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震區

第30章 第一節女職工日記

震區 闫星华 11339 2018-03-14
災難到來,一個人在逃生的過程中,沒有忘記將這段生活記錄下來,儘管她(他)沒有創造出驚天動地的業績,卻真實記錄了災難中的倖存者在第一時間內的,體悟。她(他)留下的筆記,會讓曾身在災區的人們回憶起自己的逃生經歷。 5月12日,天氣悶熱悶熱的。下午1時左右,我和姚總因準備到綿陽安縣千佛山開會的會議材料走晚了。因時間緊迫,我們顧不上吃午飯,我隨手拿了兩個麵包、一小袋餅乾和一盒牛奶急匆匆上了車。姚總親自駕車向千佛山出發,汽車風馳電掣般的狂奔著。我在車上狼吞虎咽將簡單的午飯吃下,便開始欣賞沿途的風光。 城市裡的人宛如關在籠子中的鳥兒,一旦放飛到自然中,就欣喜若狂,他們對大自然的奇異風光有一種貪婪的情懷。看到車窗外飛馳而過的一片片麥黃,一畦畦綠秧,我的心裡產生了一種久違的激動。在車上,我並沒有閒著,通過手機與上午已到會場的同事聯繫會議準備及佈置情況。姚總車技嫻熟,在彎路上也不減速,很快我們便駛進了千佛山的“大山門”。

前行的路變得蜿蜒起伏,進山後的空氣清新怡人。由於一路走來都是緊閉車窗,姚總此時便將車窗半開。風夾裹著花香、草香以及說不出來的好味道撲面而來。我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忙把右側的車窗降了下來,放飛自己的心情,也放飛自己的感情,充分享受大自然給予的饋贈:涼爽的風、清新的空氣、濃綠的山峰、清澈的溪水以及不時傳來的令人心醉的清脆鳥鳴……此時的我很興奮,竟然羨慕起居住在這裡的村民,感到大自然對他們如此寵愛,遐想自己生活在這裡該有多好! 車繼續在蛇形但平坦的山間公路上狂奔著,我遠遠地看見了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路邊,憑直覺應該是參加會議人員的車。 “是北川的車……” 我剛剛看清楚就喊了一句,本以為姚總會停下車打個招呼,這是同事相處起碼的禮節,可是姚總不知哪一根神經出了問題,他毫不猶豫地急馳而過。我疑惑不解地想看個明白,這才從後視鏡發現,他們——清一色的男人們在解決“內急”問題。剎那間我的臉紅了,原來姚總不想讓我尷尬,才奪路狂奔。

我們已經能看到千佛山景區的一票口了,這時路邊又停了一輛轎車,我清楚地看到車旁國興銀行區分行劉主任燦爛的笑臉……但由於同樣的原因,姚總依然沒停車。到了一票口,他在剎車的同時,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這些人啊,馬上就要到了,還在那裡破壞環境。” 我明白這句話的“內涵”,會意地笑了笑。 景區的保安走到車前確認車內人數並請我們簽字確認,從他們的服務態度及服務質量可以看出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一個成熟的風景區往往有一個成熟的服務團隊,我想到了國興銀行員工隊伍的整體素質,心裡有些驕傲。細心的領導在簽字的同時順便清點了一下已經進山的車輛,他說加上我們的車共有五輛…… 我是第一次到千佛山,姚總當起了嚮導,他邊開車邊給我介紹:“這是金溪湖……這是鹿園……這裡是櫻花園,櫻花開了的時候可漂亮了……”

