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落淚是金

第13章 第十二章流金的呵護

落淚是金 何建明 11069 2018-03-14
我記不住哪一天的電視節目,但有兩個鏡頭卻永遠刻烙在我的記憶之中: 一個鏡頭是一位患癌症的女教師在她即將離開人世的前幾個小時,她用極其虛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向家人叮囑:“你們……一定要、要繼續給、給廣濤按時寄錢,讓他在清華……讀完大學。還有、我死了……千、千萬別、別告訴他,那樣會影響他學習的……”鏡頭里的這位女教師說這些話時,淚流滿面。看得出,她是多麼留戀這個美好的人世,而她心中最放不下的似乎還是那個在她生命最後時刻仍在千呼萬喚的一個叫“廣濤”的人。 第二個鏡頭是:在清華大學學生宿舍裡,學生趙廣濤蹲下身子,吃力地從床鋪下拉出一個木箱,他從這惟一的“家當”裡取出一疊信件,隨後含淚向記者說:“……這都是李媽媽寫給我的信。幾年時間裡,她不僅在經濟上給予我巨大支援,每月寄錢來,而且更多的是慈母的關愛。可是她現在已經離我而去……我、我到現在還沒見過她一面,我還沒來得及當面叫她一聲'媽媽'她就……”

我看這鏡頭時流了許多淚,因此我也決心一定要找到這個女教師的家和這位在清華讀書的趙廣濤同學。後來我如願以償,而當我聽屏幕之下的主人公講述那段超乎尋常的人間真情后,更是難以抑制自己的感情…… 現在就讀於清華大學精儀系的趙廣濤同學是河南郾城縣龍城鎮仲李村人,那個離他而去的女教師是湖南婁底漣鋼子弟學校的李賽明女士,這二位後來認做“母子關係”的人素不相識,也平生未謀過一次面,卻因為電視台的一個節目使他們之間演繹了一段情深似海的母子之緣。 那天我到清華去見趙廣濤,我們開始幾乎沒說上幾句,雖然客觀上還有另外幾名貧困生在場,但我看得出趙廣濤似乎已不太再想談他與李賽明老師之間的事。等對其他的學生採訪完畢後,我約他單獨在清華園的一塊綠地上傾談。那已經是晚霞落地的時間,只有我們倆人的時候,我問他為什麼不太願意提及李賽明媽媽的事,他說李媽媽的不幸去世本來就使他非常非常的悲痛,電視上把事情一播後隔三差五地有記者什麼的找他談這件事,各地來信的也特別多。趙廣濤說,正是因為他與李賽明媽媽的特殊“母子”關係,本來李媽媽去世後他一直把這巨大的悲痛深深地埋在心底,每天盡量地用滿負荷的學習來填補這一心靈的沉重打擊,另一方面他決心通過努力學習爭取早日畢業後抽個時間到湖南的李媽媽墳前磕幾個頭……“現在不行,我越是不想提的事越老有人來左問右問的,我實在受不了,每提一次李媽媽的事,我就會好幾天緩不過勁。你們這些當作家記者的就知道找素材,可你們知道不知道這是在一次又一次地挖我的心?”趙廣濤瞪著一雙略帶怒色的目光看著我。

“真對不起了,廣濤。”他讓我有種負罪感。稍頃,我把手擱在他垂下的雙肩上,然後說,“好,今天我們就不談這事……” “不不。”趙廣濤同學又突然抬起頭,抱歉地說,“對不起,剛才我不是對著你的。你是學校學工部老師安排的,我當然得跟你好好說一說的,不過我是想通過你對新聞界還有社會上的人說一說——其實他們都是好人,他們報導我,還有很多人寄錢給我。可我希望的是自己能夠安下心,努力學習,用優異成績來報答李媽媽,同時也報答所有關心我的人。我只是不想別人再打擾我,順便也想通過你的筆,對所有關心我的人說清一件事:當初我接受李媽媽一家的資助,是因為我那時太困難。現在已經幾年過去了,我自己已經能自立了,所以不想再接受別人資助,而且我已經做到了。可是有個記者在最近寫的一篇文章中說我還在接受李媽媽家的資助,我覺得心里挺難受的,事情已經不是那樣了,真要那樣我就太沒出息,更對不起九泉之下的李媽媽了……你理解我的心思嗎?能答應幫我做這件事嗎?”

