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獨立調查啟示錄·馬家軍調查

第18章 第十七章兵變大連

師徒間白刃血戰,談判中實難求和。汽車如約拉行李,姐妹兵變不回頭。賓館眾人睡得死,漁村王父夜不眠。小姜波留守竟成福將,大師姐南京迷走麥城。大林老孫撲大連,新老隊員返瀋陽。老馬識途思良策,雲霞落地生成根。讀軍霞日記全書掩卷,盼華夏明朝再創輝煌。 還是1994年12月12日,依舊天寒地凍冰雪未化。 沉沉夜幕降臨在大連海灣。無論是城里人還是鄉下人,此時都匆匆趕回自己溫暖的家。人們像往常一樣打開電視機,兩隻眼觀看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一雙手灶前準備晚飯。我們難以推測,曾經無比熱愛馬家軍的人們這時候是否產生過什麼異樣的感覺?我們不知道,各家各戶圍攏在四四方方的矮腿炕桌前,這頓晚飯是否吃得香甜?我們似乎很難回憶,中國大地上在這個夜晚還發生了哪些值得全國人民關注的事件?我查了一下自己當時的日記,想知道我那時在什麼位置。一看方知那天即1994年12月12日是個星期一,西安事變58週年,晚飯由我們《內陸九三》劇組的製片主任徐重民先生安排在太原一家老字號吃涮羊肉,算是為我們長達兩年多的愉快合作來一個話別便宴。暢飲半宿,誰也沒醉。回想起來,記得徐先生席間問我現在交了片子,年後要去幹啥?我茫然說暫時不想拍片子了,最大的願望還是乾老本行,寫一本實打實的書吧。當時心中預想的選題斷然不是關於體育關於東北馬家軍的。從那兒以後我就依依離別了山西電視台。

馬家軍兵變恰恰就發生在這一天的夜晚。轉眼間一年過去,現在,我即將完成這本書,在柔和的燈光下我格外平靜地書寫著關鍵一章《兵變大連》,抬頭看日曆,我啞然失笑,不期然今天又是一個12月12日,再寫一陣子,就進入13日的凌晨。遙想去年此刻,馬家軍兵變正在進行中,今夜晚竟是馬家軍兵變的周年。 那天白天,馬家軍的隊員們各自按計劃行事,沒有發生任何差錯。到晚飯時,王軍霞等人只是匆匆吞嚥了幾口白菜洋蔥蘿蔔“老三樣”,便紛紛離開一樓餐桌,依次向二樓上的馬俊仁辦公室包抄過去。 誰也記不清馬俊仁究竟吃沒吃過這最後的晚餐,這無關緊要。他獨自端坐在辦公桌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基地通向外部世界那唯一的電話就在他的手邊,整整一個下午電話沉默著不曾傳來任何信息。老馬長期以來有一個嗜好,就是喜愛啃嚼自製的鹹豆腐乾,特別是在沉思的時候。我10年前寫過太行山里資深農業勞模李順達,平生酷好嗑葵花子,不知有無相通處。馬俊仁的豆腐乾也是土法上馬的產物,他常常把生豆腐切成若干小四方塊兒,直接擺在篾子或紙板上,晾於陽台外,灑細鹽少許,任憑風吹日曬,待十幾日後水分漸幹,軟白豆腐竟成黑硬瓦片,即可收回慢慢的一點點細嚼受用。晾曬期間老馬時常用手翻動,以便反面正面接受同樣日照,盡快達到預期效果。基地生活期間我目睹了這一過程。嘗之味苦澀且略帶些生鹹魚般的腥臭,嚼一陣兒腮幫子便發酸脹。老馬問我好吃否,我答曰一般,他就說越吃越有味兒的,常吃此物好處甚多尤其健胃補腎還練牙。

我玩笑說算不算一項知識產權,老馬就哈哈地樂。沒事兒時他雙肘託在辦公桌上,慢慢撕啃有滋有味,並勸我回山西後不妨一試——在那個傍晚,老馬一邊抽煙,一邊星星點點地啃嚼著這種堅硬的食品,滿腹心事難與誰人說。冬日的太陽落山快,一袋煙工夫屋子裡就全黑上了。 窗外朔風怒號,夾帶著公路上呼嘯而來又呼嘯遠去的汽車疾駛聲,趕路的司機們正急切切全速撲向家園。汽車大燈的余光從基地大樓的窗口掠過,掠過一間間運動員宿舍,也一遍遍掠過馬俊仁冷峻的臉龐。 一場白刃血戰即將在馬家軍的師徒間展開。 這是最後的肉搏,是短兵相接刺刀見紅的決戰。 門響,有人進來,伸手打開了辦公室的燈。 細高的張林麗突兀地站在門口,與老馬對視,她沒有隨手關門。一切就這樣開始了。

今晚的張林麗神情格外嚴肅。她清清楚楚地說話:“馬導,我向你正式提出來,我不想再乾下去了,一天也不想再乾下去,請你批准我退役。”一向溫文爾雅微笑待人的張林麗現在一反常態,率先拉開戰幕。 老馬意外而又惱怒地問:“這是咋啦,張林麗你也有啥想法啦?連你也跟馬老師過不去啊?”——老馬的意外是真實的。這些天,他除了生王軍霞的氣以外,的確沒有想到其他哪位隊員也會正面向他挑戰,“張林麗你可不能胡思亂想,你跟著少數人瞎跑,沒你什麼好處,我馬老師啥地方對不起你?你想想……” 馬導!張林麗果斷地制止了老馬的勸說,她再次表明了自己堅決退役的立場,她一點兒也不想讓馬導認為這一切只是別人的意圖,她反複述說著屬於自己的思考和決定,同時堅定地告訴老馬,不僅如此,這一決定更是全體隊員的決定——那份有全隊隊員簽名的辭職書擺到了馬俊仁的面前!

他拿起來細看,那簽名密密麻麻又無比真實,那簽名從隊長到隊員竟無一遺漏,再看一遍辭職書簡短的全文,如同一發砲彈炸響在馬俊仁的辦公室——“馬導,我們大家都已經苦練了這麼多年,馬家軍也已經名利雙收。在現在這種形勢下,您的身體不好,我們感覺身體也不好,所以想同您商量,大家都退下來。”這報告真是字字千鈞,壓得馬俊仁透不過氣來。 大家都退下來?這是啥意思?這個問題經全體隊員聯名,以公然造反的方式猛然推進到他的面前,問題的嚴重性不言而喻。一份事關重大的報告,別的啥也沒寫,就提了這麼一個要命的問題!這讓馬俊仁意識到隊員們已經下定了置全隊生死存亡於不顧的最後決心。 馬俊仁把報告慢慢地放在面前的辦公桌上,眼睛盯著這張紙,半晌沒吭氣。他抽煙的手在顫抖,半塊豆腐乾扔在一邊,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大恐慌,他終於明白,今晚,也就在他即將離隊的最後時刻,全隊要造反了!

