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一個中國男人的財富詩章

第6章 第六章叩問蒼天

傍晚,我跟歐陽進入了文李台村。 由於我們一行看上去都是外鄉的陌生人,所以走在村子的那條寬敞的土路上格外引人注目,但幾乎沒有人認出歐陽,歐陽卻時不時地能叫出一些家戶的人名。尤其是歐陽忽而指著這一家道出一兩個熟悉的什麼強強、彪彪的人名,忽而又跑到另一家的客堂里拉著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到跟前,問長問短,故而到後來我們基本上走不動了…… 走了大約兩三里地,認識歐陽的人多起來。 “你就是花子?當年住在瞎子姐家的那個花子?” 歐陽淚珠在眼眶裡打轉:“是,我就是花子。” “哎喲,花子你現在長這麼高了啊!” “聽說你在部隊當了大官啦?”後村的麼嬸問。 “聽說你在深圳發了大財,是真的嗎?”前宅的李伯拉著歐陽的手說。

“小財,發了點小財。你們還好嗎?我看老伯、嬸娘你們沒啥變化,身子骨還硬朗吧?”歐陽笑著一一回答。 “湊合活著。我們這些人,跟這個文李台村一樣,門面還撐著,可也塌得差不多了……” 看著歐陽與村民們打得火熱,我想,當年歐陽肯定在這兒有過不同尋常的經歷,而且住的時間也不會短。 文李台村確實是個罕見的大村莊,我們的車子停停走走,花去了近半個小時,最後在村落的後街一條窄道那兒不得不下車,改步行來到一棟破敗不堪的舊房子前。 “這就是我姐和姐夫當年住的房子。”歐陽一下車子顯得格外激動,像是見了一位久別的親人。 這是一棟舊瓦房,從磚牆上殘留的幾條“文革”標語看,應該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翻蓋的農舍。

這當兒,歐陽已經找人來把系在那扇破門上的鐵鎖打開…… “怎麼成牛圈了?”歐陽縮著脖子進屋後,便指著右邊的那間豎著柵欄的房間問開鎖的人。 “我、我們看你姐他們搬走後一直沒人來住,就、就當牛圈用了。”那位老農很膽怯很歉意地站在一旁低聲喃喃著。 歐陽聽後連忙改口說:“沒事沒事,閒著也是閒著嘛!”隨後他指著右邊那間已經成牛圈的房子對我說:“過去這是房間,我就住裡面。正間是客堂,左邊是廚房……” 在那個所謂的廚房門口,有一口大缸,旁邊放置著一對水桶。歐陽突然拿起擱在水桶中的一隻木勺,然後十分誇張地在我眼前搖晃了幾下,說:“當年我恨透了這對水桶,因為姐姐和姐夫都是瞎子,八九歲時我牽著姐夫挑水,等我稍大些後,每天擔水的事便落在我身上。從這兒到河邊要走一兩里路,那時我年歲小,只能挑半桶水,村上的孩子就奚落我,弄得我每天為這擔水的事氣惱。尤其是下雨天,要穿過十幾個小巷,泥多路滑,那才難呢!”