我十分鄭重地點點頭。 “好,那我就從頭跟你說……”趙廣濤的臉側仰著,正好一縷金色的晚霞打在他的眼上,於是他雙目微瞇,那神情一下陷入了無邊的思戀之中…… 1994年9月1日,趙廣濤一直沒有忘記這個日子,因為在這一天他帶著家鄉龍城鎮的數万名父老鄉親的厚望,踏上了進京的路。從收到清華大學的錄取書那天起,趙廣濤就成了當地的“名人”,因為在他之前全鎮還沒有一個真正的大學生,尤其是名牌大學生。雖然郾城是個窮地方,但祖祖輩輩靠天吃飯的父老鄉親們卻都知道中國有個清華大學。在當地人的心目中,能考進清華的那就是正正經經的“狀元”。那陣子鄉里的干部、鄉里的百姓都感到光彩,要是出家門往外鄉走一趟,誰都要提及“俺鄉有個娃考上了清華”這句話。但是鄉干部萬沒想到的是,趙廣濤家人卻因兒子考上了這麼個大學而整天滿臉憂愁,一問,說是為了幾千塊一年的學雜費。上了大學不就可以吃國家了嗎?鄉親們還是老觀念,他們不知道從這一年開始大學實行雙軌制,所有上學的人都得交學雜費,除此個人還要承擔生活費。 “湊!俺們全鄉人就是每人捐出一毛錢也要讓我們的'狀元娃'上清華!”鄉長把袖子一捋,對著廣播向全鄉百姓發出號召。就是在趙廣濤上路的這一天,鄉長代表全鄉數万名鄉親把一筆錢交給了他們引以為自豪的“狀元”。趙廣濤呢,他正是用這筆錢進了首都北京的清華園。

但是,令趙廣濤這位鄉下孩子不可思議的是,要踏進現今的大學門,除了要交一筆高額學雜費外,還得至少每月200來元的生活費。哪兒來那麼多錢?他太清楚自己的家是個什麼樣,別說每月200元,就是一年到頭也難見200元的現錢呀!一個早已年邁的奶奶,久病不治的父親,還有一個正在上學的弟弟……趙廣濤知道要從這麼個家裡每月摳出200來元現錢,就等於扒家人的皮。清華園裡的“狀元”陷入了窘境。這時,一位記者把麵臨幾近失學困境的趙廣濤的情況錄入了中央電視台的《焦點訪談》。 “得幫幫這個有出息的苦孩子呀!”在中央電視台這一節目播出的那一短暫的時間裡,有一位遠在湖南婁底市的中年女老師心頭剎那間被緊緊攫住了。那一夜,這位善良而富有同情心的女老師輾轉難眠,偉大祖國的最高學府裡的一位孤苦無助的學子的影子一直在她眼前晃動著……不行,我得幫一把這孩子,考上清華大學多不容易,不能讓他因為家境的困難而影響學業!