抬頭看,王軍霞毫無表情地走了進來,曲雲霞冷漠地走了進來,劉麗、張麗榮悲憤地走了進來,呂歐、呂億、馬寧寧、王媛、王小霞,繃著臉走了進來,她們一撥接一撥,前腳跟後腳,分明是預謀好的呀! 10個人,也就是馬家軍全部老隊員,齊刷刷站到了馬俊仁的面前,像鐵壁銅牆。 “我們堅決不干了!”這呼聲,雖然十分零亂七嘴八舌腔調各有不同,但馬俊仁還是聽清楚聽明白了,這是整齊劃一的呼聲,這呼聲震耳欲聾,排山倒海,像錢塘江潮。 叛軍!逆子!妖邪纏身了! 馬俊仁心中騰起了憤怒的火焰,這火焰燒得他有些眩暈,他要怒吼,他要破口大罵,他要拼上全部的力量去跟這幫眼看著一天天長大的“小崽”戰鬥!一直戰鬥到流盡最後一滴血……然而他不能亂了方寸,現在他再也無力像過去那樣給她們以武力鎮壓!他第一次感到了使用暴力是那樣的軟弱,他寡不敵眾。憤怒的人往往又是無奈的人。

憤怒並不是馬俊仁性格的全部。他常常在不該憤怒的時候難以控制自己,有時在非憤怒不可的時候他偏偏能夠挺得住。事到如今,各種表現十分怪異,他必須極力鎮靜必須開動腦筋。他最想弄清楚的一點並不是諸弟子憑什麼如此無情,而是想知道究竟誰是她們背後的操縱者和指揮者!馬俊仁不認為自己有大錯,即使有錯也不認為姑娘們會如此絕情,這裡邊肯定還有別的原因,倘若不是有黑了心的壞人在姑娘們背後鼓鼓搗搗搞陰謀,蓄意破壞我馬家軍,事情絕不至於惡化到這般地步!這壞人大概還不止一個,很可能是兩個三個四個甚至是一幫人,他們要聯合起來搞垮我!我遲早要抓住這隻黑手,同時今晚要保證渡過這最後的難關,絕不能讓壞人的陰謀得逞……那麼,這些背後放箭的陰險傢伙究竟來自哪個方面呢?他們會是哪些人呢?

是鞍山方面的老對頭? 是大連體校的競爭者? 是瀋陽大院的舊搭檔? 是遼寧體委的對立面? 是國家體委的當權派? 是昔日帶兵的前教練? 是癡於愛情的男朋友? 像啊! ——琢磨琢磨又不像。是他們!可合計合計又不是。說像又不像,說是又不是。那麼,到底會是誰呢?也許,他們統統都是伸向我馬家軍的黑手?也許,他們都不是。 馬俊仁思緒翻飛,一時間難下結論。 隊員們陸續找地方坐下,王軍霞開始與老馬對話,暗藏的小錄音機即時轉動起來。 王軍霞直言不諱:“馬導,啥也別說了,我們現在就走。跟你打個招呼。” 馬俊仁:“走?往哪兒走?你打算上哪兒去?” 王軍霞:“我回家去,在家待著。” 馬俊仁:“你們對我有意見哪?有意見可以提。提夠了意見你們再走。”

隊員:“俺們對馬導沒意見,就是不想乾了。” 馬俊仁:“沒意見這是乾啥?我一個人說話不算,我不能放你們走,明天中午以前,大林就來了,孫玉森也來,等他們來了,你們有啥想法可以跟他們談。” 王軍霞:“我今天想先走。” 馬俊仁:“我不是跟你說了嗎?大林他們明天中午就到,他們來了你們就能說上話,這個道理你們不明白!” 王軍霞去意堅決:“那我現在回趟家,把東西送回去,明天他們真來了,我還可以返回來。我原來合計著崔院長他們今天會過來,跟你們一塊兒講,他們沒來,所以我今天晚上只好先跟你講一聲,東西我都收拾好了。” 馬俊仁調門升高:“就差這一個晚上你們都不能等啊?你們還是對我有意見!你們還是要整我嘛!”

王軍霞和隊員七嘴八舌:“俺們不想整你,俺們就是不想乾了,想退役。” 馬俊仁無奈地:“既然不是想整我,咋就不能等一天呢?王軍霞呀,明天他們來了,你提出要求,我保證首先表示同意,好不好?就是大林他們不同意你退,我也同意你先回家休息一段,行不?大林他還能把你綁上啊?” 王軍霞:“幹嗎綁我?我相信崔院長不會那麼做!大不了我一頭撞死也不會讓你們給綁上!” 馬俊仁:“那就對了,咱們都等等。你有什麼事不敢見大林的?” 王軍霞:“有什麼敢不敢的!馬導,你想想,我們這樣悄悄走了,實際對你有好處,我們原來打算是要公開舉行記者招待會的,那樣對你會有什麼好處?現在記者招待會也不用開了,俺們走了就完事了,病休總可以吧?等到啥時候這股風過去了,俺們再辦手續正式退出來,俺們也是為你的聲譽考慮過的。”

馬俊仁稍作思索,又談到錢的事。他認為錢的問題仍然是一個關鍵環節。王軍霞便說:“要說錢,有就有,沒有就算了,俺們也不是單純為了向你要錢。要是還有大夥兒的錢,你該給我的一份兒,就給我留著,到時候通知一聲我可以過來拿一下,也說不定我捐獻給組裡,為咱田徑事業培養下一代!俺們這次要退役絕不是為了錢!” 辦公室裡出現僵持局面。一方執意要走,一方全力挽留。馬俊仁講了許多好話,也用了不少談話技巧,均宣告無效。 辦公室裡緊鑼密鼓一頓吵吵。張林麗一針見血:“既然在這個焦點時刻俺們不能走,那麼,馬導你為什麼偏偏就可以這個時候先走呢?你明天不是照樣宣布回家去養病嗎?你咋就不考慮國家的影響呢?你咋就這時候生病呢?你就不怕人家說馬家軍的閒話?” 馬俊仁:“我!我有病了馬家軍就解散了?我跟你們說我不帶隊了嗎?說實話我身體不行了,我現在留在隊裡一天,就等於自殺,就等於老師拿刀在脖子上紮一刀,胰腺的病你們也不是不知道,我嗓子到了這種程度!你們這不是純粹鬧事兒嗎?” 王軍霞:“你一說就靠在俺們身上講國家大事國家利益,你怎麼不靠在你自個兒身上講呢?” 馬俊仁:“不是趕上這個節骨眼兒了嘛!你們不干也不能走,在這個節骨眼兒上。” 王軍霞:“俺們不該趕上這個節骨眼兒退役,你不也是趕上這個節骨眼兒就病了嗎?你現在說了半天注意國家影響,平時你怎麼不說這些話呢?咱老隊員這都在,馬導你想想你平時做的那些事情,說實話只不過是俺們想退役,你怕啥?” 馬俊仁:“我啥也不怕!不管過去我們有多大的事情,反正這個時間不能散。隊伍一散,社會上不可能不知道,這個政治損失用多少金錢、用多少世界冠軍也補不回來。” 王軍霞:“這些後果馬導你早該想到。” 沉默,雙方都在想心事。錄音機裡嗡嗡響。 王軍霞又說:“一開始你讓來大連,隊員就都不想來,你硬讓來,強扭的瓜不甜,你把俺們都弄到這兒來,那時候你也沒想到今天,俺們跟著你這麼多年拼命跑,你對俺們的傷害是很大的,你多少次害怕男隊員跟你過不去,怎麼就一點兒也不怕俺們呢?” 眾隊員爭著說:“你動不動就承諾給男隊員買房子,給多少多少錢,亞運會上你把發給俺們給國內打長途電話的牌子都收回去,你又討好人發給了男隊員,你還捂著電話跟男隊員說,都給她們把牌兒收拾回來啦!你咋就沒想到俺們也是人?結果人家還不買你的賬,說走人家都走了,俺們拿世界冠軍,破世界紀錄,你從來沒想過獎勵俺們,太不公平了!”(錄音帶上的聲音一片嘈雜)馬俊仁:“怎麼不公平了?你們要分錢,我考慮現在不能分,但是你們要鬧,那就把屬於你們的給分了。” 