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總統”歸來·毛澤東與李宗仁

第15章 第十一章楊東蓴向徐特立請教抗大辦學經驗

(1938年—1939年秋,桂林) 綿綿細雨不停地落,還刮著冷風。 1938年的冬天,桂林很冷。據說已經發現有難民飢寒交迫,凍死在路邊。有條件的市民家裡生起了炭火爐子。沒有條件烤炭爐的市民和難民,就在被窩裡或是冬衣底下緊挨著取暖。有的無家可歸的人在被日機炸壞的廢墟里,燒著了斷梁殘柱烤火。借住在桂林中學的三廳的文化人,也在教室裡圍著爐火唱著救亡歌曲。陰冷下雨也有一個好處,就是日本飛機不會來盤旋轟炸。桂林的人害怕晴天。晴朗的藍天伴著淒厲的警報和呼嘯落下的炸彈,要比落下冷雨更可怕。每次轟炸,都會留下一片廢墟、幾具屍體。著名音樂家張曙和他三歲的女兒,就是在這個冬天的一個晴朗的午後被炸死的。 這一天陰雨敵機不來,下午在大華飯店舉行的文化界人士每週例行聚餐會,要比往常開得早。身穿長棉袍子的楊東蓴,確是一副文人打扮。他剛進屋就碰到了李克農。兩人都裝作不認識,沒打招呼,分桌而坐。坐在他身邊的是畫家豐子愷,他就和豐子愷談起美術和抗戰來。他將和李克農利用這個比較熱鬧的聚餐會來接頭的,以免引起特務的注意。楊東蓴在桂林的公開身份,是沈鈞儒先生主持的上海抗日救國會的愛國民主人士,教育家。實際上他是中共秘密黨員。楊東蓴曾經兩次來過廣西。 1932至1933年擔任過廣西師專校長,培養了大批進步青年與中學師資。 1936年六一兩廣事變時,也曾專程來南寧,代表沈鈞儒先生表示意見。因而桂系當局對他的政治態度、品行、學識及雄辯才能,是有所了解並十分賞識的。這次,他是在長沙大火後,從湖南來到桂林。他在湖南時,已經徵得周恩來同意,準備轉桂林經重慶,到嚮往已久的延安去。他早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是李大釗先生的學生,受李大釗的思想影響,很早就接受馬克思主義,還參加過1919年的五四運動。 1923年參加中國共產黨,從事革命活動。曾經因為環境險惡,幾次失去了與組織的聯繫,他常常為此深感自疚。周恩來同意他去延安,使他感到十分興奮。他憧憬著到了陝北革命根據地能公開地以共產黨員的身份、痛痛快快地干工作。他這次來到桂林後,桂系在廣西當家留守的省政府主席黃旭初,登門看望他兩次,邀請他留在桂林,由他出面主辦一所適應抗戰需要而培養廣西地方建設幹部的學校。黃旭初說:“楊先生前年來廣西,我們是請把部隊開到華北前線抗日。現在廣州淪陷、武漢失守,舉國一致抗日,廣西已經迫近抗日前線。形勢的發展使我們考慮要革新政治風氣,行新政,用新人;新人從哪裡來?天上掉不下來。我們過去有一所廣西民團幹部學校,訓練民團幹部的那一套我看已經過時了,落伍了。我們想辦這所新的廣西地方建設幹部學校,好些人都向我推薦楊先生。楊先生是我們景仰的教育家,務必請你考慮承擔了這副擔子。”他是豪爽的熱心人,在主人盛意堅請下,並考慮到也可以藉此為抗戰做工作,於是心動了。他覺得這事要向上級黨組織匯報,由組織決定。他回答黃旭初,請給他幾天時間考慮一下。他通過在《救亡日報》的關係與李克農聯繫,約好在這週的聚餐會上見面匯報。

