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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兒女,從母親的“十字架”上走來

落淚是金 何建明 9583 2018-03-14
安金鵬太幸運了!他是代表中國高中學生參加在阿根廷舉行的第38屆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的金牌獲得者,被“中國第一最高學府”北京大學免試直接錄取的1997年新生。那天他接到北大“入學通知書”後,給第一個看的人就是自己的母親。 “媽,你看,我終於可以上大學了!而且還是北大!”兒子喜出望外。 母親一邊擦著淚,一邊雙手顫抖著看那份燙金字的入學通知書。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後十分自信地對兒子說:“小鵬,媽知道你一定能考上北大的!這回,媽還要陪你到北京,送你進大學門!” 9月5日,安金鵬早早起了床,因為再過一個來小時他就要離開自己的家,到北京去報到了。他發現自己在此生活了十幾年的那幢破舊不堪的農舍裡早已騰升著裊裊炊煙,跛著腿的母親則在灰暗的鍋台前忙上忙下。

“快來吃,媽給你把麵煮好了。”母親像往常一樣麻利地端上一碗熱騰騰的雞蛋麵。 兒子端起碗,怎麼也吃不下去。他知道這碗裡的面是母親昨天用五個雞蛋從鄰居那兒換來的,而母親那條跛腿也正是前天為了多給他籌點學費,推著一平板車蔬菜去趕集時扭傷的。安金鵬想到這裡,頓覺手中的筷子重如千斤。他放下碗,走到母親的跟前跪了下來,久久撫摸著母親那隻腫得比饅頭還大的腳,哽咽著問道:“媽,你的腿好疼吧?” 母親將兒子扶起,輕輕為他擦去淚水,搖搖頭:“不疼,媽看到你今天總算考上大學,心裡比蜜還甜。真的……” “媽——”兒子再也忍不住了,他的哭聲驚動了四鄰。 家在天津武清縣大友岱村的安金鵬同學確實是中國五千多萬中學生中最幸運的一位,這倒不是他今天能考上北大這所“中國最高學府”,而是他有一位比泰山更偉大的母親始終如一地在他追求“大學夢”的路上,給他架橋鋪道——

同所有貧困農家子弟一樣,安金鵬從生下來那天就開始與苦結伴。小時候,他便知道父母為了給有支氣管哮喘和半身不遂的爺爺奶奶看病而拖了一身債。 7歲上學那年,幾塊錢的學費也是母親從別人家借來的。可小金鵬發現自打他上學後母親反倒一直不愛坐在他身邊看他做作業。後來他明白,由於他手裡常使的用細線捆在一根小棍上的鉛筆頭是被同學扔在地上撿來的,練習本則是用橡皮擦了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復用的舊本本……母親不願看到這些,看了她更傷心。不過好在母親也有高興的時候,因為學校每次考試,兒子總是全班第一名。聰明的小金鵬,上初中就把高中的數理化課程給學完了。 1994年5月,在天津市舉辦的初中物理競賽中,小金鵬是市郊五縣學生中惟一考進前三名的農村娃,並因此被天津一中破格錄取。當他欣喜若狂地跑回家報喜時,萬沒想到家人竟沒一點兒喜色,反而籠罩著一層愁雲。原來奶奶剛去世,久居病榻的爺爺又緊接著生命垂危。 1萬多元的外債像一座高山壓得全家喘不過氣。懂事的小金鵬默默地回到自己那間小屋,然而他怎麼也忍不住心頭的酸苦,眼淚整整流了一天。

傍晚,小金鵬在里屋聽外屋的父親和母親爭吵不休。原來,母親要把家裡的那頭懷上駒的毛驢賣掉好讓小金鵬到天津上名牌一中,而怎麼說父親就是不同意。正是這一陣高過一陣的爭吵聲,讓久病的爺爺聽到了,老人家知道孫兒是因為自己的拖累而無奈的,他覺得再活在世上是全家無法擺脫的枷鎖,便選擇了一條絕路…… 第二天醒來,小金鵬得知爺爺已永遠離他而去,哭得死去活來。他明白這一切的發生都與他上學有關。當他伏在爺爺那冰冷的屍體上時,他真想對父親和母親說一聲這個書我不讀了,可他沒這勇氣——他太渴望讀書,太渴望將來上大學了。 埋葬爺爺後,債台高築的家又多出了幾千元債務。過了兩天,小金鵬和父親發現家裡的那頭小毛驢不見了。父親馬上猜到了,於是鐵青著臉問母親:“你真把毛驢賣了?以後盤莊稼、賣糧食你用手推、用肩扛啊?這一頭毛驢也才幾百塊錢,能供得起金鵬念一學期還是兩學期?”