不用多說,我已經明白了:在歐陽的歷史裡找不到“基度山伯爵”的影子,更不可能有那個使海員的兒子在絕望的邊緣一下擁有了征服世界、完成複仇的那個“寶窟”了。一切信息告訴我:歐陽這位富翁的“原罪”歷史是與苦難相連。但我感到意外的是,我的這位戰友和同齡人竟然會有那麼大的苦難史,如果不是親自跟他上老家走一趟,我無論如何也不太可能相信真實的生活裡竟然會有比我們的藝術創作更生動的存在,我覺得“傳奇的財富詩章”無論怎麼套在歐陽身上都是合適的。 如果不是後來天太黑的緣故,我想歐陽也許會在這棟破舊的老屋內無節制地呆下去。 “走,上我姐家吃飯去吧!”歐陽又說,顯然他是為了照顧我這個遠道而來的客人。 歐陽的姐姐家在現在的漢川市新河鎮上,這是離漢川城關只有十多公里的一個小鎮,房子是那種連體的兩跨三層樓,這是歐陽出錢給姐姐買的,為的是方便生活。

親兄弟的到來,讓歐陽的瞎子姐姐和瞎子姐夫格外高興。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在一對瞎子家吃飯,讓我感到特別驚訝的是歐陽的瞎子姐姐竟然能做出幾個像模像樣的菜來,儘管我覺得一個遠道而來的訪客端起一個盲人做的飯菜是那樣的於心不忍。 “姐姐嫁過來後,母親怕他們兩人沒法生活,所以就把我弄來伺候他們,而我知道媽媽心裡還有一個實際的想法,就是把我送出來可以減少我家裡一個吃飯的人!”歐陽放下飯碗後苦笑著跟我說。 歐陽姐姐和姐夫的兒子叫李維進,女兒叫李芙蓉,現在都已長大成家,兒媳帶著孫子在家。兒子、女兒、兒媳都還算是講良心的,這是歐陽最大的安慰。這樣,一對老年瞎子便有了生活的基本保證。瞎子夫婦現在生活得不錯,而這當然是歐陽出資把這個不平常的家給安頓好的。

“大姐,聽說你進李家門時,你弟弟歐陽'隨嫁'了好幾年,有沒有這事啊?”我這一句話,把歐陽的瞎子姐姐與姐夫都給逗樂了。 “可以這麼說吧!都怪我這個瞎子姐姐,拖累了他……”歐陽姐姐性情溫柔,說完這句話後,便再也聽不到她的下文,但她的表情分明是在說:在弟弟面前,瞎子姐姐心頭深存內疚。 倒是歐陽姐夫特別健談:“祥山在我們家住了有五年零七個月,加上前後來看望我們零零碎碎住的時間,總共不少於六年……”他叫李紅修,比妻子大10歲,雖然眼瞎,卻看得出是個手腳靈活、腦子很精明的人。 臨離開姐姐家時,歐陽環顧了一下姐姐家的房子,然後將眼睛盯在牆上的一把已經很陳舊的京胡上,他凝視了很久。隨後,他上前摘下京胡,彈了彈弦,京胡立即發出清脆的聲音。

“是你以前用的吧?”我突然想起在深圳時,有一次美麗集團舉行晚會,歐總一個二胡獨奏《真的好想你》震撼了在場的所有人。 “哪——是?”歐陽嗓門有些沙啞,指指姐夫說,“這是他的,我連摸一摸的資格都沒有!” 我感到不可思議,便問歐陽姐夫:“是不是這回事呀?” 歐陽姐夫“嘿嘿”笑道:“祥山那時太小,弄斷了弦哪有錢買呀?” “姐夫,今晚我把它帶到縣城,給何作家拉幾曲可以嗎?”歐陽帶著懇求的口吻問姐夫。 “帶去吧!他幾年不拉了!”這次是歐陽姐姐說話。歐陽姐夫面色凝重,看得出他心情複雜。 歐陽還是把京胡帶到了漢川市城關的一個賓館。 看著這個古舊的京胡,歐陽“隨嫁”瞎子姐姐的情景如膠片般倒轉回來,歷歷在目——

