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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二節男職工日記

震區 闫星华 11527 2018-03-14
那一刻,我們正在千佛山酒店大廳領取房卡,突然,一陣轟隆隆的巨響伴隨著噼劈啪啪的碎裂聲傳來。我根本來不及反應到底是怎麼回事,只見一起領卡的同事們拼命往大廳外跑,我也彎腰躬身,撒開腿逃命。衝出大廳,我放慢腳步抬頭一看,哇噻,兄弟們比我跑得還快,一部分人已經到了停車場,有幾個兄弟還在台階上連滾帶爬地往下逃。此時,大地還在劇烈顛簸,石階非常濕滑,眼看著跑在前邊的兄弟們有的已經摔倒。我暗暗告誡自己:別慌,慢慢下,絆倒了就麻煩大了。 我們跑到停車場,大家驚魂未定,滿臉寫著恐懼甚至絕望。正當我們沒頭沒腦左奔右突之時,又聽到一聲驚叫:“糟了,火山爆發!” 大家循聲而望,只見從距我們立足處數百米的百鳥園背後的大山腰部,一大團騰空而起的黑煙裹挾著殘枝敗葉、雜草泥漿鋪天蓋地而來,本就陰霾遍布的天空一下子黑了下來,這陣勢讓我們只感覺世界末日到了,大家本能地向停車場前方旗桿處跑去。突然,咔嚓一聲,腳下裂開了半尺寬數米長的地縫,嚇得我們又趕緊撤回到停車場中部。大地還在不停抖動,地面還在不停開裂,怎麼還不停下呀?就在人們驚惶失措束手待斃的時候,更大的危險逼近我們,哧一聲刺耳的地嘯,轟隆一聲震耳欲聾的山鳴,百鳥園背後的那座大山像剛剛被震醒了的惡魔,以摧枯拉朽之勢向我們撲來。這下可完了,一個也逃不掉,眾人情不自禁閉上了眼睛,等待死亡那一瞬間的到來。出乎意料的是,巨響過後,大地稍稍平靜了下來,天也漸漸放亮了,咦,我們還活著?大家睜眼一看,百鳥園背後的大山沒有了,殘留的半坡上,裸露著或紅或白或黑的岩石,傾瀉而下的土石就在我們面前約十米處停下了。

這時候,我看見同車到達的兄弟們都在,才想起了比我們先期到達的邢行長、万林和陶虹。聽小範說,他們可能探查將要進行拓展訓練的山路去了,我禁不住為他們的安危擔心。我看見駕駛員小吳,就問:“小吳,邢行長他們在哪裡?” 小吳說:“他們在大草坪,我是第一次到千佛山,也不知道大草坪在哪裡。” 我吩咐小吳說:“你快去把他們叫過來。” 我想,有邢行長在,我們就有了主心骨。不一會兒,邢行長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我們面前,他還以為發生了傷亡事故,先是問大廳裡邊的人是不是都跑出來了,接著問有沒有受傷的,當得知除了劉總右腿膝蓋受傷較重無法行走處,其餘幾位同志只是摔倒了,並無大礙,邢行長滿臉的緊張才稍微舒緩了一些。 可是鼻樑和臉頰掛彩的“貴賓”(在逃命時摔了一跤,眼鏡整飛了)幾乎帶著哭腔說了一聲:“糟了,姚總和小鄧他們還在後頭。”

大家想起地震時聽到一路進山溝壑像大年三十此起彼伏的鞭炮般的崩裂聲,又把剛剛放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在不多一會兒,山下冒出兩個人來,正是姚總和小鄧。姚總說,三台、梓潼、鹽亭還有涪城、江油的車子在後頭,他們才是最危險的。 此時,千佛山的主峰還在不時地下沉並壓迫它前面的次峰,地下彷彿有惡魔在掙扎、在咆哮。隨著它的每一次掙扎,我們腳下的大地都要來一次不小的抖動。邢行長對我們說:“大家千萬不要緊張,我們現在不曉得外面的情況,但我估計外面的情況也很糟糕,即便上級行不來救我們,昝行長也一定會想辦法營救我們,可能他現在正在找地方政府的領導,我們現在首先要冷靜下來,保證自己的安全。”聽了邢行長的話,我們懸著的心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大家惶恐的臉上也漸漸有了笑容。天快要暗下來的時候,我說:“晚上我們怎麼過?”

