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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第十八章“右派”們的不幸

反右派始末 叶永烈 3143 2018-03-14
毛澤東曾說: “現在有些右派死不投降,像羅隆基、章乃器就是死不投降。”② 羅隆基和章乃器,是兩個“死不投降”的“右派分子”。 儘管羅隆基“死不投降”,畢竟他是“大右派”,是“頭面人物”,所以他在成為“右派分子”之後,雖然被撤去森林工業部部長的職務,但仍保留全國政協委員的頭銜。他沒有被送往北大荒勞改,依然住在北京乃茲府那寬敞的公館裡。只是他的工資從四級降到九級。按照九級的級別,他沒有轎車,沒有司機了。 他和浦熙修斷絕了來往。他沒有妻子,沒有子女,孤苦伶仃地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大院裡。 章伯鈞也被撤銷了交通部部長職務,從三級降到七級。不過,按照七級的級別,他還有小轎車。章伯鈞住的四合院,比羅隆基大一倍,還有個小花園。他和妻子李健生以及子女住在一起,比羅隆基要好得多,但是也終日悶悶不樂。

全國政協有個聯絡委員會,共有二十五位聯絡委員。他們注意到章伯鈞、羅隆基的苦悶,認為應該派一個聯絡委員跟他們聯絡。 派誰去呢? 誰都不敢去!因為當年陳新桂被打成“右派分子”,其“頭銜”便是“章羅同盟的聯絡員”。 只有一人自告奮勇,願意聯絡羅隆基。此人便是羅隆基當年留美的老同學、全國政協委員趙君邁。 可是,無人敢聯絡章伯鈞。 “乾脆把章伯鈞也分配給我,由我聯絡章、羅兩人。”趙君邁對中共中央統戰部副部長龔飲冰說。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我在北京陸軍總院見到了正在住院的八十五歲高齡的趙君邁先生。他笑著對我說:“我真的成了'章羅聯盟'的聯絡員!” 趙君邁穿著病號衣,披著軍大衣,接受我的採訪。他的聽覺很差,戴著耳機跟我談話。就在這次採訪後不久,他便去世了。

趙君邁生於一九零一年,湖南衡山人。他自費到日本上高中。一九二二年留學美國。在美國結識羅隆基。趙君邁學的是橋樑工程。 趙君邁記得,那時羅隆基組織“大江會”,他對政治不感興趣,不參加。他熱心於體育。所以,他罵羅隆基是“臭政客”,而羅隆基則譏他為“武俠”…… 那時,趙君邁作為聯絡員常常登門拜訪羅隆基和章伯鈞,跟他們聊天,為他們解悶。趙君邁跟羅隆基無話不談。他對羅隆基說,到底還是“武俠”不錯,“反右派”反不到“武俠”頭上,倒是你這“臭政客”倒楣。羅隆基一聽,哈哈大笑。這是羅隆基成為“右派”後,難得聽見的笑聲。 趙君邁注意到,羅隆基往日愛穿西裝,打成“右派”後卻常穿中山裝。 經趙君邁提議,邀集幾位老友,輪流聚餐,在餐桌上聯絡感情。每一次聚餐,不論在北京的和平賓館還是四川飯店,章來羅也來。這麼一來,被打成“章羅聯盟”之後,章與羅倒常見面,常聯絡——他們已經沒有什麼可爭,沒有什麼可吵的了。

羅隆基沒有車,通常是章伯鈞用車去接他,一起去飯店。有時,羅隆基外出要用車,就打電話給章伯鈞借車。 原中國民主同盟中央委員劉王立明,康有為的女兒康同璧以及她們的女兒,還有黃紹竑,也常常參加聚餐。大家一起談天氣,談種花,邊吃邊聊,話題漫無邊際,不過幾乎不願涉及政治。羅隆基雖然還是那樣的脾氣,但是說話比起過去要謹慎多了。 羅隆基和章伯鈞都不抽煙,不喝酒,無法借酒澆愁,只是藉聚餐驅除那可怕的孤獨感。 偶然間,他們說起章乃器,說起梁漱溟……他們對老朋友充滿思念之情。章伯鈞對於章乃器、梁漱溟的“硬”,表示佩服。 一九六一年,全國政協曾組織參觀團去江西、湖南,羅隆基和趙君邁、黃紹竑、康同璧以及女兒一起前往。他們曾上了廬山。但是章伯鈞沒有去。

