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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千里打工,乞討為求大學“入門卷”

落淚是金 何建明 7486 2018-03-14
4月,我到上海採訪的第一個學校是華東理工大學,這個學校是上海幾十所高校中貧困生最多的一所。學生工作部的老師特意給我介紹來了該校96級化學專業的曾祥德同學。 在我面前坐著的這位瘦小的同學身上,看不到一點點在東方大都市上學的那種特有的上海大學生風采。他穿得上大下小,似乎蠻新的罩衣和很舊的球鞋,低著頭、搓著手說話的神態,一看便明白地告訴你這是個“山里娃”。 只有知識和語言屬於這座著名大學的學子。果不其然。 “我到上海讀大學一年多,沒上街出去過。只有在香港回歸那天學校組織上了一次南京路,也就是一兩個小時就回來了。”曾祥德同學說。 “老師說你是1995年考上大學的,怎麼你現在才是96級學生呢?”

“我考上大學後整晚了一年才有學籍的。”他說。 “為什麼?” “接到錄取通知書後家裡沒有錢,我就出去打工,給耽誤了。” “那——你當時沒怕失去學籍?那樣不就遺憾終身麼!” “我當然知道。可……當時什麼辦法也沒有。”他抬起頭時,兩眼淚汪汪。 “能給我說說嗎?”我輕輕端過杯中水,怕觸痛他的傷痕。 曾祥德同學穩了穩神,說:“可以。” 下面是他的話: 我的家在四川丘陵山區,全家六口人,種四畝地,豐年時夠吃,能賣點農作物換些油鹽醬醋的現錢,一到災年就有四五個月靠東借西挪過日子,所以我的同齡人中一般初中畢業就休學了,不是在家幹活,就是到外地打工。我六歲上學,同時也開始幫家里幹活。八歲時我就能挑水、打豬草,十歲便能下地與大人一起幹農活。父親在一家窯廠幫活,後來弄傷了身體,花了不少錢,家裡因此欠了很多債。中學畢業後,父母讓我去廣東打工,說村上的小孩都去了,你也該為家掙錢了。我沒聽,因為我心裡有個“大學夢”,為此可想而知我的高中三年是怎樣結局了。我在家裡是老二,老大出去打工掙錢了,家裡就剩我是主勞力。記得讀高二時,父親在農忙時把腳扭傷了不能下地,母親本來一直有病躺在床上。地裡所有的活就我一個人幹,十四五歲的人,在城市是“花季、雨季”的寶貝兒,可我們不行,不僅要幹繁重的活,而且還得挑起全家生活與勞作的重任。那十二天裡,我不分日夜地干,硬是一個人既收割,又播種。鄉親們一提那年“二娃”的事,至今還能說出個一二。我的小名叫二娃,他們說二娃將來准出息。可不,高考我一下考取了,被上海華東理工大學錄取。爸媽對我上大學並不怎麼高興,他們覺得上大學還不如去廣東打工。說你上大學四年,一分不能為家裡賺錢,還要一年花幾千元的學費,這里外裡,四年家裡要損失多少?就說大學好,可以後畢業了還說不准連工作都找不到,不還是去打工嗎?所以勸我別上了。我哪能同意嘛!窮山溝溝裡十幾年上學你不知有多苦!我絕對不會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可是總不能兩手空空去上學呀!入學通知書上寫得清清楚楚,學費和學雜費幾項加起來得4000多塊!上哪兒弄出這麼多錢?親戚朋友也沒富人,自個兒家裡連吃飯都成問題,當時我真覺得走投無路。父母畢竟心疼兒,最後悄悄把家裡惟一的一頭耕牛給賣了。當我從他們手裡接過那幾百塊錢時,我就有自己上大學是一種罪過的感覺。可幾百元的耕牛錢與幾千元學費之間還差遠著呢!不得已,我流淚告別家人,踏上了漫長而遙遠的打工攢學費的艱辛之路。

