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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杜重石回憶“風雨歲月”

反右派始末 叶永烈 4823 2018-03-14
在《歷史悲歌——反右派始末》出版之後,筆者多次收到上海“五七戰士”杜重石先生的來信,並贈我他在香港出版的長篇回憶錄《風雨歲月》。 他在《風雨歲月》的扉頁上,寫下了這樣的話贈我: 古希臘哲人亞里士多德說:“悲劇是寫一個人遭遇不應遭遇的厄運。”而我正是遭遇這種厄運的人。美國未來學家阿爾溫?托夫勒說:“如果我們不向歷史學習,我們就將被迫重演歷史。” 對於一個從一九五七年那大劫大難走過風雨歲月的他來說,借用亞里士多德和托夫勒的話,道出了內心深處的聲音。 杜重石先生有著不平常的來歷。僅從一九八六年六月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給他的一封短箋,便可覷見他傳奇人生的一角: 請您證實一下,這份電報是否發於一九五零年,建國後您的工作是如何安排的,以及您的簡歷。

請您在百忙中回憶一下,並早日函復,謝謝。此致敬禮! 通訊地址:北京一七四零信箱聯繫人:李靜 杜重石證實,一九五零年,他在四川,賀龍給他安排工作之前,曾致電北京請示周恩來。周恩來一眼就看出,電文中“杜瑞石想系杜重石之誤”。 這一細節,既表明周恩來的細心,也表明周恩來對杜重石是相當熟悉的。 杜重石,四川廣安人,鄧小平也是那里人。他在上海新華藝大卒業之後,一九三三年,二十歲的他便擔任國民黨二十軍軍長楊森的秘書。 一九三八年春,在第二次國共合作時,他作為楊森的代表,派駐延安。在延安,他受到毛澤東的接見,並進入抗日軍政大學學習。從此,他與中共高層有了許多聯繫…… 翌年春,二十六歲的他,出任二十軍駐成都辦事處處長、川康綏靖主任公署少將參議。

一九四九年,當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軍西南的時候,他扮演了重要角色。駐守四川的是國民黨二十軍。他從事秘密工作,受中共中央社會部部長李克農的派遣進入成都,策反國民黨二十軍。 十二月中旬,奉周恩來之命,杜重石隨賀龍入川,擔任賀龍的政治代表……然而,一九五七年,在上海工作的他,卻在大鳴大放中陷入“陽謀”: “整風學習伊始,'戲'的導演說:毛主席教導我們幫助黨整風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即使有說錯的,也必須從團結願望出發,和風細雨地進行批評和自我批評達到再團結。'我對這些話,真是洗耳恭聽,字字句句都信其為真,因為這些話都出於毛澤東之口。 “整風導演者的娓娓動人說詞,甚於偽善的求愛者。我是懵懵懂懂地被他們強扮著他們所需要的'角色'。”

他遭到大會批,小會鬥。他說: “毛主席教導我們幫助黨整風,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我有什麼錯。不知哪位如黑松林裡突然出現的'剪徑'者,鼻孔裡'哼'了一聲說:什麼言者無罪,言就是行動,你已經有了行動,怎麼無罪。我反駁說:言就是行動,毛主席從沒說過這樣的話。 “我當時確是孤陋寡聞,不知道'言就是行動'典出何處?事後聽說這是郭沫若這位名人的'言即行動'的名言。中共上海市委書記柯慶施,就是據這句'名言'來指導反右鬥爭的。” 他被打成“右派分子”之後,在家中發生的一個小插曲,是那樣的感人:

我素知妻子最疼孩子,從不用打作教育孩子的辦法,即使孩子有了錯,也只是對孩子講明道理,改正錯誤、不要再犯,更不會讓孩子一人在樓下哭泣而不予理睬。我一邊叫茜茜跟著我,一邊把咪咪抱著邊上樓邊說:好孩子是不哭的。我們去向媽媽講道理,為什麼要打掛紅領巾的孩子。 我走進臥室,眼前的情景將我愕住了:妻子靠在沙發上低頭沉思,眼眶也含著晶瑩淚珠。我驚詫地坐在她身旁,輕聲地說:“蓉,怎麼你打了咪咪,自己也在哭(妻名素蓉,生肖屬猴,蓉是我對她的愛稱)。”同時咪咪從我懷抱中下地來緊偎在我身旁。妻仍低頭不語。經我再三說:“蓉,我知道你從不打孩子,這次打她,是不是咪咪過分淘氣了。”咪咪聽到我這樣說,像受到更大委屈,抽咽得更厲害,斷斷續續的說:爸……爸,我沒……沒淘氣,我要唱歌,媽媽不許我唱。老師教的歌,我唱不好,就得不到五分。我說:爸爸教你唱,保證得五分。咪咪的小臉呈現出希望的喜悅。妻子用不耐煩的語氣說:“我就不許她唱這支歌。”

