎?”

“有——”地窨子裡震起比雷聲響十倍的聲音。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戰鬥激情?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姿態?也許今天的人已經無法想像,但昨天的共和國建設就是這個樣——在他們心目中沒有別的,只有為國家建設出力流汗,甚至不惜英勇犧牲的心願。 余秋裡離開薛國邦的採油隊時,雖然被會戰指戰員不畏困難的精神所感動,但他作為五萬餘會戰大軍的最高指揮官,他依然憂心忡忡:地處松遼腹地的大慶油田發現和開發初期,整個會戰大軍完全是在毫無依託的一片荒蕪的大草原展開的。這裡寒霜期有近四五個月時間。進入五月,大地剛剛解凍,雨季便開始了,而且1960年的雨下得特別的多。松遼油田的所在地,又是地勢低窪的松花江和嫩江兩個江河的自然洩洪區,這給油田會戰的五個戰區全線帶來難以想像的困難。原有的幾條土公路,已寸步難行。汽車出門,都得拖拉機保駕。就是拖拉機上路,也不時陷入泥潭。更讓人頭痛的是當時天氣氣溫很低,一般不過零上4-5度。會戰隊伍面臨想幹活工地一片水汪汪,又等不到物資供應,想幹也沒法幹;一旦停工,別說總指揮部定下的計劃落實不了,就是職工們呆在工棚和宿舍裡也遭雨淋遭寒冷……職工們的干勁和精神是一回事,但沒有物質保障的會戰必然會造成戰鬥力的嚴重損害,這一點當過司令員和政委的余秋裡十分清楚。什麼都不重要,人是第一位的。他想命令後勤人員迅速給各井場和分隊的職工們送去能夠暖身子的生薑和辣椒去,後勤供給部門的同志告訴他,幾十輛車子全部出去一天也送不了幾個井場;生產部門的人更是叫苦,說空車子往外跑還能走上幾里,一裝上物資連幾百米都走不動——全線物資供應斷檔。

“有一個油建小分隊5個人,困在幾百里外的暴風雨之中,已經五天失去聯繫,不知是死是活……”有人報告說。 “部長,今天裝卸一中隊七分隊的30名復員戰士,為了趕搶一批泡在一米多深積水中的材料給井隊前線送去,他們從早晨3點一直幹到晚上6點,15個小時奮戰在水中,硬是把250噸鑽桿和油管裝上了車……”有人興沖沖地前來報告一個戰況,可余秋裡聽了不知是喜是悲,心情反而更加沉重。 “老張,當務之急,必須讓所有車子能動起來,否則我們全線幾萬人會陷在大草原上的!”余秋裡把張文彬叫到他的牛棚辦公室,異常焦慮地命令道:“你得用主要精力解決好這個問題。道路不通,物資送不到井場和野外分隊,我們整個會戰就是死棋一盤。必須限期解決,分秒必爭!明白嗎?”

“明白!我馬上去執行!”張文彬二話沒說,領了“軍令狀”就走。 張文彬接受任務後,知道這份責任之重大和緊迫,可他其實一點經驗也沒有。過去在玉門和新疆油田工作時,隊伍可能遇到的危險就是隨時隨地呼嘯而來的沙塵暴。這沙塵暴說穿了,別看它漫天狂舞的挺嚇人,可只要躲它一陣子它就沒脾氣了。然而眼下東北大草原上的雨水讓張文彬有些束手無策。 怎麼辦?張文彬知道余秋裡的脾氣,交待的事辦不好、辦不利索,那是要受到“軍法”處置的。輕則一陣狗血噴頭的臭罵,重則撤職受罰。而這也是張文彬格外欣賞余秋裡的一個地方:軍人嘛就得有點軍人的血性。粘粘乎乎,拖拖拉拉,還能幹什麼呀?當年戰場上你慢一拍、愣一下,就是一條命、一場戰鬥勝利的結果可能就沒了。石油會戰就是戰場,就是人與自然較量的惡戰,含含糊糊,不是余秋裡的作風,也不是他張文彬的作風,更不是全國人民時刻在期待扔掉貧油帽子的中國作風!

找群眾去!這是張文彬從余秋里和其他指揮者那兒學到的秘訣,也是他本人多年養成的傳統。車子動不了找誰呀?當然找會開車的人嘛! 果不其然,張文彬找到在三戰區工作的運輸處。運輸處的同誌發動全處職工獻計獻策,兩天之內就設計出了40多種方案,畫了59張圖紙。一區隊二分隊司機鄭學書聽說餘部長給張文彬下的“軍令狀”後,自告奮勇報名參加“欲與天公試比高”的革新活動。這鄭師傅還真有能耐,他在汽車輪上設計出了一套“防滑鞋” ——用鋼板製成的又可固定在輪軸上的“鐵鞋”,而且不僅雨天能穿上,晴天還可以卸下,又不磨損輪胎和鋼圈。鉗工、電工連的同志們加班突擊,把鄭師傅的“防滑鞋”進行技術加工,待完工後套上汽車一試:嚯,效果好極了!汽車再不怕翻泥漿和陷爛泥地了,裝著貨物也能跑得飛快。 張文彬讓運輸處的同志將穿上“防滑鞋”的汽車開到總指揮部。余秋裡見後大喜,命令政治部的同志給鄭學書師傅和運輸處的同志記功嘉獎,同時又立即召開會戰總指揮部領導幹部會議,進行搶送物資和防雨工作的大動員。 於是全線機關和後勤人員全部出動,幫助供應部門突擊搶運前線所需物資。各戰區也針對前期對雨季的認識和準備不足的問題,紛紛成立了防雨指揮部和防雨突擊隊。指揮機關連續七天七夜人不下班、車不熄火,及時將3000多噸物資送到野外深處的40多個井場和工地以及數百個點的小分隊。各戰區的同志更是按照余秋裡的統一部署,在自己所屬的工作區內和井場周圍展開了挖掘排水溝等堵漏防漏的與老天爺爭奪時間和比高低的阻擊戰,創造了一個又一個“九天九夜不休息”的動人故事。會戰後來一直堅持的“九天制工作週”就是從這個時候全面形成,即工作九天休息一天的周十制。一周十天,這是余秋里和大慶人發明的。那個時候沒有勞動法,多快好省為社會主義建設是全國上下的大法。毛澤東對石油工業還有一句話叫做“革命加拼命”,余秋裡領導他的隊伍執行的就是這個法。 歷史階段不一樣,“法”的內容和含義也不一樣。現在我們對勞動者的尊重是在確保他的勞動權利同時要保障他休息好福利好在內的權利。五六十年代時,讓所有勞動者擁有參與建設社會主義事業的權利是對他的最大保護,這種保護帶著一種榮譽和自豪感,是政治和精神方面的因素更多些。