我目不暇接,東瞅西瞧,想著園內開滿櫻花的景色。看著清澈碧綠的湖水,勾起了我游泳的慾望,真想一個猛子紮下去游上一圈。 “水是從酒店那裡流下來的。” 我遐想著,哼哼,現在遊不成,到了酒店我一定要光著腳丫去踩踩水……鹿園裡有的鹿安詳地臥著,有的鹿悠閒地走著找草吃。 車繼續向前狂奔著…… 進了山溝,路變得更加狹窄蜿蜒,但路面很平整。這條路是雙車道,有很多急彎,交通管理部門為了行人的安全,在路邊安裝了一個個交通專用凸面鏡,供駕駛員觀察前方來車情況。路的一邊是五六米深的溪澗,另一邊則是鬱鬱蔥蔥、秀美挺拔的突兀山峰。越往大山深處走,越感覺到山勢險峻,我看到懸在頭上一塊塊裸露的岩石,路旁“上有墜石,請觀察後通過”的提示牌子也很多。我看到姚總仍舊沒有減速的意思,便覺得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也有點傻。聽著車載電台舒緩的音樂,盡情享受著山谷來風的涼爽,姚總突然說了一句:“快到了。”

車依然在山谷裡穿行,讓我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山路彎彎,什麼叫峰迴路轉,什麼叫蜿蜒起伏。駛過一個急彎,我看見了一座青瓦白牆的房子,房頂上立著四個紅色的大字:“紅岩電站”。我不由自主地胡思亂想:這樣的小溪溝也能建這麼多電站(沿途我們經過了很多這樣的電站)?一座孤零零的房子也是電站?我呆看著電站,車也距離電站越來越近,這時我突然發現電站房頂上的瓦片在不停地往下掉,就說:“姚總,你看那房子的瓦怎麼往下掉?” 我想:山風大得真夠邪乎的,在山里蓋房子最好不要用瓦,用水泥抹一個平頂就可以了。我正琢磨著風的級量,大地開始劇烈地抖動,姚總急忙把車剎住。我們看見前面的一座山頭噴出一股黑煙,天一下子就黑了下來,我還看到電站裡躥出一個人,一眨眼就不見了。此時的能見度已經不足一米,黑色的粉塵鋪天蓋地降落下來。我還算冷靜,在粉塵還沒有撲進車窗前,將原本降下的車窗關得死死的。大地不住地顛簸,不停有山石滾落下來砸在車身上,“叭叭”直響。我已經完全懵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聽到姚總說:“糟了,泥石流!”他急忙摸出了手機想給後面的車打電話,通知他們前方危險,可是已經沒有了信號。

車身的搖晃在加劇,顛簸越來越劇烈。姚總立即否認了自己剛才的說法:“地震了,一定是地震了!” 我有些慌了,不論是泥石流還是地震我都沒經歷過。車的右邊不斷有山石滾落下來,砸得車身叮叮咚咚。隨著車身抖動的加劇,我已經明顯感覺到撞擊車身的石塊越來越大,我緊張地抓住姚總的手臂,惶恐地問:“咋辦?咋辦?” 姚總就是姚總,他已經從驚慌的狀態中冷靜下來,提醒我說:“別慌,馬上把安全帶係好。” 剛剛滾落的一塊大石頭已經明顯地把車身向左側推歪了,姚總是怕車被山石推到溪澗裡。 “當”的一聲悶響,一塊大石頭砸在右邊的車門上……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往哪裡藏才好。大地還在顫抖,但已沒有剛才抖動得厲害,姚總打開車門四處張望了一下,果斷地說:“走,下車,快!”

“我這邊的車門被一塊大石頭堵住了,下不了車。” 我沮喪地告訴姚總,不知道怎麼辦好,大腦已經處於休克狀態。 姚總似乎用命令的口氣說:“趕快從左邊下!” 我這才反應過來,狼狽地從車裡爬了出來。 這時,煙塵散去了不少,能夠看得清周圍的情況了,也能夠看得見垮塌的山石從哪裡滾落。我感覺腳下的路踩上去很柔軟,不像水泥地的感覺,低頭一看,才發現是剛才鋪天蓋地的黑粉塵把水泥地舖高了兩厘米。 餘震間或不斷,山體的垮塌依然不停,嘩啦嘩啦的山石滾落聲音不絕於耳。姚總迅速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境,急忙把我拉到了紅岩電站前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這一塊在剛才的強震下沒有滾落大的山石。站在空地上,我無助地四處張望,看見車後近十米處垮落的山石形成了一座新的山坡,掩埋了道路,擠占了半個河道。姚總憂心地說:“不曉得後面的車咋樣了……”

