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獨立調查啟示錄·馬家軍調查

第20章 一、藥魔重創馬家軍(原第14章)

對付第三次飛行藥檢最為驚駭。不准私自上醫院,痛打五人為哪般?長期用藥,隊員含悲。藥片可偷偷扔掉,打針卻難以躲藏。 “變成烈馬!”錄音帶哭訴受害真情,聯名信打動作家良心。 擔心重演游泳隊悲劇,乃最後兵變的重要原因。馬俊仁同樣是興奮劑受害者。中國體壇力反興奮劑。 作者按語:1998年5月,《馬家軍調查》由《中國作家》雜誌全卷推出,引發多方爭議。由於種種原因,本章當時沒有發表。如今重讀,不勝感慨。 2000年,馬俊仁先生重整舊部,向悉尼奧運會衝擊。但是,出征之前,國內實行禁藥自檢,馬家軍有多名運動員被查出服用興奮劑,導致全軍從青海多巴訓練基地撤退,教頭馬俊仁受到通報批評,輿論嘩然。自2000年以後,國際體壇普遍應用了針對EPO藥物的檢驗方法,改驗尿為驗血,馬家軍曾經的“靈丹妙藥”只能宣告失效,無法保持原有水平。至於過去廣為流傳的學狼、學鹿等等所謂“仿生訓練法”和“鱉血助跑”以及中草藥秘方種種說法,顯然不能挽回隊伍潰散頹勢,大夥兒迷信一陣兒,不再重提也罷。

有讀者會問:為什麼國家查藥查得這麼緊?道理簡單,在世界體壇升國旗奏國歌,乃一國之榮譽,也是百姓同胞的高興事,金牌之意義美妙而又特殊。一旦金牌變做醜聞,事情反而非常糟糕,如果金牌得而復失就更不划算,還不如不得。不僅失去了金牌的正面意義,而且產生了負面影響。 中國游泳隊屢被拒絕參賽,好像我們一下水就污染了泳池,便是痛心一例。 有些教練員和運動員冒險一搏,不管不顧,其危害性甚大,他們一出事,即被冠以“政府行為”之名被攻擊。 還有讀者問:既然馬家軍因藥物困擾而無緣奧運,那麼,獨立後的王軍霞,幾年後奪取亞特蘭大奧運會5000米金牌和10000米銀牌說明什麼? 我的看法:首先,王軍霞在毛德鎮先生帶領下,堅持了刻苦訓練,能夠排除乾擾,及早走出“兵變”後之困境;其次,王軍霞的確是一位亞洲人種當中少有的中長跑天才,而且,臨場實戰經驗足夠豐富,加上一些運氣成分,最終保證她獲得了好名次。但距離自己最好成績仍有一些差距。

1998年夏季,《馬家軍調查》爭論蜂起,眾說激盪,遼寧發難,老馬喊冤,直至驚動了北京高層。馬家軍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一本書炒得如此邪乎? 《中國作家》當時的負責人之一楊匡滿先生,歷經諸事,為此寫了沉重的回憶文章,表示事實勝於雄辯。 我仍以平常心做平常事,庸庸碌碌寫作至今。中途,有幾次馬家軍跌入低谷,興奮劑問題逐漸暴露。因此,多有媒體認為時令甚佳,紛紛動議發表本章。我猶豫之間難以遵命。本章束之高閣,一放就是十多個春秋。 直到現在,本次文集的出版是一個契機,對讀者和我真實的創作可作一個交代。 我剛來東北時,遇上了兩次大雪,轉眼功夫,麥苗竟已返青。頻繁採訪追日月,對時間不知不覺。春天來了,我絲毫未能感悟,實在有負節令。

心情正如一首宋詩:“準擬今春樂事濃,依然枉卻一東風。年年不帶看花眼,不是悲中即病中。” 馬家軍與興奮劑,便屬於一個既是悲中又是病中的問題。這個問題相當敏感,曾經引的中外矚目。但是我仍然力圖以平常心坦然看待之。在前面十三個章節二十多萬字篇幅中,我隻字不提興奮劑,正是因為我深深感到興奮劑問題在馬家軍成功的道路上不應看做決定因素。儘管問題的嚴重性是不容迴避的,興奮劑仍不能導致一個運動隊大面積的勝利。科學的選材、艱苦的訓練、嚴密的管理、體制的保障、天時地利人和加在一塊兒,才是馬家軍成功的保證。 如今,中國體壇高層在反對興奮劑問題上旗幟鮮明。從國際到國內,體壇興奮劑形成公害,中國運動隊包括馬家軍亦不能脫俗免疫。在堅決反對興奮劑問題上,國家體委領導人多次聲明中國的嚴正立場。劉吉先生在中央黨校的講話則比較詳盡,他說:

興奮劑是競技體育的產物,從上世紀開始,西方一些國家的運動員開始使用,到本世紀六十年代開始氾濫,1968年國際奧委會開始實施興奮劑檢查,現在各洲各國每年對此花費大量人力物力和財力,試圖扼制這一世界體壇“惡性腫瘤”的擴散,然而在名和利的誘惑下,仍有不少運動員鋌而走險,致使這個問題沒有得到很好的控制。 這幾年,我國也確實有人吃了,這裡面有幾個方面的原因。名利,得了金牌獎金多,有住房,鋌而走險的人,說中國今後沒有了也不可能,就像賣淫、吸毒這類東西,隨著開放還會流傳。對這個問題要正確看待。這次廣島亞運會上查出中國運動員服用的興奮劑叫雙氫睾酮,1994年9月7日雙氫睾酮被正式定為興奮劑,我們運動員9月28日出發,10月份接到通知時,運動員已經在日本參賽了。比賽開始時檢查,沒有出現問題,後來日本實驗室又跟法國的實驗室聯合檢查,查出中國有11名運動員呈陽性,7個游泳、1個田徑、1個自行車、2個划船……我們考慮再三,最後中國奧委會發表嚴正聲明:對此事感到震驚和遺憾並表明我們的態度——凡是各單項協會判作陽性的,我們就一律處罰。那幾個游泳運動員判罰停賽二年,自行車運動員判罰一年,田徑運動員判罰四年,兩個划船運動員判罰二年……有人利用興奮劑問題做文章,最近美國,澳大利亞等西方國家抵制中國游泳隊參加亞特蘭大奧運會。興奮劑問題不能搞株連,查出誰處罰誰。薩馬蘭奇也發表談話說:搞株連不可取,任何一個國家的遊聯無權反對另一個國家遊聯並說三道四。至此,廣島事件可以劃一個句號。現在世界上沒有一個運動員承認他服用了興奮劑,但也都罰了。每年查出人數佔1%-2%,哪個國家都有,我們國家查出的佔1%左右,我們自己查的,也都處罰了……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是很坦然的。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醜事,要坦然對待這個問題。

我們中國人真正知道興奮劑問題是80年代初期,隨著改革開放,一些好的東西傳進來了,興奮劑問題也傳進來了。 1985年發現我們有的運動員使用興奮劑,我們立即著手在中國建立了反興奮劑實驗室。 1989年,國家體委、中國奧委會提出反對興奮劑的“三嚴”措施,叫做嚴令禁止、嚴格檢查、嚴肅處理。從1990年開始,我們每年都檢查,包括七運會。七運會我們檢查了1600多例,最後查出17個人尿樣呈陽性,都做了處理。我們成立了中國奧委會反興奮劑委員會,連續兩次召開中國反興奮劑大會,態度之堅決都是有文件可查的。去年我們又提出,我們中國人“四不吃”。有人說興奮劑無害,我們說無害也不能吃;有人說別人吃了你不能吃吃虧,我們說別人吃我們也不吃;有人說吃了也不一定查得出來,我們說查不出來也不吃;還有人說你不吃拿不到金牌,我們說拿不到金牌也不吃!東德運動員拿了很多金牌,但他沒有幫東德社會主義的忙,因為他使用了興奮劑,現在攻擊東德,很大一個問題就是他們運動員服用興奮劑。我們不能給我們國家、社會制度幫倒忙,中國奧委會是堅決反對使用興奮劑的,態度明確! (中央黨校1995年7期《報告選》)

