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獨立調查啟示錄·馬家軍調查

第19章 第十八章再造馬家軍

兵變後分光吃淨,薄熙來慷慨解囊。協議書留給歷史,馬拉松惜敗首都。曲雲霞失卻大戰機,崔大林險些走麥城。閻福君人生譜新曲,王軍霞奧運再增輝。毛德鎮老來悲喜交加,馬俊仁潮頭協商政治。十八章調查難寫畢,四十萬字句後人評。 對於馬家軍的滔滔敘述我早已疲憊不堪。在1995年年底,我寫到上一章末尾,此書自當結束,次年春日做過一遍修改,我便逃離了悲劇苦海。作為休整,我重招舊部搭起班子,拍電視紀錄片去也。拍電視片近乎體力勞動,腦子則可以清閒許多。所不幸者,數載春秋逝如電,眨眼間又是1998年春節,此書遲遲難以出版面世。我盡量以平常心待之,寫作唯盡心而已。短期內出書人拿不准行情,瞻前顧後,但擱一擱無妨。如此平常心氣兒我在過去竟難做到,實可慚愧。不久前,我一向尊崇的現實主義文學大刊《中國作家》囑我後續一章馬家軍近況,與讀者進一步拉近距離。我也覺得從馬家軍兵變至今,已是3年時光,3年間這支受傷團隊又掙扎著踏過了崎嶇的道路,馬俊仁和王軍霞等人漸次揩乾了身上的斑斑血跡,這中間要講的話自然不少。我有興趣亦有責任後續向讀者報告他們的人生故事,故有此章。

1998年春節剛過,我又一次踏上了遼東半島這片瓷瓷實實的凍土。三年前我初來探營,也是萬物冬眠待醒,寒風殘陽,記憶如昨。體壇王氣在遼寧啊!那時看馬家軍尚且人事疏生,而今已是老友成群。這番寒風裡,就多了徐徐吹來的暖意,就多了幾分人間親近。而遙想當初遼寧體委上下、馬家軍團隊內外,經歷了過於嚴酷的霜刀雪劍,馬家軍險些覆滅在自我廝殺之中,險些淹沒在大社會的悲慘遭際之中。 當時,兵變事發,電波飛傳天下,驟然間在國際國內引起了極其強烈反響。事情咋會是這樣呢?一時間街談巷議,評說蜂起。尤其令人沉痛的是,在兵變十多天以後,馬俊仁尚且沒有來得及清理一下紛亂思緒,鞍山方面竟傳來老父病故噩耗。 1994年12月29日夜,馬俊仁治喪結束駕車返回大連,此時他早已極度悲痛勞累,不慎又翻車於沈大高速公路,夫婦二人均受重創,又經緊急搶救萬幸脫險。實在是禍不單行。馬俊仁再度成為輿論關注焦點。一時間黑白莫辨,是非不明。

中國人一貫講究遇事評出個說法來,講究對簿公堂說一說誰佔理誰理虧,因此,大江南北就浮著許多議論:馬俊仁和王軍霞,兩廂到底誰是誰非?這事情到底怨誰?當然不排除還有幸災樂禍之人,少不得會有“我早就看著馬俊仁那主兒不地道”或者“病根兒在於昏昏然”等說法。還有不少人認為這是馬俊仁盲目參加政權角逐,甘當“驅逐閻福君運動急先鋒”的報應苦果,說老馬他干好教練就行了,你還去搞啥政治鬥爭呢!更有人說:“馬家軍受了重創,說到底就是崔大林的責任!”反正啥說法都上來了。而同情馬俊仁的人同樣為數眾多,覺得咱中國有才華先出頭的人總是受苦受難,忿忿然便把怨氣指向了上層領導——馬俊仁又一次同體育界以外的世界聯繫起來。總的來看,還是以大局為重的人佔絕大多數,人們深深惋惜這支鐵軍從內部潰散敗北,痛惜中國田徑事業再次受挫。鑑於這種憂思,“和為貴”的呼聲佔了主導地位,人們希望馬王雙方能夠和解,師徒之間能夠不計私利盡棄前嫌,“破鏡重圓”,以國家利益大局為重,攜手並肩重新合作,保持咱中國剛剛奪取的女子中長跑優勢地位。許多報導對車禍受創身心兩痛的馬俊仁仍寄予厚望,稱“大難不死,吉人確實有天相;樂觀抒懷,傷愈為國再立功”。先後前往醫院探望馬俊仁的重要人物有國家體委副主任劉吉、遼寧省政協主席孫奇、遼寧省副省長張榕明等,時任中共遼寧省委書記的顧金池特別指示有關部門,全力搶救治療,省衛生廳副廳長門振興親自陪同中國醫科大學兩名教授協助治療。各界人士紛紛致電問候,自發前往醫院探視者絡繹不絕,馬俊仁病房裡放滿了盛開的鮮花和花籃……在各界普遍呼籲“和為貴”的聲勢中,尤以中國奧委會秘書長魏紀中先生髮表的談話影響最廣反響最大。 1995年3月11日,上海《文匯報》以《魏紀中希望馬家軍教練和隊員儘早和解走出困境》為題,刊發了魏紀中“我們有辦法幫助他們解決問題”的談話,全國各地大小報刊迅速轉載全文,給關心馬家軍命運的人們帶來了希望。針對一些報刊對馬家軍兵變的種種質疑與非議,崔大林也發表談話以正視聽,他說:“從我調馬俊仁到省隊當教練那天起,我就是用他的一技之長,而不是用黨員、幹部的標準要求他。從這個角度上說,我選他沒有選錯。”於是又有不少報刊發表言論,認為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對馬俊仁同樣不可以求全責備。一年多過去,爆炒馬家軍的態勢看不出有明顯降溫。儘管國家體委曾經通電各新聞單位今後不要再使用“馬家軍”這一稱謂,通報各新聞單位不要再無休無止地把馬家軍那點事兒炒下去,但是人們對馬家軍的興趣太濃了,由馬家軍所引發的話題太多了,通電禁止似不起多大作用。

那麼,王軍霞她們這一方的情況又是如何?兵變以後,九位隊員返回瀋陽,遼寧體委崔大林、孫玉森等人為解決好王軍霞的去留問題,煞費苦心。崔大林決計要保留這支隊伍,隊伍不能散,要散也不是現在,也不是這麼個散法!他很快召開了一個隊員家長大會,試圖通過社會力量及家庭力量,幫助隊員們做出有利於事業的決定。不料想這個家長會開成了一次聲討馬俊仁的批判會,絕大多數家長一改去年對馬俊仁辭職之際的讚譽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對馬俊仁一貫做法表示了強烈憤慨,紛紛表示堅決不同意女兒重新歸屬老馬指揮。與此同時,王軍霞等人收到了大量社會來信,其中批評她們背叛老師忘恩負義自毀事業的論點不在少數,隊員們認為導致這種觀點產生的原因完全在於世人不明真相,一時間又萬分苦惱於有嘴說不清楚。訓練難以恢復。

王軍霞本人在悲痛欲絕的情況下,給體委遞交了一份血淚交流的辭職書。這份辭職書好似一份遺書,發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陣陣呼喊,這位曾經極度輝煌的歐文斯盃獲獎者寫道: ……這麼些年,我拼命地訓練比賽,也為祖國爭得過一些榮譽,我覺得我沒有做出任何對不起祖國和人民的事,而我現在對我們這個圈內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我好害怕,我感覺再待下去我的精神就要分裂了!沒準兒我真的不想活了,我求組織上放了我吧!戶口關係給不給我已沒有太大意思。再不讓我回去我就會把自己毀滅掉……希望不要勸我,我的精神再也經不起這麼嚴厲的折磨了。唉,真是不願給你們添這麼多麻煩,太對不起了,我在這裡跪下給所有的人請罪了……我還是要回去。我再一次從心底發出呼聲,我真的不想乾了,我只想平平淡淡度過餘生,挽救一下我這個即將崩潰的心靈吧!求求你們……