小吳說:“我知道哪個房間有被子。” 我說:“好,帶我去。” 跟著小吳,順著坍塌的圍牆,踩著遍地瓦礫,七彎八拐,我們摸進了賓館的第一個房間,小吳說:“梁哥,你拿這床被子先走,我曉得里邊還有。” 我叮囑說:“你小心點。” 我扯起被子往頭上一籠,剛一轉身,沒有想到架在鼻子上的眼鏡讓被角掃了一下,突然滑落,幸虧被我一口銜住。我想,此地不能久留,先下樓再說。我出了院門,扶正眼鏡,夾著被子飛也似的跑到了停車場,隨後,我又到茶園拖了兩把椅子。這期間,我們國興銀行未受傷的職工也大都主動去找被子、搬椅子、抬桌子、搬大傘,忙了好一陣子。我們每個人都有了椅子、被子,傷員和女同志都坐在了傘下,禦寒、避雨、歇息的問題初步解決了。小楊兵和陳紅琳冒著餘震的危險兩次進入茶房搞來了兩瓶開水、幾袋瓜子,也不知他們從哪兒搞來的一次性杯子和茶葉。嗑著瓜子,品著香茶,在許多人都還慌亂無助的時候,我們的“難民”生活算是愜意慘了。經過長時間餘震折磨之後,女人們似乎不再那麼恐懼了,男人們的俏皮話也多了起來,閒不住的搞笑大師小楊兵居然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枝有點像玫瑰的花兒獻給了小鄧,懷有身孕的保險公司美女鄧倩也停止了抽泣。大家(主要是男人們)紛紛為她未出世的寶寶取起了名字,據說她老公姓李,有的說叫李震鄧,有的說乾脆來點現代的就叫鄧震李,或者叫震生什麼的,惹得眾人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這時,有兩三個當地老鄉來到我們坐的地方,問我們今晚要吃點什麼啵?他那兒還有幾十斤鹵牛肉和幾件啤酒,這下可把我們高興壞了,邢行長和大趙斌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統統的給我們拿來,鈔票大大的有。不一會兒,一把菜刀、兩桶牛肉和兩件啤酒就送到了我們面前。整整五十斤牛肉收了我們三千塊錢,我們不由得暗暗佩服起老闆的精明。剛開始我們還以為他是酒店的大廚,要給我們準備晚飯呢!大難不死後,大家彷彿突然覺悟了,對金錢不再那麼看重,管他呢,肚兒整圓了再說。於是乎,由大趙斌操刀,海斌與小鄧給大夥兒分菜,啃著牛肉、喝著啤酒,那才叫個香啊!啤酒整多了,我內急難受,瞅著停車場左邊廣告牌背後是個好地方,到那兒連偵察滑坡帶解決了個人問題,並告訴其他兄弟,那兒就是我們的“WC”。天漸漸黑了下來,邢行長說:今晚,我們銀行和保險公司的男同志兩人一組輪流值班。我第一個報了名與定忠同志分在一班,負責三點到四點,我說:我負責盯著左邊那座小山,啥時垮了我就通知大家往右邊已經垮了的地方跑。為了讓同志們睡好覺,我又告訴大夥兒,那座山兩百年之內垮不下來,你們放心地睡吧。入夜,我們裹著被子和毛毯,聽到車載電台播放的差不多都是德陽、都江堰的受災及救援情況,我們才知道,千佛山並不是震中。廣播只說綿陽三台的一座水塔倒了,綿陽城裡也只倒了一些老舊的房子。說實在的,我的心稍稍得到些許寬慰。利用收拾餐具的工夫,“牛肉老闆”又問我們誰要紙菸,我怕自己口袋裡的好煙整完了沒得搞,就向他要了好幾包軟紅塔。夜,漸漸深了,天空無月但也並不怎麼黑暗,酒店背後黑黢黢的千佛山主峰依然在不停地咆哮,進山公路兩邊隱隱約約的山體依然在不停地炸響。我死死盯著左邊的那座小山,它時而也有石土垮到下面的深溝裡。山溝裡激流的轟鳴聲越來越大,幾隻不知名的鳥兒掠過頭頂歇腳在酒店的房檐上。一個討厭的麵包車主人總是不時地開關著他那破車門,弄出刺耳的聲響。在大夥兒的強烈干預下,他總算是消停了下來。女人們有的靜坐無言,有的鑽進了帳篷,不時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個別男人坐著打起了呼嚕,惹得失眠人忌羨。躺在車裡的劉總實在受不了身體蜷曲的難受和右膝的傷痛,我們只好扶他起來,坐一會兒之後又把他“塞”進了車裡。下半夜,天空飄起了細雨,坐著的人忙不迭擠到了傘下。就在大夥兒都昏昏欲睡、疲憊不堪時,大地又一次強烈的抖動嚇醒了所有的人。女人們又鑽出了帳篷,男人們騰出了擱腳的椅子和傘中央的位置。看到天邊漸漸露出了晨曦,我鑽進了一個空著的帳篷,美美地放平了身子,呼嚕嚕睡著了。

