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一個中國男人的財富詩章

第5章 第五章輝煌背後的“原罪”

我再次飛往深圳找到歐陽時,心中存疑似乎更加多了:現在學術界在議論中國大亨時,常常拋出一種“原罪”之說。就是說,中國的有錢人不像西方的貴族是出於家族的承傳,也不像美國的比爾?蓋茨等靠自己獨立的知識產權和營銷本領獲得巨額財富,中國的大亨通常是“暴發戶”。而這樣的“暴發戶”在原始積累時通常是有“原罪”的,即他們在資本積累初級階段,一般情況下是有違法亂紀的犯罪色彩。中國的不少國民仍然對一夜間突然暴富的人有種心理上的蔑視,通常認為錢賺得越多的人其“罪惡”也越大。 不管歐陽如何謙虛,有一點毋庸置疑:現今的他也算是中國房地產界的一位重量級人物。深圳、東莞、湖北、河北、湖南……都有他規模越來越大的項目在崛起和拓展,其事業用“如日中天”來形容並不為過。有錢人容易引起人們關注,有太多錢的人更容易受到社會的特別關注。

歐陽的“原罪”是什麼? 那天歐陽被我逼得無處躲藏,最後有些不安地與我商量:“你真想知道?那能再上一次我老家去嗎?” 我驟然間想起那次去雲夢的情形——那條算命街,那次恭敬而慷慨的施捨。 “行!”我一口答應。 “走,今夜出發!” 我一聽更加來勁。歐陽甩下深圳日理萬機的事,瀟瀟灑灑與我一同飛抵武漢,再達孝感,可臨到老家云夢時,他讓前來迎接我們的車子在一個岔道口來了個九十度的大轉彎——“上漢川去!” 歐陽第二次帶我上他的故鄉時並沒有回他自己出生的那個村子,而是到了距雲夢縣隔蒲鎮小陽小鄭村一百多里外的漢川市新河鎮的文李台村…… 落日西斜,一縷血色晚霞披灑在炊煙四起的鄉野。遠遠望著那片黑壓壓的村莊,像這樣保持中國傳統樣式的村落現在很少了。地處中原的文李台村依舊完整地保留了這種原生態,綿延幾里長的村子很像一個集鎮。沿著那條可以行駛汽車的村落大道緩緩前行,沿途有不少村民們自己開的各式各樣小賣部和露天擺放的日用品小攤舖,孩子們成群結隊地追隨在我們的車子後面,像三十多年前在中國農村拖拉機第一次進村的情景……

文李台村確實有種神秘之感,大道兩側依舊保留著許多百年老房,彷彿在向我們訴說這個村落曾經的輝煌。如今的文李台村雖然沒有一條可以全程行駛大汽車的通道,但井井有條,交叉縱橫的一條條巷道可以延伸到村莊的每一個角落,這使得文李台村更具“城鎮”特色。歐陽告訴我,文李台村最熱鬧的時候有過上萬人口。 “原來這個村莊叫前進大隊,現在叫新河鎮,一個村莊有幾個大隊,你說大不大?”難怪,這也許是我見過的中國最大的一個村莊。 我想到了大仲馬的《基度山伯爵》,今日的“深圳基度山伯爵”是不是也有一個深藏在遙遠海岸的“基度山小島”,那裡是否同樣存在一個讓歐陽暴富的神秘“寶窟”?而就在這個村莊上,我們的“深圳基度山伯爵”歐陽卻有一段影響他一生命運的傳奇經歷。

