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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節符號

震區 闫星华 5963 2018-03-14
5月15日當天,由於北川上游堰塞湖可能潰堤,北川將遭遇洪水襲擊的消息通過正規渠道傳達到每一個沒有撤離北川城的人,指揮部組織所有人員緊急撤離,包括救援部隊也全部暫時撤離了。唯有龔江依然沒有走,他固執地認為廢墟下面還有生命,不能讓他們孤獨地面對危險,他必須寸步不離地陪伴著廢墟下面的職工,還有那個暫時無法施救的郝苗。龔江想,只要還有一線希望,他就不會離開廢墟下的職工,不會離開郝苗,他決心與廢墟不離不棄,直到自己的生命完結。 也許他的堅守感動了上天。在隨後的時間裡,當失踪職工的家屬都紛紛離開廢墟,放棄希望、放棄守候的時候,廢墟中又傳出三個回應他的聲音,三個生命又有了希望。那時北川的電訊已通,他急忙把這一消息用電話告知他們的家屬,但家屬們卻難以置信,有人甚至以為他是“癡人說夢”。直到他們的親人從廢墟中被挖了出來,有些外逃的家屬們才回到北川,答謝龔江的救命之恩。當得知龔江失去了七位親人時,“情癡教授”從科研基地走了出來,他帶領幾位愛好科研的青年,又聯絡了一些知恩圖報的職工親屬,全力以赴和龔江的親戚們一起忙碌著兩位老人的後事。在“情癡教授”的組織下,這些人自覺組成了送葬隊伍,替代龔江盡一份孝心……

看到倖存者陸續從廢墟中被救出,龔江,這位聽到親人遇難都能扛住不哭,甚至不回家最後看一眼父母和弟妹的“冷血動物”,終於在周圍無人的情況下失聲痛哭。下午2點05分,一陣更大的餘震襲來,龔江已經無法顧及他的行長形象了,他頂著烈日,打著赤膊,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站在西羌上街一片廢墟上倒騰,他覺得救出的職工遠遠不夠,他還是心有不甘,他想要救出更多的職工,只有救出更多的職工,他心裡那個鬱結才能打開。 當一個記者走上廢墟採訪他時,他無奈地說,自己是國興銀行北川支行行長,眼前這堆廢墟曾經是國興銀行北川縣支行的辦公大樓。辦公大樓不在了,許多職工不在了,他只能竭盡所能,救出一個算一個!只想做點對得起同事、對得起國興銀行、對得起良心的事情!龔江還坦誠地對記者講,有一位埋在地下的女職工是他非常喜歡的人,因此他守候在廢墟上也有私心。但記者們要樹立一個完美的抗震救災英雄,不是憐香惜玉有缺陷的英雄。他們心中的英雄是白璧無瑕的,是大公無私的,是讓全國人民完全信服的。在那個特殊時期特殊環境,為了喚起更多的民眾為抗震救災奉獻力量,他們對龔江提到的男女之情感興趣卻不想將其訴諸刊端。

龔江熱切盼望著的、帶有施救設備的救援隊終於來了,是西北一個省消防總隊的十幾個人。這個時候,龔江彷彿在暗夜裡見到了光明。他想,郝苗有希望了,壓在郝苗身上的水泥鋼筋大山終於有機會搬動了!然而,在對郝苗的施救過程中,救援隊發現她的右小腿以下被巨大的水泥頂制板壓住,大型救援儀器進不去,無法將水泥板抬走。救援人員在上面又不敢直接搬動,擔心再次垮塌下來的廢墟擊中郝苗。 救援人員將上面一些小的碎渣搬走後,露出了臉盆大小的一個洞。一位勇敢的武警戰士爬了進去。郝苗看到他了,伸出手還能碰到武警戰士的手,但武警戰士無法將她拽出來。 郝苗所處的位置,被幾塊大水泥板嚴嚴實實封住,空間小到只能允許一個人鑽進去。因此救援人員沒有辦法把她從洞中拽出來。

時間一分分過去,餘震中不時有石塊繼續落在郝苗的身上,廢墟有再一次崩塌的危險,救援陷入了僵局,在場的人員都想不出解救郝苗的可行辦法。 郝苗看看自己的右小腿,已經血肉模糊,幾乎被砸爛了,還連著一些筋骨和皮肉。它被卡在水泥板下,由於沒有活動的空間,又失去了知覺,無法從水泥板下抽出來。 大家面對這種特殊情況一籌莫展之際,郝苗一咬牙作出了決定。為了丈夫的囑託,為了孩子,為了守候她四天四夜的龔江,郝苗作出了一個嬌柔女人無奈且悲壯的選擇,她要親手鋸掉自己的右小腿。 “請快點遞給我一把鋸子!”郝苗告訴外面的消防人員。 消防人員不知道她要鋸子乾什麼。有許多被埋在地下的人,在經受了令人無法忍受的疼痛之後,只求快速解脫。消防人員擔心郝苗自殺。但是在他們救死扶傷的生涯中,還沒有遇過一例是用鋸子結束自己生命的。她要鋸子乾什麼?消防人員猶豫著不敢遞鋸子給她。龔江得知消防人員左右為難的處境後,經過短暫的思考,說:“你們遞給她吧,她不會那樣做的。”