中國健兒本來已經具備了向世界最高成績衝擊的能力,我們不應該喪失自信。 如果我們聽任興奮劑氾濫使用,國際體壇將不是運動競技的舞台,而是藥物大戰的試驗場,人們所崇尚的奧林匹克精神則化為烏有,體育包括中國體育將失去往日的風采而蒙受恥辱。 1993年底,中國奧委會反興奮劑委員會以坦然公正的態度,首次通過媒體公佈了當年中國運動員“興奮劑檢查陽性結果表”,受到社會各界及國際體壇的一致好評,充分錶現了中國體壇堅決反對興奮劑的決心和勇氣。那次公佈的結果計有24名中國選手呈陽性:女子競走李玉新,男子古典摔跤韋晨,男女柔道趙治山、于淑紅、蘇雪梅,男子技巧俞華,男女速滑范洪文、盧靜,男子皮划艇蔣文標、周錦,男女舉重李炎、於銀濤、王增榮、萬明、邢芬,拳擊盧艦,女子游泳陳曦、陳欣,男女田徑楊洪濤、於文革、郭月、週天華、王亞文,女子藝術體操彭玲。對以上運動員,中國各單項協會都根據國際有關規定作出了嚴肅處理。這場胜利的意義決不亞於我們打好了一次亞運會、世錦賽、世界杯乃至奧運會。從那以後,中國反興奮劑的力度不斷加大。 1994年,中國又對包括世界冠軍級在內的31名使用興奮劑的選手進行了公開處罰。據統計,中國對運動員的尿樣檢測,1992年檢查了1203份,1993年增加到1608份,1994年完成了1912份,逐年增加。世界上有23個檢測中心被國際奧委會所承認,中國中心的檢測量名列第11位,檢測水平在亞洲領先。

1995年3月,國家體委和中國奧委會召開第二次反興奮劑大會,伍紹祖先生在大會上強調,要把反興奮劑的鬥爭確認為體壇反腐敗的重點來抓,進一步顯示了我們的決心和立場。 儘管馬家軍也使用了興奮劑,但是興奮劑起不到決定性作用。田徑訓練中有大小量與強度之間的關係,還有體能恢復,賽前準備的安排,高原和平原的訓練等一系列問題,只有全部解決了這些問題,才能最後達到頂峰。馬俊仁很好地把握了量與強度之間的關係,這是兩個可變因素,馬俊仁很好地控制了它,控制了運動負荷。我們的訓練往往一邊倒,不是有氧代謝就是無氧代謝,掌握不好強度。要使有氧代謝和無氧代謝同時進行,關鍵是強度問題。訓練中的主要因素既是統一的,又是尖銳對立的,單打一肯定不行。

馬拉多納因吸毒而誤服禁藥被處罰,但誰也不能說馬拉多納的成功靠的是興奮劑,不是嗎? 採訪開始以後,興奮劑陰影像一個驅不散的幽靈,籠罩在遊蕩在每一個馬家軍成員的心頭,使用禁藥,給這批優秀的同時是弱小的運動員帶來相當深刻的傷害。後來的事態發展直至兵變,均與此事密切相關,給老馬帶來的煩惱也不少。採訪中,馬家軍從工作人員到助教到運動員,幾乎全部傷感地談到了這個問題。 當代中長跑教練員使用違禁藥物的用意很簡單:提高運動員肌肉耐力,提高體內血色素的指標與含量,促進血紅蛋白的生長,提高人在運動中的攜氧能力,縮短同歐美人種同項指標的差距,保證訓練持續高水平,達到最終目的——贏得比賽。 興奮劑的定義是:運動員使用任何形式的藥物以非正能量、或通過不正常途徑攝入生理物質,企圖以人為的或不平常的方式提高他們的競賽能力,即為興奮劑。國際上於1968年公佈的藥物為8種,1972年為26種,1978年為58種,1984年為69種,1988年為101種,1992年以後為107種,都是禁止運動員服用的,比賽不能用,平時也不能用。這些藥物可為分六大類:

一類屬於麻醉劑,如嗎啡,度冷丁、嗎散痛等,約有10種,作用是麻醉肌肉、降低痛感,提高心理興奮度;一類是刺激類,如苯丙胺、麻黃素、可卡因等41種,能使運動員忘卻疲勞,增強體力和興奮,提高速度。以上兩種禁藥很古老,最常見最便宜也最危險,1960年羅馬奧運會上,一名丹麥自行車運動員在100公里團體賽中途猝死,1983年一名英國賽馬運動員在比賽中命歸黃泉,1987年一名聯邦德國女子七項全能冠軍在訓練剛結束時死亡。她的悲劇被改編成電影《最後的賽場》,轟動國際影壇,引起各界觀眾強烈反響……這樣的例子很多,大多是服用了以上兩類藥物。 第三類稱為利尿劑,有13種。可以稀釋尿液減輕體重,掩蓋尿中的藥劑量,干擾藥檢。

第四類是鎮靜劑也稱阻斷劑,有12種,可以使射手提高鎮定感,穩定情緒,槍打十環,箭中靶心。 第五類叫合成類固醇,如可以刺激肌肉增長有耐力的各種睾丸酮、雙清睾酮等計27種。這種東西最糟糕:致使女性變得男性化,長喉結、長鬍子、聲帶異常如男聲;閉經,影響內生殖器正常發育,可能導致終生不孕;還誘發肝功能異變和心髒病;男子服用後睾丸萎縮精子減少。這類藥後來較流行,游泳、田徑、自行車用的最多。性徵的變化,對運動員心理上打擊最大。 第六類稱為合成類荷爾蒙,有若干種,屬於90年代後升級換代新產品,價格較昂貴。通常稱為“紅血球生長素”或“促血紅蛋白生長素”、“紅細胞生成素”不一而足,都是一個意思。國外產品名稱的縮寫常為EPO,圈內人就這麼叫它EPO,說特效好使,綜合了許多前類的優長。更關鍵者,這種藥驗尿驗不出來的,可以逃避“尿檢”而不被發現。它是一種耐熱的蛋白質,可以刺激紅血球的產生,提高血色素濃度,增加總血容積量。從而加強全身的氧運輸,使肌肉在訓練和比賽中得到更多的氧。其結果是提高了運動員的最大吸氧量,可以跑的更快。如與高原訓練相結合,效果更為明顯。此藥最大的危險是容易導致心血管突然破裂。 在1992年漢城奧運會上,查出了許多禁藥,而第六類藥物卻溜之大吉。原因是當時僅僅驗尿,尚未動用驗血的“血栓”法。此外,還有些藥物如表睾、丙磺舒等被稱為遮蔽劑,專門用來干擾驗藥儀器,也能掩護過關;眾所周知,1993年和1994年有關國際組織幾次來中國,對馬家軍等運動隊實行“飛行藥檢”,引起擔憂和關注。當時採用運動員進廁所取尿樣,然後帶回去尿檢的老方法,這對於新型的EPO是無能為力的。在斯圖加特世錦賽和廣島亞運會上採用的也是老式的尿檢法。 有了EPO,是不是僅在平時服用就夠了呢?不,EPO是打基礎的,各國還加緊研製出多種專供臨場前使用的速效型藥物,一段時間或幾個小時內正好發揮作用,然後從體內消失逃避藥檢,即可愚弄法規。百米王約翰遜在1988年漢城奧運會上被查獲,就是因為計算錯誤和器官意外反應而大出其醜的。當時一曝光,舉世震動,賽場上有類似情況的選手驚魂未定,趕緊懸崖勒馬,放棄了本來可以拿到金牌的比賽機會,激流勇退了。現在常見的一種,代號“9303”,四小時見效,另一種“9421”,兩小時見效,都極有市場。