歐陽父母獲知女兒是個雙目失明的瞎子後,女兒成了他們最擔心的孩子。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可瞎子女孩大了怎麼辦呀? 有心琢磨總成事。 18歲那年,經人牽線,歐陽姐姐總算有了著落。介紹人說,男的叫李紅修,家住漢川縣文李台村。 照說歐陽家可以放心了,但這樁婚姻並沒有給歐陽家帶來解脫的喜悅,母親從女兒嫁出去的那天起,更增了一分擔憂:女兒嫁的是一個比自己大10歲同樣是瞎子的男人,而且出身地主成分,上有80多歲的老母親,下有已經成人還未找到媳婦的弟弟李洪應。雖說瞎子嫁瞎子也算“門當戶對”,但畢竟是過日子,為此歐陽母親一想到苦命的女兒就忍不住落淚……要命的是女兒出嫁不到一年,有了一個孩子。小寶寶不殘不傻,十分可愛。然而倆瞎子本來自己管自己就夠嗆,有了孩子日子就更無法應付。女兒雖然從小自理能力很強,可那也僅僅是對付一些最基本的吃喝拉撒一類的事,現在讓她瞎著雙眼帶個小孩,怎麼做得了?母親又急又無奈,瞎子女兒坐月子時,她把女兒帶回了家,但這不是長久之計。最後母親跟父親商量,決定忍痛讓祥山隨姐姐到李家。

“那一天我印象特深,外面是冰天雪地,姐姐抱著剛滿月的孩子,我一手提著一個裝滿大人和孩子換洗衣服的大包袱,一手牽著姐姐,在風雪泥濘的路上走著。從我們家到火車站有十幾里遠,我們倆人到火車站時,褲子被泥水濺得又髒又濕,狼狽不堪。車站上有很多人,他們一見是個瞎子抱著一個嬰兒,就像見了耍猴的將我姐團團圍住。我當時感到十分屈辱。但最感到難堪的是姐姐要上廁所,這可把我急得差點哭出來:一是我得拉著她往女廁所裡走,可我又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二是在她解手時我還得抱著又哭又鬧的小外甥——那時我才9歲,既要顧大人,又要顧小孩,那幾分鐘的時間裡,我像無頭蒼蠅,不知所措。最受不了的是,好像所有人都在一旁嘲笑我們……”歐陽喃喃地說著。

“上火車後,小外甥不知咋的哭個不停,吵得一車廂的人不得安寧,一會兒小傢伙又屙了姐姐一身屎,可憐的姐姐什麼都看不到,車廂內有人大聲嚷臭,急得姐姐直哭。沒辦法,笨手笨腳的我只好又給姐姐擦屎又給孩子換尿布。大冬天裡,我忙得滿頭大汗。當費盡力氣忙完事後,我抬起頭,看到滿車廂的人以各種各樣的目光看著我的時候,我的心像被一千根針扎著一般……” 9歲的歐陽從此開始了他人生最苦辱、也是最磨礪的一段歲月—— 一對瞎子,加上一個嬰兒,歐陽來到姐姐家的任務是幫助這個家庭在風雨飄蕩中支撐起來、生存下去。 姐姐沒有獨立帶過嬰兒,歐陽初到這個家時,主要是幫助姐姐照顧孩子、擔水燒茶和洗曬尿布,同時幫姐姐熟悉並適應周圍環境。

每天清晨,報曉的雄雞啼鳴時,歐陽早已把姐姐家的庭院宅前打掃得乾乾淨淨,又將鄰居的門前宅後收拾得清清爽爽……為了不讓姐姐受村里那些淘氣孩子的欺負,歐陽主動討好村上的孩子王,時不時還悄悄從姐夫的口袋裡偷出幾毛錢,買些糖塊塞給那些孩子吃。姐夫眼瞎,心裡可有數,有一次他終於發現口袋裡少了錢,憤怒的雙拳追不到歐陽,卻重重地落在他瞎子姐姐的身上,這讓做弟弟的歐陽倍加心痛和懺悔。 其實歐陽知道,瞎子姐夫並不壞,只是他知道掙來錢太不容易,所以格外珍惜。 但小歐陽以自己的聰慧和勤勞,很快在姐姐的新家贏得了周圍鄰居和村上孩子們的好感與友善。