一個人如果沒有權利參加建設事業,那他就不是社會主義的公民和積極分子了,他很可能是人民的敵人和一個對社會無用的人。那時的人們絕不願意做這樣的人,他們寧願幹死,也不願做讓人唾棄為不勞動的寄生蟲。 九天工作制是大慶會戰的一個特殊產物。余秋裡領導的會戰團隊在那個時候還發明了許多這樣的產物,如“九熱一冷”制,即把九成的時間用在熱火朝天的生產實踐上,一成時間用在冷靜研究工作中存在的問題和提高認識上。每月月末有三天時間召開“五級三結合技術座談會”便是在他提議下、大慶人一直堅持了幾十年的好作風。其中有一項叫“大遊地宮”的活動,便是會戰初期召開的一次“五級三結合”會議上由康世恩同志提議而形成的一種走群眾路線、讓群眾自覺行動起來學習技術知識的活動。 “大遊地宮”是針對當時會戰隊伍絕大多數的參戰人員來自非石油專業和不懂地質技術和對地下情況不明而開展的一項學習地質科學知識的群眾性活動。 “地宮”現在仍是大慶油田的一個引以為自豪的標誌性博物館和科普場所。 余秋里後來回到北京有人告訴他,這個五月份的黑龍江松遼地區,是有史以來同期降雨量創下了最高峰,為107毫米,比有記載的歷史最高紀錄的1919年5月的83 2毫米高出近24毫米。老天爺給余秋里和石油會戰大軍來了個“下馬威”。但一番激戰之後,輸家還是老天爺。老天爺無論也想像不出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一支摧不垮、打不爛的建設大軍: 大雨滂沱中,他們連搬鑽機的樣式都變了——5月4日,1247隊在薩15井中,利用雨水打滑泥地所產生的潤滑,並依靠鑽機自身動力,將鑽機整體從這一井位挪動了100米。幾天之後,他們第四次試行,僅用18分鐘時間,將鑽機移動250米,安全準確到達新井位……使石油史上創造了又一個創舉。這個隊的隊長叫段興枝,也是大慶“五面紅旗”之一,他領導的這一創舉,為會戰的生產隊伍提高勞動效率所起的作用是前所未有的;大雨滂沱中,一支野外地質小分隊為了追回因泥濘耽誤的時間,在冰冷的溪溝裡,順著湍流趟水八個多小時,一天走完晴天兩個工作日的普查線路;大雨滂沱中,“八一部隊”的3000餘名官兵在負責鋪設管道中,幾乎天天是在一米多深的水溝裡揮鍬挖、用手摳,突擊完成輸水管線28公路、輸油管道28公里,共計土方46.4萬方…… “餘部長,哪一天需要,我準備到你這兒借一支隊伍,再戰一次上甘嶺也不怕!”一位將軍聽余秋裡介紹會戰情況後如此興奮說。 余秋裡笑笑,說我現在帶的是找油隊伍,不過哪一天真用得著讓他們打仗去,我相信他們都是“硬骨頭六連”式的好隊伍。余秋裡心想,我還有許多“雨中上甘嶺”沒給你講呢:那天,二戰區65名同志為參加生產技術座談會和同時向會戰指揮部匯報會戰成果,為了趕時間,每人僅帶了兩個餅子,在傾盆大雨中走了22個小時,行程140多華里,而且這140多華里全是泥濘之路喲! 這不也是“上甘嶺”嘛!跟當年紅軍翻雪山過草地差不了多少,就差了前後敵人的追擊與圍堵而已。余秋裡堅信,這樣的隊伍就是有敵人前後追堵也一定能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5月25日,余秋裡見會戰隊伍在雨季中站住腳跟、生產開始走上正軌後,帶著周文龍和康世恩赴哈爾濱向黑龍江省委匯報會戰首戰情況。 “了不得了不得!石油戰士們的沖天幹勁和建設社會主義的積極性,是我們全省人民學習的榜樣。我一定要讓各地的干部和群眾到你們那兒看一看,學一學。” 歐陽欽書記握住余秋裡的右手,直伸大姆指。宴會的飯桌上,歐陽欽書記悄悄問余秋裡:“北京20號聲援老大哥的示威大會聲勢空前,你沒看報紙吧?” 余秋裡抱歉地笑笑:“這些日子整天被暴雨沖得昏頭轉向,沒來得及看。” 歐陽書記又神秘地問:“你上次電話裡說不是也想給老大哥助助威,怎麼樣,準備差不多了吧?” 余秋裡聽後笑笑,指指康世恩:“你問他。” 康世恩爽朗地點頭說:“爭取在六一。” 歐陽書記一聽,高興地站起端上酒杯:“來來,我代表省委先向你們表示祝賀!” 余秋里和周文龍等趕緊跟著起身,頻頻向黑龍江省委的領導們敬酒致謝:“沒有歐陽書記和黑龍江省委、省政府和全省人民的全力支持,我們的幾萬會戰大軍真是寸步難行啊!來來,我們敬你們……” 高級幹部們輪到有高興的事聚在一起時,也弄得挺熱鬧的。那天酒桌上沒有露底的事,後幾天就在薩爾圖那個小小的火車上爆了出來:裝滿21節大慶原油的第一列油車在喧天的鑼鼓聲中徐徐開出……消息傳遍了東北大地,也傳到了毛澤東的耳朵裡。 毛澤東這些天在上海。他是專程為了會見英國的蒙哥馬利元帥而從杭州來到黃浦江畔的。蒙哥馬利是二戰中的名將,指揮過北非戰役,又參加過諾曼底登陸戰役,名聲顯赫。毛澤東對這位二戰名將的訪華十分重視,並與將軍進行了長時間的友好而無拘無束的談話。處在蘇美夾擊中的毛澤東此時關注的一個中心意思是:希望英法蘇中四國接近起來。他提出了“冷戰共處”的構想。蒙哥馬利對此很感興趣,並表示願意做從事能使這四國走到一起的工作。但將軍向毛澤東提了另一個重要問題: “五十年以後的中國命運怎麼樣呢?我的意思是,到那個時候,中國會不會是世界上最大的國家了?” 毛澤東“嗯”了一聲後,馬上敏感到對方想的是什麼,便答:“你的看法是,那個時候我們會侵略,是不是?”毛澤東說完自己先笑了,然後坦誠道:“五十年以後,中國的命運還是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如果我們佔人家一寸土地,我們就是侵略者。實際上,我們是被侵略者,美國還佔著我們的台灣。”(見《毛澤東文集》第8卷,181、188、189頁)。 