那天母親哭了,她幾乎是吼著回答父親:“娃兒要唸書有什麼錯?他考上市一中在咱全縣是獨一份,咱不能讓窮家把娃的前程給耽誤了!明白嗎?我、我就是用手推、肩扛一輩子,也要讓他上學、上大學……” 金鵬捧著用毛驢換得的600元錢,真想給母親跪下磕上幾個頭。他發誓一定好好學習,讀好中學,考上大學,報答父母之恩。 秋天到了,金鵬回家取冬衣,他一進門就愣了:“爸爸,你的臉咋這麼黃?人也瘦了好多……” 病榻上的父親苦笑了一下,沒有理睬兒子的話。可懂英文的兒子一看桌上的藥瓶說明書,頓時嚇了一跳:爸吃的可都是些抑制癌細胞的藥呀!他找到了母親,悄悄問這是怎麼回事。母親一臉痛苦地告訴兒子,在金鵬到天津唸書後,爸就開始便血,一天比一天嚴重。母親急天急地借了6000元錢,到天津、北京給父親查了一遍,最後確診是腸息肉,醫生說要盡快做手術,可父親死活不同意再藉別人家的錢。 “醫生說不動手術病會更難治,我尋思就是踏破天也要為你爸把看病的錢借來。這事千萬別對你爸說,他窮怕了,一提錢就整夜整宿睡不著。”

那天金鵬幫母親在田里幹活時,鄰居告訴他,說他的母親一個人既要為父親看病,又沒人幫她種地,一個女人家沒足夠的力氣把地裡的麥子挑到場院去脫粒,也沒錢僱得起人使用脫粒機,於是她只得熟一塊割一塊,然後用平車拉回家裡,等晚上再在自家的院子裡舖一塊塑料布,搬來一塊大石頭,用雙手抓起大把麥稈在石頭上掄打著將一粒粒麥稈脫盡。整整幾畝地,母親全是靠這樣跪著割、趴著脫……金鵬沒等別人說完,便飛身回家一下摟住為他補衣的母親大聲哭泣著說:“媽,我再也不去上學了,我要在家幫你幹活……” 母親轉過頭,那雙含著淚花的眼盯著兒子,堅定地搖搖頭:“好孩子,媽頂得住。你在學校好好唸書,念出好成績,考上大學,媽就有力氣,明白嗎?”

金鵬點點頭,他知道母親多麼看重自己的兒子將來能上大學!他也明白,對一個農家子弟特別是貧困的農家子弟來說,考上大學才是最大的希望所在。兒子的前程,在母親的心目中比她自己的生命還要重百倍、重千倍!金鵬懂得只有自己好好地讀書,才能對得起母親,除此別無他路。 他回到了學校。由於家庭負債累累,安金鵬的生活費每月只有60元到80元,這麼點錢在大城市裡生活怎麼過呢?可他知道,就是這幾十元錢,也是母親每天一分一分地省、一元一元地攢,把全家所有可能積攢得出的現錢給他送來,而母親和有病的父親及弟弟只能在家吃醃菜拌湯過日子。母親知道兒子在城裡不容易,又是長身體的年歲,便每月都要步行十幾里路去批發20斤方便麵渣給金鵬送去。每次送方便麵渣時,母親還特意趕到6里外的一家印刷廠討一包廢紙給兒子做演算草稿用。除此,母親的布包裡還有一件金鵬熟悉的推子,那是專為兒子理髮用的。母親對兒子說:“你現在是在城裡讀書,出去得像個樣。可咱家沒錢讓你上理髮店,所以媽每個月來為你理一次發,省下錢你就多買個饅頭什麼的,把肚子填飽。啊,聽到了嗎?”