“什麼歌呀?”我問。 “社會主義好。”妻答。 我說:“社會主義是好嘛。大人也在唱,孩子要唱,用不著打她。” 妻子略帶埋怨但仍含柔情蜜意的音調說:“唉!小牛,你知道這支歌詞中的'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已改為'右派分子夾著尾巴逃跑了'嗎。我叫這小東西不要唱,爸爸聽到會難過的。她偏不聽話,還要唱。” 妻子說著說著,她的淚珠竟克制不住一滴滴落下來。這時我感到襲擊我的是妻子對我體貼入微的蜜情深愛,我也情不自禁地緊偎著她飲泣起來。孩子們張大著小眼望到爸爸媽媽相互飲泣,用手絹互擦淚水。咪咪反而止住哭聲拉著妹妹緊緊靠著妻和我,拉著我和妻的衣角說:“爸爸,媽媽不要哭了,我和妹妹都不哭了。我一定聽媽媽的話,不唱歌了。”

他不僅被打成“右派分子”,而且他的歷史被顛倒,居然成了“歷史反革命”! 這樣,他在一九五八年被上海黃浦公安局逮捕入獄,押送安徽勞改。作為“右派”加“歷史反革命”的“雙料分子”的他,蒙受了雙重的屈辱。 他直至一九七六年才回到上海,一九八零年終於平反昭雪。他在一九九六年九月十五日致筆者的信中,深刻地說: “雨果在裡說:'當一個人心中充滿了黑暗,罪惡便從黑暗裡滋長起來。有罪的並不是犯罪的人,而是那製造黑暗的人。'回顧我的人生歷程,我心中充滿的不是黑暗而是光明。然而卻遭遇妻離家破、骨肉分離的不應遭遇的厄運。難道犯罪的是那製造光明的人?這在我思維邏輯上實在弄不通……” 一九九六年一月二十一日,作為影片《大鬧天宮》的編劇,我在北京長城飯店出席了影片《大鬧天宮》新聞發布會。

在會上,我見到了著名“五七戰士”、劇作家吳祖光先生。正巧,我的手提包裡還有一本《歷史悲歌——反右派始末》,便送給了他——因為書中有一節專門寫他的“五七悲歌”。 二月六日,吳祖光先生和夫人新鳳霞給我來信。信中說: 謝謝你那天在長城會上,送給我的書,前夜回家,看見一封讀者來信,正巧也是談到讀了你這本書表示對我的同情,說明你的影響之大,我十分感謝。 有很多事情你不可能知道,“反右”及“文革”之難,我家受害最慘的是我妻新鳳霞……另郵寄上《我與吳祖光》一書可作參考,相比之下,我所承受的要比她輕多了。 …… 你的寫作可以澄清這一代顛倒事非的歷史,有功後世,功德無量,衷心敬佩。 吳祖光先生還給我轉來讀者百明寫給他的信。讀者在信中說:

近日看了一本葉永烈寫的書《歷史悲歌——反右派始末》,其中第十五章《藝術悲歌》一節有您的介紹,說您一九一七年生於北京,江蘇武進人士。一九四一年因寫話劇《風雪夜歸人》而廣受讚譽。一九四五年您在重慶主編《新民報晚刊》的副刊《西方夜譚》時發表毛澤東的《沁園春·雪》,後在“反右”中被錯誤打成“小家族集團”的“統帥”。那些批判文章簡直是一派胡言,其中最不能理解的是受人尊敬的老舍(舒慶春)先生為什麼會對您寫那些無聊、尖刻的文章。後來您被送往北大荒監督勞動,一九六一年摘掉“右派”帽子,但在“文革”中又被扯進了所謂的“二流堂”,太冤枉了,您一生多坎坷,今年過了春節,您將八十大壽了,祝福您健康,快樂,安度晚年。

老詩人公劉在一九五七年也是“五七戰士”。他在讀了《歷史悲歌——反右派始末》之後,在一九九六年十月五日從安徽致函筆者: “的確,這是描繪反'右'全景的開山之作。 “我打算寫一部個人'加冕史'……” 原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陳沂,在一九九六年五月三十一日給筆者打來電話說: “最近,看了你的《歷史悲歌——反右派始末》。我也是'右派'!你把這段歷史寫下來,很有意義。 “這些歷史,如果不寫下來,慢慢的大家都忘記了……一九五七年,我在部隊工作。毛主席曾在三次講話中,稱我是'左派'。可是,後來我卻被打成了'右派分子'!”

