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反右派始末

第65章 “能幹的女將”浦熙修委屈求全

反右派始末 叶永烈 5247 2018-03-14
在羅隆基陷入“大批判”的火力網之中的時候,浦熙修這位“能幹的女將”也成了醒目的目標。 浦熙修,人稱“浦二姐”。她的父親浦友梧,是江蘇省嘉定縣(今屬上海市)人氏。由於浦友梧後來供職於北京的北洋政府交通部,便於一九一七年舉家北上①。 浦友梧娶妻黃氏,生三女一子:浦潔修,浦熙修,浦安修,浦通修。浦熙修排行第二,故有“浦二姐”之稱。 浦氏三姐妹走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 浦大姐浦潔修,留學德國,走上化學研究之路。她的丈夫杜春宴也是化學家。 浦二姐浦熙修,初學丹青,後學中文,走上記者之路。她最初和中學教師袁子英結婚,生一子一女。她在一九四七年和袁離婚。 浦三姐浦安修,加入中共,走上紅色之路。她在延安認識了彭德懷,結為伉儷。

弟弟浦通修也來到延安,走上紅色之路。 浦熙修在一九三九年成為重慶《新民報》記者。她富有正義感,筆鋒潑辣,成為重慶著名的左派女記者。 一樁小事,充分顯示了浦熙修的敏銳、機智和勇敢: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軍偷襲了美國海軍基地珍珠港,同時轟炸了香港。頓時,大批“高等華人”爭購飛機票,逃往大後方重慶。浦熙修在重慶機場採訪,見到孔祥熙之妻宋靄齡款款走下飛機,手中抱著一支狗,身後跟著一群狗。然而,她又注意到,當時已經“下野”了的王雲五,在機場一角眼巴巴地望著飛機,未曾接著他的夫人。於是,浦熙修發了宋藹齡的狗坐上飛機以及王雲五的夫人未曾坐上飛機的兩條消息。送審時,兩條消息各歸各,檢查官未加註意。等到兩條消息一起見報,頓時便轟動了山城重慶!

浦熙修在重慶加入了中國民主同盟。她跟周恩來、鄧穎超很熟。周恩來和鄧穎超曾對她說:“你是我們的親戚。”① 也就在重慶,浦熙修結識了羅隆基。那是在一九四六年初,政治協商會議在重慶召開。浦熙修竟立下雄心,在為時二十二天的會議期間,遍訪三十八位政協代表,為每一位政協代表寫一篇專訪。須知,這三十八人,都是黨政要人、名人、忙人,有的不易見,有的不願談。她卻說得出,做得到。既采寫了共產黨的周恩來、董必武、王若飛、葉劍英、吳玉章、陸定一、鄧穎超,也采寫了國民黨的孫科、吳鐵成、陳布雷、陳立夫、張厲生、王世傑、邵力子、張群,還采寫了郭沫若、沈鈞儒、黃炎培、章伯鈞……當她採訪政協代表羅隆基時,第一次認識了他。不料,兩人越談越投機,彼此產生了傾慕之情…“

抗日戰爭勝利之後,一九四六年四月,浦熙修隨《新民報》社一起遷往南京。 浦熙修不斷報導南京政府鎮壓學生的血案。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六日深夜,當她正在寫《南京政府的最後掙扎》,國民黨特務將她逮捕入獄。 直至南京政府代總統李宗仁向中共求和,這才被迫釋放政治犯,浦熙修獲釋。 對此,費孝通曾作如下回憶: 她是個勇敢剛強的人。我們曾經一起訪問過南京。這裡曾是她的戰場,投向國民黨反動派最及時和最猛烈的匕首。也因此,她沒有逃脫入獄的厄運。我們曾一同去參觀還保留下來的那個牢獄。她曾詳細地告訴我,怎樣半夜裡聽到戰友被提出去拷問,睜著眼,豎著耳等候,天明還不見回來。她是有名有姓的告訴我這些英雄故事,可惜今天我已無法追憶,我只記得她是在南京解放前國民黨反動派對革命先烈進行大屠殺的前一刻被營救出來的極少數中的一個。她頂住過反動派的嚴刑威脅,她頂住過社會上的流言蜚語,她也頂住了烏雲壓城時莫須有的罪名。她不是個軟弱的女性。只有善良的人才真正是堅強的人。 ①

