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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十九章

秘密檔案 何建明 5277 2018-03-14
1993年12月26日,是毛澤東誕辰一百週年。我因為寫一部警衛領袖風雲錄而採訪過不少當年在毛澤東身邊的工作人員。他們告訴我,自1964年以後,直至1976年去世前的十幾年間,毛澤東實際上過著深居簡出的隱居生活。除了一些重要的外事活動外,連總理周恩來和四人幫中的江青等人也都不太容易受到這位政治聖人的接見了。至於知識界、科技界的人物要想與毛澤東會面,機會那就更希罕了。然而,李四光除外。有史料記栽,僅1964年一年中,毛澤東就兩次單獨會見過李四光,而且都是朋友式的。一次是兩人笑談太極拳,另一次是請李四光到中南海懷仁堂看豫劇朝陽溝。之後的若干年間,毛澤東見李四光必誇他發現大慶油田的功勞,在談大慶油田時,毛澤東必提及李四光。歷史使李四光成為科技界一面紅旗。

文革開始前,大慶已經成為全國學習的榜樣。文革後,大慶更是一面鮮紅的戰旗,像王進喜那樣打鑽的鑽工也當上了擁有幾十萬人隊伍的大慶油田革委會副主任。大慶離不開李四光,李四光隨大慶宣傳的升溫而升溫。 人到了聖壇會變成使人懼怕的鬼神。 科學到了聖壇會變成一派荒誕。 在地學界,以黃汲清、謝家榮為代表的一大批正直的科學家,之所以不服宣傳上的某些做法和提法,原因只有一個:科學必須尊重客觀事實,科學不能一家之言。 黃、謝兩位科學大師在他們身後還有成千上萬的追隨者太天真了,他們以為在暴風驟雨的政治鬥爭面前,也可以採用像搞科學一樣的誠實態度去對待。大師們徹底地想錯了。當他們還來不及發現自己的想法錯在何處時,革命風暴已經把他們從萬眾敬仰的科學大師座椅上拉到了以鼠為伍的地下獄室。在棍棒和飛機式面前,身材魁梧的謝家榮奉行的是士可殺而不可辱的古訓,因而最終以自殺方式結束了其輝煌的一生。黃汲清太瘦小,瘦小得他想在那間暗無天日的地下獄室裡將自己的身子撞擊水泥地的力氣都沒有……這位當時不足80市斤體重的大師,在謝家榮去世之後,以地學界最大的反動學術權威身份,遭受到慘無人道的靈魂與肉體的摧殘。

文革初期,黃汲清當時是中國地質科學院常務副院長。在這個知識分子為主體的科研聖殿裡,少數幾個以打砸搶為嗜好的造反派分子掌握了科學院生殺大權。在文革開始的並不長的時間裡,他們逼死了謝家榮,又逼死了另一位著名地質礦床學家孟憲民,他是我國最著名的錫都雲南個舊錫礦的主要開拓者和奠基者,還是世界上第一塊新礦種香花石礦的發現者。孟憲民在地科院的一批失去了基本人性的造反派的淫威下,從辦公大樓的三樓窗戶跳樓而死。目擊者對這位大師死狀至今一說起來仍會渾身發抖。他的腦袋倒插在雙肩中央,地上白花花的紅殷殷的一大攤……,目擊者告訴我,那白的是腦漿,那紅的是鮮血。孟憲民死的時候是中國地質科學院副院長,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第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當時,黃汲清不是沒有過像謝家榮、孟憲民兩位好友一樣了結此生而萬事大吉的念頭,但他沒有這種機會。造反派們不允許地學界失去批判和打擊的一個最大的對象。因為在他們看來,只有在不停地升級的飛機式與批判大會上,才能體驗到那種革命的快樂感和勝利感。如果失去了批判與打擊的對象,這種鬥爭就沒勁!就不過癮!