金鵬點點頭,什麼話都說不出。 在學校,金鵬是惟一在食堂連素菜都吃不起的學生,饅頭、方便麵渣和鹹菜就是他的一日三餐。母親捎來的廢草稿紙用完了,他便到校內外撿那些一面沒印字的廢紙用;他自進中學從沒用過一塊肥皂,洗衣服時便到食堂要點鹼麵將就……然而這樣艱辛的學習生涯從沒有使安金鵬自卑過,因為每當苦難壓得他喘不過氣時,他便想起了母親。是母親給了他力量,給了他智慧,給了他生命的全部意義。而他也無愧于母親那大海般的慈愛,成為出類拔萃的學子。 安金鵬終於笑著走進了大學門。那是因為在他身後有母親那一片無比燦爛的陽光照耀著…… 家住北京那條很有名的柳蔭街的高潔同學,是1998年9月成為一名大學生的。我知道她的事純屬偶然。那天我正在赤膊上陣趕我的稿子,我的夫人說她單位同事的孩子有個同學家很貧苦,今年考上大學了,可為那3500元學費,全家人傷透了腦筋。

“怎麼回事?” “沒錢唄。”我夫人說。 夫人見我沒話說,便道:“我出個主意,你看行不行?” “什麼主意?” “你不是在寫關於貧困生的書嘛,把這個叫高潔的苦孩子寫進去,這樣人家看了書不是可以給她資助了嗎?要不……”夫人的話沒有說完,只是望瞭望我。我馬上明白了,因為如果不是她知道我已經為了寫貧困生而一路贊助了好幾位貧困大學生的話,夫人準會說“乾脆我們幫幫這孩子吧”,但現在她沒有說。其原因我清楚:我們家近期的經濟也出現了危機。 “那好吧,我明天去採訪一下那女孩子,看她到底怎麼樣。”我作了一次非計劃之內的採訪。第二天我到了離我家只有兩站路的那條曾經住過共和國國家主席的柳蔭街。高潔家在柳蔭街銅鐵廠胡同。當時我心頭有種不可言喻的感覺,那就是我不太相信在這麼一條十分出名的首都大街上,竟然會有一個女孩子為交不起上大學的學費而愁得走投無路!

然而這是事實。 高潔家的境況,比我想像的要可憐得多。她那個生活了十九年的家,竟只有九平方米之大。除了一張床外,便只能放一個櫃子了。屋內無法放爐子,做飯只能在外面臨時搭出的一塊小地方。好客的高潔父母忙讓我坐,其實我只能坐在他們全家惟一的那張床上。 “實在不好意思,只能讓你坐在床上了。”腿腳不利索的高潔父親很歉意地說,而高潔那個有病的母親只能從屋裡退至門外——因為小屋內已沒有多餘空間。 “能說說你上學的事嗎?”我轉頭問一聲清秀的高潔姑娘。我看得清楚,這孩子先是不好意思地一笑,繼而兩顆豆粒般的淚珠一下子掉在臉上……隨我一起採訪的攝影師拍下了高潔的這一景,而後來高潔那閃著淚水的照片,成了一書的封面畫出現在神州大地的無數媒體上。這是後話。

“瞧你這孩子,人家何作家跟你說話呢!”父親不滿地對女兒說了一句,隨後直向我抱歉,又長長地嘆了一聲,“這孩子命苦,投錯了胎……” 我這時已有些看出高潔一家的貧困根源了。原來她的父親是個腿腳有殘疾的人,而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那位站在門外一直笑瞇瞇卻不說話的母親。 “我有病……一直有病,拖累這家,拖累這孩子了。”母親說著,再不笑了,只是不停地在擦淚。 我轉頭再看看高潔。女孩已是滿臉淚水…… 好可憐的一個家呀! “高潔,反正你離我家不遠。改日請你到我家去,然後我們好好聊聊行嗎?”我知道這一天無法完成採訪,便說。 高潔又是點頭又是擦淚。 這是一個受苦太多的孩子。而她這樣年齡的女孩,尤其是生活在首都北京的女孩,本該是每天躺在父母懷裡撒嬌的小寶貝哩!可在高潔的記憶中似乎沒有。 