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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沈默因一幅漫畫羈禍二十年

反右派始末 叶永烈 5013 2018-03-14
沈默這人,上海報紙稱之“香港雕塑家”,香港報紙則稱之“上海雕塑家”。其實怎麼說都對:他持香港護照,在香港安家,當然算是香港雕塑家;可是,他原本在上海工作,至今在上海仍有寓所,所以也可算是上海雕塑家。一年到頭,他在香港、上海兩頭跑。他總是說,什麼“香港雕塑家”、“上海雕塑家”,叫我“中國雕塑家”最恰當! 沈默此人的經歷,頗為奇特。我隱約記得,他有一次偶然跟我說起:“別看我現在一邊雕塑,一邊下海,人家都喊我'香港老闆'。其實,我當年是道道地地的工人階級,是很正統的中共黨員!我那時理髮,從來不上油,尖頭皮鞋也絕對不穿,以為那是'資產階級生活作風'。論革命資歷,我算是離休幹部呢。後來,我成了'右派'……”

他眼下在上海投資辦廠,是名符其實的“香港老闆”。他怎麼會從工人階級、革命幹部、中共黨員,變為“右派分子”,變為“香港雕塑家”,又變為“香港老闆”的呢? “哦,說來話長……”沈默這一回打破了沉默,說起了他的曲折人生。他告訴我,根據他的傳奇經歷,香港在籌拍電視劇《雕塑人生》。 他用了四個多小時,向我講述他的“雕塑人生”。我彷佛覺得,他的人生道路上,時時打上了時代的鮮明印記…… 沈默其實原本是他的筆名。他的真名叫沈志達。一九三二年,他出生在越劇之鄉——浙江嵊縣農村,難怪他至今仍講一口“紹興官話”。他的父親沈樹根,是中農。沈默作為一個農村青年,原本默默地在那片土地上度過他的一生。 在解放前夕,沈默正在嵊縣中學上學,一樁突然發生的不幸事件,改變了他的一生。

那是當時擔任鄉長的他的堂房叔叔,和他的父親發生衝突。鄉長有手槍,用槍打傷了他的父親,並把他的三哥打成重傷(後來死去)。鄉長揚言,他的手槍裡還有十二顆子彈,而沈默一家十二口人,正好一人“吃”一顆! 在縣城上學的沈默,要走五里路才能回到家中。在路上,很容易遭到鄉長的襲擊。家人通知他,趕緊遠逃,千萬不能回家。 一個農村青年,能逃到哪裡去呢?他聽說山上有中共的游擊隊,叫“三五支隊”,他投奔那裡。所以,如今他按資歷,倒是貨真價實的離休幹部。 幾個月後,中國人民解放軍揮師南下,紅旗插上了嵊縣。沈默從游擊隊員,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軍事大學的學員。他穿起了軍裝,別起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符號。從此,他成為紅色軍隊的一員。

那時的軍事大學是隨軍流動的。沈默這一“流”,從浙江“流”到了四川,駐紮在合川。他在第十二軍三十五師,師長便是李德生。 沈默原先生過肺病,入伍後不久復發,吐血不已。無奈,在一九五二年五月,他不得不復員,從四川“流”到上海。從此,他那“雕塑人生”中的一幕幕悲喜劇,就在上海發生。 沈默在小學時就酷愛美術。他的老師見了他的畫,說他將來會大有出息,會成為畫家。他來到上海,被分配到上海一家大廠——上海冶煉廠。考慮到他愛畫畫,沈默被安排到廠工會裡,擔任宣傳副主任兼俱樂部主任。這時的沈默,年方二十。 由於沈默打過游擊參過軍,加上工作又積極,況且生活作風樸素——也就是他所說的“頭髮不上油,不穿尖頭皮鞋”,他在工廠裡成了黨組織的發展對象。一九五五年,沈默加入中共。這時,他不過二十三歲。他來自農村,當過兵,現在又是工人階級,集“工農兵”於一身,如果他沿著紅色之路一個台階一個台階邁上去,也許可以成為一個不小的干部。

不過,他不擅長於政治,卻是藝術家的素質。那時的他,喜歡畫畫,也喜歡捏泥巴,做雕塑。他成了上海《勞動報》的通訊員,給報紙畫漫畫。由於廠裡另一個通訊員取了個筆名“唐突”,他就取了個“沈默”作筆名,意思是“唐突亂說亂講,沈默不聲不響”。 萬萬沒想到,這個“不聲不響”的沈默,卻因一幅漫畫,闖下大禍! 那是在一九五七年中共開展整風運動的時候,廠裡的工人不滿於廠長,要沈默畫漫畫。那位廠長是老幹部,來到上海以後,拋棄了山東小腳髮妻,在上海另娶了年輕女子。也真巧,上海當時有家漫畫雜誌,剛發表了一幅漫畫《陳世美不認前妻》,諷刺的也是這樣的現象。沈默依據那幅漫畫作為藍本,加以放大,畫成大字報在廠裡貼出。這張大字報頓時轟動了全廠……