王軍霞寫給遼寧體委的辭職書 我們不禁長嘆深思,是什麼力量把一個無比頑強的運動員折磨到如此地步?我們似可把這份報告看做對不合理的體育體制的控訴。 本來,王軍霞可以獨自默默走掉,可是她最終還是留在了瀋陽,不久還恢復了訓練。當初她為什麼沒有在悲痛中淒然走掉呢?在跟她交往很熟以後,我向她提出了以上問題。她沉思片刻,慢慢地回答我說:當時沒有按照辭職的願望辦,我最終沒有離開瀋陽,沒有離開隊伍,原因是很多的,一個重要原因,當然是領導反复做我的思想工作,崔大林、於錫九、孫玉森、張琦、孟慶全,哪個人都對我苦口婆心的,真起了不小的作用。而這個原因還不是最關鍵的因素,我覺得許多隊友把生活的希望寄託在我身上,我有老大的責任,壓力特別大。外面片面宣傳,說是我把隊伍拉跑了,這個說法不全面,大夥兒要是都不想走,那誰也拉不走,我有多大本事能拉動大家?我起了重要的作用也是真的,最早我跟馬指導對話也是真的,但是最早對話時談的並不是大夥兒的事兒,談的是我自個兒的事兒,後來形勢發展那麼快,我的事兒就和大夥兒的願望合在一起了。出事以後不少人誤解,認為我破壞了中國的田徑事業,我感到很冤枉,我特別痛苦。可是客觀上,我還是要多多承當大家今後的責任呀!事到如今,總應該有人站出來替大家謀利益吧?我春節已經回到家裡去了,內心裡不想再返回來,一想到大夥兒對我的期望,咬咬牙就又回來了,既然已經出了事情,咱就不怕事兒,就要有點兒奉獻精神。我完全可以不管那麼多,但是我們老隊員應該是一個整體,越是困難時候越應該是個完整的集體,我應該為這個整體承當責任,光這樣想,就沒走成。

我點頭稱是。想一想,王軍霞這小姑娘真是很不簡單了。 我剛到隊裡採訪那陣兒,遼寧省體委和運動學院正在抓緊處理這支隊伍的諸多事宜。九位老隊員給上級領導寫了一份正式的書面報告,她們在報告中明確申訴了自己的要求和主張。現將這份報告原樣奉錄給讀者。不知怎麼,她們給這份東西標了一個“協議書”的標題,大意可能是想說,倘若達不成如下協議咱就甭提別的了,咱還整啥呀!王軍霞大概也就是為了這份協議的最終形成和落實,為了協議內容所關乎的每一個人的根本利益,才沒有獨自離去吧?如今我們不妨把這份報告看做馬家軍兵變遲到的行動綱領,一個歷史的文本。 《協議書》全文如下: 一、遼寧田徑隊女子中長跑組的王軍霞、張林麗、張麗榮、劉麗、呂億、呂歐、馬寧寧、王小霞、王媛等九名隊員要求離隊,其理由如下:長期以來,我們在馬俊仁指導的訓練中,忍受了人類不堪忍受的苦難、打罵和人格的凌辱,使我們的身體遭受了損傷,有些隊員身上的傷病較重。我們的心靈也受到了嚴重的傷害,馬導從來不把我們當人看待,而是把我們作為換取他榮譽和金錢的工具。

二、我們是多年征戰在田徑場上的老運動員了,我們把青春和美好的年華奉獻給了祖國和人民,同時也為祖國贏得了一定的榮譽。現在,我們的年齡較大,而且馬家軍目前的訓練也使我們的成績下降,已不適合再練下去。為了我們今後生活和工作的需要,我們迫切地要求去學習深造,以便將來能為祖國做一點有益的工作。 九位馬家軍老隊員擬寫的《協議書》 三、我們要求退隊的理由,還有些不便於公開寫在紙上的東西。如有必要,我們願意召開記者招待會。在會上,我們九人將向國人控訴馬俊仁對待我們的罪行! 在退役的同時,我們提出下列要求: 1.按照規定把我們轉成國家正式乾部,並按照國家有關規定,或比照優秀運動員退役後的安排情況,給予我們合理的分配。

2.請組織安排我們繼續學習,帶工資上大學,要求最遲不得超過1995年的入學期。 3.我們在馬家軍奮戰了多年,從1993年世錦賽之後到1994年12月11日之前這段時間,國內外各界人士及企業紛紛向馬家軍贊助的費用很多,如廣告費、專利費、出場費以及獎金、獎品等有價商品,都應全部列出清單,開出明細。我們認為這裡有我們應得的部分,我們應該得到。這些錢是我們用血和汗換來的,任何人也不應該貪污掉。分配方案應得到隊員和家長的認同。 4.最後我們提心吊膽地向領導提出,保護我們的人身安全,防止馬導報復行凶殺人。 上述問題解決以後,我們可以考慮恢復訓練。但是絕不能讓馬俊仁指導再介入,如果發現任何可疑之處,立即解散。

我們不難看出,這份報告當中既有九名老運動員理性化的正當的人生要求,又有她們相當情緒化的難以排解的擔憂。當我看到最後一部分的時候,我苦笑起來,馬俊仁怎麼會行凶報復殺人呢?然而這擔憂卻也說明了姑娘們的某種心態。她們怕老馬,怕到骨頭里去了,就連老馬平時嚇唬她們的話語也當了真,實在哀痛至極。 遼寧體育界領導層圍繞這份報告中所提出的要求,在隊員中做了大量安撫工作,最終使大部分要求得到了落實。於是,馬家軍全體成員又瓜分了一次隊費。這次分錢很內部化,外界沒有報導。分錢的原則是按照貢獻大小及來隊時間長短而定,款項來源自然是馬家軍的小金庫。在老馬無奈地同意後,由張娟從大連賬號上提取現金,用一個電視機舊紙箱把上百萬元人民幣裝上,運到瀋陽去。這些錢大致上包括1994年西班牙馬拉松賽出場費、“中華鱉精”廣告費、瀋陽馬氏集團部分獎勵費等項目。老馬對於這次分錢忿忿然,心疼得咬牙切齒。隊員們則認為市場經濟勞有所得,屬於自己的就要自己管,憑什麼握在你馬導手中?她們的背後是貧困了多年的父母家庭,是整整一個時代的心理大趨勢,是某種人生價值的直接體現。為滿足讀者的好奇心,此處不妨對各人所得款額作一簡單披露:馬俊仁分得相對高些,為人民幣28.5萬元,曲雲霞其次得21萬元,王軍霞再其次得20.5萬元,張林麗得16萬元,張麗榮得14萬元,呂歐得12.5萬元,其餘均不達10萬,依次為:劉麗7萬元,馬寧寧6萬元,劉東5.5萬元,王小霞5萬元,呂億4.5萬元,王媛4萬元,已退役的老隊員李穎3.5萬元,厲建萍、馮文惠、古冬梅各1.5萬元,男隊員孫日鵬2.5萬元,穆維國2萬元,寧禮民、張福奎各5000元。全體加一塊兒總共分掉了158萬元。在討論分配過程中,在得錢較少的人中間出現過一點小的意見,有過一兩次反复。王軍霞為了早些了結此事,曾主動從自己所分配的款項內劈出幾萬元補給了別人,最後得款為20.5萬元,使新的小紛爭平息在萌芽狀態。

