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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李天德的乖戾命運

反右派始末 叶永烈 3261 2018-03-14
大“右派”們受盡苦難,小“右派”們更為不幸。 筆者曾從上海專程前往四川雅安,採訪命運乖戾的小“右派”李天德。 李天德被打成“右派分子”不過十九歲,大學二年級學生。他後來被打成“反革命”,以至判處死刑! 他引起我的注意,最初卻是《人民日報》海外版上的一條短訊: 本報訊四川雅安地區一位名叫李天德的知識分子,一九七五年寫的致中共中央、國務院的萬言書——《獻國策》原件,最近被中國革命博物館作為革命文物收藏。 《獻國策》的核心是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當時李天德因寫這份萬言書被“四人幫”打成現行反革命,判處死刑。後經雅安地區中級人民法院改判為有期徒刑二十年,直至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他才得到平反。

我來到雅安,在中級人民法院見到了刑二庭庭長楊正全。他給我看了一份“反革命”案卷,內中存放著《獻國策》。 筆寫下來的,斧頭也砍不掉。在和煦明媚的春日,讀著在一燈如豆的寒夜中寫成的萬言書,我的心中充滿著對作者的敬意。他超越了時代。他的許多真知灼見,即使在掙脫了“四人幫”的禁錮後的一九七八年至一九七九年,也未必為人們所接受。 《獻國策》的作者俱有政治上的火眼金睛。 端端正正的字,寫在二十二頁五百字方格稿紙上。首頁寫著“獻國策——致中共中央'人大'常委會”。 《獻國策》鋒芒所向,直指那場“好得很,就是好”的“文化大革命”。他指出: 關於文化大革命,我認為是完全不必要的,壞處大大超過好處。

(A)我們的許多幹部受到林彪一類的迫害。 (B)我們的人民遭到前所未有的愚弄,受了壞人的唆使,像仇人一般相互廝殺。 (C)讓林彪一類大小壞蛋撈了便宜。小壞蛋搞打、砸、搶、抄、抓、姦淫、燒殺;大壞蛋搞陰謀詭計、篡黨、奪政、搞法西斯主義。為一切仇殺,個人報復大開綠燈。 (D)國民經濟遭到建國以來僅次於“自然災害”幾年的空前大破壞。中央當然不可能知道“文革”期間全國工農業產值的真實數目。 (E)在精神道德方面,由於林彪搞的神秘主義,宗教迷信,極權崇拜,使人們變得不誠實、偽善,變得奸滑…… 他還進而從“文革”上溯“三面紅旗”和“反右派運動”擴大化,痛斥種種“左”的所為; “關於三面紅旗,雖然有人極力肯定,但我要否定……人民公社是'共產'風,大破壞,烏托邦的狂熱……層層幹部弄虛作假,謊報成績,欺上瞞下……大躍進的第二個年頭(一九五九年)一切工農業產品減少,到了一九六零年,就變得奇缺……彭德懷的意見是對的、正確的。”

“大學生右派一律無罪釋放。對治理國家大事確有獨特進步見解者,可擔任國家幹部。” 他那犀利的筆鋒,觸及當時人們諱言的個人迷信,要求正確評價毛澤東的功與過,尖銳地指出毛澤東晚年的嚴重錯誤。 他建議廢除乾部終身製,明確提出“中央主席,不得連任二十年”,“總理、'人大'委員長和各部委,任職均不得超過十五年”。他認為“這樣做,即(既)避免了形成個人專制和宗派集團,也造就了更多的國家領導人,讓人民中的更多的優秀人物都有機會管理國家事務。” 他在萬言書中,提出整整十二個方面的國策。 在同一案卷裡,我又讀到十年前——一九七六年二月二十四日雅安地區中級人民法院的《對現行反革命李天德案審理總結》,我的心一下子收緊了。

“李犯天德曾因反革命犯罪兩次判刑,不思悔改,公然流竄到首都,瘋狂進行反革命活動,實屬罪大惡極、屢教不改、死心塌地的反革命分子。建議判處李犯天德死刑,立即執行。” 人妖顛倒,明珠暗投,革命志士李天德險些被作為“反革命分子”押上斷頭台。九死一生,劫後倖存,我終於找到了依舊健在人間的李天德…… 一個中等身材、瘦削的中年人,穿著一身舊的藍色公安制服,向我走來。他就是李天德。看上去普普通通,只是眼角、嘴巴的皺紋使他顯得比四十七歲更蒼老一點。 “我的青春年華,是在鐵窗下度過的。”他長嘆一口氣說:“一九五八年,我才十九歲,就被錯劃為'右派'。當年被捕入獄。此後,在漫長的二十年中,我的身份一直是'囚徒','反革命','現管分子'。直到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我才被摘掉'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但是仍然給我留下了一條'有政治錯誤'的尾巴。在一九八一年國慶節,我四十二歲了,這才結婚,有了小家庭。艷艷出生的時候,我已經四十三歲了。如果不是粉碎'四人幫',如果沒有黨中央領導同志對我的關心,我今天還在監獄裡。儘管我一生坎坷,甚至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還有人整我,但是,我從來沒有動搖過對黨的信念。我在監獄裡的漫長日子,就是全靠堅信黨才挺了過來……”