我的心驟然一緊,為他們祈禱:“不會有事的,好人一生平安,好人一生平安……” 山谷裡除了山體垮塌的聲音沒有了任何聲響,大地搖累了,決定休息片刻,於是四周死一般的沉寂,沒有了啾啾鳥鳴,沒有了潺潺溪流,彷彿一切都靜止了。大地抖動的間隔越來越長,抖動的幅度也漸漸減緩。看著姚總滿身的黑塵,想著明天還要開會(回想起來覺得自己很傻),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把他身上的黑塵輕輕拍去。平常對他沒有異樣感覺、沒有衝動的我,此時竟企盼他能擁抱我,或者抱住我親吻一下,這種意念上的衝動使我的手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姚總發現了我的異常表現,愣了愣,他沉思了一會兒,彷彿要作出什麼重大決策,盯住我看了片刻,就轉過身去,拒我於千里之外的樣子,自己動手清理身上。我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沒有想到姚總在生死關頭依然那麼自製,那麼認真嚴肅,我為自己剎那間的衝動而羞澀。猝然醒悟的我,將自己身上臉上的黑灰打理乾淨。剛才還是滿眼蒼翠的群山,現在已是滿目瘡痍,真是山河破碎一瞬間,人生得失在眼前。此時,山谷裡突然起了一股陰風,我頓時感覺好冷,抱緊了自己的雙肩。

“不知道山上的人咋樣了,這兒離酒店也不遠,我們還是要想法上去哦!” 姚總似乎在自言自語。我附和著:“就是,那我們走吧?” “走,你去把包拿上,好加衣服。” 姚總看到了我怕冷的樣子。我以極快的速度回到車旁拿上了自己的包。車的後備箱被石頭砸壞了打不開,姚總的包無法取出來。 我們在佈滿大大小小石頭的公路上行走著,天空還是一片陰霾。 約走了二三十米,轉過彎出現了一片相對開闊的地方。有人!我們看到幾個人在招手,以為是一起參加會議的同事,便非常熱情地和他們打手勢。他們遠遠地招呼我們別太靠裡走,要靠外邊走,說靠裡走很危險。我們依照提醒緊挨公路的外側走。走到他們面前,才知道認錯了人,原來他們是千佛山酒店也就是景區二票口的保安,四個人裡還包括我看到的從電站閃出不見了踪影的電站工人。

見到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如此關心我們,姚總和我都很感動,他們看見我們很驚訝。 “你們從哪裡出來的?山都垮了,還有活人出來,太幸運了!” 我笑嘻嘻地看著他們,念叨著:“二票口,哦,這個就是給你們的?” 我從身上摸出了一票口開給我們的檢票單。 “你們能活著比什麼都好,現在還要什麼票!” 大家一下笑開了。他們熱情地給我們搬來了椅子,還拿來了水。看見姚總只穿了一件襯衫,有一個人還給姚總找來一件外套。坐在相對開闊的路段,大家聊了起來,話題就是地震,就是垮山。 這時保安的步話機響了,我非常激動地問:“可以聯繫哪些地方?” 保安說:“只能聯繫酒店!” “請你問一下國興銀行開會的人有沒有事?”

保安立即幫我們聯繫了酒店,在得知身處酒店的同事安全後,我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坐在壩頭,餘震還在繼續,山還在一座座垮塌,堅硬的山石將碗口粗的樹木劈碎,剝了皮的樹幹橫七豎八躺在裸露的山坡上。二票口前十米處半個山峰塌了下來,形成一個新的山坡,掩埋了道路,也隔斷了溪流。沒有了水聲,也沒有了鳥鳴,有的只是山石垮落的聲音。我們坐了大約有半個多小時,有一位保安說:“我們還是到酒店去,上邊有吃的,相對安全一些。” 