作者趙瑜根據錄音整理出來的文字 ——往下又吵吵了一陣子經濟問題,涉及隊裡的另外好幾筆錢,馬俊仁在給隊員們算賬,此刻錄音帶A面結束,斷了談話線索,接下翻過B面,還是接著吵。 馬俊仁在經濟問題上堅持主權立場當仁不讓:“這個問題我想沒必要做更多解釋,也不可能搞極端民主化,過去毛主席帶兵打仗時候,也出現過極端民主化,所以毛主席就發布了反對自由主義的文章(注:老馬所指'極端民主化'和'反對自由主義'應是反對絕對平均主義之誤)。現實呢,我們是搞了一點兒創收,充實了隊費,社會支持了我們,人家支援我們是要我們出成績,不是支援我們創造萬元戶!創收的錢留給集體,怎麼使用?集體使用。有人說集體使用就是我馬俊仁掌握了獨吞,沒通過我們隊員,這個屬實沒通過你們,但是眼下還辦不到!這個錢我馬俊仁當然也可以用!還有今日集團1000萬,那到底是屬於誰的錢?這個事我昨天晚上還給崔大林打電話問了,這個錢到底是什麼錢?說是賣藥方錢,誰的藥方?是崔大林的還是你們隊員的?說是我馬俊仁的,那麼這錢歸誰?歸我!這個權利我還要!給咱省的瀋陽馬氏,又賣過一個藥方,給外省1000萬,給本省500萬我壓了一半價,多嗎?不多!這是我的專利,用在哪裡都是我個人的權益!今日集團廣告上,說合作不是跟馬家軍集體合作,是跟我馬俊仁個人合作!……還有別墅問題,這兩天我聽說你們對我也有意見,還收集了不少材料,要整我啊!——要說處理我馬俊仁,應該由組織上、法律上去處理我,還輪不到在座的你們哪個隊員!有意見可以提,就這麼回事兒。(老馬猛拍桌子)我看看你們跟上有些人能把我馬俊仁整到哪兒去!有人整了我一年了嘛!外國報紙都報導把我整了嘛!有的算計我的知識產權,有的算計別墅,有的算計我掌握隊費,有的算計我迫害了劉東,有的算計我想分奔馳車,有的算計我要離職逃跑,整吧,再整我一年,愛怎麼整怎麼整!(又拍桌子)我今天就看你們怎麼整我,腦袋掉了不就碗大個疤吧!有什麼了不起?王軍霞!你個人提出來不想乾了,既然你各方面都考慮好了,現在我答复,你退役我個人同意!” 老馬氣哼哼站著說完這番話,覺得也許該起點效果,他看著王軍霞,又坐回了座位。 不料想隊員們早已不怕老馬發火,王軍霞平靜地說:“馬導你個人同意我退役了,這可是你說的,大夥兒都在這兒聽著哩!” 馬俊仁立即指向別的隊員質問:“張林麗,你呢?” 張林麗:“我早就說不干了!” 馬俊仁又轉向別的隊員:“你呢?你呢?” 劉麗和張麗榮都表示不反悔,要退役。 “王小霞你呢?”馬俊仁問。 王小霞回答:“我也不想乾了!” “馬寧寧,你幹不干?” 馬寧寧毫不猶豫:“我現在就是問你呢,馬導你到底同意不同意?” 看來,剛才發了半天脾氣,並不起震懾作用。馬俊仁想說什麼又止住,他看了看曲雲霞,忍了忍終於沒有發問。曲雲霞眼睛看著別處,也不吱聲。 馬俊仁只好緩和語氣說:“那好吧,既然你們都不干了,明天你們跟大林談吧,這個責任我馬俊仁負不起。” 眾隊員立即說:“那我們今天就走!”一部分隊員就往起站,打算出門而去的樣子。 馬俊仁抬眼一看牆上的掛鐘,時間將近午夜0點,她們完全有可能逃離基地。不行,不能讓她們走掉!於是他著急地說:“我反正是不同意!我沒有讓你們走!你們都坐下。現在,問題我都清楚了,”他語氣和緩下來,“就算我馬俊仁說話不冷靜,可是,你馬老師背後沒有說過你們一句壞話,說一句你們的壞話都是冤,那我就不是你們的馬老師!你們……” 隊員們看到馬導的著急樣,並不忍心就這樣離去,大夥兒轉而觀察王軍霞的動態。王軍霞覺得馬導現在還在基地,現在想走也沒個走法,還需等等看,就暫時坐那兒沒動,大家就又重新坐下來。老馬以為阻止見效,便抓住時機話鋒一轉,再談經濟問題,他這回換了一個敘述的角度:“這兩年創收來的隊費,平分當然不可能,但不是說大家都沒份兒嘛!我要論功行賞!現在咱們出去比賽減少了,馬家軍掙錢就掙少了,可是我們可以用過去創收的隊費彌補這個損失嘛。”他的目光盯緊了王軍霞,連珠炮一般越說越快,像繞口令,“我早就說過,王軍霞和曲雲霞的別墅可以買,打世界冠軍破世界紀錄還不可以買嗎?當然可以!誰要不同意,就讓誰來帶領馬家軍!那別墅好啊,好得很,別墅有車庫,有三層樓。三樓上三個屋、一個廁所、一個臥室、一個小倉庫,二樓上三個屋、一個廁所、一個小倉庫,一樓一個大客廳、一個大餐廳、一個大車庫,也有衛生間,三層樓三個衛生間,三層樓多少個屋?全家三代住不完,這個格局要不要?她們貢獻這麼大,該不該要?我認為應該要。只要渡過這段困難,明年就可以解決!第二年,給張林麗解決!第三年,給張麗榮、呂歐解決!你們都是有過汗馬功勞的。第一批王軍霞的、曲雲霞的,現在就可以買,三年後產權歸個人,你完全可以賣掉,你愛住不住!從買房那天起,到三年,我交出房權,你們三年不用交住房費!我個人做主了,就這麼定了!現在王軍霞你要走,我也沒辦法,我不能拖住你。咱們今天算攤牌了,只要是留下來,就用這個辦法彌補損失。王軍霞你要三思啊,你畢竟辛辛苦苦這麼多年,為黨為人民為國家做出這麼大貢獻,你合計合計,該不該得到這個獎勵?你要走了我當然沒有辦法。大夥兒都一樣,瀋陽馬氏做廣告,他一年怎麼不得給我100萬,給100萬就又是一套別墅!北京馬拉松出場費,一回50萬,給中間人5萬,咱還得45萬,兩年加一塊兒,又是一套別墅!我給大夥兒算清了吧?——要是誰說不想乾了,那我有什麼辦法?你們自己考慮!” 馬俊仁看一圈隊員們,見大夥兒都不言聲,就放慢語氣,進一步往深裡講下去:“我談談我個人思想,給大家亮一下底。我身體實屬不太好,這大家都知道,我本想讓組織上給我安排一下,該給個崗位就給個崗位,國家女籃的教練有功,叫李什麼光,李亞光,給他安排了個副主任,女排的袁偉民,這不用細說,也安排了職務,我呢?我馬俊仁拼死拼活,從1988年拼到現在,功勞大不大?啥也沒給我安排!這合理嗎?沒安排不要緊,我不能連身體也垮掉!大家知道,省委辦公廳廳長陪著我看病,我上中央廣播電台,群眾呼籲給我看病,現在已確定我嗓子是病瘤,就是癌!當時我提出口號,就要學焦裕祿,打完亞運會再說。你們都是我的學生,老師這些年可消瘦不淺,難道你們不希望我治病嗎?不希望趁現在打比賽比較少的時候調整調整嗎?要是良性瘤真給治好了呢?後期可怕啊,要是轉變成惡性瘤呢?有人說我要逃跑,這是逃跑嗎?我跑什麼!我該不該趁這時候治好病?錢算啥?錢有的是,可是你們一定要走,我說一百遍不頂事,我當然不能拖纏住你們……” 午夜已過。馬家軍在一場血戰中迎來了12月13日這一天。馬俊仁自顧自說下去,室內竟有人打起盹來。