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更嚴密的藥檢方法如“血栓”等手段,最終被國際體壇大力推行,這對於有關教練員來說,又是一個“噩耗”。從1994年10月各國提高藥檢手段之後,即便是“9303”、“9421”也難免被揭露出來。 剛才說到,對付新型藥魔EPO,提取尿樣的老方法查不出來,相應的新辦法是驗血。那麼,是不是提取尿樣的國際藥檢人員一來,便可以高枕無憂呢?不是這樣。驗尿方法雖然老一點,仍可以對違禁者構成威懾,因為違禁運動隊並不僅僅使用EPO,他們還需要配以大量的其它藥物,驗尿法足以令人膽寒。既然如此,老外飛行藥檢馬家軍好幾次,咋就沒事兒呢? 據我的調查,國際田聯藥檢官採用飛行藥檢的辦法“突襲”馬家軍,大的行動應是四次。能否查出服用禁藥,關鍵環節在於:這時候的隊伍是處在調整準備階段呢,還是處在積極備戰階段。如在調整階段,隊員們前番大戰業已結束,訓練無需強化,藥物來源有限,通常情況下沒有禁藥,自然查不出來。如在積極備戰階段,訓練進入倒計時,各種手段都用上,有的運動隊日日夜夜都在用藥,這時候一查一個準兒,驗尿驗血都能逮住藥魔。對於馬家軍,經歷飛檢四次,時間是:第一次,1993年12月15日,馬家軍高峰年的結尾,隊伍進入幾年來最大的一次調整期,馬俊仁正在享受榮譽,一周後鬧起辭職風波,注意力集中在官場和商場,受檢地點是瀋陽。第二次還在瀋陽,距首次藥檢兩個半月,即1994年3月8日,隊伍推卻了所有賽事仍在調整,老馬正忙於大連方面的基地籌建。在兩次藥檢之間,老馬率部進京在2月20日打過一場馬拉松接力賽,全程速度比上年慢了兩分鐘。藥檢官兩次飛來瀋陽,全隊都處在停藥當口,馬家軍安然無恙,媒體報導正常。 此後,馬家軍7月下旬搬家到大連,當年的重頭賽事是廣島亞運會,8月下旬積極備戰,到雲南進入高原訓練,準備10月份出征廣島。一個月以後,即9月21日,老馬率部下山,乘火車從昆明赴北京。就在這萬分緊要關頭,國際田聯第三次飛行藥檢馬家軍。而萬分危急中又有萬分幸運,巧的是藥檢官於9月22日飛向了瀋陽,南轅北轍,撲了個空。馬家軍的位置正在疾風北行的漫漫鐵道線上。後面我將寫到這次藥檢的歷險經過。當藥檢官最終在北京查到馬家軍時,時間已是9月28日,即老馬得知消息4天以後了。這4天中,老馬抓緊機會採取了相應的補救措施。對於此次藥檢,事發前後未見任何報導。這第三次最為驚險。 第四次飛檢,時間就到了1995年的春天,兵變已經發生,昔日馬家軍全體老隊員已經拒絕用藥很久,不會出現任何問題。 回顧1993年底到1994年的三次飛行藥檢,前兩次本來就沒有服藥,但查無妨,第三次地點陰差陽錯,有驚無險。但是,這三次藥檢卻給老馬和全體隊員的心頭蒙上了無法排遣的陰影,對老馬和隊員們的打擊異常沉重。 通過國際田聯對馬家軍的前兩次檢查,許多中國人才知道飛行藥檢這個新鮮詞語。飛行藥檢與賽場藥檢的不同之處在於,國際體育組織沒有事先通知任何人,藥檢官就突然出現在某國運動隊的駐地。他們避開該國體育當局,或持旅遊護照以遊客身份入境,或持商務護照以商人形像出現,或隨同某個與體育不搭界的代表團雲遊,冷不丁就站在了你的面前,亮出個人身份證,拿出了權威性的授權書和獨立取集尿樣證書,同時拿出被檢國體育組織早已簽署的合同函件。例如飛來中國檢查,他就要出示中英文原件,要求你立即履行合約接受檢查。此項國際措施,是所有會員國必須遵守並積極配合的。合約規定,運動隊接到通知後,必須在規定時間之內接受檢查,否則將取消該隊今後一年內的參賽資格。藥檢官按照抽查計劃,點誰查誰,缺一補四,毫不留情。 以第一次飛查馬家軍為例,來者是國際田聯興奮劑檢查官安德森,帶著兩名香港女助手,靠著一張港版遼寧旅遊圖,於1993年12月15日上午11時20分突然到達瀋陽馬家軍駐地,主動讓馬俊仁驗明身份,檢查立刻開始。隊員們本來正準備吃午飯,只好停下,即刻在兩分鐘之內列隊站在藥檢員面前,不得拖延。安德森提出抽查對象為10人,她們是王媛、劉莉、劉東、呂億、曲雲霞、張林麗、張麗榮、王軍霞、呂歐、馬寧寧。而劉東早已負氣離隊數月,無法到場,按缺一補四規定,遂補充了李穎、王小霞、歷建平、馮文慧4人受檢。計劃抽查10人實際查了13人。檢查開始後不准任何無關人員出入,手續極為嚴密。 第二次飛查馬家軍時,先查曲雲霞,辦理登記手續,表格一式四份,國籍、姓名諸多欄目由藥檢官助手詳細填寫,然後由曲雲霞自選A瓶、B瓶各一,再選小杯一隻,在同性助手(獨立取樣員)監督下,一塊兒到衛生間去,曲雲霞必須在取樣員親自目睹之下提取尿樣。尿樣規定不得少於70毫升,其中裝入A瓶的尿液不得少於40毫升。這中間取樣員與運動員形影不離,慎防尿液以偽代真。過去,在運動員進入衛生間以後,無人直接監督排尿,一般人誰也不好意思死盯住不放,於是就有運動員利用了這個漏洞。 他們或她們為防藥檢,身上總裝有一隻膠囊管,裡面是備用的干淨尿液,稍不注意,開啟導管把乾淨尿液注入小瓶。國外甚至還有女運動員將此膠囊事先塞入陰道,屆時“排泄”而出。前民主德國女子100米、200米世界冠軍克拉貝,曾用此法闖關,慘遭敗露。後來各體育組織不斷完善監視措施,規定必須目睹取樣。世界舉重聯合會方法更絕,規定男性運動員取樣前,必須把衣服全部脫光,一絲不掛,受取樣員周身檢查認可後,方能進入廁所……曲雲霞這廂取樣歸來,在監督下把杯中尿樣分別裝入A、B瓶,當場封瓶,裝入盒中,用標有號碼的封籤再行加封,有待於事後在監督下破壞封籤,才能取出尿液。接下來,是藥檢官為曲雲霞拍攝快照,有時還要用兩台照相機同時拍照,以便多方人士驗明正身。到此,這一位運動員基本完成檢查。藥檢官將盡快攜尿樣飛回某地,到指定的化驗室化驗分析。此時,除化驗室主任、指定工作人員、國際奧委會或醫學委員會成員、專門授權人之外,任何人不得進入化驗室。先開主瓶即A瓶,得出結論,如呈陽性,即發現了問題,化驗室將立即通知國際奧委會醫委會主席或主席代表,由他們書面通知運動員所屬國,確定時間,做進一步分析B瓶準備。 B瓶是備用瓶,打開時必須有運動員本人及所屬國代表在場,由國際奧委會醫委會主席或主席代表監督進行,同時必須更換A瓶化驗員換成另一人操作。這些都是合同規定的程序;如B瓶化驗結果仍呈陽性,與A瓶相同,即由上述主席或主席代表召集該單項國際體育組織、運動員本人、運動員屬國代表,共同開會,對裁罰提出建議,研究處理意見,交單項國際組織執委會討論通過,並將化驗結果和處分方案同時公佈於世。由於上述程序十分嚴格,所以每檢測一次尿樣都需要經費。按當前國際市場價格,每查一份尿樣,有關組織平均投資200美元,加上收集運送等費用,共需250美元。