大家感到有道理,開始了又一次跋涉…… 翻越了再生山坡,穿過了幾段塌方路段,經過二十多分鐘的急行(平時只需幾分鐘),我們終於到達了酒店的停車場,與大部隊會合。 算上我們,已到酒店的與會人員加司機導遊一共有五十三人,其中國興銀行三十人。見到我們,大家瞬間圍攏在一起,氣氛卻是凝重的。因為有的人還在前來開會的路上生死未卜。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有企盼、有惶恐、有無助,也有無奈。 “我們怎麼辦?” 這是一個擺在已到的五十三名與會人員面前急需解決的問題,來的道路被垮塌的群山埋了,通訊工具沒有一點信號,我們與外界徹底失去了聯繫,大家聚集在酒店停車場中央。營業部劉總的腿在大地劇烈搖晃時摔傷了,西科大甘行長的腳也扭了……幾乎所有與會人員都不同程度受了傷。 司機打開了車載電台,有了外界的消息:震中汶川,里氏7.8級的特大地震……這意味著我們距離震中只有五十公里的直線距離,而且兩地同屬龍門山脈。 天色由明到暗,山谷裡的溫度越來越低,大家不由得裹緊了披在身上取暖的被子、毯子和浴巾。停車場右側的一座山在地震時直接倒下來埋掉了“百鳥園”,現在最擔心的是左側的山峰再倒一次,我們將無處可逃。邢行長和姚總提議安排相對年輕一點的男同志四人一組分時段值班。我也報了個名。我知道這一夜是無法入睡的,我想親人、想朋友,我更擔心左側的山峰倒下,我願意為大家服務也是對自己負責。雖然值班表上最終沒有我的名字,但是整個晚上我是清醒的,聽著身旁此起彼伏的鼾聲和均勻的呼吸聲,以及周圍山石整夜垮塌的嘩嘩聲,伴著間歇不斷的或強或弱的餘震,我的心整夜懸在空中…… 天終於亮了,放眼望去,好幾座山頭在一夜之間消失了……天公不作美,下起了綿綿細雨。邢行長和中國人壽保險的何總著急了。我們大家都明白,下雨天容易形成泥石流,一旦出現泥石流,停車場將是最不安全的地方,我們必須轉移。往哪裡轉移呢?邢行長帶領人出去找地方了,大家也都陸續醒來……今天吃什麼呢?這是我們最關心的問題。太平洋產險公司的劉莉拿出了未分發完的會議用蘋果,數了數還有二十九個,五十三個人一人只能分半個。懷孕的鄧倩和受傷的劉總一人吃了一個,但他們都很謙讓,不好意思多吃一半,其他的人一人吃半個就算是早餐了…… 在等待邢行長消息的時候,我和黃海斌又主動去找吃的。下雨,我們沒法走,留下,就必須要有吃的。 採購食品後我身上的錢已經墊付完了,大家開始實行共產主義制度,你兩千、他三千地湊在一起,買了大約夠我們五十三個人緊巴巴過上三天的食物。我們在作長遠打算,因為聽天氣預報,兩三天內都會下雨,為了避免逃生路上有人員傷亡,我們準備等待救援,甚至期盼直升機的到來…… 車載電台有了關於地震的確切消息:汶川、北川、綿竹幾個縣受災非常嚴重。尤其是北川縣,起初統計的死亡人數已經超過七千。聽到這個消息,北川縣支行的同事很焦慮也很擔心,但他們沒有把這種情緒傳遞給大家。廣播裡還是沒有提到安縣,沒有千佛山的消息,說明這兩個地方的災情並不很重,也不是救災的重點。 經過一夜的休整,雖然夜裡還是被餘震折騰了幾次,但看得出大家的精神都很好。 邢行長帶領的探路隊伍回來了,他向大家講明了情況,眾人支持他的轉移計劃,大家開始了向新駐紮地的遷徙。帳篷被用作打包布,將被子、毯子和食物裹在裡頭,由男同志用竹竿抬著走。傷了腿的劉總沒法走,只能靠邢行長、梁總換著背。用了近兩個小時的時間,我們在靠近峰頂的一個相對平整的樹林里安營扎寨。 筋疲力盡的同事們三三兩兩窩在帳篷裡打盹養神,為了能長期堅持下去,我們統一管理食物和水。大家都同意一天只吃一頓飯,每天下午四點吃,喝水只能倒在瓶蓋里一點,潤一潤嗓子,不能一人拿一瓶。 雨還在不停地下,沒有停歇的意思,我們想盡辦法點燃了火堆,希望之火通過大家的努力燒得旺旺的。大家不停地撿柴、砍柴維持著這點光明。