天,終於亮了;雨,似乎大了。帳篷裡的人都出來了,大趙斌他們從酒店給每個人搞來了一次性雨衣。對我這個只穿了一件短袖衫的半老男人來說太有用了,在美女的幫助下,我終於把那薄薄的雨布套在了身上,哇,遮雨禦寒兩相宜,真是安逸慘了! 這時候,邢行長和建偉招呼我們國興銀行的幾個人和保險公司的同志先去搞點吃的,其他的人原地不動。邢行長、建偉則與千佛山的羅總、一個搞地質的遊客以及一個當地老鄉,到山上去勘探安全轉移的路線。約莫一個多小時後,他們回來說,酒店背後左側的半山上,有一片叫老屋基的樹林,地勢比較平坦,地質比較穩定,是一個安全的避難所。聽到這個消息,大家都很振奮。 吃罷簡陋的早餐,大家忙著收拾帳篷、食品,大包小包地纏在身上,拄著形形色色的拐棍向著酒店背後的山上出發了。轉移的路上,小楊兵和我一左一右架扶著劉總一步一步往山上挪。出發前,見到有用的東西,小楊兵就往他那褡褳裡塞,那褡褳其實是酒店的一個黃色椅套,往腰間一扎就成了褡褳。先行轉移的人都是這樣大包小包地往山上運,小楊兵塞的最多的是一次性桌布和“進口”的東西。他整了一個時髦的詞兒,叫做多多地佔有資源,於是乎,我就戲稱他為“楊資源”。上山的路上,碰到一小段滑坡,一根橫倒的樹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我們怕新的滑坡和飛石再一次襲來,想法節約時間,楊資源扳住樹,劉總趴在我背上,一咬牙,起,嘿,我居然把比我高壯許多的劉總背了起來,儘管雙腿打戰,我還是咬緊牙關,艱難前進。過了滑坡滾石地段,汗水和著雨水,把我整“濕身”了。就在我和楊資源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第二次帶隊上山的邢行長下來接應我們了。他只說了句前面上山的路惱火得很,就矮下身,一用力把劉總穩穩地背了起來,我不由得暗暗地佩服起他來:這“小伙兒”不僅職務高、個兒高、長得帥、心眼好,就連力氣也不小嘞。就這樣,難路他背,好點的路我上,好不容易才到了第一塊洋芋地。抓過一塊爛篾席,扶著劉總坐下喘口氣,稍事休息。邢行長說:真正的爛路才開始,我一看,這窄窄的、陡陡的、先行者踩踏出的上山之路,全是黑乎乎的污泥,兩邊是陡岩和深溝,靠裡的陡坡上生長著幾株雜樹和幾叢灌木雜草,給了我們些許的安全感。上吧,山上下來的李志和、孫東小等幾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與我們一起七手八腳地拖起劉總就往山上“挪”。我整了一根結實的竹棒,在下邊換來換去抵住他們的腳跟,或者自己站在懸崖邊靠著樹別住他們的身體。好在先頭上山的兄弟們給我們留下了幾床軍用棉被鋪在最滑的路段,我們才得以一寸一寸地把劉總盤到了第二塊斜坡洋芋地。這時,兩個高高大大的藏族小伙子噔噔噔地下山來幫我們,其中一個漢名叫“長城”,他彎下腰說,我來背背看,於是我們感激而信任地把劉總扶到他背上。他“嗨”一聲,果然背了起來,踩著鬆軟的洋芋坡地,一口氣就往上登了三十多米。之後接近小樹林的一段險路,實在是又陡又滑,小伙子只好放下劉總,和我們一起將他連拖帶架弄到了小樹林。先前上山的兄弟們已經搭好了帳篷,我們扶著劉總坐在簡易帳篷下歇息。邢行長連忙掏出三百元錢遞給“長城”,小伙子堅決不要,邢行長執意塞到他手裡,最後“長城”只好收下並連聲道謝。我們為藏族兄弟的真誠和熱情深深感動,好兄弟,謝謝了!兄弟們,這下我們安全了。