第二天,這位女老師悄悄來到郵局,給遠在北京的趙廣濤同學匯去100元錢,特意在附寄的一封信中表達了一個真誠的心願:“你就當自己是我的一個孩子吧!” 郵局工作人員清清楚楚地看到匯款人一欄上寫著三個秀美流暢的字:李賽明。 沒幾日,李賽明一天中午回家吃飯,看到有封自己的信。她拿起一看,就興沖沖地對老伴歐遊說:“你看看,北京給我回信啦!” “北京?你啥時候有了北京的親朋好友?” 李賽明老師見老伴一臉狐疑,便開懷地公開了一個心中的“秘密”。老伴歐遊一聽,就把兒女叫到一起,很是鄭重地說:“你們媽做了一件好事,也是善事。我們都要支持她的行動,把趙廣濤同學當做你們兄弟姐妹中的一個。” “嘿,這回咱家可就出了個清華大學生啦!”孩子們也十分高興地議論開了。

從此,李賽明每月領完工資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上郵局匯款,而且從不拖時,從不間斷,就連寒暑的假期依舊將一張一張匯單寄向清華園…… 清華園內的趙廣濤同學開始接到這一張又一張的匯款單時,心裡總有一種說不清的愧疚感。要強的他終於忍不住給這位“李媽媽”寫信,並婉轉表述了自己再不好意思收取資助的心境。他哪想到,這封信不僅沒“冷卻”對方,反而收到了“李媽媽”更情深意切的來信——趙廣濤承認在這之前他對“李媽媽”的稱呼也純粹是出於禮貌,而絕非等同後來他所稱之的“李媽媽”之真切。 “李媽媽”的信上這樣對他說:廣濤,我的好兒,你這麼想了讓媽我心裡都不好受。我不能看著你在大學里為了一頓飯錢、為了買個本子而總是那樣愁眉苦臉。如果真是那樣,我每天生活在又有冰箱彩電,又有音響空調的家裡會極不舒服的。好兒啊,你知道嗎,當媽媽的假如不能為自己的兒女做些什麼,心頭都會有種負罪感,那更不用說她自個兒偷著一人在享受安樂富裕的生活了。明白嗎?只要兒在外面受苦,當媽的就是有金山銀山也不會有絲毫的幸福可言。

趙廣濤哭了,他從這位平生根本不相識的“李媽媽”信中,看到了自己親生媽媽的那種發自母性最原始、最崇高的珍愛與呵護。 “李媽媽,看了您的信,我一下有千言萬語想對您說,可我不知該從何說起,我惟一能說的就是一句話:讓我像對親娘一般地叫您一聲媽媽——”打這以後,趙廣濤的內心就有了一種特殊的歸宿感,他說那時開始他叫“李媽媽”完全與叫自己的母親一般,面對的就是一個真真實實的親娘,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講超過了親生母親,因為這個李媽媽有時幾乎一個星期就要給他寫一封信,這種心靈間的異常頻繁的交流與融會,時間一長就慢慢變成了一種親情,一種兩相牽掛的、不可消失的永恆的親情。趙廣濤直到李媽媽去世後才從由長沙專程到北京來採訪他的記者那裡知道,李媽媽一家根本不像她在信中向他所描述的那樣富有,當時李賽明老師就是為了打消趙廣濤接受資助的內疚感而有意這麼說的。當老師的李媽媽當然懂得這一點,所以她在趙廣濤面前也做得天衣無縫。其實李賽明的家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家,也可以說是個生活水平低下的家庭。她和老伴二人才各拿每月四五百元的工資,三個孩子中大的未成家,小的正在發育年齡,中間的大兒子與趙廣濤同齡,也是屬於能吃和長身體的時候。李賽明本人又是個體弱多病的人,一家五口擠在30來平米的房子裡,惟一的兩件最現代化的家甚是一台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和一台單缸洗衣機。兩個低收入的父母要帶三個又在讀書又在長身體的大孩子,生活的艱辛是可想而知的,但李賽明不僅從來沒有向趙廣濤透露過一絲一毫,相反每一次向北京匯款時總刻意表現出一位有錢的母親向一位有難的兒子施恩時的那種豁達與大度。如此長久的“美麗謊言”,使一南一北的“一家人”共同進入了一個無比幸福的童話世界。

