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反右派始末

第93章 王造時博士成了“檢討博士”

反右派始末 叶永烈 3602 2018-03-14
在上海,另一位和羅隆基有著同鄉、同學之誼的,是王造時。毛澤東在上海幹部會議上,也點了王造時的名。 陳仁炳、彭文應被作為“章羅聯盟”在上海的“首要分子”而批判。王造時則無黨無派,屬無黨派人士。 在“反右派運動”之前,比起陳仁炳、彭文應來,王造時的知名度要高得多,因為王造時是當年的“七君子”之一: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國民黨當局在上海逮捕了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的領袖沈鈞儒、章乃器、鄒韜奮、李公樸、史良、王造時、沙千里七人,隨後移解蘇州羈押。消息傳出,全國為之震怒,史稱“七君子事件”。 鄒韜奮先生曾在他的《經歷》一書中,這樣描寫過當時的王造時: 我們的“難兄難弟”裡面有一個胖弟弟——王博士。這個胖弟弟的樣子生得那樣胖胖白白,和藹可親!他的性情又是那樣天真爛漫,篤實敦厚!凡是和我們這個胖弟弟做過朋友的,想都能得到這樣印象吧。

我第一次和造時見面,比認識乃器的時候遲了一半,是在五年前;但是他來看我的情形,卻有些和乃器的相類。那時他正在光華大學做文學院院長,為著要替他的《自由言論》半月刊辦理登記的問題,特到生活周刊來和我商量。後來在蔡孑民先生等所領導的民權保障同盟開大會的時候,才第二次和他見面。此後沒有機會碰著,一直到前年(一九三五年)年底上海文化界救國會開成立大會的時候,他扶病到會,剛巧坐在我的旁邊,我們才第三次見面。他對我說,國難嚴重到這地步,他雖有病,也不得不勉強來參加。他在會場上還起來說了幾句激昂慷慨的話;他說要起來組織救國會,先要有準備進監牢的決心,現在他自己果然進監牢了。 鄒韜奮對王造時的品德,非常讚賞。他寫了一段十分深刻的評價:

王博士屢有做官的機會,但是因為忠實於他自己的主張,不肯隨便遷就,寧願過清苦的生活,行其心之所安,這是很值得敬佩的。 鄒韜奮稱王造時為“王博士”,是因為王造時從清華學校畢業後,一九二五年赴美國威士康辛大學留學,一九二九年獲政治學博士學位。 作為“七君子”之一的王造時,站在左翼知識分子的陣營之中。在國共兩黨的鬥爭中,王造時是中共的盟友,他甚至被國民黨特務列入暗殺名單。他在一九三三年加入宋慶齡、魯迅等組織的中國民權保障同盟,一九三五年任全國各界救國會常務理事兼宣傳部部長。 王造時和羅隆基的友誼頗深。他在其《自述》中,曾有一段頗有興味的描寫: 一九四八年三月十九日,王造時和羅隆基一起在上海福州路杏花樓出席田漢五十壽辰聚餐會。散席時,羅隆基和王造時一起走出大門。羅隆基問王造時往哪裡走?王造時說,向右走,就會走到黃浦江中去;中間向前,走到馬路中心,會被汽車壓死;還是向左轉,走到跑馬廳那邊去吧。

羅隆基一聽王造時這番關於“左、中、右”別有風趣的話,會心地笑了…… 雖說王造時“向左轉”,可是在一九五七年,他還是被打成“極右派”。只要翻一翻當時的上海報紙,一行行大字標題觸目驚心: 六月十七日,《上海法學界反駁王造時》; 六月十八日,《上海法學界人士列舉事實,揭露王造時的居心不良》; 六月二十三日,《不獲全勝,決不收兵上海高校反右派鬥爭聲勢浩大王造時、徐仲年等遭到迎頭痛擊陷於孤立》; 六月二十六日,《質問王造時》; 六月二十七日,《王造時代表誰的利益? 》; 六月二十九日,《復旦師生警告右派分子要王造時等認真檢查老實交代》; 七月四日,《復旦反右派鬥爭聲勢浩大王造時假檢討當場被揭穿》,《看王造時現形記》;

七月九日,《工人的血養肥了王造時》; …… 其實,王造時的所謂“右派”言論,是對中共的既善意又深刻的批評: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和“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道理,大家當然懂得,實行卻不太容易。拿一個或許是不倫不類的比喻來說,做唐太宗固然不易,做魏徵更難。做唐太宗的非有高度的政治修養,難得虛懷若谷;做魏徵的非對人民事業有高度的忠誠,更易憂讒畏譏。我想,現在黨內各級幹部中像唐太宗的可能很多,黨外像魏徵的倒嫌其少。 ① 面對著猛烈的批判,王造時爭辯著,反駁著。一九五七年七月四日上海《文匯報》便這樣報導王造時在復旦大學批判會上的發言: “在這次反右派鬥爭運動過程中,說我是反黨反社會主義,我是難於接受的。因為我認為我是在向黨提意見,想幫助黨改進我認為不滿的地方。我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企圖。我擁護黨,擁護社會主義……”