天,似乎漏了;雨,還在下個不停。紮營小樹林的人越來越多,主要分為三撥人馬,一是我們銀行與保險公司的與會人員;二是酒店的職工和附近的山民;三是酒店民族歌舞演藝團的成員,也就是“長城”他們的隊伍。樹林裡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帳篷,帳篷外擱著五顏六色的雨傘,傘下放著粘滿泥漿的鞋子,大多數的人鑽進帳篷躲雨。我們安頓好劉總之後,雨還是下個沒完沒了且越下越大,很多人在轉移過程中衣褲都濕透了。大家想到了點火,既是為了取暖,又是為了向天空發信號,告訴尋找災民的飛機“這裡有人”。我們幾個人去找柴草。大家從未嘗試過在這種大雨天點火,一次不行,二次三次,又搬來一根橫倒的枯樹,撿來一大堆枯枝敗葉蓬蓬鬆鬆地架在枯樹上,無奈柴草都被雨打濕了,火怎麼也點不燃。還是小楊兵有才,他從包裡扯出會議指南和講話材料作引火紙,孫東小他們弄來一些沒被打濕的干篾條,我用打火機點燃紙,大家再一根一根把篾條湊上去。在大家小心翼翼的呵護下,火,終於點燃了。因為是濕柴,濃濃的黑煙沖向空中。熊熊燃燒的火焰帶來了溫暖,帶來了希望。雨一直下著,火一直燃燒著……國興銀行的人和保險公司的小伙子們都自覺地踴躍去拾柴禾。火,越燒越旺,這時,我終於體會到了眾人拾柴火焰高的滋味。火堆上方不遠的坡坎上有一個大樹樁,開始幾個兄弟去搬了幾下沒搬起來。我想,要是把這傢伙整起來,足可讓火燒好一陣子,於是我先用腳蹬了它兩下,也許是雨水起了作用,嗯,有點鬆動,再使出全身的力氣往起一搬,樹樁終於挪出了窩。又跑過來兩個兄弟,我們三人合力把它掀到火堆邊。大家都知道火千萬不能熄,因此拾柴的、砍樹枝的越來越多,火越燒越旺,烤火的人都打著一把傘,形成一道獨特的風景。我和大夥兒的雙手都粘滿了黑乎乎的泥巴,看見空地上有一個凹坑,旁邊有一個廢紙袋,我把它扯開舖在坑底上,雨水匯集形成一個小小的水氹,兄弟們,這就是我們的洗手池了。

洗了手,烤了火,我與一些膽大的兄弟到樹林左側去觀看千佛山主峰下沉的勢頭。雨霧輕柔地纏繞在半山腰,主峰與次峰連接處像佛祖巨手撐開的虎口,地震將它撕開了一個巨大的豁口,豁口外瀉滿了細碎的土,像燃燒過的煤炭灰;不時有滾落的石塊砸進溝裡的激流,頗有亂石崩雲的氣勢。次峰的外岩上,早已不見了鬱鬱蔥蔥的植被,只剩下黑黝黝的裸岩,自下而上裂開了上百米的縫隙,隨著山體的一次次劇烈震動,所有岩縫都冒出一股股白色的煙霧,虎口在一點一點地張大。有人說,是不是山里邊在往外邊冒水喲?我說不會喲,肯定是地氣和岩石撞擊出的粉粉噻。管他是啥子,反正我們這兒是安全的。於是,受小範邀請,我鑽進帳篷躲雨去了。 這是一頂淺黃色的單人單層帳篷,斜斜地搭在坡地上,篷子裡已經有小範、小楊兵、陳小玲三位,我進去與小範在一頭睡。帳篷四邊都已濕透,靠角落的被子也已打濕,四個人只好半坐半躺地蜷縮在這個小小的篷子裡。時不時有幾隻不知名的小黑蟲在篷布上蠕動,偶爾也鑽進篷布里,爬到人的臉上或脖頸上,美女們嚇得花容失色,男人們被搞得心煩意亂。篷布外的,我們彈掉它,鑽進來的掐死它,免得小蟲子影響大家的心情。小範拿出一副撲克,我們鬥起了“乾瞪眼”。我的手氣奇好,連整幾把都贏了,氣得他們三位沒了興致,罷、罷、罷,不來了。收起撲克,小楊兵拿出筆記本,就著昏黃的天光寫筆記,真實而又詳細地記錄如何地震了山垮了逃過了轉移了“混帳”了。他剛寫完,我們就听到小鄧說開飯了,一人半塊白斬雞雞腿或翅膀,這可是好東西,我小口小口嚼著,連骨頭都細細地嚼了嚥下。好香啊!可小範看著白生生的雞翅膀,怎麼也不肯下口。我說,小範,你必須吃下去,這是一項政治任務,你不吃就沒勁,就沒法逃命。在我的鼓勵逼迫下,小範終於皺著眉頭“津津無味”地把雞腿吃了。