也許我的建議是對的,高潔在與我單獨談話的時候,剛一開口便忍不住地淚流滿面起來。她那天當著父母面真的想哭出聲,可她強忍住了,因為她不想傷父母的心。她說她父母與其他家孩子的父母不一樣。高潔父親在娶她媽為妻時,腿就有殘,就是因為父親有殘才娶了有病的母親。高潔的父親平時很要強,人也很直爽,但他那殘疾的雙腿注定了一生的不幸命運:幹什麼事都硬不起來。在高潔的眼裡,父親依然是個標準的男子漢,儘管腿腳不利索,可家裡的重活累活,父親總是毫不含糊。然而男人畢竟是男人,一個家庭裡如果沒有一個完整的女人將會出現生活的傾斜…… 高潔的母親得的是哮喘病,後來又發展到肺氣腫。在高潔的記憶中,她媽幾乎每個月都要進醫院一次。因此小時候的高潔極少有笑臉,女孩子家本來總愛臉上掛笑,可高潔不行,媽媽在家時,她看到爸爸天天提心吊膽似的怕媽的病又犯了,自己也跟著擔心;假如媽因犯病上了醫院,她便更不可能有笑臉了。後來高潔上學了,但從上學的第一天起,高潔就被老師點名說,你這孩子為什麼上課時老走神?老師哪裡知道,小小的高潔,心裡裝的東西太多,她上課時也時不時想起在家的媽是不是現在又開始犯喘了,或者在醫院的媽是不是又在打針了。上小學時,高潔並沒有也不懂得把家裡的事告訴老師和同學,只是以為家家可能都是這樣吧。那天下課回家,爸爸告訴她媽又住院了,當晚爸帶她上醫院給送了一次飯。第二天放學回家,高潔看到本來就腿腳不好的父親一臉疲憊,便對爸說:“爸,你把餃子包好後我給媽送去。” “你?”父親瞪大了眼。 “嗯。我給媽送。”小高潔十分自信地朝父親點頭。 “你真行?爸爸今晚要值班,你能代我送那倒是好,可你不行,太小,要乘好幾站車呢!”父親搖搖頭,長嘆著只管包手頭的餃子,一邊自言自語地,“什麼時候等你長大了就好了……” 小高潔看在眼裡,她心裡想著今天一定要做給爸爸看看。當爸爸把餃子煮好並盛好後,放在一旁又去辦其他事時,小高潔拿起飯盒,又給爸留了個小紙條便出了家門…… “小潔,怎麼是你送飯呀?你爸呢?”病榻上,正掛著針的媽媽看著才七歲多一點的女兒一晃一晃地提著飯盒走進病房時,驚呼著伸出一隻手把女兒拉到身邊,問。 “爸爸沒來,是我一個人來的。你快吃吧,餃子還熱著呢,媽媽!”小高潔有架有式地一邊掀開飯盒,一邊興奮地用小臉湊在熱騰騰的餃子上。 媽媽兩眼滿是淚水地把女兒攬在懷裡:“你這孩子,以後不許你一個人到這麼遠的地方來。聽到了嗎?” “不!媽媽,我要來,我要給你送飯來!”誰知小高潔一下子從媽的懷裡直挺挺地站出來,大聲說著,像在莊嚴承諾。 “這孩子多懂事呀!你看才幾歲就知道心疼她媽了!” “可不,從柳蔭街到這邊北大醫院好幾站路,你說要是我們的孩子還不知瞎闖到什麼地方去呢!” 與母親同一個病房的人在一旁齊夸起小高潔來。 七歲那年的小高潔,當她聽到別人如此誇她時,那顆單純而幼稚的心充滿了自豪感。她感到自己是多麼了不起,她感到自己從此可以開始為有病的媽媽承擔責任了!所以在之後的若干年裡,小高潔把上醫院為母親送飯看做是自己一份神聖和極其了不起的責任。因此無論醫院離家有多遠,無論是雨夜還是黑天,她小高潔義無返顧,沒有絲毫的膽怯,也沒有半點叫苦喊屈的時候。尤其當她跨進母親的病房,周圍的那些大人們總是左一個誇她好機靈,右一個誇她好懂事時,她的這種自豪感總是溢在心窩…… 但是後來高潔大了,漸漸地在一次次給母親往醫院送飯的時候,她發覺自己再不像以前那麼自豪了,她看到別人家的孩子每天放學回家不是聚在一起玩,就是在一起做作業;可她不行,她要一分鐘也不能耽誤地趕到醫院為媽端屎端尿,端茶端飯。