我的心情十分矛盾,如今時代包括往後歲月,中國人理應學會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屬於自己的自己得,正當的分錢無可非議。而另一方面,這支本來應該連年興旺發達、逐步從計劃經濟老體制向市場經濟新體製過渡的運動隊,過早地分光吃淨又是多麼令人痛心! 改革開放成就了馬家軍,馬家軍中出現的問題又是改革開放時代所難以逾越的。而且問題之嚴重足以把改革開放的成果毀滅得根毛不剩,一切還將從頭做起。我們陷入兩難。 分錢過後不久,時逢東北財經學院招生,因馬家軍成員人人算得上“特種兵”,並不費甚麼周折,新老隊員就掛個特長生的名額入學,成了“大學生”。 “東財”的校址設在大連,對體育一貫很重視——兵變以來隊員們的幾項願望終於逐一實現。 真是關山重重啊!王軍霞和她的姐妹們終於在1995年的春天,相互攙扶著走出了凶險的隘口,她們或把錢存入銀行,小心地裝好存摺,或如數交給揮淚嗟嘆的父母,囑咐家裡近期要辦幾件實事,然後她們踏著歪斜跌撞的步履,重新向著久違的跑道奔去。 這一年的3月4日,這群身心交瘁的姐妹們出現在一年一度的北京國際馬拉松賽上。去年、前年,同是春風弄柳人聲鼎沸,她們以絕對優勢連打兩屆冠軍,把日本強手遠遠地拋在身後。而今情景卻慘不忍睹,全隊上下連個正式的教練也沒有。千里之外,孤獨的馬俊仁緊皺著眉頭,裸露著牙齒咬緊了香煙的過濾嘴兒,一根接一根地抽,他呆坐在遙遠的大連海灣,他無言無語,盯緊電視機的畫面,靜等著這幫不肖弟子們慘敗給“小日本兒”的消息,胸中萬般苦與痛,又向誰人說?輸了!他怒吼一聲:又到了1937年哪,鬼子他進了中原! 京都此役,王軍霞在終點與張林麗揮淚擁抱——能跑下來就萬幸了。 她們不僅輸給了日本隊,還輸給了國內另外兩支隊伍,名次僅列第五位。 呼喚馬俊仁出山、鼓動馬王和好再次成為輿論主旋律,只可惜毫無成效。 為了保住隊伍並儘快走出困境,崔大林、孫玉森臨時選派了一位名叫李偉民的年輕教練執掌帥印,再登高原訓練兩個月以後,隊伍出征全國田徑錦標賽,深入太行山腹地山西太原。可嘆這支傷痕累累、驚魂未定的娘子軍,又一次把失敗紀錄留給了黃土高坡。唯王軍霞一個拼命打贏了5000米比賽。面對10000米決賽時,她信心全無,臨陣棄權,給我的山西同鄉們炮製出一個大大的失望,蜂擁賽場的萬千觀眾因未能一睹昔日軍霞英姿而發出西北風一般的浩歎。當時我也是放下北京的採訪,匆匆趕回山西觀戰,驚聞王軍霞萬米棄權,忍不住就對她甩過去幾句難聽話:一個運動員,臨陣棄權,無異於戰士火線開小差,逃兵!逃兵嘛你! 1995年5月,馬家軍老隊員在趙瑜太原家中作客。 王軍霞以及她的醫生張琦先是辯護了幾句,繼而長時間埋頭哭泣。她們迎接過許多勝利,卻不曾品嚐過接連失敗的打擊。這一來也好,失敗可以使人更堅強,可以使一個國際級的運動員更成熟。失敗的哭泣聲正是日後決勝奧運的美妙前奏。 後來,王軍霞選擇了經驗豐富的老教練毛德鎮,二人如父如女,攜手向次年的亞特蘭大奧運會一步一步邁進。這中間,她又一次經歷了被馬俊仁後續弟子薑波所戰勝的心理衝擊,更加埋頭苦練,越來越迅疾地向亞特蘭大奔去,再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擋她飛奔的腳步。 所嘆在馬家軍兵變之後,中國未能派出哪怕一名女子中長跑強手挑戰世界田徑錦標賽,及至1997年,我們在這項與奧運會交叉進行的全球矚目的大賽上毫無建樹。我們從一個驟然雄起、威風八面的女子中長跑大國,跌落到啥都不是的境地,變化是不是太快了些? 1993年馬家軍征戰斯圖加特的狂飆彷彿過眼雲煙,轉眼就成為遙遠的過去。中長跑加鉛球,那四台雨後彩虹般的奔馳小轎車,曾經給了中國人多少幸福而又神奇的記憶。 整日抽煙不止的馬俊仁,時常在那台奔馳轎車裡一坐就是半晌。 1995年的酷夏對於他無異於油鍋煎熬。他的錢庫已經讓不可捉摸的命運三下五除二整去大半。這對一個出身於趕大車家族貧苦的後代而言,絕非小事。更重要的是窩囊,堂堂一條關東大漢,讓一幫小姑娘給收拾慘了,更何況這幫小姑娘是咱親手把她們一個一個帶上世界冠軍之路的。 不,我馬俊仁不是熊包軟蛋,只要我倒不下去,隊伍就還要拉起來! 王軍霞等人處在北京馬拉鬆的失敗、太原全國錦標賽的失敗以及不停地分錢和更換新教練的混亂中,反過來,又給馬俊仁平添了一股子重新收拾舊山河的凜然浩氣。 要命的是金庫裡的資金越來越少,許多原先親兄弟一般的公司大老闆此刻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這年頭! 就在馬俊仁一邊積蓄力量,一邊長嘆世態炎涼的時候,最早歡迎馬家軍“鳳凰飛來風水寶地”的大連市市長薄熙來,以高瞻遠矚的大家風度,向馬俊仁再一次伸出了援助之手。薄熙來真誠地說:我覺得馬家軍是中華民族的驕傲,在我們大連,服裝節、足球隊、馬家軍是三道壯麗的風景線。 當初,馬家軍來大連,我支持過我歡迎過,今天,我不能眼看著馬俊仁倒在大連的草坪上! 近幾年,薄熙來把國際服裝節、大連萬達足球隊、遼寧馬家軍這三件事寫進了《政府工作報告》,每年都要總結、安排,直接向人民代表大會負責。大連市政府支持馬家軍,前後不變。 薄熙來為馬俊仁送來人民幣50萬元,囑他安心恢復訓練,全力再創輝煌,不要悲觀失望,不要嫌錢少。 這50萬元,對於馬俊仁更是力量的源泉。手中有糧,心裡不慌,把隊伍拉起來再說,老馬的腰桿子挺起來了。兩年多以後,我又見老馬,他向我一一回顧上次分手後的心路歷程,首先提到的一件事,就是在分錢以後經濟困難的關頭,薄熙來送來了50萬元,錢不算很多,深情厚誼啊! 崔大林作為最早提攜老馬的“伯樂”,在大連兵變、老馬困難的緊要時刻,同樣毫不含糊地支持了馬俊仁。他堅持認為:老馬這個人是很聰明的,他一定會記取沉痛教訓,重新站起來,只要我還在省體委主任這個位置上,我將一如既往地支持他!崔大林坐在闊大的辦公桌後面,微微搖動坐椅,陷入了關於老馬的回憶:我前後三次支持了老馬,第一次是80年代,我起用他率隊打馬拉松,隊員受傷,他失敗了,這個你都知道,當時他要面子,自個兒回了鞍山不露面。第二次是推行教練員招聘,我讓孫玉森再去鞍山挖老馬,支持他出山帶隊伍,三年後他成功了,輝煌了。可惜時間太短,我們沒有把隊伍帶好,“兵變”大連,剩了個曲雲霞,剩了個姜波,曇花一現嘛!老馬這一跤摔得不輕,大有可能告別體壇。第三次支持他就是這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我支持他拉起隊伍重新幹,打奧運會,打八運會,人不能不爭這口氣。全省隊員任你挑,你的訓練中心不變,你的中心主任照當,拉起隊伍來,重打鑼鼓另開張!不要曇花一現,要丟掉農民意識,你的訓練是世界一流的,老馬別趴下! ——崔大林第三次援馬,與薄熙來的資助一樣,都是在關鍵時刻發揮了作用。反過來,老馬的新軍又在崔大林日後的人生道路上成為重要砝碼。 1995年下半年,在我寫作此書時,秋雨迷茫之中,馬俊仁重新拉起了男女40多人的一支新軍出發了。他們從遼東半島,向南、向南,不乘火車,不上飛機,不坐汽車,長途奔跑大拉練,跑過大半個中國,跑過高山大河,跑過滔滔長江,跑向雲南紅土地,從海岸到高原。 這是一場嚴酷的心靈的洗禮。 