黃汲清被關進了一間特設的地下獄室,從此開始了長達一百八十多天的長時間逼供審訊…… —次又一次的提審,一次又一次的批鬥,使打暈批昏了的黃汲清反倒越來越清醒起來:幹嗎要死?我沒有錯!我的學術有什麼問題?沒有呀!大慶油田是個例證!毛主席不是提倡要學大慶嗎?相信黨和人民不會把功臣當罪人的! 一位每天接受幾小時逼供、見不著太陽見不到光線,只能吃一個慢頭或兩個窩窩頭的老人,在半年後竟然還活著從幾十級台階下走出來,真是一個奇蹟! 黃汲清從地下獄室出來的時候,家裡給他稱了一次體重:78市斤。在這之前的四十多年裡,黃汲清說自己的體重沒有少過一百三十斤。 這不是失去人性的摧殘是什麼?我不知道當年參與迫害大師的那些革命者現在是否還活著。如果活著,他們應當為做過這樣的事而每天到教堂在耶穌的十字架面前懺悔一千次,否則天地不容!如今有人一說文革就把所有的錯誤與罪過統統地歸到林彪、“四人幫”身上,我以為似乎太過於簡單化了!

“莫哭,莫哭,出來就好了嘛!”黃汲清回到家,妻子陳傳駿撫摸著瘦得像個孩子似的丈夫,整宿地痛哭不停。連抬眼力氣都沒有的黃汲清反倒安慰起妻子來。他哪裡知道這半年中妻子是怎麼過來的。我到中國地質科學院採訪,當向有關人士問起那一段事時,他們的面部表情一下冷峻起來:啊喲,那個時候,我們在樓上辦公,每天從早到晚只要往窗外的樓底下看,就會看到陳老太太(黃夫人筆者註)的身影。她老在樓底下來回地走動,想有機會看一眼關在地下室的黃先生,我們告訴她說是不會見到的,可她不信,照常還是每天來,不管刮風下雨。那樣子實在太可憐了,後來我們都不敢朝窗外張望,怕看到她…… 陳傳駿就是這樣一位至誠至愛的妻子。 黃汲清在生前不止一次這樣對子女說過,他的一生如果沒有愛妻的關心體貼,就可能沒有事業上的如此成就,也不可能活到91歲高齡。我採訪黃汲清的子女,他們跟我說的一樣:沒有母親,就沒有父親的輝煌一生!