晚餐後,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陳肅從保險公司美女的帳篷裡探出頭來問我:梁哥,你們那裡還可以擠個人嗎?我說:不嫌擠你就過來嘛。他好不容易擠進帳篷,我調頭到了小楊兵和陳小玲那頭(主要是他們二位要苗條些)。三人並頭,確實擠得難受,別說翻身,動都動不了,我側身而臥,彎著腿,臉時而貼著帳篷,時而緊挨著小玲的腦袋。小楊兵不知從哪裡要來半塊方便麵,帶點挑逗性地一點一點分送到我們嘴裡,脆脆的鹹鹹的,真香。但香香的方便麵也抵擋不住篷子裡的五味雜陳,大家又擠又悶,小玲美女率先被擠了出去烤火。夜裡,千佛山的主峰還在時不時發出咚咚、轟隆隆的悶響,偶爾,還聽到山下的人上山來的腳步聲和說話聲。聽烤火的人說,山垮了,把老街都給埋了。幸虧我們轉移上來了,我暗暗地佩服邢行長他們的先見之明。後半夜,雨似乎停了,倦意襲來,我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帳篷外有人喊我:梁哥,梁哥,喝酒,喝酒。揉揉惺忪的睡眼,咦,帳篷裡咋只有我一個人了呢?喔,天亮了,他們都出去了。鑽出帳篷,有人給了我半塊方便麵。東小說,梁哥,來,整口茅台。說著就給我倒了半碗。我問,你們從哪兒搞的酒呢?東小說,我從藏民那兒要來的。我喝了兩口,遞給了李志和。酒傳來傳去,又傳到我手裡。我遞給小範,她扯起普通話說:我不要。我說不喝不行的,喝了就對嘛。她勉強喝了一口,又遞給我。我想,這麼好的東西,你們都不曉得享受,還是我把它享受完得了。於是我喝了一個碗底朝天。 天已大亮了,5月14日的縷縷朝霞灑進了小樹林,不少人陸陸續續收拾東西下山了。劉總叫住我:梁哥,麻煩你幫我給“長城”他們說一聲,我出四萬請他找四個兄弟把我抬出去。邢行長說,莫先說四萬,先說給兩萬。我說,好的。我找到“長城”,他們正在收拾場地準備出發。他為難地說:“領導,實在不好意思,我們人太多,又是拖兒帶母的,等我們出去後再回來抬他行不行?”

我只好說:“算了,算了,你們先走吧。” 我返回去向劉總匯報,他嘆了一口氣,沉默不語,一副茫然無助的樣子。邢行長和我連忙安慰他:“別著急,我們一定會想辦法帶你出去。” 看到其他隊伍撤走後丟下了不少毛毯和被子,我們挑著乾淨的收到營地。江油支行的老楊太有才了,他把毛毯一破為二,用刀割了三個口子,往頭上一籠,穿出兩隻胳膊,再用帶子一捆,就成了一件土紅色的呢子大衣,其他人紛紛效仿,不多一會兒,林子裡的我們就變身成了一支由某位宗教人物帶領的雜牌隊伍。我說,你們要注意解放軍的空中偵察,如果發現了我們,再誤會為叛亂的隊伍,我們可就完了。大家說著笑話,邢行長帶著我和小楊兵及陳肅等四五個兄弟下山,去搜羅長期駐紮需要的生存資源。

我們下了山,看見大草坪里的人們都在慌慌張張收拾東西,我順便撿了一雙女式旅遊鞋。我們直奔那些開著門又無人守的商店,見到吃的喝的和穿的東西就搬到大巴車上去,有點像“共產主義社會裡的土匪”。上到天音樓,洞經樂團的老人們請我們吃燉雞,喝雞湯。我邊說謝謝,邊整了兩碗帶肉的雞湯和一碗麵條。小楊兵他們留下繼續搜羅,我與邢行長聽山上下來的同事說,他們正在盤劉總下來,就又上山去接應,我們上到公路與坡地交接處,就碰到定忠與小範他們下山來了。我把撿的鞋交給小範,要了定忠拄的那根竹棒,遠遠看見山上一隊人馬抬著劉總正吃力地往下挪,我們迅速上去與他們一起合力將劉總盤下了山。 