她開始覺得自己很可憐,可憐得沒人看得起自己,因為那些與她同齡的女孩子不是父母身邊受盡呵護的嬌小姐,就是想什麼有什麼的“小上帝”。而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沒法正常上學。自從高潔第一次給母親送飯、第一次親手給媽做菜後,她便主動接過了家庭中本不該讓男人做的家務活。媽媽有病,媽媽的病需要精心和盡心的照顧。別看小高潔平時說話不多,但心裡細著呢。然而這一切的養成,與她年齡太不相稱,那時她才八九歲。苦人家的孩子就是這樣,一切都開始得早。高潔記得,在她上學的第一天,她便在心頭蒙上一層陰雲:那個早晨的前夜,有病的母親為了讓自己的女兒也能高高興興地上學去,特意給她縫了一件衣裳,那晚母親一邊喘著一邊又不停地為女兒縫著,小高潔當時就想著能穿新衣裳上學的事,卻忘了媽的病,她甜甜地睡在媽的懷裡度過美好的一夜,清晨興高采烈地上學去。中午當她興沖沖地拿回新書本想讓媽看一眼時,卻發現家裡的門反鎖著…… “媽媽,媽媽——”小高潔喊了半天仍沒人答應。她哭了,哭得異常傷心。後來鄰居告訴她,就在小高潔上學不久,她媽就開始大喘,父親和一個鄰居趕緊將高潔的媽送進了醫院。小高潔的一顆滾燙的心一下子變得冰冷。下午當她回到學校時,看到小伙伴們高興的樣兒,小高潔忍不住淚水汪汪…… 這是高潔上學第一天的記憶。而日後這樣的痛苦記憶就再也數不清了。 小高潔在上初中的時候,學校的一次又一次考試像打仗一樣地頻繁。本來成績一直在班裡前幾名的高潔,由於連續幾次給母親陪床而直線下滑。期末考試了,高潔發誓要奪回自己的名次。那段時間她特別賣力,母親半夜醒來常見女兒還在燈下做作業,便輕輕地端上一碗糖水——這是高潔從小就能得到的最好的母愛之一。她望著媽媽咳喘的身影,含著淚水又埋頭苦學起來。高潔的心頭騰起一種強烈的願望:我一定要好好學習,長大賺了大錢後第一件事就是先給媽媽找家最好的醫院把她的病治好!那一夜,高潔在凌晨一點多時才睡下。清晨,當她還在睡夢中時,突然被父親叫醒:“小潔,快起來幫一下忙,你媽又喘得不行了!快快!”高潔“噌”的一下從被窩裡跳起來,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母親臉色蒼白,胸脯像鼓風機一般地劇烈起伏著……那情景極其嚇人。高潔慌手慌腳地幫著父親給母親穿上衣服,抬上小三輪車。 “我去了啊,把門關上,早晨自己弄點吃的就去上學啊!”父親一邊吃力地蹬著車直奔醫院方向,一邊回頭吩咐道。 寒風中的高潔直挺挺地站在那兒,似乎什麼都沒聽到,她心裡裝的全是母親那張蒼白的臉和喘得地動山搖的那個胸脯……那一天,高潔的成績考得一塌糊塗,不僅沒能實現自己的願望,而且又落下幾個名次。 她感到灰心了。不灰心也沒轍,母親不知什麼時候又會喘起來,而每一次喘都似乎比上一次更嚴重。住院送飯送菜不說,光陪床就夠受的。女病房裡男士進出總不太方便,所以父親總是更多地讓高潔去醫院陪床。母親儘管有病,但一直盡可能地為女兒著想,一般白天基本不要家人來陪著,但晚上高潔是一定要去為媽陪床的,她擔心有個好歹。別看並不復雜的陪床,那可是活受罪的差事。你既不能睡好又不能隨意走動。高潔在讀書,學校的作業是絕不會因她陪床而減少。無奈,她把陪床當作做作業的好當口。高潔的媽是個普通工人,只能住最普通最擁擠的病房,病房的嘈雜是可想而知的,然而高潔已經習慣了,只要媽不叫她,高潔可以趴在媽的床沿上一做作業就是一兩個小時。