國際奧委會反興奮劑組織每年耗資巨大,田徑單項組織僅在1994年就花掉了24萬美元。又因興奮劑給人類添加了這麼多麻煩,各單項組織惱火倍加,所以不斷增大了懲罰力度。像田徑,原先規定初犯者停賽兩年,現在已增至四年懲罰。薩馬蘭奇把問題來了個大升級,公開呼籲反興奮劑問題要同各國政府合作,對症下藥將了各國政府一軍,谁愿意承認本國運動員被查出問題是“政府行為”呢? 治療毒瘤不能嫌刀快肉疼。我們接著講馬家軍的故事。 第一次和第二次飛行藥檢馬家軍之後,很長時間沒有準確音訊,遲遲不見結果出來。國內反映亦不明朗,人們既不敢亂猜測,又不敢下斷言,筆不敢亂寫,話不敢亂說。那時的報紙,多以馬俊仁打頭炮指摘懷疑者開道,反正老馬那陣子沒有退路,他只能那麼說了。 《工人日報》一篇文章,筆法有趣,署名張力平,被多方轉載,讀罷令人聯想不少: ……馬家軍隊員尿樣的小瓶,很快就被帶回國際奧委會設在挪威的實驗室,之後便杳無音訊。許多人在焦慮中默默地等待,而遲遲不見消息過來,十有八九沒有事了。中國體育官員私下里如此推測,希望最終就是這般結局。沒有人敢公開下斷言,都怕栽了大面兒。還是瑞典的一家報紙最先捅破了窗戶紙,它告訴讀者,中國女子中長跑運動員在最近的賽外檢查中,沒有出現陽性。二月初,中國田徑協會負責人在綜合了各方面跡象之後,小心謹慎地告訴新聞界:馬家軍通過了這次藥檢。 ……許多人懸在心頭的石頭落地,以為一切都過去了。可是,反興奮劑的行家卻不這麼看。一次通過藥檢,不等於一生通過藥檢。那麼位杜尼克醫生說:“我們必須調查在游泳和田徑方面成績突然提高的原因。我認為,多喝狗肉湯和蛇血還有多吃鱉肉,不能說明這些成績。” (見1994年2月23日《工人日報》) 再查《中國體育報》,見到鄧學政的報導,筆端也不氣粗,小鄧寫道:“記者多方了解有了眉目,馬家軍藥檢——從理論上講,應無問題。”遼寧記者吉明剛轉述了馬俊仁的幾段硬氣話,吉明剛問:“馬教練,由於國際田聯對馬家軍的飛行藥檢結果尚未公佈,人們猜測不已,很多讀者多次來電或來信詢問,有的讀者還稱,上海某家報紙公開登出馬家軍此次飛行藥檢准出問題的消息,請問馬教練,本報應怎樣答复讀者?”馬俊仁答:“請貴報轉告讀者,我們馬家軍的成績是由多年的刻苦訓練而來,我們從未服過任何違禁藥物,因此我們堅信此次飛行檢查的結果肯定沒有問題,也不可能出現問題。當然,我們非常理解人們的心情,我們自己也一樣期盼藥檢結果早日公佈。”許多人讀了老馬這般說法,也就不願再想別的,寧可認為馬家軍什麼藥也沒有吃。過了一星期,吉明剛又發表對老馬的訪問,馬俊仁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因此,我們此次飛行檢查的結果沒問題是我預料的事。”吉又問:“有人說,這次飛行藥檢只能表明馬家軍這一天沒有問題,你怎麼看?”老馬答道:“是的,懷疑者肯定還有,這都是正常的,我們希望國際田聯隨時隨地再來馬家軍大本營檢查,直至全世界的懷疑都消除為止。” 對馬家軍的前兩次飛行藥檢,就這麼平安無事過去了。然而,馬家軍姑娘們被罪惡的藥魔深深地傷害著,先後向我反映和證實此事的有關人員,有王軍霞、張林麗、劉東、劉莉、張麗榮、馬寧寧、王曉霞、呂億、呂歐、王媛等老隊員,另外,後來在馬家軍任教不到半年的年輕教練李衛民先生,也談了一些情況。隊醫張琦女士則表達了她不盡的苦惱。 現在,我根據錄音和筆記,先把隊員們講述的主要內容梳理出一個梗概。九位老隊員共同回憶了事件發展概況: “早些年我們在體校訓練,並沒有服用過那些藥,那時候只聽說過興奮劑這個詞兒,據說國外運動員用的賊多。大概是八八年、八九年吧,就知道國內也有運動員開始用了,她們回來說,有利無害就能用,老多隊伍都在用,不用不好使。我們心裡就覺得人家都在用,咱們再練不也是白練嗎?覺得太不公平,心里特恨別人使用興奮劑。趕後來,選拔到馬指導這個組,沒來前兒就听說這個組用藥比較多。我們年齡小,為了出成績,又不懂什麼危害,就跟著用。頭幾年,馬導也沒整來什麼好藥,就是'大力補'那些個玩意兒,數量也不多,效果並不明顯。那東西負作用可不小,但是,如果吃不著用的少,還得不公平呢。到了九一年以後吧,馬導手上的藥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高級,有口服的,也有針劑,那陣子查得也不緊,就大量地用。 “往後長大點兒了,知道這些藥挺害人的,尤其對女孩子危害更大,好些隊員說話聲音越來越粗,大多數隊員還得了肝病,有時疼的不能訓練,睡不著覺,就產生了抵觸情緒,只要馬導不監督,一部分隊員就把口服的藥偷偷扔掉,不吃,但馬導打針還是躲不過去。有時候想,乾一回體育,用就用吧,早點兒出了成績就不干了,又想用又怕用,心里特別矛盾。再往後就麻木了,出不了成績,馬導又打又罵的,還不如瞎用呢。平時打針發藥都是正常程序,咱組可用老了,提回來一提兜一提兜的,稀里糊塗過日子。 “到了九二年以後,情況發展到痛苦階段,隊友的身體都變化了,說話嗓子老粗,有的也不來例假了。肝病越來越多,各種毛病都出來了,又聽說往後可能不會生孩子,或者生畸型兒,笑話我們的人越來越多,別說沒有男朋友,有男朋友人家也動搖了,咱心裡難過得要死要活的。興奮劑就像一塊大石頭,整天壓在心頭,憋的人喘不過氣來,覺得沒人理解我們這些苦孩子。馬導變態上火,我們也快變態了神經了,大夥兒都到了崩潰的邊緣!有時候又想,吃就吃!猛吃猛跑,哪天突然死在跑道上算了!九三年那年剛出了成績,馬上有不少人要回家不干,倒不是不想掙錢出成績,主要是不想再吃藥,再乾下去,還得吃那些害人玩意兒,可是不吃又不好使,真跑不動。不少隊員怕家里大人不理解,怕父母逼著自己練下去,就有把過去不敢說的真相,陸續告訴了家裡,想讓家里大人同情理解咱。九三年榮譽那麼高,還覺得這事關係到國家利益,有委屈擱在心裡頭,哪敢對人說? “結果,飛行藥檢一來,雖然沒有查出什麼,但對咱組隊員的情緒影響可不小。廣島亞運會前躲檢藥,那是第三次飛行檢查,我們像賊一樣從火車上下來,東躲西藏,那次真挺玄的。馬導這時候也發慌,總跟我們說,查出誰來誰自己負責,他和組織上都不負這個責任。這不是坑人嗎?大夥兒就寒了心。 “這樣堅持了不到一年,突然聽說游泳隊出事,大面積給查出來,一下子給我們嚇懵了,心想這下可完了,多高明的藥都能查出來呀。馬導聽說以後受到不小打擊,他自己就不想乾了,他想退想得發愁,不敢再乾下去,害怕發現用藥前功盡棄,就越來越不想管我們。到九四年底亂了套。隊員們最終集體出走,當然原因很多,但其中一個相當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藥的壓力太大,游泳隊暴露,這事太可怕了。