我搭上四川到福建的火車,到了福建永安的舅舅家。我選擇這兒是希望舅舅能幫我一把,因為我必須在一個多月之內把4000多元的學雜費掙到手。結果一到永安舅舅家,心裡就涼了:舅舅家比我家好不了多少,更主要的是我的舅娘是他的後老婆。那女的太厲害,舅舅幹什麼事都得看她的臉色。我這麼一個外鄉人突然進了她的家,吃著住著,她哪會有好臉色嘛。沒幾天,我已經覺得再不能在舅舅家呆了,便決定搬出來。舅舅好心,背著舅娘給我弄了輛三輪板車,說永安城內交通不便,你有個板車可以拉點活能養活得了自己。我失望地看著自己的舅舅,可又能說什麼呢?後來我租了一間小破房,每月30元,小得只能夠我躺下伸直。住定後,我就開始找活打工。先是到建築工地攪拌水泥,後來又賣菜。可永安是個小市,啥都不是那麼景氣,幹啥都賺不了大錢。我很著急,越著急則越不靈,人生地不熟的,好掙錢的活也輪不到我呀。於是我又做起收破爛的活,每天早上三四點就起床,一直走街串巷到天黑。就這麼辛辛苦苦乾了兩個月,人家說省吃儉用,我是常常不吃不用,到頭來也才掙了1400元。這時已到開學的時間了,我原本認為出來打工一兩個月就能把學雜費掙回來,然而我千里顛沛、受盡苦難,仍然計劃落空了。當我在永安街頭收破爛時見到人家扔下的報紙上說全國的大學已經全部開學時,我呆呆地坐在大街上欲哭無淚……一些新開學的小學生從我身邊走過扔下幾個可樂瓶,說:“收破爛的,送你吧!”然後哈哈哈大笑著走了。我當時真想告訴他們,別搞錯了,我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名校大學生!可我說得出口嗎?說了又有誰信呢?我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繼續邁著沉重的步子,淒婉地沿街吆喝著:“有破爛賣喔——!”我始終沒有停下自己的吆喝聲,因為我心中仍然編織著“大學夢”。

12月8日,當我怀揣3000多元錢,來到上海,找到我心中久已嚮往的華東理工大學時,老師惋惜地告訴我由於來得太晚,他們不能再准許我註冊入學。我一聽差點當場暈倒,好在後來他們說可以給我保留一年學籍。有這話就行,我就開始在學校餐飲服務公司打工,但又有人不讓乾了,說學校有規定不是本校的人不能在學校打工。我好傷心,因為從情理上我也該算是學校的人呀!無奈,我把3000元錢存在學校的儲蓄所,又開始了漫長的打工生涯。在走出校門的那一瞬間,我回頭向學校默默地說了一句:“明年,我一定要上學……” 1996年9月,曾祥德如願以償,成了華東理工大學的正式學生。只是這一程,他走得太艱難太漫長。其實,在每年近百萬的新生中,像他這樣的又何止一個!而且,那些經濟困難的學生,當他們歷盡辛酸邁進大學門後,等待他們的仍然是一個又一個不曾想到的溝谷與坎坷……

不過比起另一些同學,曾祥德仍算是幸運者。 蘇州是我的老家,這片富饒的江南水鄉,在歷史上曾經出過三四十位影響過中國歷史進程的金科狀元,因此這兒的父老鄉親們對讀書人一直極為敬重。大概也正是這一點被一些出於無奈的“今日狀元”所看中,我故鄉的朋友告訴我,曾在1995、1996年兩年的八九月份裡,富裕一點的鄉鎮街頭和車站碼頭邊,出現過好幾位討錢的大學生。江南人本來就心善,加上當地比較富裕,這些討錢的大學生幾乎都能如願以償。後來街頭路邊這樣的“乞丐大學生”多了,便引起了當地公安機關的注意。某日,在錫滬公路沿線的名鎮支塘一帶,公安人員突擊出動,把一名正在街頭舉著“乞討書”的大學生“請”進了派出所——

公安人員:“你叫什麼名字?” 學生:“我叫×××。” 公安人員:“什麼地方人?” 學生:“安徽××人。” 公安人員:“為什麼要到這裡乞討?” 學生:“因為我考上了大學,家庭困難,交不起4000多元的學費……” 公安人員:“拿出你考上大學的證明材料。” 學生便從口袋裡拿出學校錄取通知書和高考分數單等。之後,候審室裡除了一名警察外,其餘公安人員不知為什麼進了另一間屋。方才還並不在乎的這位學生開始緊張起來,看著牆上“嘀嘀”走動的鬧鐘,他忍不住嗚嗚大哭…… “對不起,×××同學,讓你委屈了。”屋裡又突然進來好幾位公安人員,其中一個領導模樣的非常和藹地對他說,“你可以走了,因為剛才我們與錄取你的某大學取得聯繫,證實了你的身份。”