她們畢竟不適應長時間的談話,不適應半夜還不睡覺。馬俊仁的習慣性話語和那特有的沙啞聲調長期以來充斥於她們的耳畔,聽者早已木然。儘管老馬的心情此刻無比焦慮,還想接著說下去,遺憾的是,他完全失去了隊員們的信賴,馬俊仁這時候說什麼她們都聽不進去,真應了那句東北俗話:現在就是說出龍叫來也太晚了。 錄音帶里傳出的聲音越來越弱,話語間的空當隔斷越來越長,滿屋人無精打采無心戀戰,有人陸續站起身來,有人乾脆出門走到樓道裡,閒溜達。 啪,錄音帶的操作者終於不耐煩地關掉了小機器。對話實況轉播到此結束。 對話毫無結果,談判無法進行,雙方早已疲倦不堪。馬俊仁暗自琢磨,覺得危險期似乎已經過去,預計今晚不會再發生什麼不測事件,都這麼晚了,她們往哪兒跑?怎麼個跑法?他自信經過一夜舌戰,總算是把這幫小姑娘給勸說得留住了。看看時間實在太晚,馬俊仁便揮揮手,依舊沉重地坐在原處。王軍霞也沒有更多的話語,她往起一站,大夥兒亂紛紛起身伸伸懶腰,最終與馬導不辭而去。 人走散以後,馬俊仁在辦公室又小坐片刻,他重新點燃一支煙,努力想把今晚的談話理出個頭緒。不等他平靜下來,老隊員劉麗啼哭著獨自返回辦公室,一進門她就悲痛地對馬俊仁說:“馬指導,我的身體是真的垮了,渾身都是傷內臟都是病,不管您怎麼說,我實在不能再乾下去了,為了我的爸爸媽媽,馬指導,對不起您,咱們再見了!”不等馬俊仁說什麼,劉麗悲泣著轉身關門而去——她無疑是來向自己多年的教練做最後的訣別。 女孩子是無比善良的。 馬俊仁在驚駭中瞠目呆坐,只有狠狠地抽煙。 基地還有一名滯留未去的男隊員就是寧禮民。這時候他和曲大叔推門進屋。他們似乎是想來安慰一下馬指導。老馬不知所云地問曲大叔:“老曲啊,你來咱這兒也半年了,你說說,我馬俊仁待你怎麼樣?你也可以對我提意見嘛!”這時的曲大叔顯得很冷靜老練,他畢竟當過好些年的生產小隊長,大小是個村幹部,見老馬這麼一問,就不緊不慢地說出下邊這段話來:“我說老馬啊,我是個農村人,怕說不好,你讓我談意見,我就談兩點吧,一點,你平時對孩子們的工作方法有點問題啊,方法過分了,要跟人結仇,容易激化矛盾,一旦出事就是大事就難以挽回喲,我不知道說得對不對啊,我瞎說你瞎聽,說不好只當我沒說。第二點就說待遇,你問我來基地好不好,實話說,你給我每月300來塊錢,不算低可也不算高,我只能說,要比我在村里強,我在村里累一年,不一定能掙三四千塊錢,可是,要比起在開發區幹僱工,就差,給開發區公司裡值夜打更,每月是500塊錢,要是在主家上灶,每月450塊。你看,在你這兒是300塊,我和老伴兩個人加一塊兒才500塊。所以我說比在家強,比在開發區差,不算低也不算高。” 見老馬緊緊繃著臉,曲大叔就沒再繼續往下說。 這時候張娟從樓道裡走進來,她一直留在基地等待著老馬的順車,從基地到別墅尚無正式道路,沒順車她回不了別墅,因此這麼晚了她還沒走。 她進到辦公室後便把在各處看到的軍情告知老馬,有一個極重要的發現是: 隊員們的宿舍裡收拾一空,已經有人把鋪蓋卷捆紮起來了。 馬俊仁最後一個失誤,就是沒有重視張娟提供的這一關鍵信息——這麼晚了,她們還能怎麼樣?捆鋪蓋卷的動作顯然是談判前所為,隊員們那時的意圖,與現在必定會有變化,談了一晚上不會白談吧?老馬自信出不了什麼大問題。倒是老曲頭剛才的話語使他有幾分不悅,怎麼,連農村來的老漢也跟我鬧起待遇來了?這成了啥世道! 馬俊仁把桌上剩下的半塊豆腐乾重新取在手中,像是捏起一個堅硬的石子,他用門齒啃下一小塊兒,在嘴裡慢慢地嚼動。他感到有些飢渴。他對今天發生的事情百思不解。談了一宿也沒有談出一個幕後策劃人,還是弄不清,到底是誰煽的陰風點的鬼火。 曲大叔坐在一旁,再不多說一個字。 寧禮民正準備離開時,馬導叫住了他:“寧禮民啊,你也說說,你看我馬俊仁啥地方錯了?或者你發現了什麼其他情況,你有啥說啥嘛!” 寧禮民這個人好像永遠不知愁苦似的,他輕鬆而又毫無顧忌地談了自己的觀點:“當初壓根兒不該離開瀋陽來大連,脫離了領導和組織,沒有半點兒好處。再一個,更不該盲目招收男隊員,男隊員鬧事,把女隊員的心也搞亂了。另外還有……” 就在馬俊仁同老曲頭和寧禮民談話的工夫,姑娘們正在做最後的準備,老隊員們分別去動員董艷梅、尹莉、姜波、白麗、胡濱等9位小隊員,隨時聽命一起行動。沒有打好鋪蓋卷的抓緊打起來,把零雜物品收拾清爽,以便說走就走。 樓外朔風正勁漆黑一團。不遠處的公路上,一輛麵包車停在那裡,車內,幾位鞍山來的男友裹著大衣,一支接一支地抽煙,靜靜地觀察著大樓的燈火。他們已經在開發區附近賓館為隊員們聯繫好了房間,一待樓內信號發出,就會按照原定計劃駛近樓區。時間過得真慢啊! 樓內。馬俊仁最後目送寧禮民走出辦公室。此時他身邊只剩下張娟女士一人,張娟勸老馬說太晚了,該回去休息了。老馬想立即給瀋陽方面的崔大林打個長途電話,告知他大連這邊情況已是萬分緊急,明晨務必儘早趕來,轉念一想,這電話還是回到別墅家中去打吧,在辦公室談情況說起話來不方便。再說,張娟早已等急了。 馬俊仁終於艱難地從辦公椅上站起來。他邁著沉甸甸的腳步走到門邊,猶疑不決地關掉辦公室的燈,他感到周身要散架,嗓子眼兒隱隱作痛。 不遠處的麵包車內,鞍山的男友們看到老馬辦公室燈光熄滅,登時興奮起來,車內一陣騷動。 馬俊仁已是倦極,他一步一步走下二樓的台階,緩慢地穿過一樓餐廳,他若有所思,又不知該說些什麼,曲大叔靜靜地跟上來,準備鎖住樓門和鐵絲網製作的院門。 終於,馬俊仁上了奔馳車,他隔著鐵絲網回頭看看這座大樓,直到高大的曲大叔把院門鎖好,轉身回樓而去。奔馳車的儀錶盤亮起來,時針指向了凌晨1時。 這是多麼沉重的一個夜晚。 奔馳車緩慢地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王軍霞、張林麗她們在陽台上看到了馬俊仁的車漸漸遠去,當即行動起來,她們向樓外早已凍壞的男友發出了預定的暗號。所有的隊員把行李物品從宿舍搬到了一樓餐廳。她們相互間沒有更多的話語,大夥兒從樓上到樓下腳步匆忙。 不一會兒鞍山麵包車開到了樓門前,車門敞開了。 隊員們輕輕地歡呼起來。她們急不可耐地打開了基地的兩道大門,那情緒就像囚禁多年的冤犯重獲新生,搬吧,裝車吧,再沒有猶豫徬徨。 就在麵包車即將被十幾捆行李裝滿的時候,曲雲霞悄聲地和王軍霞最後商量自己的去留:“軍霞,明天崔院長他們來基地,大夥兒是不是還要返回來?”王軍霞知道這位戰友的心,她說:“明天俺們肯定得返回來,你今晚不想走也好,明天咱們一塊兒跟領導談完後,你再最後決定走不走,不要讓爸媽著急。”