從這以後,“花子”這個名字成了文李台村的鄉親們對歐陽的一個愛稱。 然而,歐陽姐姐家畢竟是個夫婦雙瞎的農村家庭,更何況那是個民不聊生的年代,江漢平原水災頻頻,一些地方,百姓甚至出現舉家遠遷和逃荒的困境。歐陽姐姐一家加上歐陽共五口人,老的老、小的小、瞎的瞎,沒有一個人可以參加生產隊的集體勞動,因而也掙不到一個工分。在人民公社的年代,不掙工分就等於斷了基本口糧和生計。 怎麼辦? 在嬰兒的啼哭聲中,歐陽左瞅著姐姐,右瞅著姐夫,那顆過早成熟的心靈在流淚又流血。不知多少個夏天的黑夜,小歐陽躺在門外的涼床上看著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思念著百多里外的父母和家鄉一起長大的小朋友,華山、文濤、運發、運強,還有金生……當看到眼前可憐的姐姐和姐夫時,又幻想著長大後能讓家人全都過上好日子…… 日子無法過下去,任憑歐陽每天賣力地為姐姐家擔水洗衣、幫助鄰居幹活,但他見姐姐家能吃的食物幾乎不剩,尤其歐陽見小外甥在母親懷裡吮吸著乾癟的乳頭不停啼哭的情景時,他甚至感到了絕望——坐在床頭與門檻上的姐姐與姐夫長吁短嘆著證明了他們根本無計可施。 “那為什麼不走大路?”我問道。 “那會兒,我最忌諱走大路,因為大路上經常會碰到上學和放學回家的同齡孩子,他們見我牽著瞎子,不是嘲笑我就是用泥塊追打我和姐夫。我受不得他們的欺負,所以盡量避開大路走小路。但鄉間的小路不僅難走,而且稍不留神就會踩在牛羊糞堆上,有幾次姐夫摔倒在糞堆上,他特生氣,因為這樣他就無法給別人算命了。可姐夫哪看得到我摔在糞堆上後的難堪?那時我已經十歲多了,懂些事,本來看著自己赤著腳、上下穿的淨是補丁的破衣服夠沒面子的,現在又外加滿身都是臭糞味兒。到一個陌生的村子後,姐夫忙著給人算命時,我就遠遠躲著,怕被人瞅著難堪。可我人生地不熟的往哪兒躲?多少次,我一躲反倒成了那些專門喜歡欺生的小孩的襲擊對象。他們不是罵我叫花子,就冤枉我是小偷;不是用棍棒追打我,就是用磚塊或者臟東西扔我,再就是朝我身上臉上吐唾沫、揪頭髮……我不敢哭,怕影響姐夫的生意。可我不哭又心頭覺得太難受和委屈,幾次想甩手不干了,但每當這個時候,我立馬會想到等在家裡的姐姐、想到飢餓待哺的小外甥,還有獨立行走在陌生路途上一不小心會掉進河塘與田溝的姐夫……於是我還得乾下去,繼續牽著瞎子姐夫走向一個又一個陌生的村莊和鎮子。” 是的,苦難生活還要繼續。 “姐姐和小外甥還在家裡等待我們將換回的食物帶回家。我必須一如既往地牽著姐夫向更遠更遠的地方去,為那些期待運氣和安慰的人算命測字。現在看起來,當年我引著姐夫走過的路好像也就幾個縣市的範圍,可那時我感覺像走遍了整個世界似的,路那麼遠,道那麼難……” “姐夫是個很會算賬的人,生意好時一天他能賺上一兩塊錢,有時一天沒一個人找他算命。所以我們倆出門不管多少天,他從不花掙來的錢,哪怕是一毛錢他也捨不得。我們吃的都是我姐在我們出門前做的沒有油的煮熟了的鹹菜蘿蔔和燒熟的麵食,一吃就是好幾天。帶的東西吃完了,就沿途討飯。有時找我姐夫算命的人不給錢,端上一碗半勺的飯菜也就成了我們填肚的食物。” “江漢平原河道很多,那時農村許多地方造不起橋,就設了渡口。過渡是要收錢的,姐夫為了省錢,一般不讓我引他上渡船。怎麼辦?我們就只能脫光衣服,游水過河。