下得山來,聽到有人說,明天可能有大暴雨,趁著天晴,被困千佛山的國興銀行的兄弟姐妹們匆匆踏上了回家的“路”,我和小楊兵自告奮勇留下照顧受傷的劉總。實際上,我們在13日上午攙扶劉總上山轉移的路上就已約定,如果大部隊要撤離,我們一定會陪著劉總堅守待援。我留下,並不是我有多麼高的覺悟,而是基於五個方面的考慮:其一,受傷的劉總是咱們的銀行人,是朝夕相處的好兄弟,扔下他,我於心不忍,大部隊留下等他,沒有什麼必要;其二,我想,我老婆和小孩都在綿陽城裡,應該是比較安全的,尤其是兒子,已是十九歲的大小伙子了,應該具有自救和救人的能耐,老婆子呢,要么在家裡,要么在公司,要么在銀行的哪個網點,應該也是安全的;其三,我相信,只要大部隊能夠安全撤出去,一定會組織人馬來營救我們;其四,千佛山主峰下沉的勢頭已經不再那麼厲害,我也問當地老鄉,這個季節連續下大暴雨的可能性有多大,他們說不大,我想,發生特大泥石流的可能性也不大;其五,我在行里也沒有特別重要的業務工作,而其他的同志都肩負著十分重要的部門和機構負責任務,我留下,相對心理負擔要小得多。 邢行長左右為難,他不想丟下任何一個人,又沒有其他辦法。臨別,邢行長掏出身上僅有的三千二百塊錢交給我,並囑咐我們要注意安全。我說:“你快走吧,趕快追上大部隊,別忘記目前你是這支隊伍的最高領袖,我們自己會注意安全的。” 大家走後,我去買了十包“硬雲”,與小楊兵回到天音樓。這裡是洞經樂團的住地,一座全木結構的吊腳樓,老頭老太太們非常熱情地請我們吃午飯,希望銀行來人營救的時候我們能帶著他們一起走,我們十分爽快地答應了他們的請求。吃罷午飯,我們一起開了一個短會,相互介紹認識之後,洞經樂團的王團長給他們的成員作了分工。一位姓楊的大爺負責煮飯,姓桂的大爺和姓鄧的大爺負責洗碗,我和小楊兵負責盡可能多地搜羅生存資源。小楊兵給他們講了必要的野外生存知識和技巧,我強調了與其他留守團隊合作的注意事項。就這樣,我們與樂團的老人們開始了兩天的留守合作,彼此公開了各自的生存資源並統一保管,因為怕有限的礦泉水被其他人拿去,我們將水集中放到了自己的大巴和小車上。隨後,我與小楊兵分頭行動,他去找精神食糧(洞經樂團一老人想找一盤千佛山風光的碟子),我去找洗潔精。我一個人進入餐廳,從窗子鑽入廚房尋找,突然一次較強餘震襲擊,把我嚇慘了,連忙破窗而出,當時我想這下要是被埋了,我就只好與家人和兄弟們徹底拜拜了…… 5月14日的傍晚,小楊兵、我和千佛山的羅總順著百鳥園後垮下來的土石勘查,計劃泥石流一旦發生時我們的逃生路線,我們謝絕了樂團老人們請劉總睡他們帳篷的好意。三人仍然睡在車裡。沒有事情可做,我們就听車載電台的廣播,凌晨兩三點鐘的時候,我們聽到消息:國興銀行千佛山與會同誌已安全回家,我們的家人都平安,以及組織上正在全力營救我們。這無疑是對我們最大的鼓舞和安慰,之後我們睡得很香。上午,洞經樂團的老人們似乎對我們不大放心,又找了個藉口把水拿回去。為了表示我們的誠意,我們把所有的礦泉水都讓他們拿了去。小楊兵有點生氣了,說,算了,算了,樹子砍了免得老鴉叫。王團長誠懇地給我們作了解釋,我們知道那些老人家的心思,也就釋懷了。為了消除大家對缺水的恐慌,我舀了一碗山泉,放了兩瓣生蒜,觀察了十多分鐘,見蒜並未變色,就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半天過去,啥事也沒有。看著停車場滿是垃圾和亂飛的蒼蠅,我與其他留守團隊的成員一起打掃垃圾。小楊兵找來滅害靈全面進行噴灑,保持了我們棲息地的干淨衛生。吃過午飯,千佛山的羅總說,下午將有直升機給我們空投物資,讓我們在停車場做一個大大的白十字,飛機來了再舞動紅旗。等啊等,終於聽到了飛機的轟鳴聲。結果,飛來的是一架運輸機,失望之餘,我在下面大吼:兄弟們,給我們空投兩個洗腳妹下來,我給你們摔兩瓶礦泉水上去。