學生聽後,先是一驚,繼而更加放聲嚎哭起來:“完了!我還沒進大學校門,學校就知道我在外當乞丐,我的臉放哪兒呀?……” 公安人員趕忙說:“我們並沒有把你在這兒的事實真相告訴學校嘛!” “真的?” “這還有假!” 學生頓時破涕為笑:“謝謝你們。” “先別忙走。”有人叫住他,並鄭重地交給他一個紅包,“這是我們全所同志剛剛集得的1200元錢,一點心意,祝賀你成為一名光榮的大學生!” 學生接過紅包,“撲通”一聲,跪倒在全體幹警面前,早已泣不成聲…… 兩年後,我幾經周折才與這位學生見上了面。 “真對不起,如果不是知道你也是曾經給予我大恩大德的蘇州老鄉,你的採訪肯定會失敗。”見面第一句話他便這樣告訴我,“儘管如此,在學校裡還是沒一個人知道我曾經是靠做乞丐來上大學的……”

“為了面子?” “不!”他非常嚴肅地回答,“你完全說錯了。” “那又為什麼?” 他神情慘然地仰天長嘆一聲,說:“那段當乞丐的日子,對我來說實在是太痛苦了……” 下面是他的話—— ……我的家在安徽大別山區,父母都是農民,我是家裡老大,下有一弟一妹,還有一個奶奶。父親對我上高中就不太贊成,可考上大學後他著實高興了一陣,覺得兒子給他露了臉。但等學校的入學通知書接到手裡,他就再也不說話了,整天唉聲嘆氣。我知道父親是被幾千塊一年的學雜費給難住了。在我們那兒,要讓一個普通村民家庭一年裡拿出幾千元現錢,除非全家都是在外打工的壯勞力。我家上有老、下有小,根本不可能拿出入學通知書上說的那些錢來供我上大學。政府幫助?不行,鄉里、縣上都靠吃國家救濟,你跪下來求人家也沒用。一天夜晚,我跟父親坐下來認認真真地作了次對話。我說爸你只要說一聲同意我上大學去,其他的事你就甭管了。父親說你考上大學也不易,但家裡這個樣原本還想讓你幫著支撐,可現在你要走,求個出息,我不反對,只是希望可能的話在上大學後能幫家裡搭一把手。當時我聽了太傷心,心想上大學又不是去打工,一年幾千元學費讓我這個兩手空空的人對付就已經難上加難了,哪兒還能有啥辦法幫家裡搭把手呢?可我知道父親說的是實話、心裡話。村上像我這個年齡的青年,都到外地打工掙錢去了,父輩們生在山里長在山里,他們只聽人說山外面能掙大把大把的錢回來,並不知道那錢在外面也不是好掙的。為了不讓父親失望,我違心地點頭同意了。在接到入學通知書第三天,我就像村上的打工仔一樣,背起鋪蓋,離開了家鄉。父母所能給我的是賣掉了奶奶那口壽棺的150元錢和20個熟雞蛋……

走出大別山,我沒敢直接到我所要上學的那座城市,而是徑直到了蘇南的一個鄉鎮找我在此打工的同村老鄉。當時我有兩個打算,一方面早知那兒的經濟發達,鄉鎮企業多,看能否找份既現成又能掙大錢的工打。另一方面想到幾位要好的同鄉那兒借點錢,湊滿我的學費。但一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才發現自己臨出家門時的想法過於樂觀。要說在蘇南一帶找個工打並不算難,可想一個來月裡掙得能讓我跨進大學門的錢就不容易了。同村打工的老鄉那兒幾乎也沒有什麼錢可藉的,因為他們工資的大部分要等年底才能拿到手。我初中的一個同學很仗義,聽說我借錢是為了上大學,就到他的老闆那兒想提前把工資要出來,沒想第二天他被“炒了魷魚”。之後我再不敢輕易到同鄉好友那兒提借錢的事,便琢磨著想別的轍。後來我發現蘇南一帶那些有錢的家庭婦女、特別是上些年紀的婦人,很愛燒香拜佛。於是我從一個小攤上花了五塊錢買了一本“八卦算命書”,並用了一夜工夫熟讀了幾遍。第二天我就悄悄來到一個小鎮的服裝小市場,挨攤向那些上年紀的婦女問要不要算命。還真有人前來湊熱鬧。或許是我心裡老惦記著能掙錢上大學的事,所以每次給人看相說事時我特別認真,盡量把自己以前學到和聽到的那麼一點半玄半虛的所謂“積累”都用上,因而時不時能讓幾個心事重重的算命對象相信一二。第一天儘管口乾舌燥胡說了十來個小時,最後也只是掙得了二十多塊錢。有了第一天經驗,第二天我的“生意”翻了一倍,得錢近五十塊!夜裡我躺在同鄉的宿舍裡,暗暗思忖著如果照第一、第二天的水平,不出一個月,我就有可能把上大學的學費全部掙到手哩!哈,看來我上大學有救了!那一夜,我睡得特別的香……等醒來時,發現已經大天亮。