夏天還好說,秋天和冬天就不行了,河水冰涼刺骨,但為了省一毛、幾分的擺渡費,我和姐夫經常光著身子在冰涼的河水中游過去……沒法子,瞎子算命,其實跟乞丐沒什麼兩樣。走路是這樣,夜宿更沒個準。碰上好運氣,睡個牛棚豬圈,或者生產隊的稻穀堆什麼的。” “記得在我們經常落腳的雲夢縣下辛店泗洲寺,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死。心想自己小小年紀受這麼大的罪,這麼大的恥辱,不如乾脆一死了之。那次我走著走著,看到一條很深的溝,心想這兒是個尋死的合適地方,就加快了步子往那兒走。我一快步,瞎子姐夫好像明白啥似的,在後面不顧一切地邊喊邊追:'花子!花子你想幹什麼?你姐還在家裡等我們回去呢!你快回來——'看著姐夫跌跌撞撞的可憐樣兒,又聽著他在說我姐姐,我的心就軟了下來,一下收住了腳步……” 是啊,我想多少次歐陽在陌生而崎嶇的荒野道上因飢餓而想了卻此生,又有多少次因為忍受不了同齡人和那些粗野的大人們的欺辱與棍棒的毒打,他想丟下姐夫獨自回到父母身邊,可最後每一次都是因為想到了可憐的瞎子姐姐及瞎子姐夫與剛剛出生的小外甥,他又不得不重新光著腳板,披著寒露或冷月,走向前面那些陌生的村莊與鎮子。 在那五年多時間裡,他牽著姐夫幾乎走遍了漢川、應城、雲夢和四周幾個縣市的所有地方。 “姐夫因此很感激我,因為有了我,他可以用自己的一手好京胡,招攬那些找他算命的人,也為家里維持生計賺得了錢。時間長了,我也很想學他的京胡手藝,可每逢這個時候,姐夫的脾氣就特別大。只要聽我在弄胡琴,就會立即搶走胡琴。我說我想學學拉京胡,他便更加生氣地大聲嚷嚷:'你也想當瞎子嗎,你也希望長大了像我一樣生活嗎?'聽姐夫那麼罵我,我嘴上不敢言語。” “別看姐夫他能嫻熟地拉上幾首歌曲,而且讓人聽著還非常動聽似的,其實他根本不懂樂理知識,更不知啥叫五線譜,連1234567這七個音符也弄不清。但姐夫屬於那種比較聰明的人,就像為了給人算命多多少少糊弄得過去一樣,他憑著自己對聽來的歌曲的理解,慢慢在京胡上琢磨出個道道,於是一首用現在的話說蠻流行的曲子就在他的京胡上拉出來了,他的算命生意也因此有人信了。姐夫的京胡本領是這樣摸索到的。跟他幾年後,我就偷偷琢磨起他的拉京胡本領,日子一長,我也能擺弄起幾首姐夫常拉的曲子了,而且別人聽了也覺得像那麼回事。這是我跟姐夫五年多算命旅途中唯一學到的'技藝'。” “現在還能拉幾曲嗎?”聽到此處,我忍不住給歐陽拿過京胡。 “我試試吧!”歐陽欣然撥動起胡弦,非常投入地拉起弓弦。第一曲是快節奏的《真的好想你》。 “嗬,你這不是專業水平嘛!”料想不到歐陽的演奏水平如此之高!歐陽經我一夸,笑道:“當年從姐夫那兒學到的一點本領,我後來在生產大隊當上了文藝宣傳隊隊員和大隊棉花技術員。到部隊後學了文化,也開始懂了樂譜知識,所以才有現在這樣的演奏水平。” 歐陽拉的第二曲是我同樣非常熟悉的《賣花姑娘》。那淒婉愁腸的旋律又使我倆重新回到了“瞎子算命”的苦難歲月…… “每一次拉這曲《賣花姑娘》,我的心就像跟著流血……”歐陽的聲音有些哽咽。 在《賣花姑娘》中,“賣花姑娘”是個瞎子,正是因為她是個瞎子,所以她的命運令人同情和揪心。歐陽在童年和少年,與瞎姐姐、瞎姐夫生活在一起,經歷了與“賣花姑娘”相同的命運。他這麼傾情這首歌曲,正是聯想到了自己兒時苦不可當的歲月。 “要說我姐夫這個人,還是很有經營意識的。當時農村每年冬季的時候都要搞農田水利建設,一搞就規模很大,有時是幾個村的人聚集到一條河道上挑泥挖渠,有時甚至幾個鎮聚集在一起,幾千人、幾萬人的場面,很熱鬧,很壯觀。這些參加農田水利建設的人通常幾天甚至幾十天都在工地上,男男女女都有,這樣他們總需要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姐夫就是瞅准這個機會做起了小百貨買賣——其實就是貨郎擔。賣的東西也就是些針線呀、釦子呀、肥皂呀,還有小孩、大人都喜歡吃的棒糖、薑糖什麼的。別看這些東西,那時鄉下也不容易有。但有一次出了差錯:那一陣市場上剛流通一種新面值一元的人民幣,因為我不認得,姐夫也頭一回接觸,兩個大人用新票子一元錢買我們的東西,結果我把它當成了10元錢反找給了人家9元錢,兩個大人奸笑著揚長而去——這新票一元錢跟舊票10元大小一模一樣被騙走了,姐夫發現後,說:'我是瞎子,你怎麼連瞎子都不如?'他的話深深地刺傷了我幼小的心靈。可不是,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我,苦難的命運與一個雙目失明的瞎子有什麼區別?甚至更不如。” “後來姐夫就帶我到武漢去進貨,聽說要進城,我高興得一夜沒睡。第二天我們登上了火車,雖然我和姐夫只能站在過道上,可我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太幸福了,比村上的那些上學的同齡夥伴還要幸福。儘管他們能上學讀書,可他們很多人沒坐過火車,更不用說現在我要上大武漢去了,這是我的同村小伙伴們不可能做到的事。那一刻我有了幸福感和自豪感。” “到了武漢下車後,我看著那麼多的高樓大廈,簡直是又驚又喜!但也有一件事令我尷尬不堪:像平時一樣,我的腳一直是光著的。哪知道城裡的水泥馬路與鄉下的泥土路不一樣。那水泥路在烈日炎炎的陽光下燙得炙人,雖說我的腳板不怕坑坑洼窪的泥塊和石子,但經不住那麼燙的水泥馬路,沒走多少路,我就苦不堪言。何況我們從漢西下了火車要步行到航空路才能進得到貨,來迴路程實在是太遠。可因為第一次進城太興奮了,腳板再燙痛,也不願意告訴姐夫,擔心姐夫因此要提前回家。在武漢城裡,我還是牽著姐夫走路,而且我的腳板因為燙疼後走路也是一拐一跛的,現在想起來真好笑:那麼繁華的武漢大街上,一個年少的跛子牽著一個瞎子,我竟然沒有一絲的自卑和受辱感,相反每時每刻都興高采烈。走著走著,突然我聽到一聲'嗚——'的鳴笛,問姐夫這是什麼聲音?姐夫說是輪船。我一聽立即興奮起來,問他是不是長江里的輪船?姐夫說,是啊,前面就是長江大橋。我一聽長江大橋就在不遠的地方,就不顧一切地往輪船鳴笛的方向奔去。在鄉下時,我聽同村的小伙伴說過他們在書本上讀到武漢長江大橋多麼雄偉壯觀,那時我想如果這輩子能到這座舉世矚目的長江大橋,那我就是世界上最牛的人了!” “大橋就在我面前,我跑啊跑,飛一樣的跑!姐夫在後面喊也沒有用,我像脫了繩的風箏,離了弦的箭……大約跑了幾百米,我終於跑到了長江大橋的橋頭,我雙手扶住齊頭高的欄杆,昂首朝大江看去,那一刻我小小的心靈第一次感到震撼:長江原來這麼寬啊!大橋簡直跟天上的彩虹一樣長、一樣美啊!