出了成績的隊友直後怕,沒出成績的隊友想,今後不敢用藥,反正也出不了成績,沒希望了,苦也受夠了,不干就不干吧。要不然全體隊員怎麼會那麼心齊?對不?當時我們集體簽名辭退報告,別的沒寫,就寫了這麼一條。 “再往後您都知道了,我們跑出來,又從大連集體回到瀋陽。組織上一直做工作,好些事情也沒解決,想退退不下來,只好繼續在隊里呆一段。不過,我們既然爭取了自由,沒有馬導逼著,就再也不會用那害人的藥,這樣就發生了敗在北京的事。不用藥參賽,打馬拉松接力,誰也跑不動,兩條腿那個沉呀!輸到第五名。輸到底我們也不吃! “接著到五月份,去太原參加全國錦標賽,輸得更徹底,趙老師你都看見了,還是跑不動,不用藥都不會跑了。乾脆全軍覆沒拉倒!王軍霞堅持跑完五千,接著一萬就不想跑了。輿論界不明白隊裡的內幕,光說我們離開馬導不行啦,背叛了老師啦,給國家造成了損失啦,誰能想到我們的更大痛苦呢?我們知道,談這事兒挺可怕的,我們跑出來這麼長時間,誰都沒敢向記者們講,所以輿論界都不清楚底細,有些記者知道一點,也不敢寫,就是敢寫,報紙也肯定不會發表,可苦了我們了!這是一個總的情況吧。” 我沉沉相問:“為什麼你們就敢跟我講呢?” 她們說:“我們合計過,這事兒特別嚴重,要講就跟一個人好好講,講的細一點兒,啥也不保留地講,東講幾句西講幾句說不明白,還不如不說,省的小報亂炒煩死人,最好寫的真實全麵點兒。在馬家軍的苦難太多了,我們願意最終告訴祖國,告訴社會,以後不要再犯。趙老師您是作家,我們相信作家,我們永遠做您的後盾!願意給您提供一切資料,您可別辜負了我們的期望,寫成一本書留給後人吧……” 我不能辜負馬家軍的姑娘們。 姑娘們談到興奮劑,痛苦不堪,善於思考的老隊員王軍霞嚴肅地說: “我們把這些醜事說清楚,是每一個正直的運動員應該做的,我們吃夠了興奮劑的苦,揭露它,並不是針對馬導這個人,而是為了今後的同伴少受這種苦,不受這種苦。今後我們個人更是發誓不用了,比賽打不上去不要緊,只要我們盡了全力,心里幹乾淨淨就行。” 有一次,王軍霞回到家中,對父親母親沉痛交底,她說:“哥哥去世了,我很悲傷。我更傷心的是,由於大量用藥,將來,擔心我們這群苦孩子不能為爹媽生孩子,那該怎樣孝敬老人啊?”她悲傷地說,“如果真的不能生育,我就去領養孤兒,不知道大連有沒有孤兒院?我退役後領養五個八個,十幾個也沒關係。我養活他們,撫養他們長大後上大學,他們都是我爸媽的好孩子,咱家孩子更多啦!”——說著說著,她掉下了眼淚。 老人王有馥也對我講起過這一段,兩個眼圈也是紅紅的…… 在瀋陽採訪的一個夜晚,整個田徑隊大樓已經入睡。我和張林麗當時的男朋友小耿仍在訴說心曲。小耿昨天從某大學趕來探望張林麗,帶來很多盛開的鮮花,那些鮮花在張林麗和王軍霞的宿舍裡,被插放在一個大獎杯當中,多日久開不謝,香氣濃濃。獎杯可做如此之用,令人感動。孫玉森安排小耿,與我臨時住在一間房。 夜深了,小耿輾轉不眠。他和張林麗從體校開始相戀,風雨同舟。他深切地表達了對張林麗的愛心,又對她們將來的女性命運表示出無限惆悵。 他說,馬導用藥,劑量比較大,張林麗曾多次將可能影響生育這一點同小耿交換意見。因為長期服藥,姑娘們性情變得焦躁不安,常常為一點小事著急生氣,動不動就發火。小耿說,越是這樣,我越要理解她,相信我父母也會理解的。 我安慰小耿說,及早停用還不要緊,相信你們的好運。小耿說,現在她們已經堅決不用了,成績會下降,我們很痛苦,但我們都不在乎…… 老隊員張林麗回憶:那時候太小,聽憑教練指揮,許多事情都不往心裡記,印象最深的就是馬導常說這樣的話,他說嘛,不打針你是一匹好馬,打了這針,你就更成了一匹烈馬啦,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呱嘰呱嘰光知道往前衝啊! 呂億很文靜,平時話語不多,她對我回憶:“馬導在給我們打針時還說,這種藥,是給前線打仗的戰士用的,槍子把肚子打個洞,都不知道疼,還要往前衝鋒啊!這玩意兒打上不知道累,你們比賽跑到終點,可要給我站住,可不能跑起來沒完哪!他說的真嚇人。” 是馬導親自打針嗎?我問。 姑娘們說:“他誰也不會相信,幾年來都是他親自打,使用那種一次性的針管。他總跟我們誇,說這種藥是好東西,太好使了,他指的是EPO,他說誰要不聽話,跟我耍小心眼子,那吃虧的可是你們,我這里手指頭動一動,多推點少推點,你們要吃多大的虧?” 1995年5月,我和這批姑娘重逢於太原。她們的教練換成了年輕的李衛民。在太原,打全國錦標賽,張林麗沒有服用興奮劑,她在5000公尺預賽中僅僅跑了一個第九,慘遭淘汰。事後,張林麗痛苦地嘆息:“自從乾運動員以來,我沒有這樣輸過,沒有丟過這樣的人,連小組出線都出不去?最後一圈,我眼瞅著人家往前超,兩條腿不聽指揮就是上不去,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也不知道了。都是過去用藥害的,後遺症,要是乾脆從來不用藥,也不會是這樣!”——興奮劑這東西就這麼壞,你用時它給你無限的痛苦,你停用了它仍然給你無限的痛苦!我說,“停藥以後身體內部不適應,這跟戒毒一樣,肯定有個艱難的過程。你要堅強些,可以挺過去的。” 她默默地點點頭。 這次比賽前,教練李衛民安排訓練失去把握,他可能誤以為這幫世界級強手,賽前訓練不在乎一點兒強度吧?所以在比賽前兩天,李教練給張林麗安排了一個8000米強度測檢,狀態和成績都挺好,呈現高峰。沒想到兩天后,一上場就降到低潮,根本跑不動,水深水淺給估量失誤了。放在過去,張林麗當然不在乎,一邊超量訓練一邊比賽,也是常事,仍水平很高。可嘆現在不同了,她們早就拒絕用藥,賽前需要一點一點往高峰推動。停藥許久,張林麗就落到了最低點。李教練的悲劇幾乎無可逃避,那次比賽的大面積失敗,對他的打擊相當沉重,賽后,他很快離開了這支隊伍。 馬家軍兵變後,之所以讓李衛民執教這個隊,是因為他曾經給馬俊仁當過一段助教,過去就跟著老馬打過交道。李衛民回憶說:“我從瀋陽體院畢業,回到朝陽市體校當中長跑教練,我出生在軍人家庭,我愛人學醫,搞藥理,懂得這些東西,也有點路子。老馬選中我當他的助理教練,跟這一點有關。再說我從朝陽來,在瀋陽沒啥背景,人際關係簡單,不會壞他的事。以前在高原遇到一塊,搞過合練,路子也差不多。有一次,我領著小隊員跟老馬一塊兒集訓,準備出國打中學生國際比賽。那時候藥比較缺,經費不足,隊員也比較小,輕易不用藥。老馬要打針,我的隊員也到他宿捨去,他有意不讓我看,避開我,這倒不是要對我保密,而是怕我說他用量偏心眼兒,回來我一問,小隊員說果然是這麼回事,他給我的隊員兩人合打一支,一人打一半,給他的隊員一人打一支,怕我有意見。