長征是宣言書,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老馬率隊拉練,志在重新崛起,一路上餐風宿露,中央電視台及沿途各媒體多有報導,再次引發世人評議。有觀眾笑話老馬的訪談錄:我重走當年紅軍走過的路,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所以我深受教育!觀者云:這都啥年頭了,還紅軍紅軍的挺政治化,現代體育是綜合科學,你走趟紅軍路管用嗎? 馬家軍在高原訓練中跑馬拉松 殊不知,馬俊仁對於長途拉練自我教育這一點,確是十分認真,他的人生閱歷決定了自己的語言方式和表達方式,是並不奇怪的。他深情地對我說:真受教育啊,看到沿途老百姓那麼窮困,我還有啥不滿足的?隊伍跨過長江,我受教育;跑過雄偉的長江大橋,我受教育。你琢磨我當時想啥?我想我馬俊仁做了點事情有啥了不起啊,我還整天委屈得不行還心裡堵得慌,看看這長江,看看這大橋,我就覺得咱太渺小了,還有啥可委屈的?我太渺小了我! 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山川大河,雲水襟懷,馬俊仁選擇了一項很適合於自己的心理調整辦法,不是談他的訓練高就高在恢復嗎?他同樣也很會展開自我恢復自我理療。你看,這有什麼不好呢? 有了大拉練這樣的磨煉這樣的閱歷,使馬俊仁挺住了又一次新打擊。 而這次新打擊相當沉重,真正是乍喜還悲——全國觀眾的期待最終聚焦在新一屆的奧運會上。 1996年5月上旬,即兵變以後一年多,由馬俊仁率領的新軍團從高原下山,撲向南京城,幾乎與此同時,王軍霞的新教練毛德鎮也率領王軍霞、劉東、張林麗等人經過半年多的艱苦訓練,開赴南京。兩支中長跑勁旅不約而同挺進金陵,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打好亞特蘭大奧運會預選賽這一仗。國內外人士對這一仗給予極大關注。誰不能打贏這一仗,誰就拿不到奧運會入場券,南京大戰就是進軍奧運會的資格賽。 當時,毛德鎮這個資深體育工作者的名字尚未廣為人知,而王軍霞與馬俊仁的衝突卻家喻戶曉,因而這次比賽彷彿成了馬、王兩人之間的關鍵決戰。在此前不久的全國城市運動會上,打5000米和10000米,雙方戰了個平手,老馬的隊員姜波獲5000米金牌而王軍霞獲10000米冠軍。向前看,人們把眼睛瞪圓,緊緊盯住了奧運會資格賽。這關係到誰能代表中國衝擊全球最有價值的金牌的大事情。正所謂誰英雄、誰好漢,奧運賽場比比看,百次國內“窩裡勝”終是小事,無法跟奧運會崇高榮譽相比。 老馬長途拉練之舉已經眾所周知。城運會上姜波又曾經小胜王軍霞,中國觀眾便對老馬有了過高的期望值。 王軍霞“率眾謀反”,究竟給中國田徑事業帶來的損失大不大?離開馬俊仁還能不能為國爭光?中國人啊中國人,一勝遮百丑,勝者為王敗者賊,千百年難變呢。 偏偏正是這一戰,老馬輸了。蓋因為此時的老馬手中已經無利器,他失去了所有的“秘方”,時代發展了,“秘方”不好使了。老馬的新軍團輸了個徹底:曲雲霞、姜波、崔穎、董艷梅以及後來重返馬部的王媛等名將,全線潰敗,成績不達奧運及格線,無一人取得亞特蘭大入場券,國人大失所望——老將曲雲霞、王媛跑800米連決賽也沒有打進去;1500米曲雲霞僅獲第八,王媛第十一;5000米姜波跑了半程即退場,10000米她再次有負眾望乾脆放棄了比賽。馬俊仁走下神壇! 王軍霞,力奪5000米、10000米金牌,順利獲得參賽奧運會資格,兩項目均創近年來世界最好成績。 毛德鎮、王軍霞笑逐顏開,心想事成。 馬俊仁此次失敗原因眾多,我這裡不好一一評述。儘管老馬面對無數的採訪話筒解釋了許多許多,種種理由統統蒼白無力。縱觀全世界,哪一位有成就的教練能對奧運會參賽權問題作更多的辯白!甭管說什麼也遲了。 體壇英雄馬俊仁,有什麼理由會放棄一次奧運拼搏大機遇?而在他半生戰史上,最缺少的正是奧運得勝這一筆。就好像世界上的軍旅巨頭如果年輕時不曾與二戰有緣,即使戴上五星上將的肩章也覺得不那麼耀眼鮮亮。 馬俊仁承受了無情打擊:5月10日,在他的故鄉遼寧,一家大報赫然以《馬家軍兵敗南京》為題,發表長文予以嚴厲評說。此類標題在遼寧出現尚屬首次。報導稱:馬家軍兵敗南京意味著往日諸多神話被打破,什麼王軍霞離開馬指導就不行、毛德鎮帶不好王軍霞的迷信說法不攻自破。在遼寧、在全國,已經出現了多支新軍大有取代馬家軍地位之勢。文章中不無嘲諷地寫道:“馬家軍的知名度是越來越高了,但是喊起來卻越來越不那麼響亮了,這是不爭的事實。”有報導直接使用了這樣的標題:《馬俊仁走下神壇》,老馬顯然已落到了千夫所指,破鼓亂人捶的地步。要想不靠“秘方”重新崛起達到世界水平,必將是一個異常艱難痛苦的過程,這個過程不會很短,橫掃奧運會至少需要四年。 兩個月之後,王軍霞和毛德鎮出征亞特蘭大,在該屆奧運會上斬金奪銀揚眉吐氣。六天時間,王軍霞連打四場預、決賽,先後奪得5000米金牌和10000米銀牌,成為5000米奧運紀錄首創者,同時成為中國選手在奧運會中長跑項目上披金掛銀第一人。海內外華人對此無比興奮。中國中央電視台於黃金時段爆出專題,對王軍霞所走過的坎坷道路進行了全面回顧。 至此,王軍霞成為世界錦標賽、世界杯、奧運會、世界紀錄和歐文斯盃五項桂冠得主,被體壇稱為“大滿貫”,實現了中國婦女的光榮與夢想。 次日,中央電視台抓住焦點不放,出人意料地把馬俊仁請到了奧運熱線演播室,接通亞特蘭大前線,在同一屏幕上與尚未歸國的王軍霞和毛德鎮展開對話。馬俊仁稱:“王軍霞畢竟曾是我的學生嘛!”這台節目真是太殘酷了,話來語往似平靜,心如剪刀剜幾番?笑意難解真悲愁,相對不灑征夫淚!馬俊仁只有把萬般苦痛沉沉壓在心底。 從此他對媒體少言無語,率哀兵悲將,默默地投入了迎戰第八屆全國運動會的艱苦訓練。 1996年8月,毛德鎮、王軍霞從奧運會得勝歸來,與趙瑜合影。 馬俊仁就是這樣,一點兒一點兒地變得更加堅忍更加成熟起來。可惜有一點他沒有變,他仍然堅信万能的梅花鹿大仙那昭靈作用,堅信早年亡母地下有知,定會保佑兒子再創輝煌,定會賦予新弟子們以神力神速。清明時節,大戰前夕,他依舊不辭勞頓,一次次親率眾弟子前往遼陽故鄉那神秘的崇山峻嶺,到母親墳前祈禱朝拜。大雪茫茫松濤陣陣,我彷佛又看到了年輕的隊伍在山道上逶迤而來的身影;香煙縈繞,紙錢飄零,我彷佛又看到了馬俊仁臉上那垂落的淚花。 馬俊仁的新軍在山林裡尋覓著古遠而又悲壯的精神力量,儘管這力量終是短暫!我們擔憂悲劇的輪迴。因為,馬家軍祭母雖然近似宗教卻畢竟不是真宗教,雖然接近人性本源卻不是志在人性解放,雖然他們鄭重執著痴迷卻過於實用急功近利。 老馬故鄉那大黑山上的墳場,煙火處,殘陽紅,松柏高大,人影綽約之間,可以看到運動衣的色塊斑斕,這一道飄忽而又朦朧的風景,我們既熟悉又陌生,靜聽啾啾哀鳥鳴。 