高潔又是個孝女,母親勸她早睡,可她從來都先讓母親睡。當她看到有病的母親睡熟時,她才合上眼…… “呀,不好啦,我又要遲到了!”這樣的事太多,高潔在陪床時常常突然驚叫起來。由於困得要命,她經常在醒來時發現離上課的時間太近了,於是便驚慌失措地趕緊幫著媽做完該做的那些事,拔腿往學校趕。在教室的座位上,她那顆心仍怦怦直跳,要到第二節或第三節課時,高潔才能感覺平靜下來。 那是一種真正的磨難。有一次高潔在體育課上做俯臥撑,做著做著,高潔覺得兩隻胳膊像麵條似的軟了下去。她想撐起身來不做了,可就是支不起來。後來她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睛,等到醒來時,她發現自己身上重重的暖暖的,嗯,誰的衣服蓋在我的身上了? “啊,同學們,高潔醒了,她醒了!”這時,她看到全班的同學一齊向她奔來,不管是男生還是女生,大家像親人一般地問這問那,百般地叮囑高潔如果太困了就再睡一會兒,甚至有的同學說:“高潔你忙不過來,我們輪流替你上醫院給你媽陪床怎麼樣?” 高潔的眼淚頓時像決口的河水,嘩嘩直下。 這是一個生活中有太多眼淚讓她流的女孩。 有一次母親又開始犯喘,父親上班不在家,小高潔好著急,可她又沒法用自己的自行車馱著母親上醫院呀。家裡的那輛三輪是專為給母親上醫院用的,但高潔不會騎它。怎麼辦?媽媽的病不能耽誤!高潔心一橫,便把三輪車推了出來,然後吃力地將媽扶上後座,自己便腳踩鐙子朝醫院直奔。這是高潔第一次蹬三輪,她的手心緊張得全是汗。就在走向積水潭醫院的路上,一個下坡坎兒邊,高潔因為不會剎閘,眼巴巴地看著車和有病的媽連同自己全都翻倒在路邊。小高潔開始還笑,後來醒過神來,看到自己的媽與車都倒在那兒的慘勁,忍不住地哭了起來。路過的好心人幫助高潔扶起了她媽和三輪車。那次,直到母親在醫院住下掛上針的幾小時後,高潔還在不停地抽泣著,最後,她獨自走出病房,躲在一個沒有人看得見的地方大哭了一場…… 最讓高潔難受的還不是這些。她感到自己最難受的是由於母親長期有病,家裡一切可以變為現金的東西全沒了。本來提前病退的母親就只拿二百多塊錢一個月,父親幹的是臨時工,工資更不固定,全家除了吃外,所有可以省下的錢全部留著下一次高潔她媽住院時開支。女孩子大多愛吃零食,高潔其實也喜歡,可她不能,她甚至連上學用的每一張草稿紙都要用到不能再用為止。同學們經常看到高潔一整個冬天換不上一兩套衣服。高潔告訴我,她到現在為止,身上的衣服都是親戚家的幾個姐給的,她自己家基本沒有給買過什麼像樣的衣服。但是高潔愛讀書。有一次爺爺和幾個親戚在春節時給了她幾十塊壓歲錢,高潔精心保存了大半年,她有兩個打算,一是等媽特別需要時給買瓶梨水罐頭,二是一定要買本辭典。後來她把這幾十元錢真的用在了這兩件事上,而自己連根冰棍都不捨得吃。 初中畢業了,父母跟她商量,說我們家境不好,你就讀個中專算了,以後早點參加工作。這回高潔想不通了,她用眼淚回答了父母,因為高潔想的是將來她要上大學。 由於這是自己選擇的路,高潔覺得更應該為可憐的爸媽多作出貢獻。然而這似乎無法改變的家境,使高潔一直陷入極端痛苦之中。那一天中午,高潔從學校回來趕到醫院把自己趕著做的飯送到母親的病榻前,她媽就是不吃,並說以後你也不用送,媽等著餓死算了。高潔急了,她知道媽是心疼自己,怕耽誤自己的學習與成長。高潔含著眼淚對媽說:“你不吃我就不走,永遠不走!”母親開始有意背對著女兒不理睬,過了好一會兒,母親以為孩子走了,掉過頭來,只見高潔滿臉淚水地站在一邊,那一顆顆豆粒一般大的淚珠,打濕了她的一大片前衣襟。 “小潔,我好苦命的孩子……”母親忍不住一把摟過女兒。母女倆在病房裡抱頭痛哭了一場。那是高潔一生中難忘的一幕,她深深地懂得天底下的母親都愛自己的兒女,儘管自己的母親有病在床,內心卻同樣對她寄予深深的愛和希望。高潔大了,她更懂得如何能為母親和父親做點事,因為這個殘缺的家庭裡,只有她是一個最完整的人。她知道在今天的社會裡,有病的母親和有殘的父親難免受人歧視,她當女兒的絕不允許這種使她父母傷心的事發生,於是便開始承擔起不該讓一個女孩承擔的事。母親的單位是個小企業,效益不算好,自然像高潔母親這樣的老病號,對單位來說負擔也是十分沉重的。可高潔家沒有別的路子可走,所以每一次母親住院,總得先到母親的單位求爺爺告奶奶一樣地要出一張支票。幹什麼都容易,但要錢是最難的。父親要錢不靈後便把任務交給了女兒高潔。那就去吧,為媽的病。高潔沒想到的是要錢竟如此之難。人家說了,不是不給,而是單位效益不好,還要養活那麼多在職的人,“給你媽看病了,我就沒法讓每天上班的人拿回工資去,你知道嗎?”廠長的話句句在理。高潔呢,她說:“叔叔,我知道這個理,可我媽她病得實在不行才住院的,你們幫我救救她吧,好嗎……”高潔不會說更多的話,她只有眼淚。 唉,看在可憐的孩子麵上,給!廠長沒轍了,撕下支票,不忍心再看一眼眼淚汪汪的女孩。 謝謝,謝謝叔叔。高潔彷彿一下子搬掉了心頭的石頭。她盡快地回家把支票送到父親手中,一邊又幫著母親收拾住院的東西。可轉頭見父親默默地坐在那兒發楞。怎麼啦爸? 你看吧,這錢哪夠交住院押金的! 高潔接過支票一看,可不,才1000元。高潔的心頓時涼了。 九平方米的小屋裡又開始沉默,只有床頭的母親在不時喘咳著,而且越咳越厲害。母親的每一聲咳,就像敲在女兒的心頭,“媽,我們只管去住院,明兒我到學校給您去募捐,啊。我們快去吧!”高潔對媽和爸說。 第二天,高潔的同學和老師真的不少人給了高潔錢。高潔又流淚了…… 我眼前的高潔似乎已經到了不能自控的地步,她的淚水讓我無法看著她,因為我覺得我的眼睛裡也早已模糊一片…… 高潔後來的事我知道,她於1998年7月考上了大學,本來她是完全可能考上重點大學的,但因為在高考緊張階段,母親又多次住院,給高潔複習影響很大。但高潔並不後悔,她說母親的病是最重要的,雖然我上大學也極為要緊。入學通知書下來時,高潔一家著實又難了好一陣,3500多元學費,對早已一貧如洗的高潔家來說,真的是天文數字。但高潔沒有放棄機會,她到處借錢,甚至利用假期早出晚歸地打工……她說再苦再窮,我決不放棄上大學,這是我一生最想做的事。 我再一次發現淚水不斷的高潔,實際是個很頑強的女孩。 (在《中國作家》雜誌上發表後,高潔作為“封面人物”,一下成了眾多媒體關注的人物,先後有多人向這位可憐的女孩子伸出了援助之手,有西藏的邊防戰士,有特區的老闆,也有普通的百姓,他們用自己的愛給予了高潔無比的溫暖。一天,高潔跑到我家,興奮地告訴我說,她現在已經能基本解決學習和生活上的困難了,媽的病也大有好轉。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高潔的臉上充滿了燦爛的笑。她笑時很美,像天下所有幸福的女孩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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