一些被困在山上的老百姓也來到了火邊烤衣服、彼此交談。遺憾的是坡上的土豆沒有長大。要不,我們一定會有一頓豐盛的烤土豆大餐。 火燃旺了以後,“小兵總”又忙了起來,他在地上刨出一塊窪地,用一次性桌布鋪在裡面接雨水,並不停地把雨水往暖水壺裡轉移,以備缺水之需。 邢行長們則用宣傳條幅在樹與樹之間拉起了一道長廊,以解雨具缺少之急。 我四處張羅了那麼久,加之昨夜沒合眼,此時感覺特別累,就一頭鑽進了範姐的帳篷。我的褲腿是濕的,只有挽起來,將身上濕濕的外套脫下來作枕頭。我躺下不過五秒鐘,就沉沉地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才知道最多也就半個來小時),突然感到身下劇烈地晃動,有人喊又地震了,我被喊聲驚醒;只聽對面剛剛安靜的一座山又開始無休無止嘩啦嘩啦地垮塌起來。我小睡了一會兒,感覺精神好多了,從帳篷裡鑽了出來,想去把打濕的褲腿和衣服烤乾,無奈雨下得很大,只好作罷。問了問姚總現在是幾點幾時,他說才下午一點。此時,我真體會到了什麼叫度日如年。 雨下得淅淅瀝瀝,大火燒得噼叭作響,四周的山峰依舊在嘩啦啦垮著。大家的話也少了,紛紛閉目養神,等待著下午四點的到來。 一陣喧鬧,吳師和石剛從山下給大家帶回了一大包零嘴。萬總小心翼翼地將瓜子給大家一人分了一把,於是帳篷裡又有了聲音…… 時間過得好慢,終於等到四點鐘。姚總親自操刀為大家準備一天中唯一的一頓飯,三隻雞五十三個人分而食之。雖然是白條雞,沒有什麼味道,但是大家都津津有味地啃著、舔著。有吃的肚子不餓,說笑的聲音也傳了出來: “姚總,啷個光給我雞頭和雞屁股吶?” “嘿嘿,那你吃的最多,有頭有尾一隻雞都給你吃完了。” “哈哈哈……” 記憶中,5月13日那天,從分雞開始到天黑,是我們一群人最熱鬧的時刻。 吃的東西盼到了,大家再沒有其他慾望,開始昏昏欲睡。五十三個人,十頂帳篷,每五個人一頂帳篷還要多出三個人。於是男人們又行動起來,他們藉助避雨的長廊,再砍了一些樹枝墊底,把一次性桌布圍在四周,搭了一個簡易窩棚,可以睡上十來個人,其餘的人就可以四人一個帳篷了。我與姚總、邢行長和萬總擠在一個帳篷裡。那一晚,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和山石崩塌的聲音,伴著時不時強烈的餘震,疲憊的我睡得很香很踏實…… 當大家貓在帳篷裡時,“小兵總”就開始嚷嚷起來,整整一個晚上,有了梁總舔“熊掌”以及為範姐把喜脈的開心笑料,繼而更有了陳行長被槍逼出帳篷的杜撰笑話。 14日清晨我是在笑聲中醒來的… 山里的早晨還有陣陣寒意,鑽出帳篷的人們都抱緊了肩,有的人將一床毛毯披在身上,可這樣雙手就無法騰出來。必須解放雙手,因為我們還要遷徙,還要找吃的。聰明的女人們拿起刀子開始設計獨特的取暖服裝。一張毛毯被剖成兩半,每半三分之一處根據各人的肩寬割開兩個口子作袖口,對襟處係兩根繩子作鈕扣,一件披衫很快就做好了。大帳篷成了加工作坊,半個小時的工夫,幾十件披衫出爐。五十三個人,人人一件。有人走起了貓步,秀起了自己的漂亮時裝。 這時不知誰冒出一句:“要是沒有人來救我們,我們就自成一族,族服也有了,就在這山上繁衍生息。” “取個族名吧。” “那就叫銀行族或抗震族。” “男的多,女的少,啷個辦呢?” “母系氏族生活,一妻多夫制。” “不不不,這樣,男的白天就要去找吃的,誰找的多,我們就青睞誰。” “哈哈哈……” 笑聲在山峰和峽谷中迴盪。只有這樣嬉鬧,大家才能忘記被困山中的煩惱,忘記對家人的牽腸掛肚,忘記缺水斷糧的困境,忘記山石滾落和隨時可能發生的泥石流。眾人將所有的擔憂和牽掛埋進了心底,面對災難和困境,我們選擇了微笑與堅強。 5月14日的清晨,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終於停了,餘震還在繼續。