一九四九年六月,浦熙修和羅隆基等一起從上海前往北平,出席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在天安門城樓上,周恩來把浦熙修介紹給毛澤東。毛澤東對浦熙修的名字很熟悉,當即說:“你就是坐班房的記者。”② 受徐鑄成之邀,浦熙修出任《文匯報》北京辦事處主任。辦事處在北京燈市口西口朝陽胡同。 也真巧,羅隆基到北京後,最初借住在北京飯店,後來被周恩來安排住在王府井大街一條名叫“乃茲府”的胡同十二號。這裡與《文匯報》北京辦事處不過一箭之遙。 羅隆基的住處,是一個大四合院,分為前院、後院,四周有遊廊,雕樑畫棟,氣勢不凡。此處原是清朝王府,後來成為國民黨大員蔣夢麟的私邸。羅隆基無妻無子女,獨自住這麼大的房子。政務院給羅隆基配備了兩名警衛、一名司機、一名廚師、一名秘書、一名護士。不過,這些工作人員,除警衛外,大都白天來上班,晚上回家。

這時的浦熙修,早已離婚,單身住在《文匯報》北京辦事處。 浦熙修和羅隆基在重慶時就很談得來,這時過從甚密,以至公開同居。他倆甚至在許多公眾場合同進同出。他倆同為社會名人,這樣同進同出,自然非常引人注目,流言蜚語襲向他倆。可是,他倆從不把這些流言蜚語放在眼裡。羅隆基毫不隱晦,稱浦熙修是他“十年來最親密的朋友”。 “反右派”打響以來,羅隆基和浦熙修同遭撻伐,而毛澤東所寫的《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應當批判》則把羅隆基和浦熙修聯繫在一起,成了所謂“羅隆基——浦熙修——文匯報編輯部”“這樣一個民盟右派系統”。 就在毛澤東的《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應當批判》發表的當天——一九五七年七月一日,浦熙修就遭到了激烈的批判。翌日的《文匯報》,發表瞭如下報導:

《浦熙修仍執迷不悟拒不交代本報北京辦事處職工昨天集會表示極大憤怒》 報導稱浦熙修為“右派分子”,而稱羅隆基為“右派野心分子”。 報導的內容,從以下小標題,就可以清楚看出: 羅隆基前兩天還打電話給浦熙修,想找她訂攻守同盟; 當人民日報開始反擊右派謬論以後,浦熙修居然為儲安平辯護; 浦熙修根本不願我報登左派言論,而執意使本報淪為右派分子反黨言論的講壇; 浦熙修要為儲安平打掩護,因為她和儲安平、章伯鈞、羅隆基串連在一起; 羅隆基用盡心機抬高浦熙修的政治地位從而達到操縱文匯報的陰謀; 為什麼浦熙修有許多事要和羅隆基“對證”一下呢; 浦熙修排斥黨的領導,北京辦事處始終沒有建立黨組織;

浦熙修在採訪工作中故意擴大羅隆基小集團在知識分子中的影響; “北大民主牆”一稿是根據浦熙修的指示、羅隆基的授意寫成的; 文匯報走上資產階級方問是徐鑄成的錯誤論點造成的。 浦熙修面臨著如此責難,曾進行抵擋。她說: “羅隆基是一心一意幫助黨整風,根本沒有什麼惡意。” 在民盟中央擴大座談會上,浦熙修當場為羅隆基辯解。她說: “我和羅隆基有十年的關係,但是文匯報卻和羅隆基沒有關係。文匯報只借羅隆基家裡請過一次客。” 她還說: “有人說,《文匯報》和羅隆基有關,這是不符合事實的。《文匯報》完全是一張人民的報紙,得到黨無限的關懷和幫助。去年十月復刊後的編輯方針也完全在中共中央宣傳部幫助下,徵求各方面的意見而製訂的。至於為什麼我們的報紙在最近一個短時期內走了資產階級的方向,我們報社內部正在深入檢查中,並且已得到了糾正。這是我要聲明的第一點。”