親情不僅僅來自血緣,它還屬於那些相互關愛的人。時間一長,已有三個孩子的李賽明總是特別惦記北京的趙廣濤。有一次,李賽明的小兒子對媽半開玩笑地說:“媽,我們感覺在你心中廣濤哥好像比我們更親似的……”母親笑了,說:“傻孩子,你們天天在我身邊,還用得著我那麼牽掛嗎?廣濤就不一樣了,他一個人孤身在外,自然得多為他想點兒。”在清華園上學的趙廣濤呢,心頭也慢慢老有一種對遠在湖南的李媽媽及其一家人的牽掛。有時倘若晚收到一兩天的信,他便有些坐不住了,回去趕緊發一封信問問為什麼,是不是“媽媽”身體又不太好啦,總之是那種無法割捨的惦念。平時,趙廣濤也不時把學校和自己在學習生活中所發生的事寫信告訴李賽明。李賽明呢,則用她母親的那般特有的細微關懷著遠方的“兒子”。只要她稍稍從趙廣濤的信中感覺到他正需要什麼時,就趕緊傾其所能地去辦。冬天到了,她忙著向北京寄去棉大衣;夏天來臨,她便把本來給親兒子買的襯衣汗衫郵到清華園,同時還寄去一筆特殊的“回家費”。 “你出來又快一年了,該回去看看父母了。如果不打算回家,那這筆錢就算你在北京打工的本錢吧……”李賽明信中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叮囑。 1995年的春節前四天,趙廣濤的奶奶突然去世,為了辦喪事,本來就清貧的趙廣濤一家猶如雪上加霜,一下多了不少新債。李賽明得知後,一面給趙廣濤寫信安慰,一面忙著籌錢。她除了每月給趙廣濤寄100元,還一次又一次地向好幾個孤兒及一群無家可歸的乞丐們施捨捐助。一個本來就極低收入的家庭,要是整天攤上那麼多事,誰都感到極其為難。但當李賽明知道趙廣濤家裡出事後,便毫不猶豫地把全家所剩的200元伙食費給匯走……“媽,咱一個多月了,老吃地瓜加茄子,我一聞家裡的飯菜就反胃,麼子就不能換換口味呀?”面對兒女們的抱怨,李賽明只得無可奈何地苦笑著向他們許了個永遠難以實現的願。

又一個暑假到了,李賽明把該匯出的“回家費”匯走了,也把該備齊的衣物寄出了,然而卻一晃近兩個月沒收到趙廣濤的回信。是他沒回家?可學校的人說他沒留在北京打工。難道他回到親人身邊就把我這個“媽媽”給忘了?不像,廣濤這孩子不是那種人。那他到底怎麼啦?李賽明心裡好著急也好擔心,她猜想一定是廣濤這孩子的家裡又出什麼難事了。不行,說什麼我也要找到廣濤聽他說說是怎麼回事,就是天大的困難,還有我這個媽媽給你頂著嘛!一不做二不休,李賽明一連發出三封信和一封加急電報,催著廣濤給回音。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趙廣濤家裡還沒有來得及處理奶奶死後的債務,5月份,多病的父親又離開人世,年僅49歲。趙廣濤一面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一面不想再讓李媽媽一家跟著承擔他和他家的不幸。從每一次湖南郵寄來的用舊佈做的包裹和一件件不新不舊的衣物中,趙廣濤多多少少隱約感覺到了李媽媽一家的生活並不像她信中所描繪的那樣富裕。正是因為這個,他不想再由於自己家庭的不幸拖累李媽媽一家,他也不想讓好心的李媽媽跟著為父親的病逝而悲傷,所以一直沒有回信。現在看到李媽媽一封又一封的信件與電報,趙廣濤只得將注滿淚水的話傾訴給遠方的李媽媽聽……趙廣濤說,這一封信他寫得很長很長,也很悲傷憂悶。信發出沒幾天,他就接到了李媽媽的信,李媽媽的信比他寫得還長,整整密密麻麻的十幾頁紙,那每一頁字裡行間都刻著一位慈母的偉大的愛。她告訴廣濤,從現在開始每月給他的生活費由原來的一個月100元,提高到300元。 “好兒呀,你不用為我們家裡想,媽媽一家人長年過著要吃啥就有啥、要穿啥就有啥的生活,可你呢,情況就大不相同,你要讀書,你家又頻頻出事,我這個當媽的擔心的是你因沉重的困難而影響學業,你千萬要頂住,你也完全可以放心地相信有我這個媽媽做後盾,縱然有天大的困難,也一定能克服……”信中,李賽明一方面繼續編織美麗的謊言,一方面用中外名人的奮鬥事例鼓勵趙廣濤化悲痛為力量,努力完成學業。