還有那輪船,跟幾層高樓似的,兩岸的大廈、黃鶴樓、晴川閣……我陶醉了,我第一次體會到滿足是什麼!過去沒有吃、沒有穿,跟著姐夫到處流浪、算命討飯、受人欺凌挨打都算不了什麼!能站在長江大橋上,能看一眼長江,看一眼在長江里鳴笛航行的輪船,我就全滿足了!以往的一切眼淚,所有苦水,就在這一眼之中全部煙消雲散……” 歐陽其實是個非常浪漫的人,激動起來並不比一位詩人遜色。 “但那一次有點遺憾的是,我僅僅在大橋上呆了十多分鐘。一是怕姐夫著急,二是怕自己迷路,所以瞅了一眼,趕緊往回走。雖然被姐夫一頓臭罵,可我心裡那個開心勁持續了足有幾個月……”歐陽推開窗戶,看著夜幕中萬家燈火的雲夢城,感嘆道:“快40年了,我多麼想再上一次武漢長江大橋,去彌補一下當年的遺憾。” “這還不容易!你現在不是在武漢有好幾個開發項目嗎?抽空走一趟不就得了!”我對歐陽說。 “此一時彼一時啊!現在我幾乎一個月內從深圳到武漢要來回飛幾次,十幾年當兵期間也經過武漢無數次,可就是沒時間專門上大橋去看一眼。唉,忙忙忙,人到中年,有些事反而不如童年那樣憧憬美好了!” “這個願望讓我來推動你實現!”我說。 “什麼意思?” “你不是說下個月讓我跟你一起上武漢看看你那幾個開發項目嗎?到時我們一起上武漢長江大橋去!我也沒有去過呢!” 一聽我這話,歐陽頓時笑得像小孩兒一般燦爛:“好,一言為定!” 大約一個多月後,我們兩人真的特意從武漢長江大橋的北邊一直走到大橋的南邊。那一天天氣格外晴朗,武漢長江大橋雖然已歷經50春秋,但仍不失其雄偉壯觀的氣勢,橋面上車水馬龍,橋底下汽笛聲聲,再眺望大橋南北的江岸,重鎮武漢一片欣欣向榮之景,藍天白雲下幾隻風箏飄在我們的頭頂……歐陽和我像兩個頑童般忽而指點著江中拖著長長的船隊嘻嘻哈哈說像一條“飢餓的蜈蚣”,忽而比劃著大橋圍欄試探著能不能飛身入江……總之,歐陽把他當年留下的遺憾在這一日全部補償了回來。 “餵,喂喂——你知道我現在在哪兒嗎?我在長江大橋上!在長江大橋最中間的這塊橋板上……”歐陽完全陶醉在童年的憧憬之中,他站在大橋上,跟遠在溫哥華的妻子撥通了電話。 這一天,歐陽嘴裡哼的歌是:“小時候,我吃盡人間苦頭;長大後,我要創造美麗幸福所有,我要把美麗的世界看個夠……”這是他自編的,沒法在哪首正經的歌曲裡找到,不過這樣的歌詞,早已在歐陽祥山的人生財富詩章裡明明白白、清清晰晰地烙刻下來了。 歐陽這輩子注定與錢打交道。小時候因為窮,為了省6毛錢的火車票,乘車逃票,幾次差點丟了小命;後來跟姐夫外出算命流浪,為掙一毛、兩毛錢,受過皮開肉綻之辱;稍大些,跟姐夫跑貨郎擔。 “嘆家裡無錢供自己讀書,命運太苦,這就是我歐陽祥山曾經有過的'原罪'。” 歐陽用這句話結束了我對他關於原罪的“拷問”。老實說,我接觸過許多富翁和有錢人,但像歐陽這樣經歷的人還沒有過。這也讓我想起了他一個億萬富翁,竟平淡無奇地跟我們吃兩塊錢的早餐;讓我想起第一次與他回雲夢時,他在算命街上向那些瞎子分發錢票的情景。讓我想起太多太多。 歐陽無“原罪”! 歐陽不是原罪的“原罪”,本是苦難、飢餓和恥辱煮蒸出來的滴滴辛酸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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