歐陽有些激動,他的思緒一下子拉扯到了三十多年前—— 歐陽7歲那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事,但生來懂事的他,卻知道了一件至今讓他記憶猶新的事:有一天母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拍拍殘留在雙膝上的爐灰,站起身把二兒子祥山拉到自己身邊,說:“花子(歐陽的小名),你把哥哥的那件衣服換上,一會儿娘送你上姐姐家去。” 小歐陽以為自己聽錯了,瞪圓了一雙小眼睛,疑惑地看著母親愣了半晌。 “這孩子,傻了啊?”母親有些生氣地過來幫兒子三下兩下地扒了身上那件破爛不堪的外衣,又將一件洗乾淨的肥大的藍布衫給他穿上,“我還要幹活,你一個人去姐家好不?” 這回輪到兒子說話了。小歐陽猛地點點頭:“我跟哥去過幾次了,我認識路。”

母親想了想,然後掏出一元錢塞在兒子手裡,吩咐道:“那你路上小心點,別把這車票錢再給我丟了。” 誰知兒子把一元錢推還給母親:“媽,我不用買車票的。” “不買票你咋上得了火車?”母親瞪圓了眼。 兒子狡黠地笑開了,很驕傲地說:“每次我跟哥一起上姐家去,都是扒車去的,一分錢也不花的!” “啥!你們每次去都是扒火車去的呀?”母親一聽臉色煞白,既心疼又嚴厲地訓斥道:“你這小兔崽子,那火車飛快,扒不上去就把你們壓在輪子底下,你還要不要命了……” 兒子卻並沒有意識到母親的擔憂,仍在得意地講述自己的英雄行為:“沒事,我和哥每次先上站台,等火車車門關上後慢慢開動時,就看準當口迅速抓住車門兩邊的把手,再跳到上下車的踏梯板就行了……”

兒子說得輕鬆,母親聽後雙手摀著胸口直嚷:“你們像賊一樣大膽,那火車飛一樣的快,踏梯板才那麼窄一塊屁股大的地方,不摔死你們才怪!” “沒事。”兒子則愈加炫耀道,“坐在那兒不要動就沒事。哥哥有時還教我把褲帶解下來系在那把手上,那樣更沒事了。” “警察看到了還不抓你們?” “他們看不到的。” 兒子哪知母親內心的那份擔憂,更加起勁地講他的本事:“每次到前面一站停下時,我們就先跳下來,等乘客上上下下後車子再開時,我們再跳上去……” “不抓去讓你們坐牢才怪!”母親不再追問了,轉身給灶膛添柴,只有嘴裡仍在嘀咕。 小歐陽頗為得意,因為他沒有說那次警察發現他扒車後,揪著他耳朵讓他站在候車室的大廳內向全體乘客低頭認錯的恥辱一幕。他也沒有告訴母親,每每冰天雪地的寒冬時節,每一次上姐姐家的扒車之苦,那才叫苦!刺骨的寒風,比襲人的毒蛇噬咬還疼痛,直往人領口、袖口猛灌,整個人身上沒一點點熱乎氣。有好幾回,小歐陽差點因為凍僵的小手拉不住結冰的鐵把手而喪命於荒野……

從歐陽老家云夢到漢川縣文李台村的火車約兩個小時的慢車路程,當時的車票雖然只有6毛錢,可對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歐陽祥山來說,6毛錢比如今他手中的一億元還要稀罕。 窮人和富翁之間的差異就這般天壤之別,而這卻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它的意義便更不平凡,更具有發人深省的意義和離奇的色彩。發生在歐陽身上的這一天一地的故事,僅隔著三十餘年的短暫光陰,可它卻反映出中國社會在這三十餘年裡所發生的一場翻天覆地的歷史巨變。 歐陽生於1959年,那時新中國成立十週年了,但中國農村的百姓除了在政治地位上“翻身當家做主”外,物質生活依然貧苦不堪。湖北雲夢,地處江漢平原的北部,一條綿延數百里的府河,挾著大洪山奔瀉而下的滔滔河水,經廣水,過安陸,蜿蜒進入雲夢境內,肥沃著這塊古老的土地。被雲夢人稱為“母親河”的府河,在途經云夢西端又向南流經8公里左右突然一個急轉彎,呈“J”形折向東流,彎彎的河水環繞著一片沖積平原。在這個幾十平方公里的小平原上,散落著幾個村莊,這便是歐陽的出生地雲夢隔蒲鎮。