“小半仙,起來起來,快請我們撮一頓吧!”新一天正好是工廠休息日,我的幾位同鄉硬要我請他們吃一頓。我想了一下也該酬謝酬謝他們給了我一個立足之地,於是便痛快地答應了。一進飯店,看幾位同鄉像幾年沒聞到油香味似的,我心頭一陣酸疼,咬咬牙,把剛得來的70元錢一下花去了整60元。吃完飯,同鄉們回到廠子又去加班,而我重新開始“算卦生涯”。偏偏這天樂極生悲,來了霉運——當地公安、文化部門聯合“打非掃黃”,把我這個“嫌疑犯”也一起抓了進去。執法人員查問半天,我也沒敢說出自己的真實用意,咬定是為了混口飯吃。雖然在裡面沒受啥罪,可蹲在小黑屋裡的那六七個小時直叫我心驚膽顫,想這回錢沒掙到,弄不好還有可能把自己一生前程給搭進去。執法人員搜了一通,看我身上除10塊錢外,就是一本臟兮兮的“八卦算命書”,便扣下書後放我出來。在走出鐵門的那一瞬間,我的兩腿都軟了。你問為什麼?我慶幸啊!我慶幸那天把自己上大學的那些手續全放在了同鄉宿舍裡,要是那天帶在身上被查出來我多丟人!