蒙哥馬利將軍後來回國後寫了一篇文章,刊登在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上,他說:毛澤東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建設了一個統一的、人人獻身和有目的感的國家。他的人民正在進行一場偉大的奮發圖強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在這其中,有些成就已經可以讓全世界震驚。 “六一”的第一列原油駛出大慶油田這一事件,引起了全世界許多人的關注。雖然那時連大慶這個名字都是保密的,可再保密的事也不可能不透一點風聲。更何況,蘇聯“老大哥”的專家組一直參與了松遼找油的工作,他們不知道中國發現了大油田那是天大的笑話,已經開始同中國翻臉的蘇聯人知道的事,美國人不會一點不知道,美國人知道的事,他的歐洲盟國小兄弟們也不會不知道。 很有意思的是“六一”第一列原油駛出薩爾圖站時,有一位專管裝油的會戰英雄卻竟然不知道他灌的油車在他呼呼大睡之時“隆隆”轟鳴著從他身邊開走了。當他醒來時,聽說油車已經過了哈爾濱時,氣得直嚷嚷隊友們“缺德”。 此人便是薛國邦。 40年後我在這位老英雄的家裡聽他講述了一段趣聞: 上面已說過,薛國邦帶領他和採油隊到松遼後,接受了薩66井的採油任務。這是大慶油田試驗區的第一口高產井。當會戰指揮部決定要在“六一”前外運第一列原油時,自然而然裝油的任務他薛國邦隊又攤上了。那時外界的人還不知道,大慶的原油凝固度特高,從井裡噴出後一到地面就凝固起來,尤其是天氣一冷,其凝固度就更高了,無法成為流動的液體。薛國邦接受外運列車的裝油任務時,只離“六一”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裡他們先要把21節油罐量的原油加溫、熔化好。偏偏在臨裝車的前三天,氣溫低於原油的凝固度,土油池裡的原油變得愈來愈稠,蒸汽盤管又進不了油池中間,那台土抽油機——水泥車的泵機不時發出“哼嘶哼嘶” 的怪叫。 “不行了!打不上油啦!”水泥車的司機從駕駛室里地一次次探出頭來,異常焦急地喊著,最後乾脆關停了抽油機。 這可怎麼辦?滿身油泥的薛國邦瞅著像凝結成冰塊一樣的油池,直抓頭皮。隊友們則眼睜睜地瞅著自己的隊長,等待他決策。 “指揮部已經確定了第一列外運原油的火車出發時間,要是耽誤在裝油上,那還要我們幹什麼?”薛國邦奮然將衣服一脫,騰起雙腿,一躍跳進了油池,然後張開雙臂,左右劃動起來……結成冰塊似的原油開始蠢蠢欲動起來,又漸漸變成流動的液體,湧動著、奔流著。 水泥車的泵機重新隆隆響起。 “行了行了!”負責抽油的司機欣喜萬分地高呼起來。 烏黑的原油再次源源不斷地流入油罐車內…… “隊長,你的腿關節不好,快上來吧!”隊友們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可誰也沒有喊動池子裡的薛國邦。四天四夜,薛國邦就這樣和他的戰友激戰在油池裡,用身體熔化著原油,直到灌完前20節油罐車時,他才被幾位黨總支的領導硬拉出油池。 “幾天幾夜下來,太累了,我被大夥抬到宿舍,一躺下就沒醒過來……”老英雄回想當年的壯烈一幕,仍然記憶猶新。 “'六一'中午時我才醒過來,走出門一看,怎麼油罐車沒了?就問隊上的人,他們笑著告訴我說,現在火車都快到大連煉油廠了,你還想看什麼呀?我生氣地問他們為啥開車時不叫醒我?隊友們說,我們不知叫了你多少次,叫醒一次你又倒下睡著了,連續叫了不下五六次,就是叫不醒!我聽後自己也樂了,心想,反正油車已經走了,毛主席也知道我們大慶的石油要派上用場了,這不就是我的願望嗎?那會兒,人不知啥是累,睜開眼睛就是乾活,眼睛閉了也想著工作……”薛國邦後來是大慶“五面紅旗”之一,與鐵人王進喜等名列在中國石油史篇上。退休前,他是大慶市人大主任。 中外歷史上有許多戰役可以用艱苦卓絕四個字形容。二萬五千里的長征是這樣,斯大林指揮的衛國戰爭是這樣,諾曼底登陸戰是這樣。和平建設時期的不少戰鬥,能用上這四個字的也有不少,像美國人修建縱橫南北的大鐵路工程時,每一公里就要死掉十幾個人,其中中國的華人在此次修建鐵路中便有數千的屍骨埋在加利福尼亞州沿線。在新中國的歷史上,大慶會戰可以說五十五年建國史上一場最為壯烈的艱苦卓絕戰鬥了。 五萬餘人的隊伍從四面八方一下來到荒原後,他們幾乎沒有顧得上壘一個像樣的窩、多備一件卸寒的衣,便投入了緊張而激烈的施工。又可以說在腳跟尚未站穩之際,便遭受了一場連綿不斷的暴風雨襲擊。於是不管是先前在松遼進行普查的松遼勘探局的幾千名職工,還是後來從四川、玉門、新疆和青海來的一萬餘名石油老職工,和三萬多部隊轉業官兵,他們都是遵照會戰總指揮部的命令,以最快速度,輕裝來到這兒的。大雨將他們僅有的隨身物品泡了又泡、濕了又濕,結果讓他們遭受了生命中最嚴峻的考驗。 “我從四川來時就帶了兩身外衣,三身內衣,加上到松遼後發的一身工作服和一塊棉毯,不到半個月就啥也沒可換的了。不瞞你說,我當時下面的褲襠裡爛得路都走不動。下襠發爛的不是我一個。那時鑽井台上基本沒有女同志,所以大夥上班時裡面不穿短褲,這樣舒服些。一回到住處,大家乾脆脫得精光往炕上一趟,十幾條漢子,赤條條的躺在上面,雙腿叉得大大的,我們自嘲這叫烤小黑魚——從井台上揀點原油,放在盆罐裡點著後,將紅腫潰爛的雙腿根烤著取乾取暖……”一位“老四川”對我說。 “我們幾個女孩子都是地質學校剛畢業就到了會戰前線。那時到會戰前線、到會戰前線最基層的單位是最光榮的事。所以我們幾個姐妹搶著上野外普查分隊。到野外分隊後,整天一身水一身泥的,幾乎每天都要趟水。男同志們把衣服一脫,往頭頂一舉,光著屁股就過去了。我們女的不行啊!內衣總得穿吧!