大師一生中若有最慶幸的事,應當是找了陳傳駿這位賢妻。 他們相識於1936年,也就是黃汲清從瑞士獲博士學位回國時。黃汲清那時剛過而立之年,正值大展雄才的年華。由於卓著的才華和恩師丁文江、翁文灝的厚愛,回國不久便升任了國民政府實業部中央地質調查所地質主任。相當於總工程師和代所長之職,如此一位璀璨的科學新星,他的婚姻大事自然引起諸多人士的關注。那時候在普通家庭裡十分講究門當戶對,而在高層知識分子界,郎才女貌則更為流行。大才子黃汲清理所當然地成了京城知識界引人注目的對象。舊北京時,才女們最集中的數聞名的北京女師大,這裡可以說集中了當時中國最有才貌的顯貴達官家的閨房小姐。說來很有趣,女師大當時有兩位人稱校花的學生,她們一位叫吳鏡儂,一位叫陳傳駿。前者比後者大幾歲,兩人都出身於名門貴族,都是人見人愛的嬌花淑女。 1922年,吳鏡儂嫁給了黃汲清的終身好友謝家榮。十幾年後,陳傳駿嫁給了謝家榮的終身好友黃汲清。謝家榮和吳鏡儂是一對恩愛夫妻,可憐沒有白頭到老。黃汲清和陳傳駿則更是一對如影隨形天下難尋的恩愛夫妻。謝、吳夫婦兩人的性格都屬內向,而黃、陳兩人則都是愛說、愛笑,性情活潑的外向型性格。他們的戀愛,充滿了羅曼蒂克。當他們的子女也有五六十歲時,子女們給我談起了他們的父母在年輕時第一次約會的趣事:黃提出到郊外的香山玩。好啊,明天就去!陳傳駿歡呼起來。第二天,一對戀人搭車前往香山。一路上,陳傳駿小姐歡快得像隻小鳥,啷唧喳喳說個不停。到了到了。車至目的地,小姐一溜煙眺了下去,回頭一看,錆人不見了。左盼右顧,還是沒人影。回車上一看,你道怎麼回事?嘿,這黃大才子呼呼地正酣睡著呢!哎哎,你在做什麼美夢呢?陳傳駿推醒黃汲清,氣不打一處來。嘿嘿,對不起,我剛才正好夢見了在德國黑森林與好友約會的事。黃汲清不好意思地推推鼻樑上的眼鏡。好你個黃汲清,你交待,你在外國留學期間跟哪個洋妞約會過?說!陳傳駿小姐氣喘吁籲地一把將黃汲清拖下車,非要他說個清楚。黃汲清一見此情,也急。不是的,不是的,龜兒子才約會嘛!那你剛才不是說在德國什麼黑森林白森林約會的,一定很浪漫吧?黃汲清笑了:嗨,那倒是約會,可是我們幾個地質學友約會呀!陳傳駿這下把沉下的臉浮了上來,將一隻纖柔的手伸進黃汲清的胳脾彎,撒嬌地說:那……你給我說說那次約會的事。一提起這,黃汲清就來勁了。那次約會是在1934年冬,正在瑞士濃縝台大學主攻阿爾卑斯山脈區域地質與大地構造研究的黃汲清,接到了正在德國留學的老同學李春昱來信,約他寒假去德國南部的黑森林地相聚。一生愛旅行的黃汲清見信後欣喜若狂,在異國能與久別的好友相會本身就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1935年2月,正值中國傳統的新春佳節之際,黃汲清踐約赴會。到那兒後,又見到另兩位北大地質系的高班學生,同在德國、瑞士留學的王恒升、樂森埒。四位青年學者,相會在異域的冰天雪地,耿耿童心,油然勃發,情不自禁地抓起雪塊互相對擲起來。雪仗越打越激烈,樂、王倆人竟然抱成一團,翻滾在厚厚的雪地之中。那場面有太多的童趣、學子趣,愛攝影的黃汲清忙不迭地舉起相機,連連幾聲咔嚓,記錄下了這難忘的黑林雪仗圖。那照片還有嗎?陳傳駿被這充滿情趣的故事深深吸引了。黃汲清很得意,有啊,你回去就到我宿捨去,保證給你看!去你的,誰跟你到宿舍呀!陳傳駿的臉一紅,羞道。後來這對才子佳人好上了。當時北京知識界還納悶:怎麼女師大的大美人都給窮酸窮酸的地質調査所的小子們拐跑了!

黃汲清與陳傳駿是在患難中結的婚。 1937年6月,黃汲清赴莫斯科出席第十七屆國際地質會議,之後在蘇聯進行了為期三個多月的地質考察與學術夂流。當年10月回到南京,這時,日本侵略者已經打到了上海,黃汲清作為中央地質調査所所長,他率幸所員工,輾轉到長沙。在長沙他與陳傳駿正式結為夫妻。嫁給地質郎的陳傳駿,從此也跟著過上了到處顛沛流離的地質之家的特殊生活。從結婚到1949年解放前的幾年裡,黃汲清不是出國就是天南海北出野外工作。陳傳駿除了那無時無刻掛念外,就是攜帶三個幼小的孩子,再者便是隨丈夫的單位與工作的變動而無休止的搬家。在結婚的頭十年裡,陳傳駿帶著孩子,繞著南京——重慶——北京來回搬家也不下十次。常言道,一次搬家就矮半截命。帶著孩子的陳傳駿已經記不得自己的青春少婦是怎麼過的。這位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在解放初的那次從南京逃回老家四川的一路上,為了孩子能有一口飯吃,有一個不被天上飛機轟炸的棲身處,她竟屢次拉下臉皮,像乞丐似的流著淚向別人苦苦哀求。