——曲雲霞留在基地也是肩負一項特殊使命的,二人約定,如明日崔大林等人到達基地,曲雲霞應迅即在陽台上掛出一條紅色的運動褲做暗號。王軍霞等人遠處看到暗號,即可返回。不見兔子不撒鷹,不對,現在成了不見鷹兔子不來。 雖然曲雲霞有些難過有些不捨,轉念一想明天上午又可以見面了,就再沒說啥。不論情況多麼緊急,曲雲霞還是那副不善言辭的老樣子。走吧! 暗號照舊。 曲大叔和曲大嬸躲在自己的小屋子裡,沒有露面。兩位老人熄了燈,靜靜地躺在床上,光聽動靜不做聲。在他們長達半個多世紀的記憶中,屯子裡每逢一個歷史的關頭,每發生一次翻天覆地的大事件,總是與後半夜相連相關,好像凡是大事情如果不發生在月黑風高的後半夜就不叫大事情了。 麵包車太小了點兒,把十幾個人的行李大包塞進車中,就再也坐不下這幫隊員。於是,這群世界特級的中長跑高手們摸著黑,高一腳低一腳地向開發區雅居賓館相伴而去。回頭望望,整個大樓只有曲雲霞宿舍的燈還沒有熄滅兀自亮著,好像在目送姐妹們遠行。她們腳步匆匆,直到暗夜吞沒了她們的身影。曲大叔和曲大嬸支棱著四隻耳朵,直到凌晨3時的時候,四周再也聽不到一絲人聲。 基地大樓裡徹底平靜下來。只有暖氣管子不時發出氣流滾動的聲響。 曲大叔從被窩裡伸出一隻胳膊,開燈晃了一眼鐘錶,想跟老伴說點兒什麼卻又沒說。他長嘆一聲,情知這局面是覆水難收了。 雅居賓館的標準間還算上檔次。隊員們橫七豎八和衣躺在了室內任何一處可資利用的地方。兩張床上擠了6個人,地毯上、沙發上到處是人。 她們創造了一項賓館標準間一次接待客人最多的紀錄,豪華盡失。隊員們到底青春年少,心裡不擱事兒,睡意特別濃,不一會兒,她們便睡死過去。 數一數人頭,除去王軍霞和張林麗,一間小小的標準間,竟見縫插針睡下了14個大姑娘。 王軍霞和張林麗擠上了麵包車,執意要送男友們一程。王軍霞的行李物品亦決定不需要拉到鞍山去,可直接放回自己家中。再說那賓館的客房也擠不進更多的人了。於是,麵包車沒遮沒攔地駛離開發區。不過十幾分鐘的樣子,就到了王軍霞的老家前鹽村。車子一直開到王軍霞的家門口。 男友們把兩姐妹放了下來。 男友們向她倆揮揮手,無言無語地駛上了沈大高速公路,拉著一車沉重的包袱,向鞍山方向急速返回……王有馥十分驚異地給兩位姑娘打開了院門。大黃狗見是小主人歸來,不再吠叫,歡歡實實地直蹦高。王軍霞沒心思逗它,只是簡略地向父親說: “以後我不干了。哎呀困死了,趕快睡會兒覺吧,情況以後再跟你們細說。反正往後不干了。” 老王頭本想多知道點原委,又怕女兒心中煩亂,就沒敢多問。他也像滯留基地的曲大叔那樣,黑了燈躺在大炕上想事兒,睜著眼睛一宿睡不著。 女兒此次夜半歸來,顯然非同以往,看樣子這回是真的不干了,這不,鋪蓋卷都拉回來了。老王頭是在基地干過的人,他知道事情的本相,女兒突然退下來,奇怪嗎?不奇怪,說突然,其實也不突然。這都是意料中的事啊……他想听聽兩個姐妹在里屋炕上說些啥,很遺憾她們啥也沒說,彷彿一挨著枕頭就睡過去了。 老王頭後來對我疑惑地說:“俺也不明白為什麼,這姑娘心裡有事兒,為啥不可以跟父母好好說一說呢?整不明白這姑娘是咋想的,她什麼都沒有跟家裡講。”在採訪中,我問起王軍霞為什麼當晚不向老人吐訴真情,她告訴我:“當時俺們也覺得事情不小,是福是禍說不清,也許有人會說俺們破壞國家的田徑事業!這個責任可也不小,當時想,天大的責任俺們自己擔,不願意連累家里人,這事兒跟家裡絲毫沒有關係,俺們背後沒有任何人指使,所以就啥也沒告訴家里大人。”哦,是這樣!我報以一聲長嘆,背後不曾有長鬍子的人! 冬日里天亮得遲。一大早快7點的時候,兩姐妹爬起來揉揉眼睛,匆匆穿衣出門。王有馥急追著問:“小霞你上哪兒?” “還要上基地去!”王軍霞簡短地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啥時候回來啊?” “說不准,到時候我給家來電話。俺們沒事兒,爸你放心!” 唉,可憐天下父母心,老王頭他能放心嗎? 崔大林在睡夢中被急驟而至的電話鈴聲吵醒,他大半夜2點多鐘接著了馬俊仁從大連別墅裡打來的長途電話。馬俊仁急切地告知:基地情況萬分緊急,我已經收拾不住這幫人了,人倒是還沒走都在基地,但是隨時都有可能出大事,天一亮,你和老孫務必前來,救馬家軍於危難之中! 切切! 崔大林再也睡不著了。他心生疑惑,這老馬黑更半夜長途電話報警,聲聲告急,又是搞什麼鬼名堂?基地發生了什麼大事?本來說好明日就要去大連,這邊已通知孫玉森和劉琦做好了準備……不管怎麼說,看來明日必須叫老孫一塊兒趕往大連救火。在馬家軍問題上,崔大林、孫玉森、馬俊仁的根本利益當是一致的,至少目前是這樣。 一大早,也就是12月13日一大早,崔大林即趕去向分管副省長張榕明女士做了匯報——本來是完全不需要向省級首長匯報的事情,由於老馬昨晚緊急電話來得不大正常,崔大林就多了個心眼兒,認為還是向上邊匯報一下好。官場上的匯報也是通報,有情況你不通報,一旦出事就有重大責任,通報了匯報了,情況便大不相同。崔大林向張副省長說明今日凌晨老馬來電話緊急呼救,因而請示領導如何處理,應注意些什麼。張副省長當即指示:不管出現什麼情況,都應該盡快前去協助處理不宜延誤,無論如何馬家軍隊伍不能散,一定要保住這批遼寧的也是國家的寶貴財富。具體實施方案可根據實際情況酌情而定。老馬他該治病仍可照常治病。 高明的領導談意見從來都是原則性的。現在把原則給了你:隊伍不能潰散,保住國家財富!這就是領導的意見。 崔大林平日上下班常常親自駕車,遇上跑長途時候則由司機代勞。這次上大連也是司機開車他坐車。他多年的老朋友,如今的好部下孫玉森也坐在車內,按計劃仍有新教練劉琦上車同行。在我的記憶裡,崔大林的轎車是一台黑色的奧迪,在車速快一點兒的情況下,他們8點左右從瀋陽出發,300多公里走高速,趕到大連應該不過中午。 馬俊仁心事重重,一大早就駕車來了基地。昨晚上,他跟前邊幾個人的情況差不多,也是基本上沒睡成。不過半夜工夫,他眼瞅著憔悴了許多。 這輩子他經歷了不知多少大事小事奇事怪事喜事悲事,而被他手下弟子狠狠地造一大反,實在還是生平頭一遭。他怎能睡得安穩?雖然他料不到基地已是鶴去樓空,但他總是隱隱預感到要出大事情。 車停穩,曲雲霞獨自出樓來開門。這位一向不善言辭的實誠姑娘,偏偏在這時候,對極端苦痛中的教練幽了一默。看來她並不曾有過那種生是馬家軍的人死是馬家軍的鬼等悲壯的情感。這時她很別緻地站在樓外門口,微笑著對馬俊仁說:“馬導,你早!你不覺得今兒早上基地有啥新變化?” 