沈默從此埋下禍根。 不久,“反右派”運動開始。最初,還沒有把沈默視為“右派”,因為他畢竟是“紅小鬼”出身,又是中共黨員,沒有什麼“階級仇恨”可言。所以只是把沈默“下放”:沈默被送往上海北郊的張廟農村,在松南鄉擔任俱樂部主任。 “反右派”運動在中國如火如荼般展開。上海冶煉廠的一個個“右派分子”被揪出來,只是“數量”還不夠,需要“補課”!於是,到了一九五八年,開展“反右派補課”。 原本在農村勞動的沈默,以為可以躲過這場政治災難。不料,廠裡突然派車把他接回去。他被“補”為“右派分子”,在廠裡受到批判。批來批去,全是因為他畫了那張漫畫。 “批判”的“邏輯”是這樣的: 畫《陳世美不認前妻》,就是“醜化革命老幹部”;

“醜化革命老幹部”,就是“醜化黨”; “醜化黨”,就是“反黨”; “反黨”,就是“右派分子”! 沈默因畫致禍,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受到開除黨籍和降職降薪的處分。他降為“二級辦事員”,每月工資五十三元。 沈默再度下農村。這一回,他不再是“下放乾部”,而是被“監督勞動”的“五類分子”。 那時的他,不過二十六歲,就像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一樣,心境愴然。 沈默在松南鄉南沈村種地。他的住處,人稱“洋房”——原本是羊房。遇上下雨天,不下地,沈默在“洋房”裡閒著無事。望著門前濕漉漉的泥巴,他靈機一動,何不用泥巴做雕塑! 就這樣,他把政治上的失落,置於九霄雲外。農村里遍地是泥巴,而獨居“洋房”又無人打擾,有的是時間。沈默迷醉於雕塑。政治風波,硬是把沈默推上了雕塑藝術家之路!

雕塑使他忘卻了痛苦,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藝術世界之中。 在農村“監督勞動”了一年多,他終於調回廠裡。 在廠裡,他仍然被“監督勞動”。他被調去運銅。銅件是那麼的沉重,他累倒了:不光是舊病復發,又吐血了,而且又添了新病——高血壓。 他不得不請長期病假。醫務室給他開病假單,一開就是三個月。 想不到,這病,又給他學習雕塑提供了良機! 張充仁是上海鼎鼎大名的雕塑家。上海流傳一句話:“美術學校好考,充仁畫室難進。” 所謂“充仁畫室”,實際上也就是張充仁辦的私立美術學校。那裡所收的學費很高,所以那裡的學生,差不多都是富家子弟。 沈默對張充仁欽慕已久,很想進入充仁畫室深造。可是,憑他那每月五十三元工資,怎能跨進充仁畫室的門檻?

病休中的沈默,去找畫家顏文梁設法。過去,沈默在廠工會工作時,曾到上海市工人文化宮學過畫畫和雕塑,結識了顏文梁老師。 顏文梁跟張充仁頗有交情。他聽了沈默的求助之意,當即撥通了張充仁的電話。顏文梁在電話中向張充仁介紹了沈默,請求張充仁收沈默為學生。張充仁沒有答應。於是,那電話成了“馬拉松電話”。顏文梁在電話中跟張充仁“磨”,而張充仁始終不肯鬆口。 電話打了半個多小時,還是沒有進展。顏文梁不得不退了一步:“讓沈默帶上作品到你那兒去,你給他指點一下,好不好?” 這下子,張充仁倒是答應了。 於是,沈默趕緊回家——那時,他住在上海哥哥家中,挑選了自己的素描、水彩、浮雕等作品,懷著又緊張又興奮的心情,趕往上海合肥路張宅。

一幢三上三下的樓房,便是“充仁畫室”的所在。沈默進去後,張充仁的女兒讓他在客廳稍候。過了一會兒,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沈默連忙站了起來。果真,他仰慕的張充仁先生來了。 張充仁坐定後,慢慢地看沈默的作品。他先看沈默的靜物素描——素描是雕塑的基本功。張先生看罷,說了一句完全出乎沈默意外的話:“如果叫我畫,也比你好不了多少。”這表明,張先生是頗有眼力的。 接著,張充仁看沈默的水彩。這一回,他搖了搖頭,說水彩不怎麼樣。 最後,他看雕塑作品,搖了的頭又點了起來。 張先生對沈默的作品作了總的評價:“如果你繼續用功,不出三年,你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雕塑家!” 沈默趕緊問道:“張先生,我能在你這裡學習嗎?”