那時候他也在摸索,我們都沒經驗,結果那次效果相反,他給隊員打過量了,反而跑不動,有的高燒不退,臨到出國還跑不上去,只好臨時換人。所以說,老馬也有一個積累經驗的摸索過程。隊員不到相當承受水平,一般只能兩人用一支。後來的隊員強了,才發展到一人一支也照用沒事兒。老馬用藥一慣比別人重視,劑量也偏大。” 話說到這一步,理當更加深入。 1994年9月下旬國際田聯第三次飛行藥檢馬家軍始末。這些當事人戰勝了怯懦,勇敢地講出了事件真相,現綜述如下: 那是1994年9月份,那次藥檢對我們的打擊最大。當時我們正在雲南高原備戰亞運會,大概是9月22號吧,國際田聯可能也在分析,備戰亞運會,馬家軍可能會服用禁藥,因此突然派人飛來中國,情況沒整明白就上了瀋陽!這太驚險了,因為前幾次飛行藥檢,咱們正好都是調整期,本身基本沒有用藥,所以並不太擔心,這次壞了,如果隊伍仍在瀋陽,那肯定完蛋了。咱們不僅正在使用EPO,也正在配合使用別的藥,驗尿也完全可能被查出來。當時,國際藥檢的人一出現,留守瀋陽的人倒抽一口涼氣,緊張了個夠嗆,幸虧這時候隊伍恰在雲南,說隊伍不在瀋陽,這就好辦多了。老外還是老外,不太了解咱們國家訓練的規律,撲了個空,無形中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喘息的機會。其實,這一天隊伍正在火車上,好像是9月21日上的火車吧,從高原下山,北上北京。他們告訴老外說,隊伍正在高原訓練,不敢講正在火車上,擔心老外掉頭直奔火車上查,或者直接去北京堵住查,那就又壞了大事了。老外就說,他們要去高原找隊伍,咱們趕緊說飛機票有困難,一下子去不了高原,就是到了高原也不好找,連電話也不通,路不好,還得騎毛驢才能進山等等,最好的辦法是,我們設法通知馬家軍立即動身到北京去,再接受你們的藥檢吧。中國這麼大,老外東南西北他弄不清。要從東北到大西南,哪那麼容易?老外懵了,他沒辦法了,只好同意回北京等候。這時,留守的人趕緊動作起來,生怕老馬帶著我們象往常那樣,一到北京就亮相,正好撞上藥檢官,還是能查出來呀!得火速通知老馬,到北京千萬別露面,對運動員體內的藥物抓緊稀釋處理,隔幾天再見老外,這樣就查不出來了。可是人正在火車上,那時也沒有用上手機,時間緊急怎麼通知呢?人急了還真有辦法,算計好列車運行時間,先選擇一個可靠的大站,最後認為鄭州站比較合適,也來得及。做了決定後,緊急設法跟火車上的馬俊仁取得聯繫,那是太緊張了!鄭州的人接到電告,剛剛趕上那趟列車通過本站,火速登車,用最快的速度找到老馬,告知老外藥檢飛到了瀋陽等情況。本來,老馬在火車上也會正常用藥的,這下趕緊停藥,用稀釋利尿手段加緊排泄,同時服用乾擾藥物。一到北京,全隊下車,悄悄的誰也沒敢見,跟間諜一樣,讓車接上,人不知鬼不覺到了黃寺,住進一個小樓。經過一連串的動作,總算為老馬爭取了時間!四天以後,大概是28號吧,停藥四天了,我們才在北京正面接受老外藥檢,這當然沒事兒了,就這樣渡過了這道難關,救了馬家軍。這一次對我們驚嚇不小,整個破壞了老馬的預定程序,缺少了藥物的作用,所以打亞運會打得那麼艱難,張林麗只差半步就輸了!這就進一步引起了老馬的思想波動。亞運會以後,突然傳來消息,說游泳隊出事了,老馬是在一次飯局上得知的。飯前,老馬情緒飽滿興高采烈,吃到半截,有人告訴了他這件事,他頓時愁眉緊鎖情緒低落,飯局很沉重。此後,老馬很快提出來身體不好,要求離隊住院治療。不久後又提出,先把男隊交回瀋陽,他不想帶了。從一次飯局發展到整個時局的變化,老隊員人心惶惶。男隊員說走就走,有的不辭而別,人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我思緒萬千又很疑慮,不敢相信這一切果真發生過。經過對多方面多人反複調查,此事還是確證不偽,我唯餘驚悸不已。 瀋陽雖是春暖花開,我卻覺得天寒地凍,這黑土地凍的好厚實啊。 後來,我與馬俊仁先生多次交談,他並不正面否定這一切,他苦於尋找問題的癥結和解決的辦法。一提用藥艱難,他就時時發出沉重的嘆息。當弟子們終於“造反”之際,論打論罵論經濟糾紛,老馬尚能對弟子們做出若干辯解,唯獨大家提出今後堅決不再用藥,因害怕發生游泳隊的悲劇而要求回家離隊,老馬就語言無力,思想工作實在做不下去。他反复念叨著一句話:這個事你們說的有道理啊,有道理啊!他同樣為此付出了慘痛代價。 他的悲苦之心,比人們更加無奈。藥魔最終給馬家軍造成了重創。 這支隊伍兵變之後,1995年3月下旬的一天,第一次出門,從瀋陽大院外出訓練。汽車奔馳在漫漫沈大高速,我隨隊同行。北京馬拉松沒有打好,現在,誰都想轉赴大連水上運動基地,封閉一段,恢復正規訓練,然後再上高原進行強化,好在五月裡下山,奔赴太原完成全國錦標賽。孫玉森、李衛民、張琦帶隊,我繼續推進採訪。跟隨馬家軍多年的孟會全師傅駕車前進,部分隊員同車而行。一路上,大夥兒因為成績太差而少言寡語,鬱悶不樂。連日來持續低溫天氣,車窗外風聲呼嘯,原野上蒼天低垂,村莊農捨一片灰濛蒙的。我裹緊了風衣縮在車座裡,努力清理著紛亂的思緒。剪不斷,理還亂,對自己的採訪工作頓生倦意。 以往我也有這種感覺,每當我採集的信息儘管重要、儘管稀奇、儘管令人驚愕、卻十分醜陋時,我就感到胸悶煩焦,並從直覺上有點兒抗拒。一如在山西農村,凡聽到老鄉傾訴冤假錯案,我就格外焦躁不安,覺得人生太痛苦,解脫何其難?同情生氣太多偏又無濟於事,反倒不如不知,知道了就難免煩悶。此刻,我在車中倦坐,思慮一番馬家軍服藥的亂事,便對採訪生了厭惡,甚至掠過一種逃避的念頭。過了一會兒,我告訴自己,這是工作,要清醒細緻堅強一些,可是,人不能總是靠著理性指揮生活。又過一會兒,目力所及那些廣闊的田野和優美的村落,我就想,要是啥事兒也沒有,去那無邊的田野裡游盪遊蕩,那該多好啊!飢渴來臨,隨意進一農家,掏點兒小錢,換碗大醬麵條一吃,或到小酒館悠悠喝上兩盅土酒,逢著成親看新娘,遇上出殯聽嗩吶,碰上廟會吃土飯,趕上順路搭段車,日落時分住野驛,淘著古書翻一宵,唐詩曰,無花無酒過清明,興味蕭然似野僧,有話則長寫一篇兒,無話則短把筆扔……人追求現代生活,卻又抗拒,人擺脫自然原始,卻又回歸。最好的情景應該是,社會總體現代化,個人本體返自然,世間鮮有不平事,作家云遊山水間。白天遊四方,晚上讀書忙,體壇沒有興奮劑,文壇沒有人相輕,官場沒有貪心狼,男兒情場多奇遇,女流摯愛更有償,座上皆鴻儒,往來無白丁,商品極豐富,藝術成時尚,金牌常增加,全民更健康,家家揮巨款,人人有理想……我是不是也落下文人空想的流行病了?有這麼多非分之想是危險的。現實是,我正坐在前馬家軍專車的邊座上,苦悶萬端,方才所見那個煙柳環繞的村莊,早已從視線中退去……呂億和王媛開始吃東西,嘴裡發出水津津的聲音。