所以趟一次水後,就得濕一次身子。時間一長,身體就發生了變化。我和隊上的幾個女孩,開始幾個月的'例假'都不對勁,兩三個月不來是常有的事。隊上有個女孩子見兩個月沒來經,嚇得以為自己懷孕了,她有男朋友。後來到醫院一檢查不是。她為這高興得請我們幾個吃了一斤糖。可後來這位同志到了想生育的時候卻再也沒了能力。醫生說她因長期患經病而喪失了懷孕功能。在參加會戰的女同誌中,像這樣的人不止一二個。可我們至今沒有一句怨言,因為我們一直是高唱著'我為祖國獻石油'過來的……”一位女地質師對我說。 在大慶、在石油戰線,我聽過無數這樣的講述。說起當年會戰,他們每個人都可以給我講三天三夜,每一個人都是一部不朽的史書。 但,我知道在五萬多人的會戰大軍中,余秋裡無疑是最精彩和最動人的篇章。因為他是這個隊伍的最高指揮官,他有十倍、百倍於普通會戰幹部和職工所經歷的困苦與艱難需要面對。 現在他需要面對的是比雨季更為嚴重的一件事: 荒原上的四五萬大軍,冬天來了怎麼過? 松遼的冬天是什麼樣? 松遼的冬天有一百種說法: 一場雪能把一年長起來的草壓死; 一日結冰能五個月不化; 一次寒流能滅掉秋夏兩暖; 而有人說的在冬天的北大荒上拉一回屎你累了可以坐在屎堆上保證不塌下去,你尿一泡尿轉眼變成冰棒,這絕對不是玩笑話。滴水成冰,隨處可見。 余秋里相信,因為在第一次上大同鎮視察時他已經領教了北國冬季的嚴酷。那時整個松遼平原上僅有幾台鑽機、幾個野外地質調查隊,無論如何石油部和地方政府都能用全力去保證這些隊伍不出任何問題,即使如此,第一次他上松基三井等鑽井隊看到工人們穿著盔甲似的冰泥服,放岩芯的技術員,稍稍不慎手皮便被整塊整塊地撕拉出血淋淋的情景,這樣的記憶無法抹去。 雨季無論再可怕,那是零上溫度的春夏裡;東北的冬季,從10月開始,將一直延續到第二年的三四月份。而這五個多月的時間裡,一般氣溫都在零下一二十度、最低能過零下三四十度。零下三四十度是什麼概念?那絕對不僅僅是拉一回屎可以當凳子坐和尿一泡尿成冰棒的事——你假如不小心迷失在露天幾個小時就可能會凍成殭屍、你假如穿一身濕透的衣服在幾十分鐘內便會凍得失去知覺……在冬季,經常還有被當地人稱之為“大煙泡”的暴風雪,那一刮起來,真可謂塔倒山移。至於這兒的雪一個冬天下多少場就更是誰也說不清了。在大同鎮採訪時,當地百姓告訴我,說他們經常遇上這類事:晚上好好的把馬兒圈在馬厩裡,可第二天一開門,卻見老馬上了房頂。為啥,下雪唄!大雪降至,漸漸積起。馬兒沒處跑,只好跟著積雪往上走。一夜大雪掩過房牆,馬兒也就上了房頂…… “秋里啊,咱東北可不比你老家江西,要是冬天沒有很好的防寒設施,別說人過不了冬,就是鐵疙瘩的機器設備也會成一堆廢銅爛鐵呀!”早在會戰初期,“鋼鐵大王”王鶴壽等過去在東北開闢革命根據地的老同志就關切地告誡過余秋裡,並說如果會戰隊伍過不了冬,就爭取在10月份之前把人和設備拉到哈爾濱、長春或瀋陽等城市,等來年開春後再把隊伍和設備拉到大慶油田去。 “這樣保險。”王鶴壽特別提醒跟他仍在較勁“一噸鋼一噸油”的石油部部長、好友余秋裡。 這是肯定的,把人和設備拉到有保暖設施的城裡,都會比天寒地凍的北大荒要保險得多。但余秋裡卻不甘心這麼做:一年12個月,過冬就要花去6個月,搬進搬出兩次折騰,隊伍的消耗不說,光會戰的時間就至少拉長一倍!這油田開發將拖到什麼時候呀? “不行!這麼干我們耗不起!隊伍耗不起!國家要油的時間耗不起!既然一屁股坐定了北大荒,那就不該隨便動來動去。還是我說的老話:這次會戰,只許上,不許下;只許前進,不許後退!無論遇到多大困難,也要硬著頭皮頂住!”余秋裡在領導小組會議上,那隻有力的右拳,一連揮動了十幾下。 “就這麼定了,天塌下來,也要把它頂回去!” 然而決心是決心,辦法何在? 蓋房子?在荒原上一下蓋起幾十萬平方的房子和其它防寒設施,再讓職工們住進去,讓機器設備進暖庫,吃的糧食蔬菜也能入窖,能做得到嗎?肯定不能。一是既沒有那麼多錢,二也沒那麼多建築材料和施工隊伍,另外時間也來不及呀!北大荒的冬天不僅寒冷,還有風暴呢!房子不蓋堅固,一陣風刮來傷亡不更嚴重嗎? 挖地洞?到處水泡子、沼澤地,夏天雨季來了還像時下讓職工們長年累月光著腚子、叉著雙腿烤火盆? 不行不行!余秋里和會戰指揮部領導成員為此苦思冥想,一時不得要領。康世恩更是急得眉頭直皺:“目前油田開發的注水試驗正在關鍵時刻,要是注水的工作一停下來,問題可就更嚴重了……” “別急別急。活人不會被尿憋死的。”余秋裡嘴里安慰自己的親密戰友,心裡其實比誰都著急。 關鍵時刻,還是黑龍江老書記歐陽欽同志出了個好主意。余秋裡因此生前深懷感激地這樣回憶道:“有一天,歐陽欽同志對我說,有一種辦法可行,就是東北老鄉搞的那種'乾打壘'。這種房子一可以就地取材;二可以人人動手,來得快;三可以節省木材;四是冬暖夏冷。於是我們就立即派人到農村考察,了解當地居民的住房情況。又找民間泥瓦匠,調查當地居民住房的用材、設計和施工情況。經過調查,發現附近鄉鎮除主要公用建築為磚木結構外,居民建築主要是磚框土坯房和當地稱之為'乾打壘'的房子,它除了門窗和房檁需要少量木材外,幾乎全用土壘築成。牆壁是就地取土,裝入活動木夾板內,用木錘、鐵釬分層夯實而成。房頂不用瓦,把當地的羊草和蘆葦等綹成草把子作墊層,上覆鹼土泥巴抹光而成。取暖則用火牆或火炕。這種'乾打壘'房子看起來很土氣,但牆厚實,房頂密實,結構也嚴實,防寒性能比較好,夏天也不太熱,適合居住。且施工簡單,操作容易,隨時可建,便於廣大職工人人動手,能夠很快地大面積地建設起來。我們一致認為搞'乾打壘'這個辦法可行!” “乾打壘”是大慶曆史上第一批居住的建築,也是永遠留存在大慶人記憶中的那種不可抹去的一種象徵,就像延安窯洞一樣。