史書記載,隔蒲鎮一帶歷來以種棉花為主,在風調雨順的好年景,銀棉如雪,五穀豐登,但這種好年景十年中能有一兩年就算是老天對這兒的百姓的恩賜了。府河並不像母親那樣溫存,當洪水暴發時,它像一頭髮了瘋的野獸,沖走了地裡的莊稼,捲走了村莊的捨棚與家禽,留下的那些倖免於難的人群只能去逃荒討飯…… 歐陽每次聽父親講府河的故事都十分感動,後來居然還自編了一首“民謠”: 也許正是這種很難改變的自然條件所致,今天的雲夢經濟雖然有了很大發展,但與沿海地區還是相差甚遠。我第一次隨歐陽踏上那片土地時,看到雲夢隔蒲鎮上和歐陽老家的小陽小鄭村及周邊幾個村莊那些像樣一點的柏油道路,基本上都是歐陽這些年資助修建的。故而歐陽在當地官員和百姓心目中就是一個太了不起的人物。提起歐陽祥山的名字,雲夢50多萬父老鄉親有種發自內心的自豪感。

如果不是歐陽自己揭短,今天他站在別人面前,那氣質、那談吐、那瀟灑的風度,無論誰也難以想像他的童年和少年,竟然能同“花子”兩個字連在一起。 “花子”是歐陽19歲前的小名。我親眼目睹今天的歐陽在回到自己的家鄉時,不少年長的鄉親們仍這樣稱呼他,聽起來還特別親切。而當時的“花子”不是一種尊稱,是當地人辱罵、恥笑討飯的流浪兒的一種叫法,與我們通常知道的“叫花子”是同一個意思。 我後來堅信,也正是因為“花子”這樣的“尊稱”,讓歐陽一步一步堅強地站立起來! 歐陽的父母都是農民,他的父親歐陽万林,一米五五的個頭,在男人堆裡絕對是個矮子。而他的母親則身材高挑,一米六八的個頭,加上貌美體健,即便在82歲高壽的今天,老人家依然頗有風度。這樣一對差異巨大的夫妻,通常他們之間的結合都是有些特殊原因的。

父親瘦弱矮小不是天生的,完全是從小家境赤寒之苦所致。他雖然眉清目秀,儒雅溫順,一副讀書人的相貌,但生來命苦,兩歲父親病死,11歲時母親上吊而亡,兩個姐姐做了童養媳,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哥哥歐陽萬金在富人家放牛。一個11歲的窮家男娃兒,只能去富人家做長工混口飯吃,哪可能談得上健康發育?也注定了這個男人的不幸命運。托爾斯泰有句名言: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沈桂香是歐陽祥山的母親,在走進歐陽万林家之前她是個富有家庭裡的“千金”。父親是黃陂人(現今的孝感祝家灣),是當地田地較多的富人家,同時在武漢漢陽開茶館。沈桂香是家裡的長女,因為在茶館對面有家榨油坊,一來二去,年輕貌美的沈家大閨女漸漸與榨油坊家的一位詹姓青年有了感情。有一年芒種季節,兩位相愛的年輕人回到老家成婚,後來有了一個兒子叫發發。可沈氏命不好,兒子4歲時,丈夫得病而逝。在舊社會,再出眾的女人,死了丈夫就矮人三分,亡夫之後膝下又拖著一個娃兒,富人家出身的沈桂香,無奈改嫁給了當時在亡夫家當長工的一個下人,他就是歐陽万林。