王軍霞在奧運凱旋之後回到遼寧,回到運動大院,就鬆鬆弛弛地歇了下來。她著實太累了,又何苦再與老馬同場競技?儘管她與國外同道相比還相當年輕,儘管她仍可以決勝賽場報國效力,可是她太累了,中國畸形的體育體制加急功近利的金牌教育,使她找不到廝殺的動力。她不曾想得太遠,她急切地需要靠在一個肩頭歇一歇,彷彿人生早已走到了年邁。見好就收,這是我國運動員共通的深刻局限性。青春短暫,女大當婚,願將徵殺換溫情。不久,她就同一位大院子弟中曾經踢過足球的好青年結了婚——辦了正式的結婚登記手續。 1998年春節我重訪遼寧體壇,王軍霞同她煥然一新的丈夫正處在甜甜蜜蜜的新婚期,朝朝暮暮,形影不離。我思慮再三,深覺她就此掛鞋對於一個絕難誕生的長跑天才實在太可惜了,中國是一個多麼需要人才的國家!在向她真誠地恭賀新禧之後,我很認真地對她講:國家培養一個世界級的長跑人才太不容易,軍霞你想過沒有再乾幾年?再打一屆奧運會?看一看世界上優秀的中長跑選手,年齡跨度是很大的,不少頂尖兒運動員在生育之後心理更成熟,她們為自己也為民族創造了更大輝煌,如果你不想再跑5000米或者10000米,還可以向奧運會的馬拉松項目衝擊!從5000到10000到馬拉松,再一試身手……話一說完,我就反過來責問自己:我們對於已經傷痕累累的王軍霞是不是太殘酷了?我們還在伸手向一個已經屢立大功的女性索要金牌,換個角度看,她終歸是一位弱女子,我們站著說話不腰疼,貌似昂奮,孰對孰錯?人在多年艱辛拼殺之後,為什麼不可以轉而追求纏綿溫情與婚姻幸福? 儘管她對於中國體壇無比珍貴,畢竟她可以保留一個普通人追求幸福的權利,我們給過她多少寬容和理解呢?奧運金牌,本來就是更人性更趨善的體現。 王軍霞沉吟許久,低聲對我喃喃道:請容我好好想一想。 我們期待著,最好是無聲無語不做浮躁狀。如果,她有一天慘敗在異國他鄉,我們也不應抱怨她。 在大連,我見到了兩鬢斑白已經退居二線的毛德鎮先生。可惜這位奧運大戰得勝回朝的成功教練並不快樂。記得前年他在八一隊的場地上迎風而立,指揮王軍霞訓練,人雖老弱卻煞有威風。當時他對我說的幾句話我尚且記得,他說:我老了,拼不動了,在我退休之前,我趕上了王軍霞這樣的好隊員,又趕上了奧運會,我不能輸,輸了我今後幾十年心裡不會安生,打贏了,這輩子我也就心滿意足! ——話語深沉猶在耳畔,卻不見這位老教練有什麼“心滿意足”之處。他不僅鬱悶憂傷且心理負擔不輕。細問間,多報以聲聲長嘆。 原來,在他率領王軍霞緊張地備戰奧運以及亞特蘭大奧運奪金之後,他的家人和他自己都始終不得安寧。他與馬俊仁兩軍對壘期間,情況非常複雜,不知何人所為,接連在兩個春節的除夕夜晚,老毛家中都收到了匿名的恐嚇信。一次在奧運前,那信扔在大連家門口,詛咒他早些死去,說年關在即,我們這裡給你燒紙了;一次在奧運之後,信中恫嚇他交出奧運會的獎金,勒索錢財!來信殺氣騰騰,驚心動魄。 毛教練淒然訴說:咱家里人口不多,一個老母親,今年90多歲,一個老伴兒,身體也不好,整天提心吊膽,還有一個女兒。我是家裡唯一的男人。女兒結婚了,女婿是遠洋輪船上的大副,出海在外常年難回幾趟家! 她們在家時常有電話來,說有人出30萬要我毛德鎮的人頭!有一次正是我自己接著了電話,對方又是怪裡怪氣,氣得我對著話筒大吼:我毛德鎮的頭不值30萬!我早就活夠了,老子跟你們一塊兒死! 我驚異地問:情況如此嚴重嗎? 毛德鎮悵然長嘆,遂撩開衣衫讓我察看,於是我深深地吃了一嚇,只見一條細皮帶從右肩至左腋拴牢一個黑色皮刀套,好像警官腋下藏著槍。 老毛的皮套裡,竟是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待我看清了,他合好衣衫,微閉雙目,說:老趙你怕是不敢信,我活到60多歲了,還整天帶著刀,可是我不得不防啊! 情況嚴重到如此地步,圖窮而匕見。一個奧運會的冠軍教練,天天帶著刀子防身!此事卻真實地發生在我的祖國,發生在大連。 我半晌沒有吭聲,我沉痛。金牌背後竟是這般慘烈這般黑暗這般醜陋!我的心好像挨了這一刀,我想起前遼寧省體委主任閻福君先生的話,說金牌的搖籃也是腐敗的搖籃,這話還需補充:金牌的搖籃還是犯罪的搖籃呢! 毛德鎮在奧運會之後從北京回到瀋陽,那裡沒有他的地盤,待了不久,即怏怏不快地退居大連家中。大連啤酒廠田徑俱樂部邀他到隊裡幫助訓練工作,他本無心重返沙場征戰,而幾十年訓練生活的慣性又使他在家裡閒不住,與其躺在家中沉悶著,不如前往“大啤隊”協助訓練透透空氣。去年由他組隊代表“大啤”迎戰一年一度的大連國際馬拉松接力賽,馬俊仁亦組隊代表大連開發區參賽,另有國內外多支勁旅同場角逐,頓時,狼煙滾滾呼嘯大連灣。毛德鎮又一次捲入激烈的矛盾衝突之中,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鬥爭不以人的願望為轉移。就在各隊鏖戰正烈的當口,事件發生了:毛德鎮的一名隊員跑完一個單元,氣喘吁籲退出公路賽道,突然,一輛白色麵包車刮風一般停在這隊員身旁,黑道兒掠人便是如此,那車門呼的一聲打開,有人在車內急急呼喚:跑完的隊員,快上車!這隊員從河南來到大連時間短暫,並不明真相,誤以為是運動大會接送運動員的專車,並不細問,便縱身躍上。不料想這又是一個血淋淋的陰謀,當這位隊員進入車內後還沒弄清咋回事,即遭一頓暴打!直打得鼻青臉腫口噴鮮血,遂一腳將其踹到車外……可惜這位河南隊員人地兩生,並未認清車上誰是誰,那車便轟吼著疾駛離去。健兒無辜遭此痛擊。 毛德鎮念及此事,復又哀嘆老淚縱橫:我一生謹慎,不敢亂說一句錯話,奧運會回來後我從不亂發言,沒想到臨退休時招來這麼多是是非非,不得安生啊!毆打我的隊員,無法無天,這都是衝著我來的! 金牌,金牌,它是那樣巨大,高懸在中國體壇的聖火之上,我們凝視它,恍惚間不知其究竟為何怪物。還有那一個個長長方方的錦盒,正面打開,露出絲絨鋪襯著的精美元杯,迷濛間亦不知其為何怪物。慢慢地,我們看清了那裝金杯的盒子就是潘多拉盒子呢,一旦打開它,種種魔怪都嘶喊著跑出來了。 一個奧運會上勇奪冠亞軍的教練,他負擔沉重少有歡樂,他站在遼東半島海岸上,舉目四望,黑勢力重重疊疊,竟不知晚年該向何處去。 方才提到閻福君先生對於金牌的“腐敗論”,想來讀者亦想知他後來的命運。閻福君終日與詩書為伴,喜愛思考,行動上則是一個敢於挑戰人生的強者。倘若當年他在體委無求無欲無喜無憂昏昏然當老太爺度日,別的強人就不必那麼急切切地驅逐他了。 是強者就會自療創傷。閻福君淒涼地離開體委後,在遼寧社科院當院長兼黨組書記,幹得風風火火,一連幾年都有著作問世,社科類論文在省內外頻頻獲獎。他的業餘生活是寫詩與攝影,中國首屆藝術節期間,中國攝影家協會與遼寧聯合舉辦了他的個人藝術攝影展,其作品詭譎大氣,時常攜獎而歸。