羅隆基去江西時,曾想回故鄉安福看看,後來思前顧後,沒有去。 羅隆基是在“文革”前夕去世的。去世的前一天晚上,他還和聯絡員趙君邁在一起。趙君邁對筆者說,那是一九六五年十二月六日晚上,羅隆基在家裡設宴,與幾位朋友聚餐。來者除了趙君邁之外,還有劉王立明和女兒劉煒等。 羅隆基請廚師做了涮羊肉,為朋友們驅寒。他還拿出一瓶殷紅的北京葡萄酒,斟入一隻只江西景德鎮瓷杯。大概有點興奮,他開了酒戒——本來,他患心髒病,已與酒“絕緣”。 飯足酒餘,他還到不遠的東四——劉王立明家中聊天,直至夜十一時,這才回家。那時他還一切正常。 翌日八時,一位五十來歲的老護士來羅隆基家上班。羅隆基那時雖為“右派”,仍有護士照料他的健康。這位護士白天來上班,晚上回家。羅隆基患有糖尿病,每天要注射兩至三次胰島素。

護士進屋,敲了敲羅隆基臥室的門,不見動靜。往日,羅隆基總是答應說:“請進!” 護士又敲臥室的門,仍不見動靜。她等了片刻之後,只得輕輕地推開了房門。 護士往屋裡一瞧,發出“啊”的一聲驚叫,被子掉在地上,他斜著臥於床上,臉朝下,右臂伸向地板。 護士奔了進去,撳亮電燈,發覺地板上撒落著幾片硝酸甘油片。那是治療心絞痛的急救藥,發病時含一片於舌下,一兩分鐘之內便可使冠狀血管擴張而獲救。他患此症,總是隨身帶著救命之藥硝酸甘油片。這次,大概是夜裡發病,他掏出硝酸甘油片時失手落於地上,他伸手去取,卻因心力交瘁而無法完成這“舉手之勞”的動作,終於垂下了手臂… 護士摸了一下他的前額,發覺尚有餘溫,當即撥電話給北京醫院。

急救車把他送入北京醫院搶救。經註射強心針之後,他仍毫無反應。 就這樣,他孑然一身,離開了人世。他沒有妻子,沒有子女,他的親人是年邁的母親和從鄭州匆匆趕來的同父異母,比他小十六歲的弟弟…… 羅隆基去世後,弟弟羅兆麟曾要求摘去羅隆基的“右派分子”帽子,希望不要把帽子帶到棺材裡去。羅兆麟的要求遭到拒絕,因為“經組織說明羅隆基所犯錯誤一直沒有悔改表現,不能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為此,羅兆麟受到了批評,“承認自己認識水平低,沒有和右派劃清敵我界線。” 為此,中國民主同盟中央辦公廳於一九六六年二月三日給羅兆麟的工作單位發去公文,題為《關於羅兆麟同志來京處理其四哥右派分子羅隆基後事的一些情況》。公文指出:

因羅隆基是右派分子,其骨灰一時難以找到適當的存放地點,因此,暫時存放在火葬場的一間臨時存放處,等組織上考慮決定後再作處理。羅兆麟父子對此事表示很不滿意。從存放處回來以後連聲嘆氣說:“慘啊!慘啊!”他向民盟組織再三提出要求,在他離京之前,妥為安置其哥的骨灰。最近來信又提出盡快安置他哥的骨灰問題。 ① 在一九八零年,羅隆基雖然仍被列為全國中央級五名不予改正的“右派分子”之一,後來還是以一定的方式為他恢復政治名譽。 那是在一九八六年十月十四日,中國民主同盟中央委員會召開了“紀念民盟創建人、著名愛國主義戰士和政治活動家羅隆基誕辰九十週年座談會”。中共中央統戰部部長閻明復出席了會議。 閻明復說:

今天中國民主同盟中央在這裡舉行座談會,紀念中國民主同盟的創建人和領導人之一、著名的愛國民主戰士和政治活動家羅隆基先生誕辰九十週年,緬懷他對我國民主革命和社會主義事業作出的貢獻。我代表中共中央統戰部向今天座談會的主辦者——中國民主同盟中央致意,並向羅隆基先生的親屬表示親切問候。 閻明復歷數羅隆基一生的功績: 在青年時代創辦並主編《新月》雜誌,因發表反對國民黨一黨專政的言論而遭逮捕; 一九三二年以後,擔任天津《益世報》主筆,發表大量抗日文章; 皖南事變後,參與發起創建中國民主政團同盟(後改組為中國民主同盟),“同國民黨反動派進行英勇的鬥爭”; 至於抗日戰爭勝利之後,羅隆基與中共並肩作戰,閻明復列舉大量事實,稱羅隆基“為新中國的建立作出了貢獻”;

此後,羅隆基又“為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和中國人民保衛和平事業作了許多有益的工作”。 在列舉了羅隆基的諸多貢獻之後,閻明復用很小心、拘謹的調子,提及了一九五七年: “羅隆基先生在他一生的奮鬥中有過曲折,五十年代後期曾有過嚴重錯誤,但是,他能接受真理,努力總結自己的經驗和教訓。縱觀羅隆基先生的全部歷史和全部工作,總的來說,他是愛國的,進步的,為我們民族和國家做了好事,是值得我們紀念的。”① 閻明復是以中共中央統戰部部長的身份發表講話的。因此,他的這一講話,是表達了中共對於羅隆基的一生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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