1948年,歐陽万林和沈桂香外加一個現成胖兒子組成的家庭,讓小陽小鄭村有了一件新鮮的事兒。轉眼間新中國成立,貧苦出身的歐陽万林家又添了一個閨女!真是喜上加喜。然而新中國的成立,使原本窮人與富人之間的政治地位發生了顛覆。沈桂香因為家庭出身是地主而受人歧視,而歐陽万林則是可以在鄉親們面前挺著脖子說“我家在解放前最苦”的話的貧農。 歐陽的父親雖然個子矮小,卻聰明過人,很有農民式的智慧。他不僅性格開朗,自尊心極強,同時還有前衛的小商意識。他是村里第一個敢做生意的人,雖說做的都是些小本買賣,但從來是賺得多、虧得少,尤其他做“老鼠藥”買賣穩中有賺。也許正是父親的這種基因遺傳,才會有了現在的億萬富翁歐陽祥山。歐陽的父親喜歡鑽研各種農活種技,是村里頂呱呱的干活好手。他還喜歡看戲,自己也喜歡唱戲,每當勞作之餘,坐在古樸的竹床上,對著自家門前的魚塘哼上幾段,算是人生的一大樂趣,歐陽祥山記憶猶新。 然而老天並不可憐這位莊稼人,第一個閨女出生的那年,眼看辛辛苦苦換來的稻穀飄香即將到手,一場洪水將整個隔蒲鎮淹沒成汪洋澤國……地沒了,房子也沒了,歐陽万林只得帶著妻兒幼女舉家投奔武漢的姑媽家,靠賣菜維繫一家四口生計。 迫於生活的壓力,歐陽万林每天都要起早摸黑張羅販菜,妻子則靠幫人縫衣做鞋貼補家用,留下不足一歲的女兒獨自在家整天啼哭。一日,歐陽万林的姑老表張彥順帶著一根棒糖來看孩子,可當他用棒糖逗啼哭的娃兒時,卻發現孩子的眼睛沒有任何反應。 “怎麼啦這娃兒?”剛剛收工回家的歐陽夫婦急忙抱起孩子,又用棒糖在娃兒眼前晃動了幾下:“娃兒,你看這是啥?啊,你快看看……”孩子依然沒有意識,伸出的手卻胡亂地抓起母親的頭髮。 “怎麼啦!怎麼啦這孩子?”母親大哭起來,夫妻兩人抱起孩子就往醫院奔…… 經過一番檢查,醫生看著睜眼瞎的孩子惋惜地搖頭:“最好的治療時間錯過了,現在晚了……” “苦命的孩子呀!”母親一聲哀嚎,昏死過去。 女兒就這樣幼年失明,一直沒有起名字,按照當時的習俗,女孩通常都叫“丫頭”。這個“丫頭”至今也沒改過名字,再加上失明,所以在歐陽的父母心靈上留下了一生的愧疚。像所有五六十年代的中國農民一樣,歐陽万林這對帶著各自不幸命運而走到一起的夫婦,後來又添了幾個兒女。由於歐陽万林的輩分在這個家族裡屬於“萬”字輩,到了歐陽祥山這一代,為“世”字輩,但所有的男人名字中都要帶個“山”字。在歐陽祥山之上,有個取名“水山”的哥哥,那是1954年發水的災荒之年得子,父親給兒子起的名。等五年後第二個兒子再出生時,鄉親們都說:“這娃兒哭聲亮堂,有吉祥之兆。”父親好不欣喜,便說:“那就叫祥山吧!” 歐陽祥山便這樣來到了人間。孕育他的是無邊的苦水和父母揮不盡的淚水……父親告訴過兒子,說他眼看兒子要出生時的前一天就想弄點糧食犒勞犒勞妻子,但當時農村全都吃人民公社的大食堂了,家裡找不到一粒糧食。急壞了的歐陽父親只好去求食堂師傅。燒飯的鄭師傅好心調了碗麥粉子南瓜羹給了歐陽父親。歐陽万林欣喜萬分,端著羹碗就往家跑,因為著急,因為欣喜,結果半路一個趔趄,“撲通”一聲連人帶碗掉進了路溝裡……幾十年後,父親仍念念不忘那碗麥粉南瓜羹,感嘆道:“祥山兒小時候瘦小得很,就因為他媽連碗南瓜羹都沒有吃上……” 上世紀的五六十年代,中國農村許多地方餓死人並不足為奇。一半以上的中國人吃不飽飯是那個時期的中國人的基本生存狀態。這在今天的年輕人看來,是無法想像的。 歐陽出生之後,他的母親還生了四個女兒,可只有一個叫歐陽運蘭的妹妹活了下來,其餘的不是被病魔就是被飢餓奪走了生命,而病魔和飢餓皆根源於貧窮。母親在結婚的十餘年間,不停地生育過七八個孩子,每一次懷孕分娩到哺乳,都是一年半載。