他意味深長地說:“我要科學獎,我要藝術獎,我不要某些可能充滿陰謀的金牌獎!不是一個檔次的嘛,比方有的人進門是用手開門,有的人偏偏就是用腳開門,嗵,這麼一踢,他就進來了,那能一樣嗎?當然,開門的方式不同也不要緊,大家還要混在同一個社會中。我也快退休了,我考慮的是盡快換一個更好的活法,退休不是退出人生,而是更上一層樓,活得更有質量。” 我問他對於今後的人生安排有何高見。 閻福君在房間裡走動,身材高大步履輕鬆,他以手向腦後撫動烏亮頭髮,昂揚地說:“我最近出的一本詩集,書名就叫《新生集》,遼寧是老工業基地,'國有'這一塊老化了,下崗工人200萬,要新生才有飯吃!今後,上層建築推進改革,黨政幹部也要下崗,也要新生才有飯吃!新生、再生,鳳凰涅槃嘛。我們同中國社科院聯合舉辦了多次老工業基地改造的大型研討活動,在全國產生積極影響,出版'老工業基地改造'叢書,拿出20多種對策,就是為了新生。我們自己要敢於面對下崗。有的人研究改革十幾年,到頭來研究者也面對下崗,革命革到自己頭上了,就有情緒發牢騷,葉公好龍嘛。葉公不是真改革。改革開放20年,我們都是改革的動力,同時也是改革的對象嘛,思想解放不是一次兩次三次的事,而是不斷改革不斷解放,今後更要解放思想。十五大好哇,我從理論上看到了曙光,非國有經濟今後不再叫'補充',這就給每一個人提供了新生舞台嘛!我60歲,我不老,正成熟正豐富正年輕!國家轉軌轉制,個人也要轉軌轉制,我要轉到私營民營方面大干一場!從此我用不著天天上組織部匯報思想,人身擺脫了依附性,新生舞台大得很!”他有激情有思考,漸漸興奮起來,“我可以參與和組建高素質的經濟集團,也可能是經濟與文化一體化的大集團。過去我們身上五花大綁,一動不能動,有點兒想法也只能在黃牛蹄子的泥水窩窩裡轉圈子,把人憋死泡死,往後我們必須告別牛蹄坑兒,到大海裡去扑騰,去暢遊!我至少還能扑騰15年。第一步想法兒,首先我主編一份大報,暫時就叫《東北經濟報》,重點為遼寧、吉林、黑龍江和內蒙古四省區經濟發展服務,這四個區域的經濟特色是相似的,官樣文章我一篇兒不要,捧臭腳的文章我一篇兒不登,不實事求是的稿子我拒絕!自負盈虧,圍繞報紙發展文化科教事業,作一篇大文章。老趙,你待在北京轉悠啥,到咱東北來吧,叫上幾個志同道合的好哥們儿,興邦興國干一番事業,中國的大東北啊,過去知識分子往深圳跑,彈丸之地嘛,往後就要讓你們都往東北跑,重新開發建設大東北!” 爽!老閻說得激動,連我聽著也激動,熱血直往腦門上湧。 話題一轉說體育,老閻談鋒更健:“中國競技體育是中華民族在當代最悲壯的一項事業,為啥這樣說呢?中國運動員為了祖國的榮譽,他不惜自己的青春,董存瑞捨身炸碉堡嘛!他們為國家拼殺完之後,不具備文化知識和其他技能,再也找不到人生的出路,青春短暫壯烈犧牲!舊的體育體制必須改革,要科學要人性。當初我調到體委,開始是生疏的,但是我很快愛上了這一行,體育改革很快成了我生活中的興奮點,我感到這是對我人生價值又一次考驗。遼寧是個體育大省,我想為整個中國體育改革提供探索和試驗,遼寧可以率先走向世界。” “體壇王氣在遼寧呀!”我插話。 “對啊,中國的改革開放,許多進步方案是來自下面推動的產物,是事物發展的必然產物,改革說到底是給逼的,不改不行了。往往是下面先乾起來,上面有一個爭論,然後再追認的過程。追認和完善之後,反過來指導全國的改革實踐,摸著石頭過河嘛。很可惜我的試驗沒有展開,就夭折了!指望從上到下搞改革是幼稚的幻想,處江湖之遠,看得更清楚些。我對於當今中國體育有三個擔憂,一憂運動員的命運,他們應是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一個大民族,要關心我們的運動員,不能讓社會當包袱甩出去,要讓他們健全地發展,將來好做人好吃飯。二憂競技體育事業不要成為中國發展的超重負擔,打幾塊金牌,國家投入太大,動不動多少個億,畸形超前發展競技體育,畸形奧運戰略,體育界自身光輸血不造血,不符合國情地盲目追求高指標,搞'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狂妄自大嘛!國家經濟上負擔不起。要重在全民健康,不斷改造和發展我們人種的體質,最終到世界上打金牌,成為我們全民族綜合指標的高級體現。第三個擔憂,就是擔憂我們的所謂體育頭頭們要犯嚴重的錯誤,興奮劑的氾濫成為體育界腐敗的集中表現,這是歷史性的錯誤,不走正道走邪道,忘記了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史,以摧殘人性的辦法,換來自己頭上的虛假光環!欺上瞞下,滿世界被查禁,到處給黨中央第三代領導集體丟人,給中華民族丟人!影響了中國從政治經濟文化全方位走向世界的信譽,還影響人民幣的國際信譽!最近游泳隊在國際大賽上又被查出一批人,這是第二次了,沒有接受教訓,人家說我們是政府行為,只要你國家體委是政府官辦的,就無法洗刷掉,全世界的媒體都這樣報,全世界的電腦聯網全輸進去了,這個責任誰來負?所以我說體育界不要犯歷史性的錯誤,摧殘人性的壞事要停下來!” 閻福君歸納說:三個擔憂的唯一解決辦法,就是體育界要自身改革,治標不治本,肯定不能行。馬家軍也不會長久,適應不了新形勢。 老閻依舊寫詩、搞攝影,新作不斷。其詩集中有寄給民族英豪張學良將軍七律詩一首,十分悲壯憂患,也是他自我心聲的真實寫照: 老閻在遼寧省文化部門任職期間,曾為張學良將軍晚年重返故鄉多方奔走效力,故有此詩相寄。燈下賞析,叫人蕩氣迴腸。 幾年前閻福君先生悲切切離開體委後,省內同情者眾,不久即被增補為省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又因多有著述,被評為有突出貢獻專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我此次東北之行,遼寧正值省人大換屆剛剛結束,閻福君再度被選為省人大常委,任職五年。 他將邁著更堅實的腳步,去迎接退休後的新生。 人世滄桑,風雲莫測。使我不忍敘述的是,崔大林先生仍在他的位置上忍受著折磨。金牌指標的壓力可能摧殘運動員,同樣可能損害體育界的各級首腦。崔大林被人稱為遼寧體壇“掌門人”,而近來一連幾年遼寧體育界“王氣”黯淡,戰績不佳。人們過分地推崇金牌信奉冠軍,總以成敗論英雄,大林就少不得備受指摘,煎熬日甚。先是國內十年足球霸主遼寧隊,突然在某一日被踢出了甲A陣容,遼寧球迷心理上幾近崩潰,無論如何難以接受這一嚴酷現實。此後連續兩年滯留降級後的甲B,任憑媒介宰割無力翻身。據說瀋陽球迷兼下崗職工多次到省體育學院鬧事,毫不留情,矛頭直指掌門人,這在遼寧各界實在不是小事。