雖然現在我們上大慶市看到的都是高樓聳立的現代化城市,但在二十多年前的漫長歲月裡,這兒的人,無論是部長市長,還是司機炊事員,他們無一例外的都是居宿這些用泥、羊草和蘆葦等壘起的原始式建築內。 余秋裡是將軍,熟知中外戰爭史上曾經發生過多少因孤軍深入雪域疆塞之後,面對茫茫冰雪曠野、奇寒驟至時將士不戰而倒、坦克大砲如同一堆廢鐵,最終鐵騎雄師潰不成軍的悲劇。因此他在雨季尚未結束之際,就向全線提出“以建乾打壘為中心的冬防保溫工作是確保會戰存亡的一個政治問題”。各單位必須“第一把手掛帥,建立必要的組織機構,制定長遠規劃和每月、每旬、每日的計劃,抽調專人負責這項工作,定期檢查規劃執行情況。與此同時,開展一個轟轟烈烈的大搞冬防的群眾運動。”而且他把這樣的全體動員、人人動手的建屋戰鬥,形像生動地搞成了“七手八腳,七嘴八舌,人人動手,個個獻策”的為自我生存而戰的大比賽。 在進行生產實踐和科學實踐上的大搞“群眾運動”,依靠群眾的干勁和智慧戰勝困難、爭取勝利,是余秋裡創造不朽業績的秘訣。 石油大會戰中的防寒之戰,余秋裡依然穩操勝券。為此,他親自簽署三條命令:一、不管西伯利亞的寒流如何兇猛,會戰隊伍一定要像解放軍在戰場上一樣,堅守陣地。一個也不許撤走,一步也不准後退。鑽井一刻也不能停,輸油管線一寸也不能凍,人一個也不能凍傷。二、由油田建設指揮部迅速調查總結當地老百姓“乾打壘”的施工方法,油田設計院提出“乾打壘”的標准設計,供應指揮部負責木材、木房架、門窗、蘆葦、油毛氈及砌火牆和炕口的紅磚。三、各級領導幹部分工負責,充分發動群眾,在搞好油田生產建設的同時,抽出一切可以抽出的人員和時間,開展一個人人搞乾打壘的群眾運動。和老天爺爭時間,為國家原油自給爭速度。 真是軍令如山倒。七月份開始,“乾打壘”行動在不影響石油開發和勘探主業的前提下,全線開戰。頓時,在轟鳴的鑽機林中,一座座、一排排大營升帳而起。到9月,歷時100天的為生存而戰的“防冬保溫”戰鬥勝利完成,全線建起30萬平方米的干打壘,轉眼間百里亙古的荒原上出現了眾多村落,如同天上撒下的繁星……除了人居住的居室外,車庫、機房、食堂,甚至乾部辦公室、職工學習室和衛生所等也沾了“乾打壘”的光。一個個“鐵人村”、“群英村”、“八一村”等地名也芸芸而生…… 這年入冬時,會戰全線基本做到了“人進屋,菜進窖,機器車子進庫房”。但又一個更大的嚴峻考驗降臨——10月,會戰的五萬大軍尚處在腳跟未穩、半飢半飽之中的激戰時刻,黑龍江省委和省政府來了一個要命的電文:素有中國米糧倉的黑龍江省的儲備糧已過“危險線”,大慶會戰人員的糧食定量必須按國家規定全線下調。 “下調到多少?”此時正在北京的余秋裡一听就大嚷起來。 北京——薩爾圖的電話專線裡,張文彬向他報告:“鑽工從每月56斤減至45斤,採油工從45斤減至32斤,幹部、專家和機關人員一律減到27斤。而且每人每月還要省下2斤愛國糧。部長你看怎麼辦?咱們會戰的同志多數是乾體力活的,原本的口糧也剛剛夠大家填飽的,這一下要降這麼多……” “……”北京方面沒有回答。 張文彬著急地:“餘部長,你在聽嗎?” 片刻,電話線裡終於有了聲音:“我聽著呢!”從來聲如洪鐘的余秋裡第一次在電話裡變得有氣無力。 張文彬不敢大聲了,小心翼翼地補問了一句:“餘部長你看還有啥辦法?” 這一頭的余秋里長嘆一聲,無比沉重地:“知道嗎?主席也從10月份開始不吃肉了,總理和中央領導現在都不吃肉了……” 張文彬不再說什麼了,他想放下電話,又怎麼也放不下。 “文彬同志啊!現在會戰的同志情況怎麼樣?千萬千萬要穩住啊!有情況隨時向我報告。部黨組正在召開會議研究對應措施。”余秋裡焦慮萬分地叮嚀著。 “是,部長。” 張文彬放下薩爾圖——北京的專線,會戰各戰區求援的電話卻早已四起,震耳欲聾: ——不好啦,張指揮,我們這邊有工人因為沒吃飽飯,結果從卡車上掉下去摔死了! ——了不得了不得呀,我們這兒也有因為幾天沒好好吃東西,今早上班一不小心掉在油池裡淹了個半死…… ——總指揮部嗎?我是油建食堂呀,這兒有30個同志因為吃了發霉的豆餅中毒了,你們快來救救呀! ——哎呀你們領導快想想法子吧,我們隊上已經有好多人得了浮腫病,現在連正常上班的人都排不出了。張指揮你說怎麼辦呀? “我、我有啥辦法呀?”張文彬冷汗淋淋,最後連電話都不敢接。這可怎麼是好? “快向北京報告吧!趕緊給餘部長他們求救呀!”會戰指揮部裡擠滿了各戰區的頭頭腦腦們,他們個個都在跺腳拍腦袋。 被吵昏的張文彬彷彿剛從噩夢中省悟過來似的,重新撲到薩爾圖——北京專線電話上,操起話機,火急火燎地:“立即給我接北京!” “文彬同志,慢慢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頭,余秋裡在詢問。 “部長,我、我們工作沒做好,今天已經發現356個職工出現了全身浮腫……”張文彬幾乎是含著眼淚在說話。 “什麼?356個?就一天之內倒下了這麼多?”電話機裡,余秋裡的聲音震得全指揮部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是。他們有的已經被送到醫院,有的還在乾打壘裡躺著,有患病的同志還堅持要上班,結果半道上跌倒了又被人抬了回去……”張文彬的聲音在哽咽。 “……”北京專線再度沉默。 “文彬同志,從現在開始,你每天向我和部里報一次。聽清楚了沒有?每天報一次!”余秋裡終於說話了,聲音是沙啞的。 第二天,張文彬在電話里報告說,會戰前線患浮腫病的人已經超過600多,幾乎是前一天的一倍。 余秋裡聽到這個數字硬忍著。 第三天,浮腫病的人數達到800多…… 余秋裡聽後還是強忍著,但心已經在焚燒。 第四天,浮腫的數字過了千人。 “不行!