張充仁答:“可以。” 命運之神是那樣的奇特。真是陰差陽錯,“右派”冤案,使沈默轉向了雕塑藝術,而“監督勞動”引發的疾病,加上張充仁的慧眼和愛才,卻使沈默有機會在充仁畫室得以深造——他這個雕塑家,是被命運如此“塑造”的! “文革”風波剛起,張充仁就成了醒目的衝擊目標。紅衛兵拿起“鐵掃帚”,對充仁畫室進行大抄家。張充仁先生一尊尊精心雕塑的作品,被掃進“歷史垃圾堆”。沈默是充仁畫室裡惟一的“工人階級”,他在暗中為恩師轉移黃金飾品。他生怕有失,把黃金包裹於腰帶,終日不離身,以不負恩師的重托…… 不過,他從此無法再在恩師身邊學習雕塑技藝了。 命運之神又一次跟他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沸沸揚揚的“革命”浪潮,使他無法安心於雕塑,他居然又從藝術轉向政治。沉默多年的沈默,竟然在“文革”舞台上活躍一時。 那時,復員軍人們組織起全國性的造反組織——“紅衛軍”。沈默乃復員軍人,他不僅加入了“紅衛軍”,而且成了“紅衛軍”上海總部的頭頭。 沈默才活躍了幾天,“紅衛軍”就遭到了取締。位於上海華山路上的“紅衛軍”總部突然遭到包圍,沈默在跳牆時,被抓了起來。 於是,“摘帽右派”的老賬被翻出來了——雖說沈默在一九六一年已經摘去“右派分子”帽子,但是摘了帽子,依然是“摘帽右派”。 此時,“老賬新賬一起算”,“摘帽右派”的舊賬加上“紅衛軍”頭頭的新賬,他成了“壞頭頭”,亦即成了“反革命”。於是,他被關進了上海市公安局拘留所,成了階下囚。 在夢中,他常常回到充仁畫室,又在那裡用泥巴雕塑。醒來後,不得不仰天長嘆。在“洋房”裡,他雖是“監督勞動”的對象,卻還有無窮無盡的泥巴可供他雕塑之用。可是,在獄中,只有水泥地皮,覓不到半點爛泥。 技癢難熬的他,在用肥皂洗手時,忽然來了“靈感”:這肥皂不是可以用來雕塑嗎?材料問題有了著落,可是沒有工具還是不行。他用筷子在水泥馬桶上磨,終於磨成了一把雕刀。 於是,他背著看守,悄悄地重溫雕塑夢。他以同室的獄友為模特兒,用肥皂雕出了翊翊如生的頭像,使獄友驚喜不已! 於是,出現了奇特的現象:囚犯們在一個月一次的“接見”家屬時,紛紛要家屬下一回探監時務必帶幾塊日用肥皂! 其實,那是沈默在比較了種種肥皂之後,發覺只有日用肥皂不軟不硬,最宜雕塑。何況日用肥皂色澤橙黃,做出的雕塑近乎黃楊木雕,放在窗台上,迎著陽光,是半透明的,有著玉石的質感。 沈默在獄中“發明”的“肥皂雕塑”,可謂絕無僅有。獄友們都精心保存著沈默的這些“肥皂雕塑”。 他以“壞頭頭”之罪,在獄中關了四年,這才於一九七一年獲釋。 出獄後,他依然回到上海冶煉廠。不過,他很快被楊浦公園借調。那裡要建造少先隊員群雕,請沈默出馬。 儘管“文革”浪潮依舊,沈默卻總算過了一段“逍遙”的日子。他不斷地被借調,在這里為“階級鬥爭教育展覽會”雕泥人,在那里為某某雕像出力。只有發工資的那一天,他才在本單位“亮相”。這比蹲監獄要自在多了,何況又從事於他酷愛的雕塑事業…… 改革開放的春風一起,沈默的岳父母獲准移居澳門。沈默的太太帶著兩個兒子,也移居澳門。這下子,只剩下沈默獨自一人在上海。 沈默埋頭於雕塑,進入他的藝術生涯的黃金歲月。他變得很忙,他的新作不斷地問世,獲得了“東方小羅丹”的美譽。他被借調到上海油雕室從事專業創作。 不久,沈默獲准遷往香港——本來,他是應該遷往澳門的,他以為香港的局面更大,更適合於他。經上海市公安局同意,批准他前往香港。他原定在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六日离滬,為了給巴金趕製塑像,他推遲了行程,直至完成後才前往香港。 沈默在香港站穩了腳跟。他從此也就變成了“香港雕塑家”。 他的廣有影響的作品是《“文革”紀念碑》。那是他響應作家巴金關於建立“文革”博物館的建議,以為應該有一座“文革”紀念碑。他雕塑了一位裸體女子,在頸部、胸部、部、踝部,被用四根繩子綁在天安門前的華表柱上。女子腳前的一個骷髏,象徵在“文革”中死難的同胞。這一作品參加第四屆亞洲國際美展,受到了人們的注意。 香港報紙稱讚:“寫實得形神具備,彷彿貫注了生命,沈默捏出來的塑像在呼吸。”又道:“沈默的藝術創作是以現實主義為主流,適當吸收西方現代主義的表現手法,使肖像形神兼備。不但逼真,而且表現了人物的精神風貌。” 一九八九年,沈默應邀前往台灣。他在台灣也受到了新聞傳媒的廣泛報導。台灣雜誌評論沈默作品:“在寫實方面有很高造詣,立體頭像維肖維妙,粗獷中帶細膩。” 沈默手中有錢,他回上海投資辦廠。於是,他又成了“香港老闆”。 他不勝感慨地對我說:“作為一個中國知識分子,我歷盡了艱辛。我的藝術造詣,是千辛萬苦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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