解放後,調到北京中央地質部工作的黃汲清當時身兼數職,一天忙到晚。陳傳駿為了能讓丈夫一心撲在為國家找礦的事業上,她毅然放棄了自己心愛的教授職業,當起了一名家庭主婦,專門服侍夫君和三個年幼的孩子。平日里,她為夫君的喜而喜,為夫君的愁而愁。更神奇的是,每當黃汲清心寬體胖時,她也跟著心寬體胖。若是丈夫日漸消瘦,她也即刻骨瘦如柴。三個兒女無不稱他們的母親是一個偉大的女性。 文革開始,黃汲清作為地質系統頭號反動學術權威外加特字號國民黨大特務被揪出來後,一向很注意營養的黃汲清黃胖子的全家斷了高薪。他從300多元的一級教授待遇,變成了只有每月15元生活費的牛鬼蛇神。他和老伴兩人的30元生活費要養活一家幾口人咋個活法?經濟的困境和精神上的打擊,使陳傳駿遭受了並不比大師輕鬆多少的嚴重摧殘。丈夫在地下室關押的日子裡,已近花甲之年的她每天支撐著弱不禁風的身子焦慮地到地下室附近的地方一小時、兩小時、甚至半天、一天地等著,那時的她,多麼期待能瞅一眼幾十年相依為命的老頭子,然而她始終未能如願以償……

陳傳駿還沒來得及用那微弱的身子為瘦得肋骨根根凸起的丈夫偎暖,1969年九大後,林彪的一號令又把京城攪著天翻地覆,鬼哭人嚎。大工賊劉少奇等走資派被遺送走了,國民黨大特務黃汲清也沒有逃過這場颱風。名曰琉疏散,可對那些被疏散對象與他們的家人來說,都知道這是一次生離死別。黃汲清的一女兩子得知後,挽著那瘦得皮包骨的父親,哭得好是淒慘。一向愛流淚的妻子此次一反常情,她不掉淚,也不說話,只是那雙滿含哀怨的眼神久久地發呆著。兒女們嚇壞了,商量著如何瞞著她悄悄送走父親。誰知,臨上火車前,陳傳駿捲起行李,對兒女們說:家交給你們了,我跟你們爸一起到江西幹校去!就這樣,她用那顆偉大的仁愛之心,伴隨丈夫度過了一千多天餵豬生涯。 1972年,黃汲清被落實政策回京,時年68歲。那時,他變成了一個真正的老人了。黃汲清搖搖晃晃回到家的第一句話是這樣對兒女們說的:沒有你們的媽,今天你們接回的該是我的骨灰盒了。

夫人比黃汲清小三歲。我第一次到她家採訪,黃汲清大師已經去世半個多月了。家人都不敢告訴她這不幸的噩耗,他們知道告訴她這噩耗就等於終結她的生命。我望著這已經耳聾、眼花的耄耋老人,心裡好難過。不過,我從心底與她全家人一樣,希望一直給她帶去歡笑和老頭子還在醫院,挺好的消息。 女性的偉大常常使自認為了不起的男子們感到無地自容。我為大師這樣的妻子而感嘆! 在中國的學術界和科技界,或許大家還沒有聽過哪個學科與門派之間的鬥爭超過地學界的。 地學界的學科與門派之間的鬥爭,不僅僅是具體在圍繞大慶油田發現問題上的名利之爭,而更多的是已經上升到了激烈的政治鬥爭。 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的潘雲唐副教授等人給我講了地學領域許多鮮為人知的事,使我深深地為地學領域所特有的那些鬥爭史而震驚。因為一旦把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政治鬥爭深入到一個科學領域,這種結果的殘酷程度絲毫不亞於毀滅一個政黨更令人痛心。科學就是科學,本不該有那麼多的政治性,而一旦政治加入科學領域,科學就將面臨滅頂之災。

其實,科學問題上的爭論本來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學科與學科之間的以及學科本身的正常爭鳴,是推動科學進步的基本動力。然而由於從事各種學科的人的胸懷、動機、品行等等諸多因素,致使一些正常範圍的學術爭鳴,變成了人與人之間的狹隘之爭,甚至發展到你榮我恥,你死我活的門戶之爭、政治之爭。 歷史是無法割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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