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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劉紹棠成為青年作家“墮落”的“典型”

反右派始末 叶永烈 4798 2018-03-14
本章一開始,就提及劉紹棠在一九五七年是“共和國成立以後成長起來的青年作家的反黨典型”的代表人物。 在五十年代初,劉紹棠便以“神童作家”而聞名全國。和王蒙一樣,劉紹棠是早熟的文學奇才: 劉紹棠在一九三六年出生於河北通縣儒林村。 十三歲時劉紹棠就進入“儒林”——在《北京青年報》發表第一篇作品。 一九五三年發生奇蹟——在這位十七歲的高中生的語文課本里,那課文竟是他的作品!因為他的短篇小說《青枝綠葉》一九五二年在《中國青年報》上發表之後,很快就被收入了高中語文課本。 也就在這一年,劉紹棠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也就在這一年,劉紹棠出版了第一部小說集…… 毀隨譽至。一九五七年,二十一歲的劉紹棠在“大風大浪”中沉沒!

據筆者“掃描”一九五七年的報刊,內中光是令人尊敬的文學大師茅盾先生所寫的批判劉紹棠的文章,就達四篇之多! 這四篇是: 《劉紹棠的經歷給我們的教育意義》,《中國青年》一九五七年第九期; 《關於寫真實和獨立思考》,《中國青年報》一九五七年八月十六日; 《公式化、概念化如何避免? 》,《文藝學習》第九期; 《我們要把劉紹棠當作一面鏡子》,《人民日報》一九五七年十月十七日。 另一位文學大師老舍先生所寫的《勗勉青年作家》,也不指名批判了劉紹棠。 最為令人震驚的是,周揚在那篇“宏文”《文藝界的一場大辯論》中,批判劉紹棠的篇幅,僅次於丁玲! 劉紹棠曾這樣回憶周揚最初對他評語“不知天高地厚”的來歷:

“不知天高地厚”,是五十年代周揚對我的評語。 那時,我在團中央,一向童言無忌;到了文藝界,也就不知忌口。周揚是代表黨主管文藝工作的最高領導人,在文藝界令人十分敬畏。我的放肆,給他留下不良印象。 十八歲那年,一次座談會前,周揚招手叫我走過去,問我是哪里人。我答是通縣的。他便問我讀過李卓吾的著作沒有。 明末大學者李卓吾,晚年流寓通州,遭讒被捕,獄中自殺,埋葬在通州北關外。我知道李卓吾其人其事,但並未讀過他的著作。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便據實相告。 “你這個通縣人,怎麼連李卓吾的著作也沒有讀過呢?”周揚陡地變臉,聲嚴色厲喝道。 周揚是周瑜的後代,也是美男子。發起脾氣,亦如其先祖的玉面生威,盛氣凌人。

其實,不光是周揚稱劉紹棠“不知天高地厚”,茅盾也是這麼說: 在《劉紹棠的經歷給我們的教育意義》文中,我說過:“劉紹棠的反黨經過,正如丁、陳反黨集團的主要成員丁玲、陳企霞、馮雪峰等,有其基本類似之處。”這就是嚴重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驕傲自滿,對黨鬧獨立,覺得黨限制了他們的發展,覺得黨干涉了他們的自由,這樣當然發展到反黨)和資產階級的唯心主義的文藝思想。這篇文章寫得早一點,現在看了更多的揭發劉紹棠的材料,我覺得劉紹棠還多一個特點,就是:無知(生活經驗、文藝知識、一般文化知識都是很貧乏的)而又狂妄。 “不知天高地厚”,這句話對他說是合適的。 ① 茅盾稱劉紹棠“墮落”了。茅盾寫道: 劉紹棠一方面無知得很,一方面狂妄得很。這種不老實,不踏實的作風,都不是一個青年作者所應有的。一個青年犯了這種毛病,一定要毀滅自己!開這樣的批判會,是指出他的病根來,挽救他。

劉紹棠的墮落過程,讓我們注意到培養青年作家的一些問題。 ② 令人驚訝的是,在一九七九年,茅盾先生在出版論文集時,還把批判劉紹棠的兩篇文章收入集子。就在集子出版之後不久,劉紹棠得以“改正”。茅盾先生託人向劉紹棠表示歉意。後來,在那本集子再印時,茅盾抽掉了那兩篇批判劉紹棠的文章。 劉紹棠的“不知天高地厚”,在於大鳴大放時,他竟敢提出對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進行“修正”! 從維熙當年也是青年作家,後來也被打成“右派”。他是這麼回憶的: 紹棠善飲,幾杯熱酒下肚之後,天之驕子的神態脫穎而出:“別的還有什麼?我們都是共產黨培養出來的青年作家,還能對黨懷有二心?該說就說,該寫就寫。比如,對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就該提出修正意見。”①