那飛機理都沒理我們就直朝北川方向飛走了。 5月15日的夜晚,有兩三個當地老鄉帶來了解放軍已到櫻花湖的消息,但是,軍隊無法進山來營救我們,我們必須自己到櫻花湖邊跟他們一起撤離。聽到這個消息,其他留守團隊的個別成員頗為激動,因傷因病滯留的女旅客因絕望而抽泣起來,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居然說要去投訴。我與小楊兵對他們進行了安慰,讓他們能走的先走,不能走的不要絕望,要相信政府不會丟下我們不管,大家一定能夠活著出去。 5月16日的清晨,聽到解放軍不能進山營救消息的人們,包括洞經樂團的老人們,收拾捨不得的東西先走了,留下的人包括我們只有十三四個。我想,你們走了,留下的生存資源就多了。我們把車開到了天音樓下的壩子裡,我打算在那裡好好練一下車技。我剛倒了一把車,就看到朱小林、毛小平、范振寰、蔣四哥(綿陽師院體育教授蔣洪)以及十個軍人(預備役)走來,我們非常激動。國興銀行的兄弟帶著解放軍來救我們了。臨走前,我們把仍然滯留在酒店的人逐個登記了名字,並註明了具體的情況。沒走的幾個人,尤其是兩個因癌症在此療養和轉移下山時了腳的中年婦女哭得很傷心,再三請求我們出去後一定要請政府派人救他們。我們非常肯定而真誠地答應了他們。 緊急收拾了一些吃的喝的,我們就踏上了回家的路。這一路,我們用盡從遠古到現代幾乎所有的交通工具。在未損壞的公路上,我與預備役軍人輪流攙扶劉總;在亂石中,我們架著他一步一步跋涉。路上,預備役軍人砍了兩根結實的楠竹綁了一副擔架,怕抬不起劉總,就讓我上去試了一下,那感覺真爽,可讓劉總躺上去走了一截,他說把他屁股夾得難受,不能再用。又往前走,我們撿了一個建築工地常用的小斗車,推著他前進,到了又一個滑坡亂石堆,只好又棄車步行。路上,有幸又撿了一輛女式自行車,儘管劉總把它壓得嘎吱嘎吱叫,連輪胎都給壓爆了,但只要鋼圈還在,我們都捨不得丟了它。一路上,有路人騎車,無路車騎人,仙海的老彭硬是扛著它翻過了海拔近三千米的大山。 16日晚近十點,經過十三個小時的艱難跋涉,我們終於到了茶坪,在寶藏村李書記的幫助下,我與朱小林找到了茶坪抗震救災總指揮、安縣總工會主席朱常委。朱常委對我們非常熱情,他安排指揮部的工作人員另想辦法住宿,把指揮部的帳篷騰給我們住,並派人給我們送來了方便麵和啤酒,茶坪指揮部的工作人員還給我們倒上了熱茶。我們詳細向朱常委匯報了千佛山仍被困人員的具體情況,並藉用他的衛星電話給國興銀行領導和家人報了平安。衛星電話管用卻不好打,必須要等三顆信號滿了才可通話,我給老婆打通電話的時候,感覺聲音都變了。她問:“餵,哪個?” 我說:“我梁德新。” 她說:“你還活著呀?” 我說:“我活得好好的,你莫忙改嫁啊,我說不定明天下午就回來了。” 這話,把那幾個預備役軍人笑得差點岔了氣。 5月17日的晨曦把我們(至少是我)從沉沉的夢中喚醒,聽說,朱常委已請部隊到千佛山去營救我們匯報中的那九個被困人員了。我們每個人用正紅花油揉搓了還很酸痛的腳踝,早上六點半就向著雲遮霧繞的茶坪山出發了。一路上大約有兩三千人扶老攜幼與我們同行,我們把水和藥送給老鄉,相互鼓勵並幫助對方往上攀登。有個老大爺八十五歲了,他老人家邊走邊嘟噥,說他還是在民國二十四年“躲”老紅軍的時候爬過這座山呢。在盤旋而上的水泥公路上,我們遇到一輛從山上下來的摩托,營救我們的預備役軍人請司機幫我們搭載一下劉總,質樸的山里小伙兒很爽快地答應了,他說:“等把我老母親送上去,馬上下來接你們。” 當時我認為小伙子不過是托詞而已,在這個時候,除了解放軍和志願者,大家都是自顧不暇,誰還願意再往返救人!然而,我的主觀判斷是錯誤的,過了一會兒,小伙子如約而至,把劉總送到了摩托無法再前進的山體崩塌處。