馬俊仁何等聰明之人!他一聽這話,覺得弦外有音,頓時意識到肯定出了什麼亂子,便狐疑地上下打量這棟樓:“咋了?”曲雲霞又接著調侃一句:“你不覺得冷冷清清嗎?”馬俊仁驚得一愣:“人呢?” 曲雲霞說:“昨夜裡都走光了。” 馬俊仁登時怒形於色:“你這個老隊員你這個隊長為啥不管?你當時干什麼去了!” 曲雲霞一賭氣說:“我當時睡覺了,我啥也沒看見!你別把氣撒到我頭上!” 馬俊仁:“開什麼國際玩笑!她們怎麼走的?” 曲雲霞:“我光聽見搬東西還有汽車響,別的我咋能知道?” 馬俊仁不信任地:“你真不知道哇?辭職報告上你為什麼籤上了自己的名?那白紙黑字兒不是你寫的?事先你肯定啥都知道,你為什麼不報告你?” 曲雲霞委屈地說:“馬導,我是簽過名了。可是說真的,事先我的確不清楚她們要這樣走,哪兒來的車,預先怎麼定的,我一點兒也沒參與。臨到跟前兒,半夜里人就嘩嘩都走完了,就是想報告也根本來不及,人家自己要走,你怨我啊!” 馬俊仁發出一聲浩歎。他沉默了。是啊,事到如今,憑什麼怨得著一個曲雲霞呢?他抬頭凝望這座靜悄悄的大樓,心頭湧起百般滋味。想不到英雄一世,大風大浪無所懼,如今竟栽在王軍霞這幫小丫頭手上,栽在自己親自締造的隊伍中。 良久,他自言自語地感慨道:“昨晚上我不該走啊!” 他暫時還不會往深裡多想。人的反思需要時間需要生活最真實最嚴酷的過程。昨晚走不成就不出事了?昨晚她們中止暴動矛盾就不存在了?兵變並非偶然,今朝不爆發,遲早要轟然。 馬俊仁步履沉重地進到樓裡,強打精神在各處走了走。偶一翻動室內剩餘物品,就發現了隊員們疏忽大意遺留下來的一件物品。這是用白紙剪成的小紙人,上面清楚地書寫著“馬俊仁”仨字,胸口密布鋼針猛扎而洞穿的痕跡,它被隊員們死死地壓在床褥之下,其狀慘不忍睹。這是中國農村老百姓古往今來常用的咒人土法。乍見此兇物,馬俊仁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心中生生作痛。師生反目竟到如此地步,事情殘酷竟到如此地步,他無論如何預想不到。他不知道該怨恨誰該咒罵誰,一時間竟說不出完整的話語:恩將仇報啊,欺師滅祖啊!巍巍大中華,綿綿千百年,找不出這樣對待師傅的徒弟啊! 他預計,崔大林、孫玉森他們已經出發上路,正在緊急向大連靠攏。 馬俊仁期盼著他們快快出現,好幫他共同收拾這糟糕透頂的殘局。一瞬間,他又擔心他們的出現,因為今天的處境太失面子太栽了,他不知道怎樣向社會交代這個責任,怎樣去解釋這次事變。更可怕的是,這幫隊員盡知他的全部秘密,她們會不會一反到底,搞新聞發布?如果那樣又如何是好?眼下尚且不是最壞的結局,如果不嚴加控制放任自流,事態定會進一步惡化。當初,劉東事件發生以後,馬俊仁等人並不曾十分在意劉東本人的前途和命運,而今可好,劉東那邊風波剛過幸未出事,這邊倒嘩啦啦一下子跑了一大群,比起一個劉東不知道要厲害多少倍。昨天晚上談判時老馬反復強調馬家軍千萬不能此時捅出亂子,談得口乾舌燥,最後,還是出事了! 馬俊仁心如刀絞錐扎。他曾經對我真切地回憶說:“隊伍出事以後,那些天我真難受啊。當時人都走了,我一點兒辦法沒有,我一夜一夜睡不著,剛迷糊著一小會兒,讓噩夢給嚇醒,剛迷糊著,又讓噩夢給嚇醒!早晨我不等天亮就起身,站在別墅外頭,就那麼站著,我沒地方去啊,眼跟前是黑糊糊的大海,多少次我就想,這還活個啥勁兒啊,老趙哇,我說不清道不明的,丟死人哪!我馬俊仁他媽的不活了,我跳海,跳海死了算FDAA!我幾次走到大海邊,在海邊我一站幾個小時,愣讓大冬天那海風把這腦瓜子吹得生疼,我要讓它把我吹個透!我想不通,我有什麼錯?我想死,可我又不能這樣死啊!不死我又活不成,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好,一次又一次,我哭都沒淚!一次又一次我沒死成,算是留下現在這條命……” 我相信老馬的話。 1994年12月13日那天早晨,馬俊仁經歷了平生以來最沉重的一次打擊。我為他的不幸而深深地悲痛。 於是我們再次發問:是誰重創了馬家軍? 王軍霞和張林麗在13號那天從漁村家中出來時,太陽才剛剛升起。她倆心中牽掛著滯留在雅居賓館的那14位姐妹,不敢稍有懈怠。真不知張麗榮、劉麗等人昨晚是怎麼湊合著入睡的。這樣的經歷對於她們中的每一個人來說,擱誰身上都是一樁大事,甚至要比她們在賽場上打勝一個世界冠軍的事情還要大。現在天亮了,究竟是哪一種人生命運在等待著她們?眾姐妹竟一無所知。 兩姐妹的腳步急急如風。小步幅,高步頻,平時走起路來也總像有什麼緊要的事情正去辦。她們的雙腿早已養成了無法矜持的頻率習慣,王軍霞這一特點尤其明顯,一如舞蹈演員走路必須挺胸收腹邁著八字腳那樣。 人的習慣都是職業鑄成。你看籃球運動員總是大步慢晃足弓富有彈性;射擊運動員每逢說話很平和鎮定,你不問話他不言聲;游泳運動員在生活中也時不時虛抖雙臂常把肌肉全放鬆;健美運動員正相反,雙臂偏要兩邊架開半握拳,似乎唯時時緊張起來才有赳赳雄風;自行車運動員總是挺不直腰桿子,往往脊梁如彎弓少有不羅鍋駝背的;足球運動員上下肢動作特協調,但總以為四周空曠所以一說話面部表情很誇張;排球運動員平日里小臂做手勢偏多,隨手打孩子一巴掌過三天還喊疼;汽車摩托車運動員上了歲數那作風就像一位老工人,生活機械而嚴謹;體育記者陶醉於名牌衣物,走到哪兒都顯得比其他門類的記者活躍;體育職員喜歡拾掇精美紀念品往往微笑著把小玩意偷回自己家;田徑教練嗓門大而十有八九聲帶沙啞;舉重運動員哪怕是上了歲數也忍不住伸出一雙大手在空中惡狠狠地抓,彷彿到處都是鋼鐵的槓鈴;體育教師在全校總是學生們最害怕的人,卻因說話太直又不是主課,自身地位總也升不上去;體育理論工作者一生中相對著書少而隨時隨地都可以暢談不止;體育專家是各學科專家當中最不擺學者架勢的群體,穿衣戴帽都隨意;體操運動員到死不樂意留長發,他認定小平頭就是全世界最美的髮型;幹過體育的人轉行到別的單位通常人緣不錯,說粗話多脾氣急躁,喜歡集體行動,重視協作有競爭精神,比較關心他人渴望輝煌卻也容易犯錯誤……總之,童年少年青年時期的專項職業造就了人的某種特色並將伴隨人的一生,他自個兒往往卻不易察覺。我大步流星與王軍霞等人結伴同行還總是落在後邊,她們習慣於快捷地行走,有時候她們不好意思還需在前面站著等一等,而更不好意思的實際是我,我喜歡慢悠悠地晃,這樣可以把周圍的景緻和事物看得仔細些。 閒話休提。現在,王軍霞和張林麗輪流背著一隻運動包,一轉眼就從前鹽村來到了相距10來里地的開發區。