這期間,在生產隊永遠只能拿“半勞力”工分的父親,以其羸弱卻倔強的身軀支撐著整個家,歐陽幼年時家庭的清苦不言而喻。 “整天哭,瘦得皮包骨”,母親回憶起童年時的兒子時,嘴里永遠是這八個字。 歐陽能在地上跑的時候,母親和父親都上地裡掙工分去了,就連五六歲的哥哥也背著小筐幹起了農活。家裡只剩下一個瞎眼的姐姐,她的任務是看守滿地打滾的弟弟小歐陽。 歐陽去呼和浩特搞捐資助學,有個女明星見了已經成為億萬富翁的歐陽祥山時,曾當著我的面挑逗地對歐陽說:“你的眼睛很有神,也很熾熱……”歐陽聽後當下流出兩行熱淚,他說:“謝謝你誇獎,其實你並沒有真正看清我的眼睛,因為我的眼裡更多的是憂傷和自卑。” 那女明星很是驚詫,說她怎麼也看不出。歐陽則淡然笑之,說因為你根本不了解我。 “明白了,我們第一次一起回雲夢時,你在算命街上給瞎子們大把施捨是不是因為聯想到了自己的姐姐?”我突然想起幾個月前的一個不解之謎。 歐陽聽後情緒似乎一下墜入谷底:“是聯想起我苦命的姐姐,但也聯想起了我自己的童年……” “你又不是瞎子!” “可我從小伴著瞎子的命運成長……”歐陽說這話時,臉頰上流下兩行淚水…… 下面的事,是後來我從歐陽的那個瞎子姐姐嘴裡知道的: 同母異父的哥哥——發發幾歲時走失了,幼年時的歐陽一直由瞎子姐姐帶著。父母出去幹活了,留下咿呀學語和蹣跚學步的小歐陽在家時,姐姐便擔當起了看管他的全部任務。姐姐看不到世界是個什麼樣,但卻知道弟弟的每一個細微的聲音、每一個細小的動作。姐姐比歐陽大10歲,弟弟抓屎抓尿的幼年時,她為他抱哄背摟,甚至用手指當母親的乳房,給弟弟含著;弟弟大一些時學走路和登高,她手拉著到處亂跌亂撞的弟弟——常常一天下來自己比弟弟摔得更加鼻青臉腫。 “我最怕弟弟餓肚子,一餓他就死命地哭,哭得我一點辦法也沒有。那時家裡什麼也沒有,我餵他水喝,他把水打翻一地;我哄他,他死命抓我頭髮皮肉……最後沒得辦法,我只能跟他對著哭啊!可我一哭,他又不哭了!”歐陽的姐姐後來回憶說,那雙枯陷的眼眶仰向著天,似乎沉浸在往日那不可撥動的艱辛歲月。 那是個特別寒冷的冬天,池塘里結了厚厚的冰,四五歲的歐陽掙脫姐姐的雙手走出家門時,他被一陣颼颼的北風刮倒在地。這時他聽到村東頭一群比他大的孩子在哄笑,他好奇地走過去,見同村的大孩子們圍著一個五十多歲、穿著破爛的乞丐在吵吵嚷嚷。小歐陽那時不懂啥叫乞丐,只覺得那大人穿的衣服跟自己差不多破舊,於是便跟在人家後面挨家挨戶走著…… “哈哈,今兒個怎麼回事?灣里來了一大一小兩個花子啊!”村東鄭大叔突然嘻嘻哈哈地嚷道。 “哪來的小花子呀?”有人奇怪不已。 鄭大叔指指跟在那個乞丐後面、上身穿著麻布袋縫成的衣服、老棉褲補丁連著補丁、腰上繫著一根粗草繩、滿頭蓬髮中夾著爛稻草的小歐陽,大聲道:“這不是小花子嗎?” “啊哈,祥山是花子喲!”從此,在村上歐陽祥山的名字被“花子”替代了。那時歐陽雖不懂事,但卻不習慣別人這樣叫他,甚至用小手抓起一把泥巴扔人家,結果村上的大人小孩更歡實地叫他“花子”,後來再有人這樣叫時,他便滿臉天真稚氣地莞爾一笑,算是默認了。 “花子”是歐陽的童年和少年的名字,也是這位家境貧寒的農家子弟的真實命運寫照。也許現在很有錢的緣故,歐陽對童年和少年時關於錢的記憶特別深,他講過跟哥哥水山為省6毛錢的火車票,幾次差點丟了小命的驚心動魄的往事。