畢竟毛澤東以《人民日報》社論的名義所發表的《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應當批判》具有無比的政治威力。浦熙修這員“能幹的女將”陷入了困境。章伯鈞步步退卻,她也不得不步步退卻。 七月三日,浦熙修在強大的壓力之下,在民盟中央整風小組會上,交出了羅隆基給她的一些信件。當時的報導是這樣寫的: 浦熙修在會上宣讀了一些羅隆基給她的信,羅隆基在信中透露了對社會主義的集體生活的厭恨心情:今年四月二十五日,羅給浦的信中說:“在一個集體社會中,這般一切被動,叫生活真乏味”。一九五四年五月三十一日的信中說:“生活已機化,只有積極、毫無創造,這是我最大的缺憾。生不能與日月爭光,死只得與日月同朽,太可憐了。”…… 浦熙修被迫交出這些羅隆基寫給她的私人信件,這表明“反右派”所採用的手法,近似於“反胡風”——在“反胡風”時,就是以私人通信的信件作為“罪證”的。

當時,浦熙修說,羅隆基給她的信很多,但“一時還找不出來”,她將繼續尋找,交給民盟中央整風小組。 浦熙修終於找出了羅隆基寫給她的許許多多的信。這些原本是私人通信,如今都成了“政治砲彈”。 在批判羅隆基給浦熙修的這些信件時,還鬧了個小小的笑話。 羅隆基在給浦熙修的一封信中,有一段“觸目驚心”的話: “你不要以為無槍無彈就不能逼宮,錯踪複雜之勢,可變化無窮。假使你讀歷史,就知道王莽取得帝位,並未費一兵一卒。到了瓦解之勢已成,亂者一呼,天下四應。” 於是,羅隆基遭到“批判”,說他“想做王莽”,與章伯鈞一起,效法“匈牙利事件”。 其實,那是羅隆基在解放前寫給浦熙修的信,那段話是針對他支持李宗仁競選副總統而說的,怎麼能與什麼“匈牙利事件”、“章羅聯盟”扯在一起! ?