當時誰都想不到郝苗會有另一番舉動——後來被稱為華夏壯舉的、令世人震驚的舉動。 此時,郝苗從成都趕來的兒子王猛站在廢墟外面等待。他不知道媽媽的意圖,只是以為媽媽的衣服被什麼東西掛住了,或者有什麼東西擋住了媽媽爬出來的“路”。兒子本來想對媽媽說幾句安慰鼓勵的話,可是他剛往前走了幾步,就被龔江拉住了,龔江向他擺了擺手,不讓他上前也不讓他和媽媽說話。王猛很憤怒,他緊握拳頭佇立在那裡似怒目金剛。我的媽媽,難道我沒有權利安慰她?王猛內心裡提出了疑問,但是王猛畢竟是個二十二歲的小伙子,經過了社會的鍛煉和熏陶,在關鍵時刻是能夠顧全大局的。此地龔江是總指揮,解放軍戰士和消防官兵都聽他的,倘若自己不聽他的話,採取激烈的行為,勢必引起大家的反感甚至眾怒,王猛抑制住滿腔怒火站在那裡,冷眼旁觀龔江指揮。

救援人員知道王猛是埋在地下這位女職工的兒子,又見他站在那裡想有所作為卻無所適從的樣子,就讓他去附近的一支救援隊伍處找來了鋸子,大家讓他站在遠處,不讓他靠近洞口。那位勇敢的隊員自告奮勇又一次鑽進狹窄的洞內,把鋸子遞給了郝苗。 空間狹小,在洞內看一切東西都是模糊的,郝苗咬住牙,摸索著用鋸子朝自己的右腿鋸下去。剛開始鋸時,她好像麻木到沒有什麼知覺,但後來就感覺到痛!無法忍受的劇痛!一種自己鋸斷自己骨頭的鑽心徹骨的劇痛!疼痛讓郝苗想到自己是個女人,一個女人能瘋狂到拿鋸鋸自己的腿?如果在平時,這種自殘的行為是任何女人也不可能想到和做到的,她無力繼續鋸下去。 “老婆,堅強點,我相信你,你要堅強……”

冥冥中,丈夫王俊峰又給她鼓勁,龔江那焦慮的面孔也出現在她的面前,孩子那期待的目光讓她增加了勇氣。 要出去,寧可殘疾,拼了命也要出去!龔江為了救她出去,不怕堰塞湖垮塌的威脅,不顧妻子的好心相勸,義無反顧地留下來陪伴她。自己如果辜負了他的期望,就是一個沒有道德沒有良心的人。只要能出去,只要有一雙眼睛能看到娃、有思維能教育娃就行了,這是郝苗當時的想法。 郝苗的前方有了亮光,有了動力,驟然而起的力量湧聚到身上,她繼續拿起鋸,咬著牙,在黑暗中一下,兩下……持續不斷地鋸自己的右小腿。 皮肉鋸開了,骨頭鋸斷了,還有筋連著。希望就在前邊,曙光就在面前,萬里長征只差一步,可是這一步也是最艱難困苦生死攸關的。郝苗終於下了決心,她的嘴唇被牙齒咬破,血液順著嘴角滴到了胸前。

“再遞給我一把剪刀,還有一點。” 救助人員猶豫了一下,大概想到餘震不斷,廢墟可能有再次垮塌的危險。這個時候如果被埋在地下的人能進行自救,是最佳的選擇,失去了機會就等於失去了生命。那位勇敢的隊員又鑽進去將剪刀遞給郝苗。郝苗拿起剪刀,朝自己腿上的筋絡伸去。 那根連在郝苗大腿和小腿之間的筋終於被剪斷了,被壓在巨石下的血肉模糊的小腿終於徹底地被郝苗從自己身上斷開。她對丈夫說:“我走了,為了你的囑託,我把一條腿留下陪伴你。” 郝苗吻了吻丈夫冰冷的臉,沒有流淚,她的淚水已經流盡。郝苗摸索著朝洞外爬去,蒼天為之動容,時空在這裡定格。 這是5月16日的下午,在被埋93個小時之後,郝苗仍頑強地活著,用自殘的辦法,堅強地鑽出了地獄,幸運地與死神告別。