聚餐會是近幾個月來,來桂林的文化人士形成的定期聚會活動,借聚餐進行交流,商量組織抗戰救亡活動:舉行歌詠火炬遊行,或是慰問演劇晚會等;亦借聚餐會會舊友、結識新交,互相幫助,溝通感情;尋工作、找住房、約稿子、探音訊等活動,都可在這兒進行。來往人多,交談也隨便,不易惹人注目;因而李克農選擇了這個場合與楊東蓴進行單線聯繫。楊東蓴注意到,李克農在鄰桌有意識地跟好幾個人寒暄說了話,才轉到他這一桌來。克農先和豐子愷熱情地招呼:“豐先生,聽說您填了一首《憶江南》:'逃難也,逃到桂江西,獨秀峰前談藝術,七星岩下躲飛機,何時更東歸。'佳句呵!我們都要用自己的努力來使抗戰早日勝利。”李克農這才似乎很自然地跟楊東蓴說話。他倆尋著了機會,在一旁說了一會話。他當即將情況向李克農作了匯報。李克農聽了,覺得是件好事,決定要他接受主辦廣西建設幹部學校的任務:“機會難得呀,人家抬了轎子來請,為什麼不坐?坐。現在大批文化人撤退來桂林,黨組織有許多工作要做,你在他們當中很有聲望,以民主人士的身份,利用桂系當局給你的方便,團結大家多做些工作,我們也有一個陣地好安排一批黨員。你還可以提條件,掌握主動權。組織需要你在這裡。去延安的事,以後再考慮。”

楊東蓴已有辦學的種種想法,問:“聽說,徐特立老也從湖南過來了?” 李克農說:“剛到幾天。” 楊東蓴說:“我想向他請教一下抗大辦學的事。” 李克農說:“你在桂林目標太大,不能到辦事處去露面。他也是教育家,我看讓他登門去找你問題不大。” 楊東蓴走出大華飯店,綿綿細雨還在下。雨絲中還夾著細顆的冰粒。雖說未能去延安使他內心十分惋惜,可是想到桂林聚集了那麼多文化人,成了抗戰大後方的一個中心,組織上留他下來,是工作需要,他當然是服從的。他在桂林不是孤立的,有八路軍辦事處,有李克農,有《救亡日報》,有夏衍、周鋼鳴…… 他感覺到冷雨和冰粒打在自己熱烘烘的臉上。他不由自主地吟起了剛才聽到的豐子愷的《憶江南》中的句子,按自己的情形將句中的“藝術”換成了“教育”:“逃難也,逃到桂江西,獨秀峰前談教育,七星岩下躲飛機,何時能北去?”豐子愷原詞“何時更東歸”講的是回上海的心情,他改為“何時能北去”,藉以表達對延安的強烈嚮往。

當時,桂林躲空襲有兩個好去處,一個是七星岩,一個是月牙山。七星岩又名叫棲霞洞,原是一段地下河,河乾了成為雄偉深邃的岩洞,裡面千迴百轉,曲徑通幽。可以容納一兩萬人躲飛機。敵機即使往山頂落下所有的炸彈,洞內也不會有什麼損傷。月牙山的岩洞雖不夠七星岩大,但是洞多,還有月牙樓半樓倚山,是個遊覽勝地。敵機來多了,省政府就從王城搬到月牙山辦公,也就禁止閒人遊覽了。見過李克農沒幾天后,楊東蓴就在月牙山會見黃旭初。黃旭初請楊東蓴在月亮樓吃了尼姑面。 楊東蓴說:“黃主席,我考慮了幾天,我不辦則已,要辦就要辦好。” 黃旭初笑了:“楊先生來辦這個乾校,哪有辦不好的。” 楊東蓴說:“要我辦的話,想請你答應我三個條件。”

黃旭初說:“你儘管講,什麼條件?” 楊東蓴將想好的條件說了出來:“第一,為了適應戰時訓練工作需要,幹校的人事由我向你負責,不受人事部門的牽制。你也知道,我平生從事教育,學生多,朋友也多,平時接觸的人,各方面都有。譬如徐特立老人我也認識,據說徐老已到桂林,我將向他討教,希望政府不要聽信外界讒言。徐老在教育方面經驗豐富,威信很高。” 黃旭初忙說:“徐特立老是教育界素有眾望的老前輩了。前幾天千家駒先生還陪他來見我。你跟他切磋教育,理之常情呀!第二呢?” 楊東蓴說:“二是為了簡化行政手續,提高辦事效率,幹校的訓練計劃、訓練內容、訓練方法和訓練措施,均由我向你報告,經你批准後執行,不再經過省教育廳的報送審批環節。三是根據行政院規定,凡省市高級幹部,都要到中央訓練團黨政訓練班受訓,我身體欠佳行動遲鈍,請準於免訓。”