這樣下去還了得?”憂鬱沉悶多日的秦老胡同,終於爆發出余秋裡無法排泄的焦慮和痛苦疾號。此時,他正和康世恩等部領導在北京召開石油部廠礦長會議,會議還在半途,將軍便對康世恩說:“老康,你趕緊過去!一定想法阻止和遏制浮腫病的蔓延,同時務必要穩定隊伍!” “行,我明天一早就走。”滿臉憂雲的康世恩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低頭就往院子外面走,步子如箭一般。 余秋裡抬頭掃了一眼留下的幾位副部長,異常沉重地說:今天有人告訴我,說機關也有同志出現浮腫。 “再怎麼著,坐機關的人勒勒褲腰帶,接電話、寫文件時少花些力氣能對付。可會戰那邊得把機器發動,得把鑽桿提起來嘛!人要是都沒了力氣,機器就得癱在那兒……”李人俊說。 一直沉默不語地周文龍瓮聲瓮氣地衝余秋裡詢問一句:“要不我給中央起草一份求援報告?” 余秋裡搖搖頭:“沒用。主席和總理要管全國幾億人的餓肚皮問題,一些省的情況比我們還要困難……” “河南、安徽等不僅出現了成批成批外出要飯的了,而且已經有不少死人……” 要飯?死人? !余秋裡像觸電似的身子一顫,兩眼發直地看著天花板,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那一刻,他的那隻呼風喚雨的右胳膊,也像左袖子一樣,無力地垂貼在褲縫上…… 康世恩很快到了會戰前線,又很快來了電話:今天一到這兒,我就上各處轉了轉,情況比我想像的還要嚴重。油田的臨時醫院和地方醫院都已經住滿了我們的人,多數患病的只能住在自己的原單位。要命的是患者還在成百成百的增加…… 余秋裡:再怎麼著,也必須保證能讓患者醫治。發動各個戰區建小醫院和臨時救護站。 康世恩:現在關鍵是要穩住還沒有倒下的人和繼續在戰鬥崗位上的同志,想法能讓他們吃飽些。 余秋裡:糧食情況到底怎麼樣了? 康世恩:短缺太厲害了。本來定糧就少,可不少職工們還要顧遠道而來的家屬,一份定量有的要給三四個人吃…… 余秋裡:家屬?什麼時候讓來家屬了嘛? 康世恩:沒人說讓家屬來過。可她們都是因在家裡過不下去了,才拖兒帶女投奔到油田來的。她們以為這兒有吃有喝的,哪知…… 余秋裡打斷康世恩的話:有多少家屬? 康世恩:沒有一萬,也有七八千吧! 余秋裡粗氣直出:讓所有的干部萬萬要注意,就是自己餓死,也不能讓那些來隊的家屬和孩子餓死一人!那種情況一出現,軍心可就全亂了! 康世恩:我已經佈置各戰區了。但我最擔心的還是照這樣下去,會戰的隊伍穩不住了。今天到工程指揮部食堂,聽他們的黨委書記季鐵中說,前天他在食堂幫廚,看到一個青年工人端著飯盒,大口一張,人還沒有離開賣飯的窗口,一大碗粥就沒了。老季好心,又給那青工盛了一勺,結果後面一大幫人湧到窗口要加粥,食堂師傅急了,說哪有那麼多粥嘛!上百個人差點大打出手。 余秋里長嘆:都到這地步了! 康世恩:老季還說,有次食堂蒸了饅頭,工人們敲著碗又叫又嚷,恨不得把食堂掀翻。老季問一個工人說你到底能吃多少個饅頭。那工人說,你給多少我吃多少。老季想驗證一下,便把自己的錢和糧票都掏了出來,一共給那工人買了八個饅頭、半斤苞米子和兩份菜,結果那工人沒五分鐘全部倒進了肚子,回頭又咧著嘴衝老季笑笑,想還要點。老季不好意思地說他自己這個月的口糧也沒了。那工人才朝他鞠了一躬,說:季書記,謝謝你這頓飯,我會保證拼命會戰的,要不對不起領導…… 余秋裡感慨道:是我們對不起他們啊! 康世恩:餘部長,我還是把到今天為止全線患浮腫病的人數報告一下:現在已經過了2000多人了…… 余秋裡無語。 康世恩:我還要報告另外一個情況:已經有幾個隊報告說,他們那兒已經有人擅自離隊…… 余秋裡警惕地:幹什麼去了? 康世恩:逃回老家去了。 余秋裡震驚:什麼?當逃兵啦?他們怎麼可以當逃兵呢?那會戰還搞不搞了?啊? 康世恩似乎沒有發現對方電話的聲變,繼續匯報著:離隊的人數大有急劇上升之勢。 余秋裡跳起來了,聲音衝出房頂:你讓他們聽著:誰都不能當逃兵!不能!誰還要當逃兵,我就扛著機槍,上薩爾圖火車站把他們擋回去——聽清楚了沒有?你,老康,還有張文彬他們,都跟我上火車站,把那些逃兵統統擋回去—— “哐!”鐵拳砸在辦公桌,壓的玻璃板粉碎,震落的電話耳機掉在桌邊晃蕩著……余秋裡無法自控內心的焦慮與憤怒。他是將軍,他絕不允許自己的將士在任何時候成為逃兵。時下他雖然已是石油部長,但他的骨子裡依然把自己的會戰隊伍看成是當年打鬼子、推翻蔣家王朝的鋼鐵部隊。 當晚,余秋裡登上了北去的列車。最危急時刻,他知道自己必須在前線親自督陣。 “嗚——”列車在北風的呼嘯中似乎非常吃力地行進著,彷彿也像沒有吃飽的老牛。專列軟臥裡的余秋裡無法入睡,乾脆走出臥室,站在列車走道里大口大口地抽起煙來。一支接著一支…… “首長,您怎麼還沒有休息呀?”列車長走過來輕聲問道。 “嗯?!噢,睡不著啊!”一閃一閃的煙火透亮著一副嚴峻的臉龐。 “小同志啊,這趟車怎麼這麼慢哪?”余秋裡有些煩躁地詢問。 “對不起首長,剛才我們接到上級的通知,說是關外最近經常有人臥軌,所以要求我們減速行進,以免不測。” “誰敢臥軌?是階級敵人想破壞?”將軍的眼睛瞪大了。 列車長的眼睛驚慌地左右掃了一眼,見沒有人,便小聲回答:“首長,可不是階級敵人,是討飯的老百姓……” “老百姓?老百姓臥軌?怎麼回事?” “唉,都是關內逃難的唄!有人餓了,跑不動了,乾脆就往軌道上一坐……險啊!我們上次走的一趟就差點軋了一堆人。您看,這不都是逃難的嘛!”列車長藉著車內黯淡的星星光亮,指著窗外的鐵道沿線,讓余秋里看。 可不,成群結隊的災民。在列車的窗口外閃過,有人甚至舉著雙手在向火車窗內做著乞討的動作。