困守在雅居賓館的眾姐妹無所適從人心惶惶的。昨夜里大家忽睡又忽醒,幾十隻腳丫子蹬著別人的頭,滿屋裡啥樣兒的睡姿都有。此刻,劉麗、張麗榮、呂歐、馬寧寧、呂億、王媛、王小霞以及董艷梅、姜波、葛欣、白雨、尹莉、胡濱、姚雪梅同王軍霞、張林麗重新會合了。這16個小姐妹終於迎來了純粹屬於她們自己的第一個晴朗的白天。她們當中有人因慣性發揮作用,徑自走到賓館外面去跑步,突然發現這個白天那太陽光芒四射非常刺眼,天空晴朗得有些過分,景色明媚得讓人受不了,四處的樓房街道都顯得十分異常,頓時心生恐懼,又急忙跑回賓館來,16個人重新聚成一堆。她們對於獨立和自由並不習慣呢。 屬於她們的這個上午,其實就是心中空落落盲目等待的一個上午。 這裡邊還有個小插曲。頭天晚上,王軍霞和張林麗去前鹽村的時候,倆人共用著一個運動包,看樣子空空的,其實不虛!那包里丁零噹啷裝著兩塊純金的老大金牌外加兩把純金的金鑰匙。金牌是霍英東發給她們的獎品,金鑰匙則是健力寶公司的獎品。昨晚上馬俊仁把這幾樣寶貝交還到她們手中,她們倒手就擱這包裡了。金鑰匙不算重,那金牌可就分量不輕。 每塊金牌有小盤子那麼大,淨重1000克,兩塊加起來就是四斤重。這只包的內容,實際價值已在40萬元左右,如果搞拍賣,價值上百萬元不止。因為那金牌和金鑰匙已經不光是純金的價錢,還是極有意義的精美藝術品,大金牌上鑄有美麗的天安門城樓圖樣,更顯得光芒萬丈十分珍貴,這價值就不好評估了。待到半夜里二人回家後,她們本來合計著要把這包交給王有馥擱家裡保管,那當然是可以放心的。轉念一想,既然啥事兒都不想連累家庭,那麼這包最好還是由自己來處理。於是,早晨出門時,兩位小姐妹又把這只極為貴重的包給背了出來,二人輪流背著它朝著開發區雅居賓館趕路。四處田野裡霧氣瀰漫人影稀疏,只有腳步聲沙沙作響,伴以金牌微小而清脆的叮噹聲,那氣氛倒讓人覺得有幾分恐懼。張林麗心虛起來,她邊走邊說:這包背著背著還覺得挺沉的呢!王軍霞也擔心地說:要是遇上壞人可咋辦?咱倆打不過人家,一下子就把這包給搶跑了!張林麗硬挺著給夥伴壯膽:不怕,我把包掄起來,朝壞人頭上砸,準砸他一個血窟窿。 王軍霞樂了:砸完咱就跑!他誰也追不上咱——職業特色又來了。張林麗表示贊同:就是,他跑不過咱。哎,乾脆咱們跑吧!是啊,誰能跑過這兩位中長跑世界紀錄的創造者呢? 倆人說著說著就忍不住奔跑起來,而且越跑越快,好像身後真有壞人攆著。 跑到了雅居賓館,王、張二姐妹鬆了一口氣。眾姐妹會合,迎來一個等待中的上午。想不到,這金牌背包再一次成為一項麻煩。你看,把這包擱哪兒?賓館是臨時寄宿的,自然不能存放這物件,過會兒必定要趕回基地去跟崔大林院長談思想談去向,全隊去向難測前程,總不能丁零噹啷一直背著個它!裝身上?死沉,也不是個法子。交給別人?給誰!這一群小姐妹連自己明天在哪兒都不知道呢。看,這包還真成了個累贅! 情急之中,二人忽然想起金貨是可以存銀行的!對了,這是個好主意。 開發區就有銀行可以把東西存起來。兩姐妹一合計,事不宜遲,立即行動,務必抓緊時間。 兩姐妹當下出門來到開發區大街上,就近踏入一家銀行。進得門來,張口要存金牌,把人嚇一跳。一群女職員紛紛圍上來,盡情觀賞這世上的稀罕物件,末了說出一個答复:能存這玩意兒是本行的榮耀,可是咱銀行條件不行,沒有正規金庫,所以我們不敢收存,只能表示太遺憾了——建議她倆到更大的銀行去試試。 兩姐妹心裡急慌慌的,沒法子只好掉頭出來,直奔開發區最大的一家銀行。這家銀行的老闆把她倆請進大櫃,興致勃勃地接待了兩位世界冠軍,一口答應願為她倆妥善保存這幾樣純金製品。兩姐妹高興起來,剛準備表示感謝,緊接著又傻眼,因為老闆說了,按照明文規定,銀行為私人存放金貨要收取費用且金貨價值越大所收費用就越高,存這幾樣好東西如果按質論價,交費是筆不小的錢呢! ——兩姐妹從一大早起來這一上午就光跟這一件事發愁了。金牌還得背著走。二人無奈地嘆口氣,面面相視一時誰也沒詞兒。銀行老闆忍不住笑起來,他從心底愛戴這兩位馳名世界的非凡人物。老闆說:誰能找來照相機?來啊,讓咱們和這兩位大名鼎鼎的世界冠軍合影留念!哈哈,小姑娘,不用發愁了,這東西我們收下了,對你們可以特殊破例,存金牌不收費!馬家軍是咱中國人的光榮,存你們的金牌是我們銀行的大喜事,好了,就這麼定了嘛! 兩姐妹這就又笑起來,只是笑得那麼苦澀,那麼艱難…… 世上誰人知真相,女兒此去恨輝煌! 二人不敢久留,再三謝過銀行老闆,疾步如飛再返雅居賓館。 卸卻金牌包袱,倆人當時輕鬆了一下,忽念及眾姐妹和自身的悲涼命運,心情登時沉重不已。真是才下四斤,又上千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看看已近午時,賓館裡眾姐妹正眼巴巴盼望王、張二人速速歸來,戰鬥正未有窮期,往下的路怎麼走?崔院長他們來了沒有?真急死人! 王軍霞和張林麗小旋風一般刮回來,即命兩名隊友步行向基地方向靠攏,從遠處偵察一下基地陽台上有沒有曲雲霞掛出來的紅色運動褲?然後立即回來報告,以便決策下一步行動。 中午飯怎麼辦?各人隨便吧!餓嗎?不餓。 正是此刻,崔大林和孫玉森攜新教練劉琦,三人如期趕到大連基地。迎接他們的分明是一座空城!崔、孫二人萬分震驚。馬俊仁把情況一講,大林、老孫直急得發毛。她們知曉的秘密太多了!這幫全世界拔尖的運動員都上哪兒去了?她們的安全有保障嗎?馬俊仁說不上來,曲家人亦不清楚,寧禮民無可奉告,營養師一言不發——基地再沒人了。崔、孫二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現在事已鬧大,論責任,你馬俊仁肯定負不起,而我遼寧省體委又何談負得起啊。咱們千萬不可忘記,就在半年多以前,中國共產黨的總書記、共和國的國家主席江澤民以及諸多高級領導人,都曾經熱情地接見過這支隊伍,對馬家軍寄託了殷切的期望。怎麼一轉眼,這事情就徹底翻了個呢?馬俊仁你把天捅了個大窟窿,你可以不在乎,我崔大林可在乎呢! 她們會怎麼樣?目前必須從最壞處設想打算,既然是有汽車把人拉跑,就必須盡可能估計到各種複雜情景—— 她們到大連市區尋找相熟記者? 找劉東會合一處聯合舉事? 上瀋陽公然召開新聞發布會? 赴北京狀告教頭馬俊仁? 有沒有外國人參與陰謀策動? 會不會有壞人謀財害命? 去鞍山投奔懷疑中的幕後人? 會不會走投無路尋短見? 月黑風高各奔故里而散? 背後是否有家長策動? 她們究竟要幹什麼目的是啥? 省體委的對立面們會有誰參與此事? 閻福君等人最近在幹什麼? 