駐紮山上的人們開始躁動起來,山里的商家收拾東西準備走出去,酒店的職工也商量著結伴往外走。北川支行和平武支行的同事們也著急起來,邢行長非常理解他們的心情,叮囑了“路上一定要當心,相互照應”一番話後,兩個支行的同事與山民一起踏上了坎坷崎嶇、充滿危險又滿懷希望的回家之路。 該走的走了,留下的還要堅持下去。天沒有黑,時間還早,黃海斌和我相約下山再找點吃的,要活下去就要有長遠打算。冒著餘震,冒著房屋隨時可能倒塌的危險,我們鑽進了一家店鋪,收集了一背簍吃的,一大包穿的。 天氣越來越好,被困以來見到的第一個太陽掛在半空中,久違的陽光讓大家感到目眩。駐紮在山上的人陸陸續續往山下走,當地的百姓看到這樣好的天氣,彷彿見到了希望,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走出大山。同事們看到百姓在行動,開始著急了。我們的隊伍裡多數人收拾東西準備往山下搬,為了攆上前邊行走的百姓,以便有人指引,他們匆匆忙忙離開了帳篷。我也想離開,但想到了自己的職責,只好打消了逃生的念頭。我在後面可憐兮兮地喊著:“一定要小心啊……” 我們的大部隊出發了,只剩下了“小兵總”、黃海斌和我。我們還要堅守在山上,因為山上還有受傷的劉總,以及準備幫助他下山的邢行長、姚總等人。把領導們扔下不管,不是我的風格。 我向邢行長匯報說許多同事都已經跟著山民先走了。邢行長肯定了他們的做法:“對,大家應該走出去,天氣預報說明天有大暴雨,待在山里很危險。” “可是劉總咋辦?” “留下兩個人照顧他,剩下的人都走。” 經過幾分鐘簡單的商量,“小兵總”和梁總自告奮勇留下來,其餘的人都要馬上出發。邢行長看了一下時間:“上午十一點,抓緊,要走十多個小時才能走出去。” 離開駐地時,我認真看了一眼千佛山,群山顯得那麼蒼涼與無奈。我想,它無法護佑它的子民們,它的子民在此世代朝拜著它,保護著它,而此時它卻將他的諸多子民深埋於此……別了千佛山! 最後撤離的我們知道時間緊迫,就一路急行軍。有路的時候就小跑,沒路的時候就快走,甚至手腳並用地快爬。剛走出不遠,我們就遇到一個堰塞湖漫水,已經將公路旁的草地沖刷出一道三米多寬、半米多深的水溝。 我第一次涉水,加上心中恐慌,根本就站不穩,我是被邢行長扶持著過去的。我們繼續前行,經過了我和姚總來時所乘的車。那輛“救命車”已經面目全非。垮塌的山石把前面的公路全部埋掉了,又形成了一座新的山坡。沒有草,沒有樹,更沒有路,有的只是猙獰的巨石,被山石劈倒的樹木橫在石頭間。我們小心翼翼地走著,路上不敢說一句話,唯恐驚動了頭頂上懸著的石頭,大家沿著前人踩出的足印匆匆地走著…… 不知走了多久,我們走出了那一段被垮山阻礙的公路,終於看見有人家了(後來聽說那裡是寶藏村四社)。我們也追上了先於我們半小時出發的撤離者。涪城國興銀行被困的車安然無恙地停在那裡,車上留下了一張字條,說他們的人先走了。我們終於知道一輛車五個人是安全的,大家鬆了一口氣。聽村民說,地震前幾分鐘有兩輛黑色的轎車和一輛白色的越野車往山里走,從村前開過……可是,一路走來,我們沒有看見任何車輛的踪影,我和姚總都明白,來時三台和梓潼的車就在我們後面,同事們肯定是遇難了…… 我們請了一位當地的山民作嚮導,繼續前行。剛走了不到二百米,又是一座垮山擋在了面前,掩埋了道路,阻塞了半邊河床,使河道裡的流水變得洶湧激盪。山民說不能從河邊走,因為山上隨時都有石頭滾落,只能走河道,從水里趟過去。以邢行長為首的男士們義不容辭,擔負起了保護女士們及體弱者的責任。可是河道裡的水太湍急,水深已沒及腰部,人下去根本站不穩腳,他們抬來一根毛竹想做“獨木橋”,卻起不到任何作用。杜莉腳沒站穩,身子往水中倒下去,閆肅奮不顧身去拉她,兩個人都被水打翻。