其實,劉紹棠所謂的對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修正”,無非是指毛澤東的文藝思想應該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展,對於已經過時的“策略性理論”(即某些具體做法),不應守舊地、片面地、機械地執行。 劉紹棠把他的見解,寫入紀念《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十五週年的文章中。 這下子,劉紹棠闖了大禍。因為他確實“不知天高地厚”!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被奉為中國的文藝方針,怎可進行“修改”? ! 連郭沫若都對劉紹棠動怒了。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郭沫若在北京首都劇場批判劉紹棠時,大聲呵斥劉紹棠: “劉紹棠狂妄至極,把馮雪峰不敢說出和不敢寫出的話,說了出來,寫了出來!” 郭沫若還引用民諺批判劉紹棠:“十歲的神童,二十歲的才子,三十歲的庸人,四十歲的老而不死。”

小小的二十一歲的青年作家劉紹棠,連遭周揚、郭沫若、茅盾、老舍這樣四位“重量級”的文學主帥的批判,幾乎被“踏平”了! 小小的劉紹棠,也就被隨意醜化。種種不實之詞,朝他飛來。內中最為聳人聽聞的是,所謂劉紹棠“要為三萬元而奮鬥”。這個謠言,就像關於丁玲的“一本書主義”一樣,傳遍了全國。 三十二年之後,當事者從維熙的回憶,這才澄清了事實的真像: 我愚笨而懦弱,儘管也想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更好一點,但總是不成功。我思想方法上至今仍有一條劣根,遇事過多地為對方著想。那天,在會上我這個毛病再次暴露。在一些文友發言批判之後,我游離開政治話題,給紹棠生活上提出揭發。我結結巴巴地說:“他在《田野落霞》這篇小說中,寫黨的干部風紀敗壞。我曾問過他是否有這等事?他說在運河邊上出現過大姑娘溺嬰,是生活的真實。”我又說:“在北京的青年作家中,只有劉和我不拿工資靠稿費生活。有一次在閒談中,我和他都深感一邊寫作,一邊還要考慮飯碗,心神很不安定。劉說如果能有三萬元的存款當後盾,利息夠吃飯穿衣的,心就能踏實下來,有條件去長期深入生活了。不然,心裡總有後顧之憂,影響寫作的精雕細刻。”我還說:“有一次,劉患腸炎,考慮到可能是村里食物不潔造成的,便帶了些饅頭下鄉。”會議主持人當即指出我只說芝麻,不說西瓜;只談生活,不談政治。我落了個態度惡劣,包庇右派分子劉紹棠。但是,沒過幾天,這些“芝麻”在報紙上都被放大成了“西瓜”。報導這個會議的記者,以《從神童作家到右派分子》為題,妙筆生花地裁取了所需,把紹棠談及的有三萬元存款就能安心生活、安心寫作之說,聳人聽聞地變成了“劉紹棠揚言要為三萬元而奮鬥”。把他患腸炎,帶饅頭下鄉之事,寫成了“下鄉常常挎一籃饅頭”,並說“他和從維熙等墮落到專門愛談'大姑娘在河邊私生孩子'云云”。這篇文章,後來變成對青年進行教育的活教材,四處流傳,殊不知這是下等記者斷章取義之劣行。至今,這位記者尚在人世,真不知他有無對紹棠的負罪之感。 ①

這種把“芝麻”放大成“西瓜”的伎倆,害苦了劉紹棠。千千萬萬的讀者信以為真,就連茅盾先生也兩次引用劉紹棠“挎著一籃饅頭”下鄉的“典型事例”,對劉紹棠進行批判。 一九五七年十月十七日,《人民日報》發表評論員文章《從劉紹棠的墮落吸取教訓》中,也這麼說: “他在北京買了房子住下來做'專業作家',偶爾下鄉,要自己帶伙食去,因為他吃不下鄉下的飯菜了。” 所謂“要為三萬元而奮鬥”,其實也跟“他在北京買了房子”有點關係。劉紹棠在北京中南海附近買了座小院,這倒是事實。那是一九五六年春,劉紹棠的妻子生了孩子,他決定在北京買房子。一九五七年,他在北京買了一座三合院,自然在文藝界引起小小的“轟動”。這樣,謠言“要為三萬元而奮鬥”一傳出,也就有許許多多人信以為真了……