一雙手伸進來,拽住了她的雙手。十雙手伸過來,將她抬上了120急救車。這又是一個奇蹟,是中華民族在地震中營救和自救的奇蹟! 當時,我親眼見過了這個罕見的堅強女人,她的勇氣和精神讓我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我情不自禁淚如泉湧,奮筆疾書。 郝苗從死亡之穴爬出來後,並不知道兒子王猛早已來到現場。兒子流著淚,親眼看著母親從鬼門關里掙扎出來,親眼看著消防人員將母親從廢墟底下搶救出來,一直沒敢吱聲。兒子已經被龔江藏在身後,龔江告訴他千萬不能讓母親見到,如果見到了,後果如何你應該明白。兒子王猛頓開茅塞,他為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愧,此時他想辦法躲藏著,怕母親見到自己,失去牽掛,就此永遠離開他。 事後,有一位記者問郝苗是否知道兒子就在搶救現場,她說,如果知道兒子就在洞口外完好無損,她可能不會鋸斷自己的腿,剪斷自己的筋,也不可能爬出地獄之門。她會隨親愛的丈夫而去,她離不開他,在那個特殊的環境下,她更不會棄他而去!郝苗是不會講假話的,從生死線上走過的人知道誠心誠意地對待他人,沒有必要講假話欺騙人。

郝苗爬出了廢墟,丈夫王俊峰還留在四米之下的黑暗中,王俊峰的雙腿被水泥板夾著,雙臂保持擁抱的姿勢。他的頭部和頸部流出的血凝結成黑色外殼包裹了全身。這是一位偉大的男人,他在地下完成了一座空前絕後的雕塑。 從喊出“地震”那一聲起,丈夫就不顧一切地保護著郝苗的頭,讓她不受傷害。在丈夫的保護下,郝苗除了右小腿被壓斷,身上頭上沒有受到傷害。 郝苗被送到綿陽市的一家醫院搶救。當她從昏迷中醒來,第一眼就見到兒子,她囑咐兒子:“一定要見你爸一面,與他告個別。沒有你那可敬的爸爸我活不到今天。” 兒子不講話,卻緊緊握住病床上媽媽的手,怕她走了似的緊緊地握住。他已經諒解了小時候爸爸對他的處罰,理解了爸爸為什麼對他要求那麼嚴格。