趙廣濤就是在李賽明的鼓勵下重新站立了起來,而且學習成績也從入學初期的全班中游水平,躍入前五六名。他的班主任說:“是李賽明老師所給予的那種人間至誠的特殊精神力量,為清華大學重塑了一個趙廣濤同學。” 1997年春節過後的新學年已經有一段時間,然而趙廣濤卻奇怪地一直沒有收到李媽媽的親筆信,雖然錢還是準時收到,但落款卻不是李媽媽的字。趙廣濤焦慮起來:莫非李媽媽病了,而且病得不輕?事實正如他所猜,李賽明本來一直身體多病,這年3月開始她就再也支持不住,到醫院一查,竟是晚期肺癌並發肝硬化。病魔的痛苦折磨使李賽明連動手寫信的力量都失去了,她不得不躺在床上讓老伴代寫,並吩咐信上一定要說明是因為自己工作太忙而由人代筆的。 “廣濤這孩子心細又敏感,不然他會發覺什麼的。”李賽明對老伴特別說明。其實從這微妙的變化,趙廣濤還是感覺到李媽媽出什麼事了。他回信說,等暑假一到就去湖南看“媽媽”。但是,趙廣濤沒有等到這一天,1997年5月3日,李賽明老師與世長辭。這對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母子親情的兩代人卻因此而永遠失去了見面的機會…… 其間,當地有一位電視台的記者知道了李賽明與趙廣濤的事,便在李賽明的生命最後時刻錄下了這位偉大母性的形象,那就是後來在中央電視台“焦點訪談”裡出現的鏡頭。鏡頭里有記者與李賽明的一段對話: 記者:“您現在想不想見見趙廣濤?” 李賽明將頭側到一邊,流起了淚。片刻,她毅然道:“不想!讓他把五年的書念完再說!” 記者:“可您的病……難道您就不想先見他一面?” 李賽明重新把頭側過來,她的臉上盡是淚痕。 “我不相信醫生說的我只有三個月時間了。我有信心等到他畢業的時候見他……可現在不想打擾他,他太不容易了,他爸爸死時他都沒回家……” 良久,記者又問:“您這樣關心趙廣濤,有沒有想等他以後有了出息報答您呢?” 李賽明肯定地搖搖頭:“我不要他報答,只要他能夠獨立,能夠自己保自己就行。我最大願望是他能順順利利讀完五年大學,然後走上工作崗位能為國家做點出色的事,因為他是清華大學生……” 這段話說完沒幾天,李賽明帶著她對趙廣濤的無限惦念永遠地離開了人間。在辦喪事時,有人提出應該給清華大學的“兒子”發封電報,但被李賽明的老伴阻止了,他說:“在生命最後一刻,她還一再叮囑不管自己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去驚動和打擾廣濤,讓他安安心心地讀書。她惟一讓我做的是要繼續給廣濤寄錢及以她的名義寫信……”後來如果不是趙廣濤堅持在暑假上湖南去看李媽媽,李賽明家人是絕不會將他心目中的一位形似泰山的母親已入天國的噩耗向他告知。 “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李媽媽這麼好的一個人會溘然逝去,老天竟是如此不公!”當趙廣濤向我講述完他與“李媽媽”之間的故事時,清華園裡已是一片燈火。 “何先生,現在你大概知道我為什麼不願別人老在我面前提起李媽媽的事了吧?”趙廣濤忽然說。 我點點頭:“你內心還有一份別人並不懂的願望,就是盡量地少去打擾九泉之下的李媽媽,讓她不要再多為你這個清華學子操心了……” 趙廣濤突然把我的手緊緊握住:“謝謝你。謝謝你的理解!” 分手時,趙廣濤告訴我一個心願:“馬上就要畢業了。