一九三九年,李天德出生在四川榮縣李子鄉,父親李佛海靠染佈為生。他才二歲,父親被日本飛機炸死。母親是文盲、在他十一歲時死去。靠著大哥的照料,他才艱難地念完小學,中學。他十二歲入隊,十五歲入團。高中畢業後,做了一年中學代課教師,終於在一九五六年九月戴上了重慶大學校徽。 雖然他念的是冶金系,卻酷愛文學。他擔任了系學生會宣傳部副部長,寫過詩,演過京劇《捉放曹》中的陳宮……他,沿著“紅領巾——共青團——布爾什維克”的道路前進。他,嚮往的英雄是卓婭、馬特羅索夫、邱少雲、黃繼光、吳運鐸。他,讀了列寧的《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斯大林的《論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他,是五十年代純真向上的大學生中的一員。

然而,一九五八年三月,他的書桌上,他的宿舍裡,被貼了許許多多觸目驚心的標語:“警告你,狡猾的孤狸李天德!”“反黨分子李天德必須低頭認罪!”…… 他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保留學籍,勞動考察。我從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四日中共重慶大學核心辦公室所發的一份平反文件上,查到如下的話: “在一九五七年反右中,李天德對當時個別班的反右鬥爭提了意見,寫了三張大字報和一些詩,根據中央一九七八年五十五號文件和中央一九五七年關於《劃分右派分子的六條標準》衡量,不是右派言論。原劃李天德為右派骨幹分子實屬錯劃,應予以改正,恢復政治名譽。”然而,這份平反文件發到李天德手中時,他已步入不惑之年了! 禍不單行,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十五日,在重慶南桐礦區下放勞動的李天德,正在吃力地背著鐵礦石。突然,他被叫到操場上開會。重慶市公安局派人出席大會,當眾宣布逮捕四名反革命小集團骨幹分子。李天德剛聽見念到自己的名字,雙手就被冰涼的手銬反銬起來。從此,手銬腳鐐如同家常便飯。

一九五九年三月十七日,他被判處五年徒刑。罪名相當可怕——“妄圖偷越國境”!原來,他被判為“右派”之後,跟幾個“右派”學生一起勞動。其中一個雲南籍的“右派”學生說他的家鄉土地肥沃,氣候溫暖,大家不如上那混口飯吃,起碼比“監督勞動”要自由自在些。不料,打算去雲南被說成“妄圖偷越國境”,打成了“反革命小集團”。 逆境中冰水般的生活,沒有使他那顆火熱的心變冷。別的犯人覺得獄中的時間格外漫長,度日如年,無處打發那無窮無盡的時光;他卻深感光陰似箭,分分秒秒一去不返。白天,他給犯人們上機械製圖課,為製造小火車而設計夾具,搞工藝;夜晚,他把時間花費在苦讀上。他讀了《毛澤東選集》,讀了《資本論》,反反复复研究了《共產黨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還讀了黑格爾、亞里士多德、費爾巴哈、康德、尼采等哲學名著,寫下數十萬字的讀書筆記。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五日,李天德終於刑滿。但是,他的頭上依舊戴著“反革命分子”帽子,留廠管制就業。 一九六五年底,他寫了五幕九場話劇劇本《和平里的戰爭》,投寄給《人民文學》和《劇本》兩雜誌。劇本以他親身經歷的重慶大學“五七風雲”為背景。一九六七年七月二十四日,四川石棉縣人民法院判處他六年徒刑。判決書上這樣寫著: “李犯天德借寫劇本為名,大肆散佈右派分子向黨進攻的反動言論,污衊、攻擊黨的各項政策,污衊'五反'、'肅反'搞糟了,妄圖反革命復辟……” 在法庭上,李天德面不改色,從容自若。因為他早已聽慣這類“大批判”詞句,他堅信:真理絕不是權勢的兒子。 “一時強弱在於力,千秋勝負在於理!”

就這樣,他在一九七五年,又寫出了《獻國策》…… 李天德是一個受盡磨難的小“右派”。可是,正是在多年的磨難中,他的思想之劍越磨越鋒利。 他的冤案終於在雨過天晴時得以平反。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李天德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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