我們要給他錢,他說什麼也不要。大約在登到半山腰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牽馬下山的老鄉,我請他幫我們馱一下傷員,因為劉總太壯太重,那馬和馬夫都沒有答應,否則,劉總算是把土洋的交通工具都坐遍了。在一個樹林休息的時候,一位女同志盯著我手中的竹棒,不好意思地說:“叔叔,把你那個棒棒給我老爸調一下行啵?” 原來他們是看到我這根竹棒比較粗,上山的時候借得上力,她老爸的那根有點細,沒法使勁。我說:“好吧,到了山頂可要給我換回來喲,我要把這根棒拿回去作紀念。” 實際上,我是和她開個玩笑,中午十二點半,我們終於登上了茶坪山頂,大有山高我為峰、一覽眾山“無”的快感,因為在雲霧繚繞中,其他山都看不見。短暫休息之後,我們下山了。路上有紅繩指引著下山的路,走到一個岔路口,不知道是誰有意地橫放著一根樹枝,此樹枝把嚮導也給搞迷糊了,他說向下走,我們跟著他走了一截,他又說,咋個有點不對,原來的路不是這個樣子啊。走過了藥材地,他又帶領我們順著懸崖邊向右走,腳下是僅容一人通過的崖邊,只能緊貼著裡側的岩壁,揪著雜草或樹根慢慢地挪過去。我想,等會兒劉總咋個過去喲。過了這段險路,又到了一片緩坡藥材地,劉總他們已經坐在橫七豎八的木頭上休息,原來他們隨當地老鄉走了一段直下的大路。休息完了向前走,老鄉說前邊是一個很陡很高的懸崖,人必須一個一個攥著繩子吊下去。因為那塊山體已經有裂縫,全靠野竹和灌木的根系連著,人必須分散著站,於是,我們就在坡地邊等前邊的人下去了再走。不一會兒,來了十幾個解放軍,帶頭的是一個中尉,他說:讓開,讓開,我們到前邊去看看情況。我滿以為他們是去維持秩序,幫助我們下山,我就動員其他老百姓給他們讓開路,誰知等我到了拴繩子的懸崖邊,解放軍連影兒都沒有了。我知道,他們是執行特殊任務的。我扔掉竹棍,死死抓住繩索溜了下去,我那還沒洗過的牛仔布褲子居然磨出了兩個洞洞。我們就這樣在懸崖峭壁、山體裂縫間溜了三個多小時,終於下到了半山腰。上山的老百姓對我們講:你們的領導就在山下接你們。聽到這一消息,疲憊不堪的我們來了精神,死死地盯著腳下的路,因為崎嶇的山路上有許許多多的細石米,稍不注意就會一溜到底。據老百姓講,這叫“趕火砲子”。我們不時望一望山腳下的人和車,下山會師、回家成了我們唯一的念頭。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德新,我們來了。這是邢行長的聲音。德新,快喝口鹽水。這是郭行長的聲音。曹二哥也上來了,問我要不要緊。我說沒問題。本來,我與小楊兵走的是一條路,不過,我看到了楊雅,心想他們相見可能要激動一下,我還是先走吧。郭行長說:“大家快走,堰塞湖要塌了。” 我本來想裝出鎮靜的樣子下山,聽了郭行長的話,只得將先前的兩步並作一步走。快到山腳的一段路上站滿了山東省臨沂的消防武警,他們蜿蜒的隊伍,像火一樣的消防服,恰似一道絢麗的生命接力線,時不時有人扶我一把,或者給我拍兩張照片,我頗有點英雄凱旋的感覺。大約下午五點半左右,我們終於一路狂奔到了山腳,老遠,我就看到了國興銀行昝行長率領的救援隊,我當時心裡那個激動和高興呀,已沒法用語言來表達,我拼盡最後的力氣,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吼了聲: “我們勝利了——!” 也許是疲勞過度,體力透支過大,吼完之後,我就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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