驅逐閻福君一事也被人們一再提起,大林後來雖然取閻而代之,終於當了省體委一把手,實際在口碑上失分不少,好像他成了一個搞政治運動的行家里手,驅閻運動得不償失。馬家軍兵變大連隊伍解體舉國憂慮,又是一個對崔不利的話題,儘管拼全力保住了隊伍,所憾人們對馬俊仁的看法褒貶不一爭議太大,不能不影響到對崔大林的評議。在人們看來,崔大林與馬俊仁委實難以分割開,是一檔子事,榮辱與共。間接地講,馬家軍受挫,大林作為體委領導確有責任,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馬俊仁的對立面客觀上成為崔大林的對立面,一加一等於二,翻了一番,何堪重負?最近一個對崔不利的因素,是上海八運會,雖有上海人佔盡天時地利人和的嚴峻客觀現實,雖有馬俊仁率全軍殊死衝擊的奪金大戰,遼寧還是丟掉了上屆全運會體壇霸主的崇高地位,屈居上海之後。在金牌總數與上海差異不大的情況下,崔大林總算保住了省體委主任這個職位,他十分感嘆地對我說:“金牌不應是評價一個人的最佳標準,但是目前人們還拿不出別的可以量化的標準。假如這次八運會我的指揮稍不慎,如果我們在幾個項目上稍有失誤,那沒辦法,我這個體委主任就當不成嘍。”言語間頗有劫後餘生的感覺。 崔大林保住了省體委主任一職,過年時總算長舒了一口氣,他認為已經渡過了八運會這道險關。而與此同時,對他不利的因素還將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來。 奧運會爭戰以王軍霞、毛德鎮大獲全勝而告終,這使馬俊仁把全部的翻身希望集中到八運會上。赴上海之前,老馬率部到青海高原基地做強化訓練,主將是曲雲霞、姜波、董艷梅、崔穎等人。老馬對我說:“這次訓練我是豁出去了,我身體不好也要拼到底,隊員們早晨就乾他20公里,一天下來超過馬拉松全程!”跟隨他的年輕教練們反映:實在累得受不了啦,馬導也不知道哪兒來那麼大勁頭兒,年輕人都抗不過他,每天他迷糊一小會兒就上訓練場,我們跟都跟不上,常常是大夥兒餓得嗷嗷叫,馬導他跟沒事兒似的,忘了開飯。 老馬深知“八運”決戰的意義,他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以往訓練中能用的招數他全部使了出來,對曲雲霞、姜波等人毫不留情,對全體年輕教練毫不客氣,誰訓練質量稍有懈怠,照罵不停,照打不誤,而且打得還挺狠,哪個不老實也不行。打姜波最厲害的一次是在高原期間,把老馬的大拇指關節都頂得差點兒脫了臼,好長一段時間紅腫疼痛,足見用力過猛。今日中國田徑界,秘密武器層出不窮,一到全運會,許多想不到的怪招儿、惡招儿都會冒出來,眾所周知的體壇弊端也會急劇升溫。老馬必須正視這個慘烈的現實。金牌在這裡可以直接等量於各省的資金、職務、職稱、住房,所有的教練和隊員都會殺紅了眼,六親不認。 因此,馬俊仁必須採取種種措施種種對策,來迎接這一切。 果然,在八運會的最後階段,也就是1997年10月下旬,遼寧軍團所獲金牌總數距離上海軍團尚有相當距離,上海人正待彈冠相慶。戰前,在各項預選賽當中,崔大林、馬俊仁採取了麻痺對手的戰術,各項成績都要求剛剛進入決賽即可,不要暴露實力。而中長跑的幾大項目歷來是大型運動會的壓軸戲,一進入決賽,馬家軍隊員突然像是充足了電的新人,驟然間在上海灘頭掀起狂風巨瀾,馬家軍鼓動起來,不奪金牌誓不還。 上海人忘記了一點,馬家軍歷來是以創造驚人新聞著稱於世的,君不見,幾天后,馬俊仁即被《新民晚報》封了一個新頭銜——新聞學博士。 10月18日這一天又是晴空萬里,讓人想起了四年前北京七運會的輝煌時光。上海人一看老馬乘坐的考斯特麵包車,格外顯眼,車身上打滿了花花綠綠的廣告,說明馬俊仁仍然與市場經濟有著緊密的聯繫。再一看那車的牌照,又讓上海人大吃一驚:遼B—88888!這要花多少錢才能買到這五個“8”?須知此類豪華型的號碼牌在許多城市是要經過拍賣的。老馬喜歡這一套,在他看來豪華車牌即是車主身份和實力的象徵。他高興地對我說:“現在咱又發展了,機動車好幾輛,都要掛上好牌子。我上大連交警大隊去辦車牌手續,這五個'8'人家沒二話就照顧我了,剩下幾台車的牌號都不如這個好,人家說老馬外頭挑不出來了,乾脆你進庫房,全在這兒了,由你選,任你挑!好啊,我就挑,三個'6'不錯,四個'9'也不錯,最後拍拍手我挑不出來了,人家說,支持你馬家軍。俺們一分錢不要。”我聽了他的話,也跟著笑了,善良的人們期盼著老馬的勝利。 馬俊仁登上體育場看台,青島雙星集團老總汪海先生緊隨老馬,特製了兩塊寫有獎金80萬元的大廣告牌子,打算在比賽勝利後當鏡頭對準老馬時,由老馬高高舉起,可謂臨場廣告宣傳一大創新。 下午3點40分,女子1500米決賽開始。馬家軍多名選手站在起跑線上。上海人似已預感到前幾名的獎牌十有八九要收到遼寧賬下,而他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關注能否打破世界紀錄,因為不僅得獎牌可以縮短上海與遼寧的差距,而且大會規定破世界紀錄也將按得一塊金牌計數;一旦馬家軍好幾個人都齊破紀錄,幾天之後遼寧就會超越對手,上海即將前功盡棄。 槍聲響處,老將曲雲霞立顯凶狠頑強本色,沖在最前頭,老將劉東也代表遼寧出戰,小將薑波等人同場疾奔,煞是好看。全隊勢頭強勁,狂飆陡卷,直衝世界紀錄。最後一圈時,高高的計時表顯示二分五十秒整,這意味著打破紀錄就在眼前。這項紀錄當初是由曲雲霞、王軍霞在北京七運會上雙雙打破,由曲雲霞保持至今的。突然,迅跑中的曲雲霞重重地跌了一跤!觀眾震驚,老馬唰的一下從座位站起身來。中跑比賽最怕摔跤,特別是選手拉不開距離裹成一團時,尤要當心。這時姜波已經一鼓作氣進入衝刺,距終點只剩150米時,她發現老大姐曲雲霞不在身邊,匆忙間回頭一看,衝刺速度明顯緩了一下。衝了!三分五十秒九八!創當年世界最佳成績,距曲雲霞的世界紀錄三分五十秒四六僅差零點五二,著實讓場內場外觀眾和電視機前觀眾震動遺憾了一番。比賽結果,前八名中有七人是遼寧選手。老馬後來肯定地說:如果曲雲霞不摔跤,姜波不回頭一瞅,這項紀錄鐵破! 遼寧團隊與上海人的差距正在縮小。 看台上,老馬按照此前的協議,高高地舉起了雙星集團獎金80萬元的廣告牌。那位做鞋的老總汪海認為,這法子最具轟動效應,出血80萬元還是值得。 此後,馬家軍大破5000米世界紀錄,遼寧軍團總指揮崔大林臉上浮現了笑意。 男子3000米障礙賽,多年來就是遼寧孫日鵬稱雄。這一回他又跟隨馬導訓練,斷然收下了這枚金牌,同時,打破全國紀錄。 遼寧軍團與上海的差距進一步縮小,東北虎已經叼住了上海隊的尾巴。情況緊急,上海軍團眼看著馬家軍一天天地吞吃他們的勝利成果,心急火燎卻束手無策。 