我再不敢干騙人的“算命”勾當了。當我邁著沉甸甸的步子路過那個服裝市場時,有人突然猛地抱住了我的雙腿,我嚇得大叫一聲。低頭一看,原來是個面相醜陋、身體佝僂、失去雙足的乞丐,趴在地上可憐巴巴地向我行乞:“我、我知道你是仙人,行行好吧,我已經幾天沒吃飯了,家裡還有一個可憐的老母,你要不信我這裡有村里、鄉里的證明……”那乞丐說著,從口袋裡掏出幾份蓋著紅印的皺巴巴的紙要我看。還有什麼說的,也許是同病相憐,當時我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僅有的10塊錢扔給了他。那乞丐在我身後“撲通撲通”地磕著頭,我怎麼也不敢回頭再瞅他一眼…… 那一夜,我怎麼也睡不著,眼前總是晃悠著乞丐的影子。不知怎麼的,我覺得自己雖然四肢齊全、五官端正,可骨子裡連那乞丐都不如。人家有難處,明明正正向人要、找人討,我呢,卻假裝斯文給人算命騙錢。又不知是哪根弦牽動了一下,我的腦子裡突然冒出個奇怪念頭:何不干脆亮出自己是個上不起學的大學生!對,聽說這兒的人歷來尊重讀書人,興許他們能幫我大忙哩!主意一定,我就從同鄉那兒借得一紙一筆,把自己的情況往上面如此這般的一寫。你不要笑話我,當時我往紙上寫下那段話時幾乎沒費任何腦子,就像往外倒苦水似的,眼淚跟著墨水走……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知道蘇南一帶的人愛上早市,於是便早早來到某小鎮,選擇了一個人多的十字路口,開始了我的乞丐生涯。 你問我第一次當乞丐什麼感受?唉!一句話兩句話真是說不清。這麼說吧,我當時把貼在一塊硬板上的“乞文”豎起後,自己的頭就再也沒有抬起過,甚至連眼睛都不敢張一張。我懼怕別人走近,怕人家當我一個無賴,一個只會向別人伸手的懦夫。可我又希望很多很多的人走近我,向我問這問那,直到最後掏錢……唉!我心裡矛盾極了,說實在的,當我低著頭、坐定街頭那冰冷的地面時,我就後悔死了,如果不是聽到已經有腳步聲走到跟前,我可能就扛起討錢的那塊牌子逃跑了。但已經晚了,我感覺已有很多人將我團團圍住。最初聽到的是有人奇怪地在問為啥年紀輕輕的當起乞丐來了,後來就有人開始讀起我的“乞文”來,隨即是一片喧嘩與驚嘆聲……之後幾乎都是這樣,有人認認真真、反反复复讀幾遍“乞文”,之後便是大發感嘆或議論。雖然他們誰也沒有碰我一下,而我則彷彿在這此起彼伏的感嘆與議論聲中,被人無情地從裡到外、從上到下地將身上的衣衫扒個精光,什麼尊嚴,什麼羞恥,統統被各式各樣的銳利目光所吞噬了。不知咋的,好像前後還不足十來分鐘,我的額頭卻已大汗淋淋,而身上卻冷得瑟瑟發抖。我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咬著牙關告誡自己挺住!挺住!可越這樣就越不能自控,完了完了,我明白自己只有最後一點力氣了,就在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觀者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時,我扛起那塊行乞的牌子,衝出人群,不知用了每秒多少米的速度跑到了一塊無人過往的玉米地邊,“撲通”一聲癱坐在田埂頭,抱著牌子,情不自禁地大哭了一場……當眼淚再不能流出來時,我發現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了。你想,這個世界上還有比當乞丐更低賤的?而我連一個乞丐所應有的那麼一點勇氣和能量都拿不出來,我還能做什麼呢?還能朝大學的路上邁開步子嗎?想到這裡,我像瘋了似的狠狠用拳頭揍了自己,當我再次出現在街頭時,我真的成了一個十足的乞丐——既可憐又污穢,既頹廢又有些垂死掙扎。 如果不是親身體驗,誰也無法想像得出一個乞丐內心所感受的那種痛苦與扭曲。有一天我在某小鎮的一家服裝廠門口行乞,那時已近下班時分,在毒日下烤坐了好幾個小時後,我感覺已經快要虛脫了。這時有幾個與我年齡相仿的街頭閒逛人走過來,他們先是圍著我數落一通,然後其中一人拿出一張10元錢的票子在我面前晃悠著,陰陽怪氣地說考上大學的人都不簡單呀,那肯定你的腦子很靈了,這樣吧,你跟我們玩幾把麻將,如果贏了,這錢就歸你怎麼樣?我一看他們不是正經想幫我,便回答說不會麻將。他們便說那就玩抓鬮,誰輸了誰付錢。我知道今天不陪他們玩幾把就別想有好果子吃,於是只得擱下行乞的牌子,開始跟他們試幾把。我當時想雙方各50%的輸贏概率,我也有同樣的機會。但一開始,我就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贏的可能,我越著急,就輸得越快,結果沒兩支煙的工夫,口袋裡乞討來的五十多元錢全部掏空了。等我發覺自己上了別人當時,那幾個人卻得意忘形地拿著贏我的錢在一個西瓜攤上狂吃了一通,最後他們把一堆西瓜皮扔在我的跟前,說像你這樣智力低下的大學生只配吃瓜皮。被嘲諷數落和爛西瓜皮淹沒的我呢,又懊悔,又羞愧,簡直無地自容。我心裡不知哪頭一下湧出的氣,抓起西瓜皮就狠命地朝自己頭上砸,一直砸得渾身泥污,淚流滿面……街頭的行人以為我瘋了,遠遠地躲著,那些頑皮的小孩則用瓜皮和飲料瓶向我扔來,嘴裡還一邊沖我說著髒話。可我已經不在乎了,並裝成瘋子似的跟他們逗樂嬉鬧。這時的我,臉上露著阿Q式的笑容,用誇大的動作在街道上大搖大擺地招搖過市,而心頭卻在一滴滴地流血…… 如此幾天以後,我感覺自己的臉皮厚了,神經也不再那麼敏感了。別人怎麼損、怎麼挖苦,我都麻木了,惟有我的心境依舊,那就是湊滿足夠的錢,我要上大學!而正是為這,我行乞了數十個城鎮,走遍了蘇南大地。其間,我一連睡過幾次露天,也為躲過市容執法隊的搜查而屢次裝扮成小販。但我還是要說我碰上了無數好心人,特別是一次在我半途中暑昏倒在街頭時,幾位好心人把我送進了醫院。當我醒來時發現口袋裡多了幾百元錢,卻找不到一位留名留址的恩人。 9月初,大學開學了。當我拎著一書包鼓鼓囊囊的錢票到學校報到時,學生處的老師一邊點錢一邊很不耐煩地問我是不是做買賣掙來的錢,我告訴他們說是,我是賣我自己。他們奇怪地看著我,不明白我說的什麼意思。我心想,這個秘密永遠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這位同學給我講完他的“乞丐生涯”後,留下一句“代為保密”的話後,便消失在大學城內。在後來的調查採訪中我才知道,有過乞丐經歷的學生,在每年的大學新生中,不止一兩人。在他(她)們沉重的腳下,都留有一串淒愴悲涼而又執著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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