畢業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帶著我的清華大學畢業證書去湖南,去李媽媽的墳前喊一聲:'媽媽,你的兒子完成學業後看您來了!'” 夜色下,我分明看到這位清華學子瞳仁內的閃閃淚光。 與趙廣濤一樣,楊虹的幾年大學學業可以說是自始至終被特殊的愛與溫暖沐浴著,而當人們了解這事情的整個過程後,有誰還能說人的本性不是善良? 楊虹現在已走出校門,在瀋陽市某交通局客運集團公司上班,他是作為特批對象落戶在這座北方城市的。其實如果不是與這座城市早有的一段情結,楊虹也許今生今世成不了一個瀋陽市民,也許根本不可能與大學有緣。 楊虹的老家在四川省巴中縣的一個邊遠山村。這裡的人受傳統和客觀條件等方面的影響,一般的年輕人上完初中就開始務農,能到幾十里外的縣城念高中的娃兒幾年也出不了個把,在娃兒的父母眼裡,那些想上大學的都是在做夢。與其做夢,還不如早些拿起牛鞭糞桶置個家業。所以當那年楊虹把上高中的錄取通知書拿出來時,父親一臉的不悅:“家裡連拿出一分錢都費勁,你還念啥子高中麼?” “我就要念麼,將來還要上大學!”楊虹與父親頂完嘴,就開始走自己的路。 他到同學那兒借了150元路費,買了一張站台票便坐上了開往哈爾濱的火車。結果乘了幾天幾夜車子準備在哈爾濱找個工打的楊虹落了空,於是他又輾轉到瀋陽。這回他運氣不好,半途被查出沒票而趕下了車。後來他一路徒步,到瀋陽時口袋裡只剩5塊錢。走投無路的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舅舅在瀋陽東陵沙場工作,便搭了一輛車子趕到那兒。此時天忽然下起大雨,又餓又乏的楊虹再也支撐不住了,在一棵避雨的樹下,他剛落足便昏死了過去……第二天醒來時,楊虹感覺自己好像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似的。他拼出全身力氣,揮動著手臂,以示過路的行人與車輛注意。最後還是一輛開小貨車的師傅拉他上了車,並將他送到東陵沙場。楊虹一問,人家說他的舅舅早已不在這兒乾活了。當時楊虹一聽這,又一下昏了過去。沙場上好心的人看這孩子太可憐,便留下了他。楊虹後來說,當時他好比一個乞丐,別人留了兩碗麵湯他吃得卻如山珍海味一樣愜意。 打工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楊虹他們幹的活是幫人家拆舊房,偏偏這是個要力氣的活兒。楊虹個小,沒有人跟他搭幫,於是他被安排在工地做飯。也許是機緣巧合,也許是老天開眼,楊虹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了後來改變了他一生命運的瀋陽市民項士信一家。項士信的家當時就在楊虹做工工地的附近,他兒子項鑫比楊虹小幾歲,每天中午回家吃完飯後就喜歡上工地那個地方玩一陣子。時間一長,項鑫便與楊虹熟了。楊虹見項鑫經常從工地那兒擔水回家很吃力,就幫小項鑫挑,這樣楊虹也認識了項鑫的母親郭淑傑。項家的人都是老實本分又善良,見楊虹聰明熱情,便經常請他到家裡來吃個便飯什麼的。有一天,小項鑫的母親郭淑傑正在家裡忙活,見楊虹愁眉苦臉地坐在她家的門檻上,一問,原來楊虹打工的這個工地上已經沒活了,人家甩下他換到別的地方,他楊虹一下又成了孤獨的流浪者。 “阿姨,我想到您這兒借點米吃……”楊虹終於開口了,他說他現在跟一個老鄉倆人一起蝸居在工地上的一間小破房子裡,靠撿磚頭賣過日子。因為舊磚不好賣,他與老鄉兩天沒吃啥東西了。 郭淑傑二話沒說,找出一個小口袋便給楊虹裝了十來斤米。 “有難,你就說一聲。阿姨一家只要能做得到的一定幫你。”郭淑傑隨口說了一句,楊虹卻把它牢牢地烙在心上。 項鑫的家要動遷,楊虹第一個來幫忙。在運貨的一路上,楊虹見項鑫的父親是個大好人,便半真半假地說:“項大叔,要是我認你做爸,你能不能供我讀書?” 