馬俊仁毫不客氣地成了上海運動場上的主角,興奮之中,他又對記者發出“為黨的十五大獻點兒禮”之類的話語,多少有些不搭調。 到女子10000米決賽為止,馬俊仁女弟子董艷梅奪取冠軍,上海隊再次驚出一身冷汗。 好懸!上海至此僅以多出半枚金牌的優勢領先於遼寧。遼寧就因為這半塊金牌之差屈居第二。馬俊仁在最後關頭為遼寧人挽回了老大的面子。 使老馬不大暢快的一個因素,就是王軍霞超然度外沒有出陣,這姑娘精得很,她知道自己奧運會以來恢復訓練欠佳,要同老馬的精兵交戰輸多贏少,不如閒坐觀眾席,跟著觀眾輕鬆熱鬧一回。知情人則認為王軍霞實在是太聰明難鬥了,她就是不給老馬一個同場競技的機會,你競技狀態好,我偏不跟你賽,我不干那種我丟面子你得分的傻事兒! 賽場內外,王軍霞始終當觀眾,穿一身乾乾淨淨白色休閒服,清爽利落。記者熱情地採訪她,她就灑脫地誇獎這幫小姐妹跑得好,跑得比我好。電視一播,大夥兒對她印像都不錯。 總之,馬俊仁大戰上海灘,找到了一朝翻身的新感覺。而我則生出了對老馬的另一重憂慮,這次八運會他打贏了,力破5000米世界紀錄,國人對他的期望值便會隨之升高,眼下面臨著1998年年底的亞運會和2000年的悉尼奧運會,隨著比賽臨近,人們對老馬的期待也會越來越緊迫。按說,姜波、董艷梅等選手現在年齡尚小,到2000年正是為國立功好時光,老馬將找不到脫身退陣的理由,又如何向世人交代?天下熙熙,皆為冠軍來;天下攘攘,皆為金牌往。在中國,這種狀況決非一時半會兒可變。從這個意義上講,老馬他又一次走上了鋼絲繩,往後一兩年,馬俊仁將無可躲藏地活在刀尖上。人人都盯緊了他,這次勝利終是短暫。對於全運會,各省市雖然重視非常,但說到底畢竟是國內練兵,決賽中,好些弊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稀里糊塗也就過去了。奧運會才是真正硬碰硬的較量。有媒體批評老馬,說他“內戰內行,外戰外行”,到2000年又該咋辦?從老馬自身講,他至今還沒有補齊奧運金牌的大空白。 王軍霞此次在八運會期間退身休整,她身在外省時尚且輕鬆,一回到遼寧那個老環境,就煩惱橫生,長嘆做人真是難乎其難,令她生出了許多擔心和憂慮。有人常常對她說:馬俊仁能放過你們嗎? 寫到這裡我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在馬家軍兵變大連王軍霞率隊“謀反”前後,運動員們與老馬的鬥爭是一個特殊階段,鬥爭性質和內容,更多地顯現了人性吶喊、人身自由這些亮色,革命性傾向明顯,貫穿了一條反專制的主線,處處可見人要主宰自身命運的莊嚴與光輝。時過境遷,三年過去,馬、王之間種種矛盾依然尖銳存在,形式上轉為冷戰階段,這時我感到了鬥爭性質的逐漸轉化,革命性內容越來越淡而市俗化成分越來越濃。中國近當代歷史上幾次大的社會衝突似乎也難逃這個規律。馬、王雙方原先那种红與黑的色彩區別而今被時光塗抹得臟灰暗淡。遙想20年前安徽鳳陽小崗村農民,冒著極大風險承包土地按了血紅手印,蓋因其向多年不變舊制度宣戰而震撼於世,漸漸地漸漸地,急風暴雨式的較量終於過去,小崗村的鄉親們進入一個表面相對平靜的歲月,生活中的諸多矛盾轉化為一種中國鄉村常見的東西,地基之爭啦,婆媳生氣啦,妯娌不和啦,叔嫂之戀啦,秋日里誰家丟了老玉米,春光中羊兒吃了小青苗,婚喪嫁娶,雞飛狗跳,不一而足,鬥爭的脈絡很不清晰。這次我到東北為續寫馬家軍近況而奔走,也就少有了當年採訪時那份兒激動。從這部書結構的完整性上看,寫到兵變結束,實是最佳。而續寫這麼一個尾聲也好,矛盾的轉化擴展了全書主題的外延,深化了我們對中國事物發展規律的認識。平庸的生活裡透著深遠與永恆,真理的認識不是一次完成的。 這不,馬俊仁得勝回遼,崔大林保住了職位,王軍霞以靜制動,種種俗事兒就隨之而來。老馬要辦的頭一件事,就是當年因參與驅閻運動而空手失掉的那個官階:省體委副主任。這是老馬近年來一件丟不掉的心事。 人們還是那句話:老馬你當好世界級大教練就行了,為什麼總要惦著什麼官位?當一個省體委副主任又能怎麼樣?諸君差矣!在老馬思想中,有著根深蒂固的相當中國化的官本位成分。鞍馬勞頓,抱病建功,為啥不給我一份酬勞?我們的改革才短短20年,並軌轉型的過程尚在進行,計劃經濟的模式並沒有完全改變,回首中國體育界,乒乓球和女排,在計劃經濟年代打到巔峰,不是也加官晉爵了嗎?這才是剛剛過去幾天的事。老馬常念叨:人家可是安排好了,都在國家體委做高官,馬家軍功勞大不大? 比他們小不? ——我們上溯中國封建社會史,歷朝歷代,有幾個立了大功又志在山野的?加官晉爵耀祖光宗,天經地義人間正道。即使有落魄之人魂遊山水,短期內蓬頭垢面浮雲野鶴,也無非是貌似灑脫而心懷朝政,其實退與進還是連在一起的。在計劃經濟年代,體育軍團立了功,又談不上獎票子、獎房子、獎職稱,自然也就沿襲了過去這一套,獎勵一個官職,給了一份顯貴的級別,有了比教練大得多的權限。這種慣例在國人印像中是很深刻的,大夥兒覺得合情合理並無非議。老馬干的也是同樣行當,焉能記得不牢? 老馬是農民出身的大名人,而名人未必等同於身份,在中國更不等同於行政級別。老馬說來說去,不過一個訓練中心主任,天天干的還是中長跑教練的苦差事。老馬也是50多的人了,他覺得我為啥不可以要一個身份要一個級別呢?這次他見著我提及此事,滿懷欣慰地說:上邊已經派組織部門考察了,這回問題不大吧! ——我看得出他內心的愉快和企盼。 就老馬升官一事,我討教了八運會後的崔大林先生,問他老馬是不是要當省體委副主任。崔大林腦子好,他先不給我正面回答,而是笑瞇瞇反問我:你對這事兒是啥看法兒? 我說這事兒是個並不新鮮的老話題——從老馬的思想願望上他肯定相當重視,從成績上比一比,給人家這麼個官兒也實不為過。但是大家都希望他做官後仍把精力集中在訓練上,行政上的事他未必內行,可以少管甚至不管為好。體育界的慣例只有在大的體制改革之後才能真正轉變,只要體育體制沒有改變,老馬就有理由提出這個願望,你體委是政府的職能部門,大家就只好按政府的軌道運行,去爭取做官。 崔大林點頭稱許,他也是一根接一根抽煙:“我早在1994年時候就提出過,國家體委這個機構完全可以不要!這是早期的蘇聯體制,現在世界上只有中國和極少數的國家還保留著這個政府機構,在你以前的作品中也談過這個思考。但上頭哪能讓我們公開講這個話!當代體育用不著政府操作政府負擔,出了問題倒成了政府行為。美國的籃球那麼發達,人家白宮裡頭也沒有什麼球類司籃球處,可人家照樣出世界一流的隊伍,喬丹更不是什麼大官兒。我看有'兩會'就夠用,對內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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