黃旭初沉默了片刻,覺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再說大事都要經過黃本人批准,也就答應了楊東蓴這三個條件。楊東蓴還想到,黃旭初是省主席,掛個名,很有好處,打著黃的牌子,人員編制、經費預算等都可以不受省府限制。楊東蓴說:“既然黃主席答應這三個條件,那就由你兼任校長,我擔任教育長。” 黃旭初覺得這個全國有名的教育家對自己很尊重,也就同意了。 長沙大火後,擔任過八路軍駐長沙辦事處主任的徐特立來到桂林,準備轉到重慶去。徐特立在八路軍桂林辦事處住了幾個月。他整天穿一套洗得發白的灰布外衣,沒有換的,晚上洗淨了晾乾,第二天又穿。他已經61歲了,在中國共產黨內很受尊重。李克農特別囑咐後勤部門要給徐老開小灶。徐特立擺擺手堅決不依,說我只要有稀飯鹹菜就夠了。他經常是上午給辦事處的干部戰士上理論課,下午晚上外出會朋友。

徐特立在桂林,成了特務重點盯梢的對象。只要他一出門,就有“尾巴”盯上。他年歲大了,不能像年輕人一樣靈活地甩掉身後的“尾巴”。李克農想了個辦法,讓當時中國農村經濟研究會的千家駒先生憑著與桂系的關係,陪同徐特立到省政府會見黃旭初。當時廣西喊著“廣為延攬人才”的口號撐門面,千家駒就向黃旭初介紹徐特立:“黃主席,我今天給你推荐一個教育界的奇才徐特立老先生。” 黃旭初當然只好說:“久仰久仰。我們教育界老前輩徐老先生來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這就等於在特務的面前,有意識地到黃旭初那兒露了面,掛了號。 李克農又跟徐特立談起楊東蓴要請他談教育。他就以應“中國農村經濟研究會”和“生活教育社”約請的名義,到施家園39號楊東蓴的家裡座談。特務也免不了跟到門口等著。徐特立就著重給楊東蓴介紹延安抗大的辦學方針和教學經驗,及陝北公學的情況。楊東蓴問得仔細,徐特立講得興奮,一直講到深夜。門外盯梢的特務以為徐老是住下不走了,也就撤回去了。徐特立至半夜才步行回到桂北路的辦事處。徐特立在施家園楊東蓴家裡連續談了三個晚上,使楊東蓴創辦廣西地方建設幹部學校以許多有益的啟發,致使廣西地方建設幹部學校辦起來以後,在國統區獨樹一幟,名聲大震,被稱為“廣西的抗大”。

後來,特務機關將徐特立在桂林的活動報到重慶,稱“徐特立由千家駒陪同到施家園開秘密會議,當晚住在那裡。”重慶又將情報轉到廣西。黃旭初看了,一笑置之。 已經是下午3點多鐘了。楊東蓴正在校本部裡召開指導員會議,這是全體任課指導員參加的商討教學問題的會議。他和全體教職員一樣,身穿黃布軍裝,扎皮帶,不打綁腿。 (只要求穿灰布軍裝的學員打綁腿。)周鋼鳴從城裡回來,來到會場向他示意有急事。他還是從容地把話講完,然後讓教務主任秦柳方繼續主持會議。他走出會場後,周鋼鳴告訴他:關於他要和李克農當面匯報的事,李克農已經安排了,今晚黃昏在江邊老地方見面;現在白面山的《救亡日報》印刷廠有汽車進城。 楊東蓴聽了後,及時到自己休息的房間裡脫了軍裝,換上知識分子的長褂子。事情不重要他是不和李克農當面匯報請示的。幹校辦起來後,李克農將在《救亡日報》工作的周鋼鳴給他安排在學校,協助他的工作。周鋼鳴是跟隨《救亡日報》從廣州轉來的中共地下黨員,精明能幹,原籍廣西,在幹校裡是他的得力助手。幹校裡有中共黨組織的兩個秘密支部。通過八路軍桂林辦事處介紹來幹校工作的中共黨員,如司馬文森、宋之光、蔡北華等二十六七人,由周鋼鳴擔任支部書記。另一個是廣西地方黨組織的支部。地方黨組織支部裡的許多黨員是楊東蓴過去辦廣西師專時的學生。外來黨支部歸李克農直接領導,不和地方黨支部發生橫的聯繫。而楊東蓴的秘密組織關係,只歸李克農個人單線聯繫。周鋼鳴就擔任他們兩人之間的交通員。楊東蓴從來不到八路軍辦事處去。李克農也從來不到廣西地方建設幹部學校裡來。今天,楊東蓴要面見李克農,確有很重要的事請示。