浦熙修表示,跟羅隆基要“劃清界線”,她作了這樣的表態: “我要共產黨,他們不要共產黨,我要走社會主義的道路,他們要走資本主義道路,那麼還有什麼共同之處呢?因此我必須和章伯鈞、羅隆基、儲安平等右派分子劃清界線,站穩立場,投入戰鬥。這場鬥爭對我來說是一個考驗,我相信能夠經受得住這個考驗。” 浦熙修交代了她和羅隆基之間的關係: 一九四九年解放後,我曾經要求申請入黨,羅隆基大不贊成。他和我的一個朋友說:“一張床上怎麼能睡兩個黨派的人。”因為我們相識後,卻曾抱著個結婚的願望,雖然至今沒有結婚。 解放幾年來和他的交往中,我的心情常常陷於極端矛盾中。有時向左走,有時也就向右偏了。感謝黨對我的關懷與愛護,當我稍稍偏右了的時候,能夠及時把我拉回來。 八年來,我對羅隆基始終從善良的願望出發,希望他進步,希望他靠攏黨。但他喜歡聽他周圍右派分子的話。他們好像都有一肚子怨氣要找他發洩似的。我說,你為什麼不可以拒絕這些朋友。他說:他們要來找我有什麼辦法,同時也該幫助這些朋友們前進。我不知道他真正幫助了他們多少。我對他做了惟一的一件好事,即勸告他不要再和周鯨文相交了。 他有著那麼一種濃重的資產階級的自高自大的情緒,因而忘了黨,與黨的領導有所抵觸。最突出的例子是:他常常向我誇口說,某個宣言是他起草的,某個宣言是他執筆的。他的意思好像黨內同志無人能寫出這樣好宣言似的。實際上,要不是黨的領導,黨的意圖,他能寫什麼宣言呢? 他在統戰部關於平反委員會的發言發表後,他曾沾沾自喜地對我說,他不知道接到了多少來信擁護他。他再也沒有想到擁護他的是些什麼人,我想擁護他的人,也就是反對共產黨的人。他從來沒有從廣大的六億人民的立場上來考慮問題,陷在右派知識分子的小圈子裡,儘管聰明才智有多大,又怎麼能為人民服務呢?這樣必然會走到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路上去。 民盟中央內部的事情我知道得很少。幾年來,他和章伯鈞都是互不相干的,現在為了各自的野心是否又相互勾結在一起了,那要請他自己徹底交代。 浦熙修表示,她要“劃清界線,參加戰鬥”。 在七月十三日,《文匯報》發表了浦熙修七月十二日在民盟中央第七次擴大整風座談會上發言的報導,加以這樣的標題: 《浦熙修用十年的親身經歷證實章羅聯盟罪惡活動》 浦熙修揭發道:“羅隆基說要'做社會主義的官,過資產階級的生活。'”浦熙修揭發了“章羅聯盟”的“聯絡員”葉篤義。報導說: 浦熙修用她親身經歷,證實章伯鈞一羅隆基的陰謀活動。她說,章羅聯盟在去年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時開始形成。葉篤義是章羅聯盟的聯絡員。張東蓀事件發生後,葉篤義有一個時期比較與羅隆基疏遠。但自章羅聯盟後,葉篤義又經常奔走於羅隆基的門下。後來羅隆基又提名葉篤義為政協副秘書長,葉篤義就加倍為章羅聯盟賣力討好。 去年,浦熙修在北戴河一個星期,她看見章羅聯盟許多事都是通過葉篤義這個聯絡員進行的。那時,葉篤義來看羅隆基的次數最多,羅隆基對於民盟的一百五十多條意見也是由葉篤義轉達章伯鈞的。羅隆基要策劃陰謀,與人約談,都是由葉篤義去的。 浦熙修在沉重的壓力之下,沉重地說這些違心之言,她的心境是異常沉重的。 後來,費孝通在那篇《紀念〈文匯報〉的女將》一文中,稱“浦二姐能委屈求全”,“她一生受到的委屈是沉重的”。 雖說浦熙修迫於政治壓力才不得不對羅隆基作了那些“揭發”,對於羅隆基來說不啻是最沉重的一擊。因為浦熙修畢竟是羅隆基“十年來最親密的朋友”,她的這一系列“揭發”怎不使羅隆基寒心! 儘管羅隆基跟浦熙修有著十年的親密友誼,他再也不能原諒她。從此,羅隆基與浦熙修一刀兩斷,再也沒有理她。 羅隆基弟弟羅兆麟曾交給筆者一批羅隆基從未發表的遺稿,內中有一封羅隆基致郭沫若的信。這封信未標明日期,但從信的開頭一句話“我讀了先生九月十八日在中國科學院座談會上的講話”,可以大致推定是在一九五七年九月十八日之後不久寫的信。羅隆基在信中,有一段寫及浦熙修: 現在整風座談會中,揭露與事實相距愈來愈遠,是非就愈來愈混淆不清。我舉一個極小而極可笑的例子來說。浦熙修揭露“羅隆基是個地主寡婦撫養成的,是地主身份”。實則先父一九二四年去世,我已在美國留學,八十歲的庶母今天還健在北京。我家從來沒有劃成地主。然而這是浦熙修揭發的,誰肯不信。浦熙修且如此,別人揭發的事情就更離奇古怪。我就成了兇惡殘暴、死有餘辜的惡魔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處境如斯,誠所謂“今欲自雕琢,曼詞以自飾,無益於俗不信,適足取辱耳”。我亦唯有聽之而已矣。 “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我信其然。 我堅決信賴共產黨,我認定黨最後是有真是真非的。 看得出,羅隆基字裡行間,充滿著痛苦——浦熙修的“揭發”,使他心如刀絞!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