馬俊仁你談判中說了多少過頭話? 是不是各省隊專門分化瓦解馬家軍? 倒戈易幟歸順譚兵的省二隊? 八一隊把人拉跑了? 教委或各大學暗招體育生? 談判時最主要原因到底是哪一條? 王軍霞幾次談到死就沒說咋個死法? 最近常來基地的都是哪路人? 幾點走的? 啥時候打的鋪蓋卷? 老馬你準確講離開基地是幾點鐘? 崔大林此刻真要犯急了,渾哪,老馬你真渾哪,你咋就啥情況也不知道啥也說不清呢?你怎麼搞的嘛你這麼大個教練咋當的?隊員全都跑了你咋就稀里糊塗整不明白呢你!她們不僅僅是普通隊員還是名人甚至是世界名人你搞錯沒有你現在發愁頂啥用你發驢脾氣都找不著對象了你還說啥呀你! 情況緊急,刻不容緩。眼下向省裡匯報都是徒勞都來不及了! ——而崔大林、孫玉森絕非等閒之輩,他們飽經滄桑身經百戰極善於亂中求定,當他們電腦一般把情況高速度整理了一遍之後,崔、孫二人當機立斷,全體隊員中王軍霞最緊要,立即開車先上她家! 奧迪轎車呼的一聲利箭般射離基地,向王有馥老漢的前鹽村撲去。 曲雲霞見崔、孫二人到來,正打算按約定往陽台上給戰友們亮出暗號——掛上紅色運動褲,一不留神崔孫等人轉眼間又離開了基地!她從來都不善於跟人鬥爭也不善於應變,一時間竟不知這褲子究竟該掛不該掛,她不知道對於外面的戰友來說,掛上好還是不掛好?她整不明白了。原先也不曾預約逢上這類情況該咋辦,猶豫間她就採取了收縮辦法,以不變應萬變,到底不曾把暗號打出去。 王軍霞這廂始終看不到基地的暗號。大夥兒不由得心中犯急。先是覺得有些奇怪,而日頭看看已過午後,慢慢就覺出來大概是曲雲霞那邊出了什麼岔子。崔院長他們今天到達該是無疑的。單憑馬俊仁陷入困境這一點也必定會電召他們火速前來,退一步想,即使是崔孫等人果真沒來,也沒啥了不起,大夥兒早已思家心切、思友心切、思退心切,頂多不過是各回各家一哄而散。各人並沒有鋪蓋行李的負擔,不過是每人一個運動背包,想走人誰也攔不住。現在,也甭管那暗號出現與否,乾脆集體出發,向基地方向運動。 為輕裝行動便捷快跑,大家可以暫不背運動包。眼下雅居賓館尚未暴露目標,去向確定以後,再回來背包不遲。因而決定讓小隊員姜波和尹莉留守賓館看家。以後姜、尹二姑娘就自然而然地和曲雲霞一塊兒留在了馬俊仁的基地。尹莉在大隊上基地後心中忐忑不安,在賓館給遠在撫順的爸爸打了長途電話,簡略一說這邊兵變情況,她爸爸心急如焚即刻不辭勞苦疾奔大連,當日下午見到老馬後來見到女兒,尹莉因而得以留下。姜波和尹莉算一回事,尹莉沒走姜波也稀里糊塗按兵不動留下來了——萬萬想不到,10個月以後,這位小姜波在南京城運會上作為馬俊仁的主力隊員出陣,與師姐王軍霞在5000米賽場上不期而遇,白刃廝殺。人生命運真真是神機不可預測,槍響以後,師妹姜波緊步世界名將大師姐王軍霞後塵,半步不落。也不見王軍霞搞什麼戰術,徑直領跑始終在前,姜波緊跟師姐直至4000多米處,最後250米竟一舉超過王軍霞首先沖向終點,二人同破亞洲紀錄而冠軍歸於師妹姜波,輿論紛起,小姜波因此一舉成名。此結果在體育賽場上本屬正常,王軍霞當然不會是永遠的巔峰,一場城運會的一個項目也未必說明她的全部情況,姜波也確是一把好手。而問題的玄機在於,王軍霞身為“叛軍”首領是與馬俊仁針鋒相對之頭號代表,姜波則身負馬俊仁二度出山重大使命,比賽實際是一場馬王之間的龍鳳之爭,極為引人注目,儘管姜波戰術上跟隨了4700多米,大大節省了體力反正最後撞線是她就等於馬俊仁贏了王軍霞。賽后有關報導直接使用了這樣的標題——《還是馬俊仁! 》。這個馬家軍好像天生就是製造新聞的,三年來真是好戲連台,千萬種說法層出不窮。而賽后各路記者緊追不捨採訪姜波,問話如連珠炮,姜波喘著氣,半晌偏又說出這麼句話來:“是我師姐讓了我。”這一來更為這場比賽蒙上一層撲朔迷離夢幻般色彩,使如何評說這場比賽再度陷入沼澤。轉天又是10000米大賽,龐大的南京五台山運動場全場爆滿竟達到座無虛席地步,實屬中國田徑賽史上絕無僅有空前場面。當年七運會馬家軍大破世界紀錄紅天紫地也沒有如此眾多迷狂觀眾。與王軍霞同場競技者仍是馬俊仁數名弟子董艷梅等人,她們偏偏仍是當年“叛軍”戰友,後來重新歸順了馬俊仁,又是王軍霞的幾位師妹。因而這場大戰更加如火如荼熾烈難當你追我趕,最後結果竟與上一場完全相反,王軍霞左沖右突越戰越勇勢不可擋重新以大優勢奪魁。登時場上山呼王軍霞的讚譽浪潮聲震金陵撼天動地——這一精彩盛事,相信當初大連兵變之際她們不會有任何一人曾經想得到。我們冷靜分析,中國馬家軍無論如何都有功於神州田徑事業,這話應是無可爭議的。不論是馬俊仁還是王軍霞,都是體育大家,都是中國體壇的特等功臣,都是中華民族光榮而驕傲的神奇超人。他和她在中國乃至世界上的無雙表演,讓一切崇尚競技運動的人們記憶永駐,嘆為觀止。 痛惜兵變那個寒冷的冬季,雙方無情拼殺撕心裂肺刺刀猩紅刀刀濺血,國人哪個不哀哀相悲痛心疾首!馬俊仁極善教而王軍霞極善跑,馬王本可合二而一,最佳組合千載難逢,鐵軍無敵橫掃歐美,為什麼一朝潰散不成軍?為什麼人不敗我我自敗?何年何月,我們中國人能夠千行百業赤肝赤膽,真誠實現最佳組合於持久,大中華始能生機無限坦途通天!殘酷的窩裡廝鬥斷然不能繼續下去了……唉,反正眼下是說什麼都晚了。 那一時,姜波和尹莉留在房中,守著一堆包,王軍霞率一干世界級選手輕裝出了雅居賓館,當下在街頭租了兩台帶小篷的三輪機動車,咚咚咚向著馬家軍基地一路掩殺過去。那種車燒柴油且消化不良,車尾噴吐一路黑色狼煙,其情其景,無疑就像一支娘子軍決死在硝煙之中向敵陣殺出的一趟回馬槍,攻勢甚為凌厲。 姜波和尹莉留在賓館原地不動,漸漸地扛不住沉沉睏意。尹莉去給撫順家裡打電話。姜波家在瓦房店,父親是搞水果批發兼零售的商家,規模尚小,家裡沒裝電話,就用不著操啥心了。她充分地伸了伸蜷曲一夜的長長四肢,便一頭栽倒在此刻顯得無比寬闊的軟床上,昏昏睡去。她年齡還小得很呢,在她有限的運動生涯中,只動過一次窩,就是從大連體校轉到馬家軍。也是譚兵校長舉薦給馬導的。儘管大連體校各項目英傑輩出,而頭一份輝煌,就數師姐王軍霞。小姜波心目中最敬慕的偶像,正是這位比她高三屆的著名校友王軍霞。 大連開發區呈現一片深冬裡的祥和景象,中午街上很熱鬧。人們誰也不會料到自己曾經熱烈歡迎過的馬家軍今天卻是一個最心寒的日子。那家銀行的全體職員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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