《歷史悲歌——反右派始末》中,有一節專門寫梅朵、姚芳藻“右派夫婦”。我準備送書給他們,事先給他們去了電話。姚芳藻馬上說:“我已經聽說你出了這本書。據說,書中有四頁是寫我們的,謝謝你!”可見,他們的消息相當靈通——“五七戰士”之間,很快就“通報”消息。 山東淄博的一位“五七戰士”,從外地“右友”那裡得知出版了《歷史悲歌——反右派始末》這本書,可是淄博買不到。他給筆者來信,說自己當了二十年“右派分子”,極想一讀。筆者馬上給他寄去了一冊。 前寧夏文聯副主席戈悟覺先生雖不是“五七戰士”,但是他來信說:“我在看一書,材料翔實豐富。藍翎的事情可以補充進去的。” 我以為他的意見很好。藍翎原是向俞平伯挑戰的兩個“小人物”之一,但是在一九五七年也成了“五七戰士”,確實很值得寫一筆。 在《歷史悲歌——反右派始末》一書中,曾用了許多篇幅寫及了盧郁文先生。關於盧郁文的“匿名信事件”是一個敏感的話題,卻又無論如何無法迴避。我在書中盡量採用當時《人民日報》對於盧郁文事件的公開報導,盡量寫得客觀,全面反映當時對於盧郁文的“匿名信事件”的各種看法。 由於盧郁文先生已經故世,我在一九八九年曾通過民革中央希望採訪盧郁文親屬。民革中央告知了盧郁文之子盧存學先生的在廣西桂林的通訊處。我曾給盧存學先生去信,他於一九九零年一月九日復函,寄來盧郁文先生簡歷。我在《歷史悲歌——反右派始末》一書中,引用了這份簡歷。 《歷史悲歌——反右派始末》出版後,儘管他已經調離桂林,遷往廣西北海,但是也很快知道了。他於一九九六年二月一日給我來信及賀卡。他在信中寫道: 頃聞您的紀實文學大作《歷史悲歌——反右派始末》業已問世,因北海市地處偏遠,文化滯後,書店未見此書,未能拜讀為憾。 尚記十年前我在桂林民革工作時,您曾通過民革中央與我聯繫,索要家父盧郁文先生資料,並說將趁出差雲貴川之機去桂林一晤,惜未如願。據朋友說,您在這部書中提到了我,並用了我當初提供的資料,急切想讀之願望無日可遏,敬希惠贈該書一冊,以了此願並慰先父在天之靈。 我幾乎拜讀了先生全部的紀實文學作品,對先生創作態度之嚴謹,客觀,蒐集材料之全面、翔實,採訪之深入、艱苦以及文筆之流暢、樸素極為欽佩。您為中國人民對中國歷史的發展做了很多大好事。我認為,您的著作對研究中國的當代史、黨史是極有參考價值的材料,作為參加工作已四十七年,在“反右”浪潮中被捲入水底的我,感受尤深,以上絕非奉諛之言。 一九九六年三月五日,盧存學先生再度來信: “來函及所贈《歷史悲歌——反右派始末》分別於春節前春節後收到。感謝您及時的回復和信中表示的關注。 “我發信後數日,從朋友處先得了一本此書,懷著一種極其迫切和復雜的感情,匆匆讀了一遍,有時至深夜。您的書把我帶回了近四十年前那個烏雲翻滾的'不平凡的春天',作為在那場風浪中父子二人截然不同的兩種遭際捲入水底的一方,不勝唏噓,感慨萬千,在這封信中我不可能向您一一訴說,如有機會和緣份,我願和您促膝長談。” 盧存學先生深刻地指出: “你的書中涉及了'右派'全部'摘帽'和後來的幾乎全部'改正',但沒有說到在六十年代初摘了幾批之後,有相當一大批人一直無人管,帽子從一九五七年戴到一九七八年,僅次於無期徒刑。判無期徒刑的人,有案有判決有人管,可以減刑可以假釋可以保外就醫,而戴帽二十餘年的'右派',實際上被剝奪了工作權、被選舉權、遷徙權、婚戀權(誰肯誰敢跟'右派'談戀愛結婚?《天雲山傳奇》的故事畢竟鳳毛麟角)。如果……恐怕這些人真的該'永世不得翻身'了!拿人的命運這樣隨意糟踏,怎不使人心栗心寒?'反右派'搞了幾十萬人還不過癮,再來'文革',搞他個幾千萬上億人,搞到'瀕臨崩潰''全面內戰'……難怪章伯鈞說'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年代到了'。你說'沒有“反右派運動”就沒有“文化大革命”',確實是這樣。但是其中的理論、路線上的內在聯繫是什麼?中國這塊古老的土地上怎麼會有這樣適合迷信、野蠻、瘋狂、殘酷、排外、非古的毒菌生長的土壤,不是有其深刻的歷史文化傳統意識根源的嗎?” 盧存學先生還指出: “中國人因可憐而醜陋,因醜陋而更加可憐,應該到頭了!我們應該學會思考和辨別。 “我希望你在著述的同時,也成為一位歷史理論的探索者。這方面的學術理論工作要有人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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