然而,在那“左”星高照的年月,王造時的辯解,被淹沒在“大批判”的洪流之中。 筆者於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二日、十四日、十七日三度採訪了王造時夫人鄭毓秀。 她出示一大疊王造時的“檢討書”手稿,令我非常震驚。據告,王造時在寫“檢討書”時,夾了一張復寫紙,留了一份底稿。這些底稿是在“文革”後退還“抄家物資”時交到鄭毓秀手中的,但是已經佚散甚多。 這些殘存的“檢討書”,我按時間順序,編成了以下很不完整的目錄。從這份目錄中,可以看出,“王博士”已成了一位“檢討博士”。有的“檢討書”甚至長達萬字,以至足以出一本《王造時博士檢討文集》: 一九五七年八月十日《第二次檢查》; 一九五七年八月十四日《在文化俱樂部的檢查》;

一九五七年八月二十四日《在上海市二屆二次人代會預備上的檢查》;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一日《懇切申請下鄉參加體力勞動改造自己》;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十八日《交代撕毀來信的經過》;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我的懺悔》; 一九五八年一月十七日《我懺悔我的罪行》; 一九五九年一月二十日《改造規劃》; 一九五九年四月二十六日《學習〈實踐論〉的小結(對照檢查)》; 一九五九年六月十日《學習〈矛盾論〉的小結(對照檢查)》; 一九五九年七月十六日《社會主義學院學習總結(六班二組王造時)》; 一九五九年九月六日《思想匯報——對黨的感情的變化》; 一九五九年九月六日《改造規劃》; 一九五九年九月二十日《思想匯報——關於三件事》;

一九五九年九月二十六日《兩年來的自我改造》;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六日《思想匯報——在反右傾鼓幹勁運動中的感受》;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八日《思想匯報——鼓足乾勁,加緊改造,爭取不戴右派帽子過年》;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半年來的思想小結》; 一九六零年一月十四日《思想匯報》; 一九六零年一月二十一日《在社會主義學院鑑定會上的發言》; 一九六零年十一月十五日《摘帽後的思想匯報》; 一九六零年十二月十八日《思想匯報》;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六日《摘掉右派帽子以來的思想小結》 …… 王造時不幸連著不幸。家庭的不幸和政治的不幸,一起煎熬著他: 他的原配夫人朱秀芳於一九五六年病逝;

長子王鈞陶,自一九四六年起患精神病; 次子王鈞樞,北京大學西語系學生,自一九五六年起患精神病,一九六九年初去世; 長女王海若,一九四九年三月在上海加入中共,一九五零年被勸退黨,一九五五年開除公職,一九五九年去世; 次女王海容,因兄姐都命運坎坷,所以她最受王造時寵愛。不料,一九五七年正在復旦大學物理系讀書的她,因父親王造時成了復旦大學的“大右派”,同情父親的她竟然也被打成“右派分子”!她於一九七三年去世。 王造時被打成“極右派”之後,送往上海市郊顓橋,一邊勞動,一邊“反省”。在顓橋,王造時陷入極度的痛楚之中,因為上海精神病院恰好在顓橋,而他的兩個兒子正在那裡住院!他不時前往探視,每一回都唉聲嘆氣而歸。打成“右派”後,王造時降級降薪,而兩個兒子住院,那醫藥費對他來說,是沉重的負擔。所以,在上海的“右派”之中,王造時是態度“最好”的。他不斷地寫“檢討”,為的是早一點摘掉帽子,早一點擺脫經濟窘境……

一九六零年九月二十九日,王造時終於摘掉了“右派”帽子。 他在顓橋“學習”時,結識了“右派同學”李康年。李康年因提出“定息二十年”而被打成“右派”。李康年非常同情王造時的遭遇。李康年把自己的外甥女鄭毓秀介紹給王造時。這樣,王造時在一九六一年和鄭毓秀結婚,從此總算有了溫暖的家。 王造時剛剛喘了一口氣,“文革”風暴又把他捲入痛苦的深淵。作為“摘帽右派”,理所當然成為“文革”的第一批衝擊目標。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一日,王造時遭到第一次抄家。九月二十二日,又遭抄家,並被隔離審查。此後整整四十二個晝夜,王造時被輪番批鬥。十一月二日,他甚至被關入看守所! 一九七一年八月五日,王造時慘死於冤獄之中,終年六十八歲。

鄭毓秀用顫抖的手,打開一隻包袱給筆者看: 裡面的一雙棉襪,打了四五個補丁,是王造時獄中遺物; 一把斷了把的塑料匙上接著一段牙刷柄,是王造時在獄中每日三餐所用的; 一隻舊搪瓷缸裡殘留著血跡,是王造時臨終咯血所留下來的! 堂堂“七君子”之一的王造時,因一九五七年之禍,如此悲慘離世,令人愴然涕下…… 王造時自稱“高樓病客”,在一九五八年八月十六日曾寫了一首詞,道出心跡,現錄於下: 誰念高樓病客,輾轉呻吟,獨抱一天岑寂。最怕窗外風狂雨驟,把楊柳摧折。夜沉沉,萬家燈火明滅,更那堪今夕正是斷腸時節。嗟往事難忘,中枕盡濕。恨人間,歡少苦多。舊怨未去,新愁又織。百般心情,自別後,向誰訴說。風流人物阻,悵望有如千山萬水隔。但願艱危歷盡,東風帶來消息。待從頭,重收拾,相攜手,報祖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