而那次母親讓他買兩斤鹽,他卻把一元錢丟了的事更讓他刻骨銘心。 有一天,母親忙得脫不開身,從房裡取出小布包,解了幾層才拿出一元錢,對歐陽再三叮囑:“鹽買回來後,別忘了把找回的零錢放好拿回來給我!” 歐陽眼睛都瞪圓了,這是小歐陽第一次經手一元錢,“而且是新票子”。 40年後的歐陽清楚記得,“那天我拿著媽給的錢,像接受了大元寶似的,一路又蹦又跳的,走到村口看不到後面的媽媽了,我便忍不住從衣袋裡掏出那張一元錢的新票子看了又看……” “那時正值秋天,田埂兩邊淨是棉花田,爆開的棉花已經掛滿了枝頭,秋風一陣陣迎面撲來。我頂著風一路跑步越過幾道溝和一座石拱橋,又過了幾個村子,到了公社的一個供銷店,當我氣喘喘地站到買鹽的櫃檯前,伸手掏口袋摸錢票的那一刻,我嚇呆了:錢沒了!再上下口袋翻個遍,還是沒有找到!我一下子哭了起來,因為我太知道母親的厲害,這一元錢對當時的我家來說,好像比我們娃兒的一條命還重要。我記得每年隊裡年終分紅時,有勞力的莊稼戶,他們能分到二三十塊錢,我們家人多拖累重,七算八算,總是到頭來還得欠生產隊一屁股賬。父親和母親為了讓我們全家人也能過上年,便到會計那兒想藉三塊錢,那會計說這得找生產隊長批准。父親母親又找隊長,隊長說啥就是不批,說欠支戶最多也就能讓生產隊照顧分些蘿蔔而已。最後父母還是厚著臉皮從親戚那兒借了幾塊錢過了個年。我毫不誇張地說,那時一元錢對我家來說,比我現在的一億元還貴重……”歐陽回憶起往事,雙眼淚盈盈。 “從供銷店折回原路後,我一邊哭,一邊一路尋找,尋了幾個來回,可就是找不到……天黑了,田埂都看不清了,我知道肯定找不到了,給家裡闖了大禍,所以不敢回家。我悄悄溜進村,看到家家都上了燈,有的已經拿著飯碗在吃了,可我只能躲在村頭魚塘邊的一叢灌木里,戰戰兢兢地聽見媽媽提著燈在挨家挨戶地找我,問他們看到花子沒有,人家都回答她說沒有看見。不知過了多久,我恍恍惚惚看見媽提著一根棍子從魚塘的另一端朝我躲藏的灌木叢走來,她三步兩步地上來一把將我從草叢裡揪出來,大聲問我:'買的鹽呢?'看著母親惱怒的表情,又提著一根木棍,加上我知道自己闖了禍,所以一聽她的問話,早已魂飛魄散,哇哇大哭,並如實說出了原委。媽媽一聽,火冒三丈,掄起木棍就朝我身上打來。我自知理虧,只得忍痛挨打。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隔壁家的萬銀伯父路過撞見我們娘兒倆,才勸住了我媽。可這一夜,我哆哆嗦嗦地躺在床上一夜沒睡,又不敢出聲,聽爸和媽一直為我丟了那一元錢在吵架,我的眼淚濕透了被子……” 到了上學的年齡,歐陽看著村里同齡的伙伴都高高興興地背著書包上學去了,可他沒有那福分,因為此時的父親重病臥床不起,養活全家六口人的擔子全部落在母親一個人身上。小歐陽多麼渴望能同夥伴們一起繫著紅領巾,捧著書本——他不敢再往下想。 母親告訴他:“人家罵你是狗崽子,你讀了書也沒有用。再說,你上學,爸爸躺在床上誰端水端尿?瞎子姐姐和小妹妹誰照顧?” 那時歐陽還不知道地主出身的母親和當過幾天日偽軍的父親為什麼總受人欺負,但他清楚“牛鬼蛇神”是“壞人”。既然與“牛鬼蛇神”有關的人,肯定在生產隊和村上遭人瞧不起。我又不是“牛鬼神蛇”,為啥我不能上學? 為不能跟本村的同齡夥伴一起上學的事,歐陽那顆幼小的心靈曾經刻烙過很深的傷痕。