不過,劉紹棠細細開列他在那時的稿費賬,買座房子確實不算什麼。這是因為在“反右派運動”前,作家的稿費標準與當時的物價相比,遠遠高於現在。 那時,小說稿酬每千字分別為二十元、十八元、十五元。出書時,依照蘇聯方式,三萬冊為一個定額,每增加一個定額便增加一倍稿費。那時的書的種數不多,所以每種書的發行量也就相當大。 劉紹棠說,他的中篇小說《夏天》,十一萬字,每千字十八元,印了十萬冊,四個定額,相當於每千字七十二元,收入八千元——即便按稿費的絕對值來說,也比現在的稿費標準高得多。 劉紹棠的《瓜棚記》,印了十七萬冊,六個定額,稿費標準高達每千字一百零八元! 那時的房子不貴。劉紹棠買的房子,住房五間,廚房一間,廁所一間,堆房一間,並有五棵棗樹、五棵槐樹,也只不過兩千元!也就是說,劉紹棠的一篇十一萬字的中篇小說《夏天》,就可以買四座這麼大的三合院!今日作家的同樣字數的中篇小說的稿費,恐怕買商品房的一個平方米都不夠!

小小年紀的劉紹棠,顯眼地買了那麼一座三合院,記者們進進出出採訪,紛傳劉紹棠買房子,那“為三萬元而奮鬥”的謠言,也就不脛而走了。 就在劉紹棠買了房子一個月後,他就被劃人“右派”之列了。劉紹棠不由得怪那房子的“風水”不好。據云,三間南房,兩間東廂房,一間西廂房,這樣的“麼二三”格局為“風水”之大忌。 從一九五七年劃為“右派”,到一九七九年“改正”,劉紹棠蒙塵二十二年。在這座老房子裡,劉紹棠住了三十三年。 他不由得自嘲,應了郭沫若的話: 我的大半生的遭遇,真被郭老言中了。 從二十一歲劃右到四十三歲“改正”,我回鄉務農,體力和技能不如一個小腳放足的老太太,貨真價實是個庸人。四十三歲“改正”之後,拼命乾了九年,五十二歲中風病倒,但並未病故,正是“老而不死”。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我是神童老矣,“飯”也不能。因為我是糖尿病患者,又因糖尿病而引發中風;必須嚴格控制飲食,每餐只許吃一兩米麵。 ① 在一九五七年,除了流沙河、劉紹棠之外,一大批年輕有為的作家被錯劃為“右派”,浪費了可貴的青春時光。內中有: 王蒙,由於毛澤東曾在《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的演講中,說過關於王蒙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的好話(後來《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正式發表時刪去),所以他的“右派”問題遲遲難定。在內部名單上,王蒙被劃了“右”,又推翻了。所以我注意到一九五七年八月二十七日《人民日報》發表批判馮雪峰的報導中,在作“批判”發言的名單中,居然有王蒙。在批判劉紹棠時,作“批判”發言的也有王蒙。這表明那時他還算“正面角色”。不過,終究在劫難逃,王蒙還是劃“右”,他“流放”新疆。 “改正”後連連推出佳作,連連獲獎。他出任文化部部長、中共中央委員; 白樺,他和葉楠乃孿生兄弟,皆為作家。白樺原名陳佑華,葉楠原名陳佐華。筆者曾開玩笑地對白樺說,你叫“佑華”,大抵命中註定要成為“右派”。白樺是一位早熟而富有才華的作家。他只比我大十歲,但是我在上中學時便看了他寫的電影《山間鈴響馬幫來》,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白樺在“改正”後,小說、詩、電影、散文,數管齊下,成績斐然。內中電影《苦戀》,曾震動海內外; 陸文夫,在江蘇組織“探求者”文學月刊社,提出“大膽干預生活,嚴肅探討人生”,小說《小巷深處》、《平原的頌歌》打成“毒草”,他被劃“右”。他稱“反右派運動”是“知識分子的災難”。 “改正”後連出佳作,成為江蘇文壇的主帥; 高曉聲,也是因“探求者”而獲罪。 “改正”後以擅長寫農村題材而享譽中國文壇。 從維熙,劃“右”後以至入獄。 “改正”後,寫出許多反映勞改痛苦生活的力作《大牆下的紅玉蘭》、《第十個彈孔》、《獻給醫生的玫瑰花》等等,深受讀者讚譽; 張賢亮,因長詩《大風歌》劃“右”。 “下放”到寧夏南梁農場當農業工人。 “改正”後寫出《牧馬人》、、等廣有影響的作品; 此外,詩人邵燕祥,作家鄧友梅、李國文、宗璞、阿章、耿龍祥……都是在文學之花剛剛綻放之際,在一九五七年受到霜打雪殘。 我記得,在上中學時,我是站在新華書店裡,看完鄧友梅的小說《在懸崖上》,那“藍皮猴”給我難忘的印象。後來,我很吃驚地從報上得知《在懸崖上》是“大毒草”,我真不知這小說怎麼會有“毒”?待我步上文壇,在北京見到他,方知他只比我大九歲——在一九五七年,他不過二十六歲而已,就被打成“右”字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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