邢行長反應敏捷,加上又會游泳,他跳入水中,一把抓住了他們,否則…… 大家在岸上看著,一陣驚呼。這條路沒法走了,體力稍好的男士們選擇了一處窄河道,飛身跨躍了過去。我們只有另尋他路,從河邊上的山坡繞道而行…… 我們終於來到了櫻花園,和前邊先走的幾撥人會合了,也遇上了被困一票口的太平洋產險公司一行人。這是生離死別後的重逢,大家異常激動。櫻花園裡的草地上坐滿了休息的人。最先走的人也停在了這裡,他們決定歇一晚再走。邢行長看了一下時間,下午兩點半。 我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一旦坐下去再睡一宿,明天必然無法走路,極度的疲憊和恐懼會在身體放鬆的時候將一個人的意志擊垮,必須堅持走下去。我把顧慮說了出來,很多人的意見也與我一樣。已經走了四五個小時了,誰都不知道休息一宿後還能不能走得動,更何況幕天席地、缺衣少糧,也無法保證休息質量。 看著天色還早,邢行長毅然決定:“一鼓作氣,繼續走!”大家迅速穿上了脫下來晾曬的鞋子,捆好背包,向著希望之地前進。 我們走了幾百米遠,又不見了公路的踪跡,一大片垮塌的山石堆在眼前。為了防止山石再一次滑落傷害眾人,大家約定五人一組,每組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說話,小心快速地通過。這一段艱險的路還不算長,我們很快走到了相對安全的、未被完全掩埋的公路上。但由於河道被堵塞,大量的水從公路上漫過,水流很急,嘩嘩作響。男士們再一次拉緊了我們的手,把我們護送到安全地段。 更大的困難到來了(至少我覺得),一大片的滑坡山體呈現在眼前。巨大的石塊、橫亙的斷木,連綿看不到頭。我深深吸了幾口氣,暗暗鼓勵自己:“堅持走出去,為了活著。” 炙熱的太陽烘烤得我們難以忍耐,汗水佈滿了每張疲憊的臉,但目光中更多的是堅毅和勇敢。五十幾個人在蜿蜒山路上默默地、堅定地走著、爬著,宛如一條長龍在山間穿行。 “小心,這裡石頭不穩!” “慢點。” “當心啊!” 不時聽到同伴之間小聲的提醒。 爬坡上坎,攀巨石、跨橫木、鑽石縫、躲落石……記憶中,這一段路是我走得最痛苦的一段。腳不知被凹凸的石塊了多少次,雙手也被突起的石棱劃出了無數的口子。抬眼望去前邊還是看不到頭的山體滑坡。我曾經絕望過,想到了放棄,但心底里另一個聲音鼓勵著我:“堅持、再堅持,一定要活著走出去。” 求生的慾望戰勝了放棄的想法,深呼吸,繼續行走…… 一個五十多米寬的堰塞湖擋在了我們面前,淹沒了前行的道路。湖的兩邊是接近直角的巨大滑坡面,我們無路可走……但是,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讓大家激動不已:“國興銀行綿陽市分行派人來援救我們了,分行的領導們在曉壩迎接大家。” 營救我們的人和先到的同事們緊張地準備著過湖的木筏子。陸續到達湖邊的同事們擠在震後殘留的一塊佈滿石頭的空地上休整,大家都疲憊不堪。 木筏子準備好了,考慮到前行的路還有很長,邢行長決定讓女同志和體力稍差的人先過堰塞湖。 過了堰塞湖繼續前行,穿過一片坡地上的樹林,沿著被山石掩埋的時隱時現的公路……過獨木橋……趟過沒及大腿的湍急河流,接著走……我已全然沒有了時間概念,沒有了方向感,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道幾點了,不知道走到哪裡了,只知道跟著大家前進,再前進。 邢行長在路上一次次地護送我們渡過水域、闖過危險地段,他讓我們先行,又一次次超過我們,為我們尋路、指路。我很佩服他的堅毅與膽量。邢行長是北川人,在路上他就說:“北川的親人兇多吉少。但是現在也沒有辦法幫助他們,我們這幾十個人要好好地活著走出去。” 