余秋裡的眉睫頓時緊鎖,不由憂心如焚地在軟臥車廂內走動起來,想起前些日子的西北之行—— 九月,余秋裡奉週總理關於加強和提高西北石油運輸能力之命而專程來到甘肅的敦煌。石油部的運輸公司就在這兒。當時的運輸公司在石油部佔有特別重要的地位,因為大慶油田尚未開發之前,國家的天然原油主要在西北。余秋裡任命了原石油師師長張復振任運輸公司的黨委書記兼公司經理。上運輸公司後,余秋裡本來是檢查如何提高運輸能力的問題,結果擺在他面前的竟然是職工們日益嚴重的生活問題。 “我這兒患浮腫的已經有2000多了!”年長於余秋裡七歲的張復振像做錯了事的孩子,顫顫巍巍地站在余秋裡面前,低著頭匯報導。 余秋裡一聽都快跳起來了:“2000人?你公司總共才有多少人嘛?” “我們……”張復振知道余秋裡的脾氣,他本來想說“已經都到這個份上,你還讓我們提高運力”,可後面的話他不敢說。 余秋裡看著身穿補丁軍裝、一副憨厚相的張復振,便降低了嗓門:“你先帶我去食堂看看。”要看職工們的日子過得怎麼樣,看食堂是余秋裡的一大工作方法。 上運輸公司的路上,給余秋裡開車的司機是個典型的西北漢子,又是當過兵的老戰士,遇上自己的部長也不拘緊,大大咧咧地跟余秋裡攀上了話,頭句話就是個順口溜:“進了食堂門,稀飯一大盆,盆裡照見碗,碗裡照見人!”這苦澀的順口溜讓余秋里和隨行人不知是笑還是哭。 “你覺得吃這樣的食堂還能開得動車子嗎?”余秋里關心的是這個。 司機立即騰出一隻手,讓余秋里看:“不瞞你餘部長,我是很想開好車的,可您瞧,我這手捏不攏啊!” “怎麼啦?”余秋裡握住司機的手,細看起來。問:“也是餓的?” 司機點點頭,剛強的漢子竟然掉淚了。 余秋裡轉過頭,再也沒有說話,也沒有再想對運輸公司的張復振說什麼“快馬加鞭”之類的話了。現在他最關心的是隊伍生存。這是最要命的事。 “走,上玉門去!”余秋裡對隨行人員說。 那會兒,雖然大慶油田已經初見端倪,但玉門油田仍在石油部領導們心目中佔有不可替代的地位。不說別的,光松遼會戰開始,他余秋裡一聲令下,時任玉門管理局局長的焦力人就前後帶走了18000多人的隊伍,其中乾部就有6000多人,幾乎能上前線的干部和職工都走了。當時玉門局一共才有49台鑽機,上大慶會戰去了48台,僅留下一台作為堅守後方陣地。自然不用說像王進喜和薛國邦這樣的標杆隊了。彭德懷派兵從國民黨手裡接過玉門油田時,就給康世恩和焦力人指示要把玉門礦搞成“中國石油的搖籃”。這一點上,玉門當之無愧。要不也不會留下詩人李季的著名詩篇:“蘇聯有巴庫,中國有玉門。凡有石油處,就有玉門人”。 余秋裡對玉門的感情就像對自己家的大孩子一樣,既嚴厲又慈愛。此次他來玉門自然最想了解的是當下油田到底有多大困難。 雙足未進油田,一路上的情景已經足夠讓將軍吃驚的了:沿途,他接二連三地看到成批成批的討飯大軍在他車子的兩旁閃過。更觸目驚心的是,因飢餓而棄屍於於荒野的也不絕視野之中——叫余秋裡甚感心痛的是,老百姓窮得連給死人穿衣服的錢都拿不出來了,能給死者身上塗點酒精擦擦乾淨、再卷上一塊破布或者舊席子什麼的往野地裡一埋就已經算不錯了…… “你到下面多轉轉。”一到玉門,余秋裡就對自己的秘書說。這也是他經常採用的一種調查方法。 秘書李曄現今也是“古來稀”的人了,他親口給我講了將軍讓他在玉門進行“微服私訪”的兩件事: 一件事是“買糧”。 那天余秋裡在走訪了玉門大小十幾個油田生活基地後,突然對李曄說:“你去執行一個任務。” “什麼任務?”李曄問。 “去買一次糧食。”余秋裡說得很平靜,然後一甩手:“我還要到食堂去。” 李曄笑笑,心裡明白了:首長來這兒當了一個星期的炊事員,現在他要為油田職工出口氣了! 剛出門的余秋裡突然又從門外回過身,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秘書,問:“你就這樣去?” 李曄手拿借來的糧本,不知出了什麼問題:“那你說怎麼去?” 余秋裡瞪了他一眼:“一看就知道你沒當過偵察兵。你穿的一身機關模樣,完得成任務嗎?” 李曄恍然大悟,邊笑邊連忙脫下衣服。 當李曄再出現在大街上的那個糧店前時,誰也不會相信這個穿著油乎乎一身舊軍服的人會是北京來的部長大秘書。排隊。買糧。李曄一點沒碰到與眾不同的事。 當他拎著一小口袋買來的米回來時,將軍早早等在那兒。不等李曄開口,他的手就伸進了米口袋。 一把“米”捏在拳裡,然後再展開。余秋裡的嘴唇立即顫抖起來:這就是買給咱職工們吃的“米”? 幾個乾部湊過去一看:媽的,太欺人了,盡是砂子嘛! “去!你們去通知玉門市的市長、書記,還有那個——糧食局長!”余秋裡胸中的火山要爆發了。 不一會兒,他帶著玉門局的幾位領導出現在李曄剛才買糧的那個店面。 哪來的大干部呀?北京來的!老百姓聞訊趕來,一時間,糧店前擠滿人群。他們本來對一隻胳膊的人就有種畏懼感,又聽說他是北京來的大干部,並且如此怒髮衝冠:今天有好戲! 那個糧食局長肯定是個倒霉蛋了。 果然,一隻胳膊的人舉起那隻右手,從天而降地在糧食局長的臉前揮動著拳頭:“你!你這做法叫喪盡天良知道嗎?這糧店是誰的?是我們共產黨的糧店呀!你把石油河裡的砂子摻在米里,再賣給老百姓,你讓老百姓說我們共產黨是什麼嗎?” 糧食局長早已渾身像篩子似的在顫動,眼睛看著鞋尖,只感覺那隻“嗖嗖”生風的空袖子像根鋼鞭一般地在抽打著自己…… “你不配!你不配當人民的糧食局長!”一隻胳膊說這句話時,在場的老百姓流著激動的淚水,發出一片叫好的歡呼聲。自然,這個糧食局長後來為此丟了烏紗帽。 李曄執行的第二件事,是在玉門礦上。 這天,李曄來到一個倉庫“微服私訪”。他見一個看守倉庫的漢子人高馬大,但卻骨瘦如柴。再看看這個漢子身邊的那男孩子,長得眉青目秀,可在小孩轉過身的那一瞬,李曄驚得半天沒合上嘴:七八歲的娃兒,怎麼屁股上一點肉都沒有? “太瘦了!