他沿著學校自己修的由天聖山至白面山的公路走著,看著這在極端艱難的情況下辦起來的學校,心裡是很有感情的。去年底選定城東北郊離城七公里的天聖山和白面山這一帶作校址時,這兒除了山腳下幾間破廟外,什麼都沒有,環境十分清靜,只聽見山上樹林裡鳥雀在啼囀。選中這個地方,至少有兩大優點:一是少受敵機空襲干擾,二是少受國民黨政治干擾。經過七八個月的努力,幹校已經很像個樣子了。大課堂、大宿舍蓋起來了,杉木作柱,竹籬笆批灰作牆,他和教職員帶領學員勞動建校,大家熱情很高。還修了這條五華里的公路,建立了辦公室、醫務所、圖書資料室,不久前,還蓋了一個木結構的大禮堂。第一期招了500多名學員,其中有大中學生、中小學教員、政府職員等,要求來學習的青年特別多。他堅持辦學貫徹中國共產黨“堅持抗戰、堅持團結、堅持進步”的政治主張,結合廣西當局的要求,明確了乾校的總方針:“為積極改進基層政治機構,推行地方自治,建設自衛、自治、自給民主自由的新廣西,以完成抗戰建國大業,通過訓練,以培養具有現代政治軍事科學的新幹部。”採用啟發式教育,師生一起結合課程並聯繫國內外反法西斯鬥爭的實際,進行討論。還先後邀請了胡愈之、夏衍、張志讓、張鐵生、葉劍英、千家駒、范長江、李任仁、程思遠等各方知名人士來校作專題報告和講課。這個學校在國統區成了嶄新的進步的生氣勃勃的學校。對於這個具有民主進步新面貌的學校,特務機關沒有善罷甘休,派了特務白原作為輔導音樂的教員,進來偵察和破壞。白原公開在學員中講延安如何如何的壞,許多知識青年到那裡去都上當受騙,紛紛逃跑出來。楊東蓴還通過內部關係得到消息,獲知白原開了幾十個人的黑名單,送到廣西省黨部,要求開除和逮捕這些人。他也不手軟,在會議上公開了白原的軍統特務身份,使其受到大家的孤立;接著他利用黃旭初許可的人事自主權,把白原辭退了。學校辦得熱火了,廣西當局也要加強對學校的控制。數日前,黃旭初來學校視察,走了一圈後,雖然沒有就開除白原的事表示意見,卻對楊東蓴提出,廣西政府所屬機關工作人員、學校教師,一般都要求參加國民黨,在訓練機關,更要人人入黨。黃旭初說:“楊先生,要是我當校長的這個學校是例外的話,我就不好辦了。第一期學生快結業了,在臨近結業前,都要申請加入國民黨,年紀輕的要加入三青團。在結業典禮上,師生一起,合併舉行集體入黨、入團宣誓儀式。以後,每期都如此。”黃旭初這個規定,在學生是無話可說的,因為是為廣西訓練的干部;但在教職員中,便引起了麻煩。楊東蓴使用的教職員,好些是中共地下黨員或進步青年。一說要加入國民黨,反感很大,不予理會。他覺得此事非同小可,昨日囑咐周鋼鳴為他找李克農,約時間匯報。

暮色時分,他如約來到漓江浮橋附近的江邊,等了好一會,才見穿便裝的李克農趕到。克農說:“老楊,久等了吧,我剛才穿了幾條巷子才甩掉了尾巴。” 李克農聽了他的匯報,說:“為了開展工作的需要,組織上可以批准部分同志加入國民黨的,第一次國共合作時也有先例嘛。孫悟空鑽到如來佛的肚子裡去鬧騰一番,為什麼不行?老楊你可以帶個頭。” 他說:“這個動員工作比較難做,我回去動員就是。” 李克農還對他說:“聽說上次請葉總參謀長到干校作報告,你在講台上對劍英同志表現出很親熱?” 他很敏感,立即意識到自己在大庭廣眾之中對葉劍英的親熱是很大的疏忽,說:“當時高興起來,就忘了環境了。” 李克農叮囑:“我是從桂系的營壘中得到的反映。你今後一定要小心謹慎,以免引起別人的懷疑。”

天已經黑下來了。從江東走浮橋過來一支火炬歌詠遊行隊伍。火炬像一條火龍橫穿過夜色中的漓江。歌聲響徹江兩岸。他聽得出,遊行隊伍唱的是張曙的遺作《負傷戰士歌》—— 誰不愛國?誰不愛家? 誰沒有熱血?谁愿意做牛馬? 我們要報仇,我們忍不下。 帶了花又算什麼? 鬼子兵,誰怕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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