5月18日,郝苗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她丈夫王俊峰還被壓在廢墟之下。郝苗一閉眼就夢到丈夫笑瞇瞇地看著她,卻不說話。龔江給她送來一根拐杖,再沒有到醫院看望她。郝苗知道他失去了七位親人,她偷偷為龔江流過幾次淚,默默地為他祈禱,心裡才算稍稍安慰了一些。她對龔江的行為很理解,他是一行之長,災後重建的任務更重,他要在忘我的工作中忘記失去親人的傷痛。 兒子王猛又趕回北川的地震現場,等待父親的遺體被挖出來。快到傍晚的時候,郝苗聽說北川有洪災威脅,她在病床上給兒子打電話,要他趕快撤回,郝苗說:“你對爸爸已經盡了心,要是不回來,我就是爬也要爬去找你!” 兒子始終沒有見到爸爸的遺體,爸爸的遺體已經成為一座地下雕塑,永遠樹立在記錄人類崇高天性的碑林中。北川也已經不復存在,中國將有一個保持8級以上地震後原貌的地震博物館。救援人員不忍心再驚動沉睡在地下的人們,大家有一個共同的心願:就是讓他們永遠安息在那片他們熟悉的土地上。 在郝苗爬出廢墟的那一刻,新聞媒體記錄了這個讓世人震驚的畫面。面對眾多的鎂光燈和採訪機,郝苗說自己被壓在廢墟下時,之所以能夠在黑暗中生存下來,給她力量的是丈夫,給她希望的是兒子。她沒有提及龔江,這種善意的隱瞞無論對龔江還是對她自己都是有益的。當有記者問誰將她從廢墟下喚醒時,郝苗平靜地對記者們說是國興銀行北川支行的龔行長。 我是在地震過後的第五天從汶川趕到了北川,那裡的殘垣斷壁依然令人慘不忍睹,大自然瘋狂的破壞力讓初到這裡的人感慨不已。通往縣城唯一的公路,平地彈起七米多高,公路兩邊的巨石壘成了一道道“城牆”。有倖存者向我介紹說,幾乎每一塊石頭都砸爛過汽車、砸死過逃跑的人,一塊巨石下可能會有幾個冤魂。那時,我發現北川縣的廢墟上空有幾隻無家可歸的鴿子,正在尋覓著昔日的窩巢和主人,它們盤旋在一堆堆廢墟上空久久不肯離去。在這座“死城”裡,難道是一萬多無辜亡靈將這些鴿子留住,或是舊主人值得它們永遠紀念? ! 當國興銀行北川支行倖存的職工全部被救出以後,北川縣的通訊設備可以正常使用時,龔江給在成都的岳父打電話詢問昝麗的消息。岳父說,聽土地資源局的人講昝麗在地震發生後就奔北川去了,再也沒有消息。岳父說自己正想打電話詢問龔江,為什麼在地震發生後一直不給家裡來電話,如果再打不通電話,我和你岳母就要到北川找你們了! 昝麗一去不復返,龔江知道昝麗對他已經徹底失望,龔江想,她是不會再回到北川縣城了!龔江順著公路找昝麗。他認為昝麗是與自己賭氣,肯定不會離北川太遠,她可能躲在了公路旁邊的一個安置點,一個不遠也不近的地方,等待龔江向她承認錯誤,龔江已經準備好了向昝麗承認錯誤的“台詞”。 龔江在尋找昝麗時,發現北川通往安縣的公路旁有一輛紅色的吉利牌汽車,外殼扁成了一張“餅”的樣子。汽車被剷車放在了路邊。據當時的目擊者說,一塊從山坡上滾下的巨石把車砸成了“餅”的樣子。 在歷史的長河中,有些事情我們可以忘記,因為那是在風調雨順風平浪靜時發生的普通故事;有些事情我們永遠不可忘記,因為那是在風起雲湧浪濤洶湧時發生的驚人故事。國難的日子裡,歷史會銘刻那個時期許許多多不同凡響的“小人物”的足跡。 我到震區的那些日子裡,滿目都被慘烈的災情衝擊著,滿心都被悲壯的故事震撼著,曾經自以為堅強的神經竟有些不堪承受。我深入生活的一個月裡,走遍了汶川、北川和青川,接觸了大量的災區一線人員,也親眼目睹了“三川”人民的危難、悲哀、沮喪與英勇,並有幸接觸到了以前沒有接近過的行業和同志。終於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事倒,接觸到一個不一樣的群體。多天來壓抑悲傷的心情第一次釋放,第一次從四個安全脫險、活力四射的年輕人的臉上看到了堅強者的笑顏。在那些悲慘的日子裡,如同冬天裡迎來一束陽光,夏天裡迎來一陣海風,讓我從靈魂深處欣慰著,溫暖著,興奮著! 這是四個來自國興銀行汶川支行塔山分理處的職工,他們從地震中心——汶川的塔山鎮突破重重危難險阻,艱難逃生到省會城市成都,他們所保管的350萬元的銀行庫款和重要憑證也全部安全轉移,在與災難的博弈中他們經歷了一場艱苦卓絕的個人生命與銀行財產保衛戰。 地震發生一個月後,我來到這個群體中間。起初由於職業的關係,他們對我是防範的,甚至不讓我靠近他們所從事的工作,後來我拿出了作家證,又說明自己是中國作家協會派往金融系統掛職的干部,掛職期間屬於銀行人,絕對遵守職業道德。我出示的證件經他們的上級驗證後,並在一位上級領導的陪同下,才允許我走近他們、了解他們。這是中國所有的作家和新聞工作者在采風或採訪的過程中所享受的“特權”。自從發生地震趕赴災區後,我感到深入下去了解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是一種責任,也是一種使命。因為對金融這個行業的人,普羅大眾很少有人清楚他們在地震中乾了些什麼。由於他們長年累月與金錢打交道,其核心工作具有隱秘性,作家們走近他們是困難的。當我走到垮塌的國興銀行汶川支行塔山分理處大樓前,當我得知在如此重大的自然災害面前,國家的財產沒有受到損失,職工們多數都安然無恙時,我沒有理由不去探詢個中緣由,梳理它帶給人們生命的啟示。 原來,國興銀行阿壩自治州汶川塔山分理處,位於汶川縣塔山鎮一條相對繁華的街道上,一座“醒目”的三層樓房內,一樓為營業室,二樓是汶川支行副行長兼塔山分理處主任的辦公室及信貸、信用卡及大客戶室,三樓是單身職工宿舍。站在樓頂放眼四顧,樓舍臨紫坪埔水庫,環兩山,樓後一條彎彎曲曲的銀帶稱古溪河。凡是來到這裡的人都會稱讚說,國興銀行阿壩自治州汶川塔山分理處周圍環境優美,風景極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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