但想到母親後面的幾句話時,他懂事地點點頭,再也不向母親提上學的事了。高瘦的歐陽過早地幫助母親和哥哥挑起了家庭的重任。 有句話叫“少年不知愁滋味”。少年歐陽對啥是苦他真的不知道,只知道每天除了幫助母親家裡家外忙乎外,還經常抽空跳進村前村後的河塘溝裡抓小麻魚。 “有魚吃嘍!有魚吃嘍——”每每小歐陽給病榻上的父親和姐姐妹妹端上自己抓來的魚時,他感到了一種成長的滿足。 “花子,今天你姑老表詹志蘭結婚,你替媽吃喜酒去!”一日,母親滿臉喜色地對小歐陽說。 “讓我去——吃喜酒?”歐陽不敢相信,一雙大眼睛盯著母親半晌仍然懷疑有這好事。 “讓你去就去唄,又不遠。到那兒你往桌上一坐,只管夾好吃的菜吃就得了!”胃病復發的父親倚在病榻頭說道。 “哎!”歐陽這一天太喜氣了,不知母親從什麼地方弄來了一套新衣服讓他穿在身上,不過就這一天后歐陽就再沒見那衣服,更重要的是他今天可是代表歐陽万林家的人去“坐席”了。 在農村,婚喪嫁娶辦大事時,親戚鄉鄰到場,排次輪輩有講究著呢!十人一桌,八人一席,能坐上前桌頭席的通常都是一戶之主,有名有姓,有輩有分。今兒個歐陽入席的是十人一席之桌,除他之外,是九個女人。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九個女人圍在一桌上,那熱鬧勁就別提了。歐陽的耳朵現在是聾的,只有一雙眼睛貪婪地一眨不眨地盯著一盆盆他連見都沒見過的香噴噴的菜餚…… “大肉來啦——”在鞭炮的“劈裡啪啦”聲中,端菜的師傅將一碗讓歐陽見了就流口水的扣肉放在桌子的中央。這是婚慶上十分有說頭的第五道菜,每碗大肉盛裝十塊,一人一塊。當地有句俗話,叫做“吃喜酒吃喜酒,吃了大肉才會走”。這意思是,凡出份子來吃喜酒的人,一定要吃上大肉才算事。歐陽哪懂這些?從小不曾沾過多少油味的他,見香噴噴的大肉撲鼻而來,起身夾上一塊就往嘴裡塞,三下五除二,就消滅在肚裡。再次抬頭時,他見碗中竟還留有一塊快冷了的肉塊。趁桌上的女人們只顧閒談,小歐陽毫不遲疑地舉筷就夾。 “哎哎,我的那塊肉呢?誰貪得無厭偷吃了一塊?快說!是誰?”突然,同桌的一個女人張開大嗓門叫喚起來,一雙眼珠子瞪得賊圓。同桌的、還有鄰近幾桌的人都把目光很快聚到了一起,聚到了仍在嗓門內嚼動著肉塊的歐陽身上…… “那時我雖然才八九歲,可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恥的人!我不敢抬頭,也不敢再嚼肉,彷彿渾身被一把把利劍插刺著,無地自容。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只知道萬分羞愧,丟盡臉面。我後來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那桌子的,反正我記得再沒吃一口東西就一路哭著跑回了家。媽見我後趕緊問怎麼回事,我便哭得更厲害了。媽知道事情原委後,忍不住一把抱住我也嗚嗚地痛哭起來,我發覺她像比我還要委屈似的,直哭得雙肩哆嗦,嘴裡還不停地說著'孩子多吃塊肉錯在哪兒嘛!你們這樣欺負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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