這兩位姑娘加上馬寧寧,是馬家軍中三位大個子,馬導說她們是亞洲最珍貴的中長跑材料,並時常把呂億和王媛領到專家跟前顯示誇耀。說她們明年的前程不可限量,後年的前程大放光芒。而今,她倆卻迷惘不知何去何從,令人惋惜。她們必須在即將開始的訓練面前,在禁藥面前,做出抉擇。蘋果吃完,車中復歸沉寂。突然,呂億說話了,王媛也跟上問話,她倆的聲帶已明顯變異:“趙老師你說,像往常那樣再用那些個藥吧,查出來到底誰負責?出了事,將來還有人管咱嗎?” 這一問把我給問住了,我很難用語言告訴她們事情的複雜性。按說,是領導、領隊、教練、隊員四方都有責任。而從國際國內看,受罰的、曝光的往住是運動員。可是,中國運動員包括教練員都是普通國家幹部,他們哪有錢買那麼貴重的藥?她倆分明在為自己的前程憂慮著,過早地結束運動生命,她們不甘心,練下去,又怕不用藥難以打出高成績,倘繼續用藥,又怕徹底毀了自己。興奮劑魔爪還在襲攪著她們的心靈,使她們對於下一步該往哪兒走無法抉擇,陷入了困境。我不好回答得那麼複雜,便沉沉地對她倆說:既然決定了,只要你們不再吃用,就誰也不用負責了。至於國家和社會如何對待被查出的運動員,從各國看,啥情況都有。咱們國家目前反興奮劑是很堅決的。聽說這一條馬上要寫入體育法,與過去將有質的區別。 姑娘們沉默了。 我在想,昔日鐵軍,卻在小小的興奮劑面前如此軟弱,這樣一支愁腸百結的隊伍,終究會垮掉的。藥魔不僅給運動員的人生造成悲苦傷害,更會對中國的體育事業造成重創。 呂億悠悠地說:“不用藥真的跑不動,稍微一跑就累得不行。”我說,再堅持一段試一試,看看能不能頂上去!她慘然一笑說:“我又想起了馬導那些嚇人的話,吃上藥,槍子把肚子打個血窟窿還要跑!” 隨隊醫生張琦,日子也熬得挺苦。在以往的歲月裡,每當隊員們心中苦惱悲痛之際,便依偎在張琦身旁,從她那絮絮叨叨中尋找一點安慰。她們親切地管她叫張姨。其實,張琦也是一個瘦弱女性,大眼鏡佔了半個臉,面色永遠是蒼白的。她畢竟是過來人,還做了母親,丈夫是國家射擊隊的名將,後來留在國家隊當教練。張琦最早在丹東學醫、工作,馬俊仁通過省裡領導,把她選到隊裡來做保健醫生。但是,平日里給隊員用藥,老馬並不靠她,那一套用藥法因人而異,也只有與訓練相結合才能奏效。她主要在隊員和老馬之間起調節緩衝作用,後來從感情上逐漸傾向於苦難的姑娘們。 偏偏在1994年7月,隊伍上大連的時候,老馬並沒有帶著張琦同去大連,張琦被迫與朝夕相處的隊員們分手了。那一次,張琦就與隊員們生離死別了一回。老馬帶著張琦藥單換來的1000萬元,揚長而去。 現在,姑娘們跑回瀋陽,重新投入了張琦懷抱。張琦歸隊,夫婦兩地分居,於是這群女性更是相依為命在一起,就像一隻母兔領著一群小兔,老的小的屢受驚嚇,它們對自然界的食肉動物沒有抵抗能力,一有動靜馬上支楞起耳朵,驚慌不已倉皇奔命。我在隊裡的那些日子,正逢隊員們何去何從難以抉擇心中苦不堪言的關頭,她們依偎著張琦,對興奮劑共同發愁,悲苦氣氛濃得化不開。張琦內心也厭惡興奮劑,她覺得如果再用下去,這幫孩子就會連她張姨一塊兒恨。她怕,她怕傷害彼此的真情。可是,如果一點兒不用,這幫孩子照樣會毀掉前程,從群眾到領導都在向她們要成績,她們的價值同運動成績緊密相連分不開。張琦比她們多懂一點中國社會,所以同時陷入了兩難境地,整日痛苦不堪,母兔小兔相對垂淚。近日在瀋陽恢復訓練,張琦早晚不離醫務室,守著一口大鍋,為孩子們熬中草藥,然後舀到一個個茶缸裡晾好,等待著孩子們訓練歸來,親自看著她們不涼不燙地喝下去。每當這時,我就從張琦身上看到了中國女性足夠的堅強和韌性。 她希望通過這些古老的蟲蟲草草能起到少許彌補作用,她認為靠隊員們的老底子加上這些野果苦根,能給全隊帶來一點歡笑。 日子一天一天艱難渡過,外面的輿論久不平息,爆炒馬家軍持續升溫,隊員們的思想幾度反复。母兔和小兔從瀋陽到大連水上基地,好不容易熬到五月份,開赴太原一亮相,還是一場慘敗,唯有王軍霞一人奮勇奪取了5000米一塊金牌。當時,我和張琦在看台上坐在一起,她先是扯著尖利的嗓子給王軍霞加油,那聲音像尖刀在玻璃上刺啦刺啦地劃,撕心裂肺。直到王軍霞衝刺奪冠,張琦的喊聲就沒有斷過。繼而以手摀臉,眼淚汪汪的,她哽咽著對我說:“這塊金牌太不容易了,趙老師,我指天保證,王軍霞真正沒有用藥,半點兒沒用,我們太難了!”說著突然又笑:“這次比賽證明,王軍霞不用藥也能行!”說完又哭。興奮劑啊興奮劑,它把這支隊伍的每一個人都整瘋了。儘管她們有著足夠的堅強。 在瀋陽,在大連水上基地,姑娘們拼著老本兒訓練,非常痛楚,但一致拒絕服用任何涉嫌藥物。她們寧可不要成績不再出名,也不願再受藥魔摧殘。斷斷續續之間,她們對我的回憶訴說,淒婉悲涼,同時有一種長期憋屈一朝釋放的感覺,彷彿她們從地獄裡走了一圈,重新回到了人間。請注意她們悲切恐怖的訴說: “想想馬導帶隊那陣兒,真是太悲慘了,一個正常人哪能用那麼多藥?一把一把的。我們的內臟都得過病,主要是肝上受藥物影響太大。白天訓練累得要死,晚上睡著後,還讓肝疼把人疼得醒過來,剛睡著又疼醒了。馬導為了讓我們的內臟少給他添麻煩,為了保證持續訓練,就讓我們集體去做闌尾切除手術,不管有沒有毛病,每人都要挨一刀!正常人誰受這個罪?” 我問:“你們都必須切掉闌尾嗎?” 答:“都切了!誰能躲過去?時間是九四年六月,準備往大連搬家的時候。隊里人人擔心,說不定哪天哪個內臟就要出大毛病,就要心臟爆炸,就要肝壞死!馬導的辦法就是哄著瞞著,能哄一天算一天,只要你還能訓練還能跑,就成。他決不允許我們上醫院檢查身體,誰提出來誰倒霉。” 我說:“你們是人,為什麼不讓檢查身體?” 答:“那還用問哪?對外界來說,醫生檢查身體,容易發現隊里大量用藥,馬指導最怕洩密!對我們來說,一旦你知道自己的內臟出毛病,就會抗拒用藥,輕的鬧情緒,重的就不再練啦,所以對內對外都要保守秘密。” 問:“能談的具體一點嗎?” 答:“有一次,呂億的肝疼得厲害,整晚上都睡不著,馬導不管,還說是呂億自己吃零嘴吃的。接著呂歐、劉麗、王媛、馬寧寧,好幾個人鬧肝疼。我們都長大了,誰不明白咋回事兒啊?實在疼得沒辦法了,大夥兒合計著,人的生命只有一次,還是應該去醫院檢查。馬導當然不會讓去,我們只有自己偷著去。那天上午,劉麗、馬寧寧、呂歐、呂億、王媛五個隊員,自己冒險上了醫院,主要是想化驗肝功能。大夥兒心裡頭怕的不行,得了病害怕,讓馬導發現了更害怕。結果,還是讓馬導給發現了,這下子可闖了大禍!” 問:“馬導怎麼發現的?” 答:“用他的話說,我們鬥心眼兒鬥不過他。你尋思吧,如果上午做化驗,早晨最好就不要訓練。這五個大個子沒練,場上少了五個大活人,很明顯,這還不引起他的警惕?上午五個人偷偷外出去醫院,下午就給他知道了。