項鑫的父親項士信憨厚地一笑,說:“你上學要花多少呀?” “一個月五十來元就夠了。” 項士信一思忖,說:“讀書是好事,我一定幫助你。” 當時楊虹並沒有把這話放在心上,嘴上說說,不就圖個快活嘛!但是楊虹雖身在他鄉,心裡卻一直惦念著高中快要開學的時間。想想眼前的境況,楊虹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沒了重進課堂的希望,為此他寫信給老家的同學,流露出走絕路的念頭。偏巧,郭淑傑在給楊虹洗衣服時無意中看到了那個同學給楊虹的回信。郭淑傑嚇壞了,把這事趕緊告訴了丈夫項士信。夫妻倆都是心地善良的老實人,一商量,說什麼也要幫這孩子一把。可是家裡哪有錢呀?項家三口人,其實掙錢的就項士信一人,郭淑傑是瀋陽頭一批下崗的人,他們的兒子也在上學,三口子本來日子就過得夠緊巴。 “楊虹這孩子實在太可憐,容我想想辦法。”項士信說完就出了門。他是去朋友家借錢去。 “怎麼樣,藉著了沒有?”半夜,老伴給項士信開門後的第一句話便這樣問。 “成了。”項士信說。 第二天,項家夫婦找來楊虹,當面把1000元錢交給他:“這錢是給你上學用的,趕緊收拾行李,還來得及趕上開學……” 楊虹愣了很長時間才緩過神,眼淚禁不住嘩嘩直下。他“撲通”一聲跪在項家夫婦面前,泣不成聲:“我……我這輩子永不忘記你們!” 再說楊虹回家跟父親把自己離家出走後的前前後後的事一說,老父親大為驚訝,對兒子說:“項家真是天底下的大好人。虹兒,你能重新上學,這事我跟你媽做親爹娘的都幫不了你,項家的義舉對你來說就是再生父母。以後你得改口,叫他們爹媽才是。”楊虹呢,這回跟父親想到一起了,其實他內心早有此願,只是經父親這麼一提就更加迫切。當晚,楊虹含著淚水把久存在心頭的願望連同上學的喜訊,一起寫信告訴了遠在千里之外的瀋陽那個新家…… 之後的三年,村里人都說楊虹交上了好運,因為他有一個瀋陽的“好爸好媽”每月寄錢來供他上高中,而且寄錢的數目從最初的50元,升到80元、100元和200元……逢到新學年開學,甚至升至五六百元還多。楊虹一家和村上人真的以為遇上了一家有錢的好心人。說好心不假,但說項士信是個有錢的人家那實在太離譜了。那時項士信一人上班掙500來元的工資,為了保證給四川的楊虹每月寄錢,老伴郭淑傑一等丈夫把工資領回家,不管家裡有什麼大事難事要辦,她總先留出一半錢來放在抽屜,第二天又匆匆寄走。郭淑傑說她是怕錢在家裡多留一天,就可能被別的急事擠用掉了。 “在認識楊虹後的這五六年間,我心裡一直提著弦,生怕有一天突然自己家裡出件什麼大事把給楊虹的錢挪做它用了……”郭淑傑每每談起此事,心中總有一種常人難以想像的負重感。全家惟一的經濟來源就是丈夫的500來元工資,卻要把其中的一半留出來給別人唸書用,而僅用剩下的那麼一點點錢維持一個三口之家的生活,這日子是怎麼過來的,恐怕除了郭淑杰和她丈夫項士信能說得出外,再沒有人能回答上來。 1993年夏,項家又接到四川寄來的一封信,打開一看,是楊虹寫的,裡面還有一張瀋陽工業高等專科學校的入學錄取通知書。 “孩子他爸,楊虹這回有出息了,考上我們瀋陽的大學了,你快看呀!”丈夫項士信下班剛踏進家門,妻子就激動地把這一喜訊告訴了他。 “好啊,這孩子總算沒辜負我們的一片心血!”項士信其實比妻子還要高興,因為他曾跟楊虹半真半假地說過這樣一句話,“哪一天你真考上了大學,我就正式認你這個兒子。” 看到丈夫從心底里都在樂的樣,一邊的妻子郭淑傑則雙眉慢慢緊鎖起來:“楊虹上大學的費用就更大了。你看,光上學報名時就得一下交1700元呢!” “還能湊一湊嗎?” “拿什麼湊?咱鑫兒的學費這回也得出去借了……”妻子“唉”了一聲,忍不住兩眼直流淚水。 “楊虹已經到這份上了,我們就是砸鍋賣鐵也得幫他進大學門。”