後來我才知道,他的父親、姐、弟等六位直系親屬在北川遇難……多好的領導,多好的兄長,逃生的路上他一直樂觀地鼓勵著我們、關心著我們、幫助著我們,而他自己的家庭卻遭受瞭如此劫難…… 我們終於來到了救援者說的需要搶時間通過的一個巨大堰塞湖邊(後來才知道這就是肖家橋堰塞湖),此時湖深已經超過了人的高度。會游泳的男士毫不遲疑地擔當起引渡的任務,利用上游衝下來的門板、竹竿將不會水的人拉過去。照例是女士優先。雖然已是五月較暖的天氣,但湖水是山上雪水融化後流下來的,依然冰冷刺骨。加之近十個小時的急行軍,一熱一冷,再強健的體魄也堅持不了多久。引渡了五六個人後,最先下水的男士大喊:“太冷了,我們頂不住了。” 領導們相互看了看,邢行長和李總沒有考慮自己的年齡,主動一言不發衝進了水里,繼續將我們這一行人全部拉過了堰塞湖。 接著是攀岩,雖然只是十米高的峭壁,但對當時的逃生者來說卻是巨大的障礙。幸虧進山來搭救我們的人早就綁好了一根根結實的繩子,在邢行長和李總的幫助下,我們又翻越了一道道障礙。 踩著腳下的碎石,繞過巨大的石塊,一步一步,我們終於爬上了肖家橋堰塞湖的壩頂,這也是我們走出去的必經之路。四處觀望才發現,此壩原來是右側的一座大山在地震衝擊波的作用下直接傾倒下來,與左側的山峰連在了一起,形成了近一百米高、兩百米寬的堰壩,掩埋了進山的公路,也阻斷了河流。 上到了壩頂,還要下去,接近直角的斜坡上,先前走出去的人已踩出了一條羊腸小道。為了防止走在後面的人踩滑石頭砸到前邊的人,大家約定三五人一組,待通過一組後再下一組。 由於坡太陡,很長一段路我是坐著滑下去的。過了這一段,路越來越好走了,雖然也有大面積的塌方,也有大量的滾石,但我們都是沿著公路在走,有方向、有目的,還知道再走三個小時就可以到曉壩了…… 不知道時間,只知道天黑了;不知道到哪裡了,只知道路越走越平,甚至有車輛通過。由於各人的體力與速度不同,到相對安全的地段時,大部隊已經完全走散了。天越來越黑,我在越來越好走的路上機械地邁著雙腿,當時只有一個信念:“走下去,希望就在前方……” 在路上碰到了穿橙色衣服戴頭燈的人,這些人說是來營救我們的,他們鼓勵我們加油,說馬上就要到達安全的地方了。此刻,我就像大難之後見到親人一樣,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被困的時候我一滴淚也沒掉過),我請求他們不要管我們繼續走,我說,逃難的大部隊還在後頭,他們急需電筒。 志願者的車也開進來了,在我們身旁戛然而止,他們請我們上車,說搭車去綿陽很快。我們上車不過幾分鐘就到了曉壩。到了曉壩,彷彿進了自家的花園,我們都要求下車,請志願者的車去接走在我們後面的人員,因為他們比我們更需要…… 十多個小時的艱難跋涉,爬山、涉水、攀岩、溜坡、拉木筏、掌門板……五十幾個人,依靠堅強的意志與團隊精神,相互鼓勵、相互攙扶、相互幫助,共同經受了求生之路的磨難,征服了近三十公里的坎坷和崎嶇,戰勝了困難,超越了自我…… “突圍”到了曉壩後,國興銀行的領導派車將我們接到了安縣“綿陽市銀行人抗震救災”指揮中心。此時已是晚上十點多,回家的感覺真好。熱騰騰的稀飯端來了,暖乎乎的雞蛋剝好遞到了手上……我們全身上下都濕透了,同事們急忙脫下自己的衣服給我們穿上……邢行長和姚總則立即投入到營救劉總等人和兩輛失踪車的方案研究中……後來才知道,同樣是歷經千辛萬苦、疲憊不堪的邢行長們,第二天又投身於緊張的抗震救災搶險工作中…… 通過這一次經歷,我切實體會到:地震可以使山崩地裂,可以擰壞道路,可以搖斷橋樑,可以摧毀房屋,但只要一個人當時沒被砸死,他的精神不垮,意志堅韌不拔,就能夠逃離危險境地,戰勝地震。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