晚上,馬導下令開會,他大動肝火,連訓帶打,那天那通臭打呀,可把我們五個給打壞了!打劉麗,老隊員,打得最重,耳刮子、大板凳子,把劉麗打得烏眼青,沒法見人,好些天退不下去,家里人看見問怎麼回事,劉麗只敢說是在桌子上碰的。當時劉麗徹底絕望了,我們都覺得活在這世上實在沒什麼意思。那一次,劉麗傷心地哭了一晚上,忍著疼,把行李東西都收拾好了,一天也不想再乾下去!馬導又反過來哄我們……後來到了大連,我們都有輕生的想法,想跳大海……” 姑娘們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淚流滿面。 我問:“除了馬導親自動手,還有別人替他打針嗎?” 答:“沒有別人,全是他親自打。他誰也不相信。” 我問:“每個隊員的具體情況,除了馬導別人也難以掌握?”答:“對啊。馬導經常拿著那張計劃表,他要看著表做參考,按表上的時間給我們打針。你剛才問為啥在火車上還打針,就是這個計劃表,起規定作用。比如表上指示今天應該打,今天咱隊正在火車上,在臥舖上,他就不樂意耽誤,照常注射打針。” 我問:“打針通常是打臀部吧?” 答:“對呀。” 我問:“那麼要在火車上打針,人來人往的,脫褲子多不方便?” 答:“火車上的臥舖是一格一格的,要是給一個人注射,別的隊員就自動圍住臥舖口兒,放點哨,擋著點兒唄,不能讓人看見。對於我們來說,那陣兒打針太正常了,人都給打麻木了。啥也不願多想,何必想一回傷心一回。” 問:“打針的時間性是相當講究的?” 答:“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平時訓練要打針,還是按天計算,弄不錯日子就行。一到比賽期間,打9303,打9421,那就需要按小時計算了,錯半小時也不好使。馬導特別講究時刻。比如今天下午比賽,把檢錄的時間,把作準備活動的時間,都計算好,估計打發令槍的時間應該是5點鐘,而速效9303的藥性,要在註射後4小時發揮作用,那麼,就是中午1點鐘必須打針,或者稍稍提前十幾分鐘。記得比賽期間,每次吃中午飯,我們心裡都掐著時間,往往是飯後過一會兒,就開始打針,一點兒不能耽擱。” 我的心在顫抖,我的手在顫抖,就像我也被狠狠地打了一針。 使用興奮劑,使馬家軍隊員們的心靈倍加脆弱。越是缺乏人性的地方,人們對人性的渴盼就越強烈。隊員們紛紛給外面的親友發出血淚交流的信件,企盼得到人間的親情和理解。有的隊員給父母兄弟寄上深夜哭訴的錄音磁帶,渴望著有一天回到父母懷抱,能得到家人的寬容。 這裡,有一盤馬寧寧在1994年18歲生日那天,寄給父母親的錄音磁帶。王軍霞曾經說過,馬寧寧是一位中長跑天才,她17歲在濟南參賽,就打破了3000米世界青年紀錄,那是張林麗一年前創造的。她倆的姐妹關係也最好。印像中馬寧寧很開朗,有說有笑,這時,她卻對著小錄音機,哭泣著向爸媽訴說: ……那一年,我剛過了16歲生日,爹和媽送我到瀋陽訓練,我不願意留在馬導這個組,哭著要跟爹媽回家,媽急了,動手扇了我六個大嘴巴子,嫌我沒有志氣,逼著我留下來。當時你們走了,我三天三夜沒睡覺。我不怨媽,這輩子我感激還感激不過來。我下定了決心,一定要練出個樣子,給爹媽爭氣。你們希望哥哥能考上大學,哥哥沒有考上,你們只有把希望寄託在女兒身上。可是我的壓力太沉重了,兩年來,每晚我都伴著眼淚睡覺,含著眼淚進入夢鄉,盼著明天會好,可是明天更加沉重啊!我來到這個可怕的地方,兩次差點兒自殺。我怕你們承受不了啊。爹!媽!每當你們在電話裡對女兒說,多出成績,多出點兒名,好為家裡多掙點兒錢,我就好難受,我常常想到媽做機器活兒的時候,累成那個樣子,女兒多麼心疼,我常常想到爹總是悶悶地喝酒,我知道那是愁的,女兒多麼擔心。我要為你們多掙點錢,女兒不是沒有志氣的人。但是,出名兒的背後是什麼?過去我不敢告訴你們這裡的真相,每次寫信、每次電話,女兒告訴你們的都是虛偽的話!開始我想,來到這個組,該是命中註定,我拼命地跑,拼命地練,也拼命地吃他給我的那些藥。可是這些藥對我們女孩兒來說,副作用有多麼的大。時間一長,我們都變了,走在大街上,一說話,大家都以為我們是男孩子,當人家問起我們是男還是女的時候,我的心都要碎了……為了報答爹媽的恩情,我還是吃了,還是用了!正因為這些藥,才使我們姐妹的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女兒今天才18歲,女兒心靈上受的折磨不次於成人啊! (哭泣)爹,媽,我現在還在拼命地練,我明白,只有服用那些藥,才能超過別人,才能跑出好成績,可是女兒不想背叛自己,我決不再服用那些東西,我要為做一個真正的女人而鬥爭!我好害怕自己退役後成了家,有了孩子是畸形兒,給孩子帶來先天性的疾病,甚至不會生育!這一切,世上又有誰知道?多少人把我們當明星當偶像,崇拜我們,又有誰了解我們的內心世界?稍微了解一些內幕的人,又有多少人瞧得起我們,在我們背後指指點點,說我們不男不女,不是個好女人,這是多麼大的恥辱啊!也有男孩子追求過我,因為我的自卑,我拒絕了。爹,媽,本來女兒不想跟你們說這些,我想了好久好久,但是我害怕女兒有一天做出對不起你們的事情,我怕你們不理解女兒啊!多少次我想逃跑,去四處流浪,是死是活天注定,每一次,我都說服了自己,留在了隊中……這些事情姐妹們都陸續跟自己的父母說清楚了,想讓自己世上最親最親的人理解我們。我們小小年紀,已經飽經風霜,我們付出的太多太多……。今天,是女兒18歲生日,我獨自一個人站在田徑場上,眼望著家鄉的天空,從心裡唱著祝福自己的生日歌(她在哭著唱):祝我生日快樂,祝我生日快樂……沒有人為我祝福!媽,記得我小的時候過生日,你拿著雞蛋,在女兒身上滾呀滾或……(痛哭)媽啊,女兒想你啊,我已經失去了多少做人的歡樂,我再也不想做男孩子,我再也不想挨打受罵受侮辱,我再也不想讓人把我們當做賺錢的機器,再也不想讓別人把我們當驢,沒有尾巴的驢啊!從我十三歲進體校到如今,女兒離開爹媽已經五年多,總有一天,女兒精神上要崩潰的!女兒的心,已經老了……親愛的哥哥,你聽了妹妹的話,你也許會大哭一場,但是妹妹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我必須說出來啊!我多麼想找個肩頭靠著哭泣……現在夜已經很深了,我沒有絲毫的睏意,今天,我總算是把心底的話說給了我的親人們。只希望爹媽對女兒不要期望過高,期望越高,女兒害你們越深啊! …… 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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