黑色夜幕下,丈夫一把摟過瘦弱的妻子,有些哽咽地,“只是又要苦了你……” 天亮後,項士信叫妻子去給楊虹發電報讓他先到瀋陽來,自己又去到朋友那兒求情借錢。這回他把該想到的人都想到了,但仍然只借到了600元……開學報到的日子已到,那天郭淑傑特意給楊虹換了一套新衣服,但領楊虹去學校報到的丈夫項士信那天臉上卻顯得很沉重。 “老師,我們楊虹的家就在瀋陽,離學校不遠,能不能讓他走讀,這樣他的住宿費啥的我們不出行不行?”來到學校,項士信把楊虹安頓到一邊,自己便帶有乞求地問正在登記的一位學生處工作人員。 “那怎麼行?上大學有規定,必須住校。” “您高抬貴手給通融通融……” “不行就是不行,你別浪費時間好嗎?來來,讓一讓,下一個!”忙得不亦樂乎的工作人員根本沒時間跟項士信多說什麼。 頭一回沒辦成,項士信只好帶著楊虹回了家。第二天他沒讓楊虹去,自個兒又去找那個管報名的學生處工作人員,那人一見項士信又來提這根本“不著邊”的事,就乾脆回答道:“要是交不起錢,就別上了嘛!” 項士信氣得掉頭就往回走。氣歸氣,人家學校有規定麼。妻子好言勸道:明兒找找學校的領導,把事挑明了,看看他們到底能不能照顧照顧。 還有啥法子,只能這樣唄。報名的日子只剩最後一天了,項士信再次來到學校。這回他直接找到了學生處的楊處長。 “好吧,正好有點空閒時間,你就說說你兒子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實巴交的項士信苦笑了一下,只好無奈地把他一家與楊虹的事全盤倒給了楊處長聽。 “竟有這樣的事呀?”楊處長聽項士信的講述後,激動地站了起來,並當即表示,“如果情況屬實,我一定促成領導批准你的這個特殊要求!”值此,項家七年含辛茹苦幫助一位貧困生上學的事才被旁人所知曉。楊虹也順理成章地被學校破例允許走讀並免去了一切學雜費。 有人說楊虹太幸運了,幸運遇到了像項士信這樣天底下最好的人家。這話其實一點不過分,先不說過去的幾年裡項士信一家為了幫助楊虹這個對前途、對人生失去信心的苦孩子怎麼重新樹立信心、上完高中的那片苦心,單單在楊虹上大學的三年時間裡,項家就曾幾度傾家蕩產、高築債台。有一次楊虹入學後需要辦個30元的圖書閱覽證,當時“媽媽”郭淑傑手裡別說30元,就是3毛錢都拿不出。可孩子在大學裡有個閱覽證是必需的,郭淑傑想來想去也沒招,最後她想到了自己有件沒穿過的新呢子上衣,於是毫不猶豫地拿到自由市場上廉價出手賣了50元錢。當她看到自己還沒有穿過一回的新衣服被人無情地拿走時,竟坐在馬路邊上哭了起來。項士信自打添了個“大學生兒子”後就更不用說了,因屢屢借錢他把朋友都給得罪了,“老實、仗義”的名聲也變成了“可憐、可氣”的罵名。至於在鄰居的眼裡,他項氏一家是摳門摳到了自個兒的皮肉。這話咋講?人家說你沒有註意他項士信的腳上那襪子?咋?是從垃圾箱裡撿的!還有你沒看他媳婦,倒也天天上菜市場,也筐里常滿滿的往回提,可那都是別人扔下的爛菜根爛菜葉哩! 我們再來聽聽項士信一家是怎麼說的。問男主人,可他不願提這些事,大老爺們儿的說不出口呀!女主人並不在乎人家怎麼瞧不起她所做的事,她說得也平淡:“家家都有難唸的經,我們本來就鑫兒他爸一個人掙工資,後來虹兒進了我們家,四張嘴吃一個人掙的錢,自然只能過苦日子。可咱心裡亮堂、踏實,因為看到虹兒能有出息,能上完大學,現在又能找到一份能發揮他才能的工作,我們全家一點兒不感覺冤。雖然為了他我們背了一身債,但現在兩個孩子都大了,他爸也還能幹,我也可以騰出空了,準備辦個托兒所,再苦幹兩三年,欠的債就差不多可以還盡了……” 聽,本是滾燙、激昂的豪言壯語,卻在這樣一個普通的人嘴裡說得那麼平平淡淡。這才是我們中國百姓的真實情懷!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