像塊鞋底板似的!我從來沒見過瘦成這個樣的娃兒。”40多年後的李曄跟我說起這事時,仍然又搖頭又嘆氣。 “這娃兒是不是有病呀?快帶他去醫院瞧瞧嘛!”李曄對那漢子說。 漢子抱過小男孩子,說:“沒病。一天給他三個窩窩頭'病'就全好了。” 李曄明白了,可又不明白:照說像眼前這位蠻有些歲數的老職工,應該還能養得起家人吧? 漢子苦笑著轉身從炕底下摸出幾個玻璃框,讓李曄看。 噢,你還是老先進呢!李曄有些意外。 漢子長嘆一聲,說:那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我是刑滿釋放分子…… 為什麼?李曄的眼睛瞪圓了,因為那個時候,刑滿釋放分子跟地富反壞右差不多劃為同類的“階級敵人”。 漢子便把自己的不幸境遇倒了出來:原來他是1949年就到玉門參加工作的“老油田”,名叫張子和。因會些拳腳,礦上就讓他看管倉庫。由於表現好,所以多次評為先進分子。可有一回他在晚上值班,見兩個偷木柴的,便三下除二地給逮住了。一問,人家是黨員幹部。那兩個黨員幹部被當場逮住,知道事情說出去麻煩大了,便乞求張子和放他們一碼。張子和那天喝了些酒,心想這回逮住兩個大賊,一定可以在領導面前立大功,於是口氣也大了,衝偷東西的人大聲喝道:“你們別想美事了!什麼共產黨!我看跟國民黨差不了多少!”那是什麼年代,這話能亂說的?就這樣,張子和不僅沒把兩個偷東西的黨員幹部治了,反倒被人家往上面一匯報他的言論,於是一頂右派帽子牢牢地扣在了他的頭上,還判了兩年刑。好在張子和表現突出,在坐監獄時也年年立功受獎。提前出獄的他,回到礦上,還算運氣不錯,重新安排在看倉庫。只是工資變了,從學徒工算起…… “首長,救救那孩子吧!”李曄回到余秋裡身邊,帶著吵啞的嗓子乞求了一聲。 余秋裡半晌沒說一句話,只是一支接一支地猛抽煙。突然,他把半截煙往煙灰缸裡一擰,咬著牙說:“翻過來!” 不用說,部長一句話,誰還敢違抗?那時玉門市和玉門油田兩塊牌子一套人馬,余秋裡的話非常管用——張子和平反了。 那一天,余秋裡要回北京了,李曄正在忙著收拾東西。外面突然有人在敲門。 “誰呀?”李曄開門一看,是張子和! 張子和今天穿得特別整齊,也好像變得年輕了不少。只見他手提兩個口袋,說是自己上野地裡采的野蘑菇,給餘部長送行來的,並且希望見一面餘部長。 這時,余秋裡正好從里屋出來。張子和見是一隻胳膊的人,猜想肯定是他的救命恩人,便“撲嗵”跪下雙膝:“餘部長,余青天哪!”接著是磕頭聲…… 李曄對我說,他後來與張子和家人有過接觸。一次是1975年,他被部裡派到大慶抓農副生產,見到了張子和的大兒子。張的兒子告訴李曄,父親張子和已經去世,但父親在臨死時一直沒捨得花掉余秋里當年給他的兩塊錢——余秋里當時留下了張子和送來的兩包野蘑菇,讓李曄代他給了張子和兩塊錢。張的兒子對李曄說,他爸後來從報上得知餘部長回北京了,便領著全家人面朝北京方向,排成一列,跪在地上,連磕了三個頭。他們這樣做,說是感謝“余青天”救了他們全家。 1999年,李曄又一次上玉門,這次他費盡力氣想再找找張子和的後代,最後才找到了張子和的小兒子。小兒子告訴他一件事:“父親臨終前定下一個遺囑,每年在他平反的那一天,他張家的所有後人都要向北京方向的'余青天'磕三個頭……” 余秋裡本人並不知道後面的這些事。但那晚張子和夜訪時,跪在他腳跟前所“撲嗵撲嗵”的磕響頭讓他意外和震驚。不是別的,是他作為一名共和國的部長、一名曾為共和國的建立幾度連命都差點搭上的堂堂大將軍,怎麼也不曾想到新中國成立十年多後,竟然還有那麼多娃兒、那麼多背井離鄉去討飯甚至拋尸荒野的慘情。這一幕假如發生在熱火朝天的石油會戰之地,後果將是不可設想。可前線一份份求援的電報和電文,已經說明那兒的情況已經到了萬分危急的時刻。 想到此處,余秋裡不由憂心如焚地在軟臥車廂內走動起來。 “首長,時間已經不早了,您該休息了!”余秋裡回頭一看是自己的秘書李曄。 余秋裡雙眼盯著李曄,突然發問:“哎,你的娃兒現在身體怎麼樣了?”這幾天余秋裡的心頭不知咋的,經常有那些吃不飽、穿不暖的娃兒在眼前晃蕩。這不見了李曄又猛然想起前幾天的事:那天他不經意看到了李曄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娃。臉上皮包骨,肚子卻大得出奇,兩歲了,連路都不會走。余秋裡見了心疼地直斥責李曄:“你是怎麼養的娃嘛?”當他得知孩子是因為營養不良造成的後,氣沖沖地跑回家,讓夫人做了碗紅燒肉端到李曄家。這事讓李曄非常感動,因為他對余秋里家的情況一清二楚:餘家的五個孩子也已經有很長日子沒聞到肉腥味了…… “好多了。您那碗紅燒肉可是救了她的命。”李曄頗為高興地答道。 余秋裡苦笑地搖搖頭,然後默不吱聲地進了軟臥室,一頭倒在鋪上,扯起毛毯捂在胸口,長嘆一聲:“唉,天災人禍啊!怎麼會這樣呢?”他想不通,也根本不曾料到。 李秘書從一個小藥瓶子裡倒出幾顆安眠藥,又把暖水杯倒滿放在茶几上,然後輕聲說道:“明天到了大慶再說吧。” 明天?大慶?這話更勾得余秋裡一夜無睡意。 愁啊……五萬餘會戰大軍,又添了近萬名來隊家屬,這麼一大群餓肚子的人留在狗不拉屎的荒原上,真要有個好歹可怎麼辦?就說餓不死人,可這油田開發的會戰又怎麼個弄法? 愁啊!愁死人啊!怎麼比當年的長征還讓人發愁呀?余秋裡閉著雙目,翻來覆去,可眼皮外晃蕩的盡是那些討飯的老嫗和臉如樹皮肚如鼓的小孩,還有就是一排排躺在乾打壘裡的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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