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歷史的見證·日軍懺悔錄

第33章 三十一、 戰爭罪犯的心聲

“真想早點回去呀……我是乾過壞事的,戰爭是壞事,這些我都明白了。現在,誰也不能再容忍發動戰爭了,誰也不能再容忍舊社會的存在了。那為什麼還不讓我們回去呢……” “我已經50多歲,不能幹活兒,沒有用了,趁我還健康,讓我回去吧。不然,我連教育孩子的機會都沒了……” 我忘掉自己是犯了大罪的戰爭罪犯,心裡總想著要回家的事。那是1954年4月的事情。 “我能平安地回家麼?”不管怎樣,也要活到那一天啊!為我養育了四個孩子的妻子。想必她這時正過著淒慘的日子呢。 10年來,不管是在烏拉爾山區,還是在中亞細亞高原上,我沒有一天不想念自己的妻子。今天,家裡突然來信了,我由於高興和不安,全身好像都顫抖起來了。

“但願全家人都好”我一邊在心裡祈禱著,一邊撕開信封口,著急地翻動著那十來頁信紙,尋找寫信人的姓名。大兒子、二兒子、三兒子都給我寫信了,證明他們都活著。可是,妻子和二女兒的信,我睜大眼睛找了兩三遍也沒找到。 “怎麼回事呢?或許?”我一邊努力打消不吉利的念頭,一邊提心吊膽地拿起了大兒子的信。 “爸爸!我媽媽於1947年1月14日在離開大連回國途中,扔下了我們兄弟四人,嘴裡叫著爸爸和我們的名字,離開了這個世界。我們沒有上學唸書,現在在給一個木匠當學徒。我們現在只剩下爸爸了,請您無論如何也要活著回來呀!這是我們唯一的願望啦!” 我好像挨了當頭一棒!我一頁接一頁地讀著孩子們那充滿悲痛心情的、寫得很詳細的信,我的嗓子都乾得好像要破裂似的,眼前出現了一片黑暗。一切希望和祝愿,都落空了。我勉強支撐著失去氣力的身體,就好像一個人在那荒涼的原野上寂寞地徘徊一樣。

“善於珍重自己的人,是不會為這些事情失掉理智的這樣太過分了!”我一邊提醒著自己,一邊在大家面前竭力保持著平靜。可是,我的胸部好像被火燒著了似地,疼痛得簡直無法忍受。 當天夜裡,我用被子蒙上腦袋,一直哭到天亮,整夜想著妻子的事情。 “爸爸,請寬恕我們吧!我媽媽她……”我想像著妻子的屍體被扔進大海,拋下的孩子們在陌生人的腳下哭號著爬來爬去的情景;想像著抱住媽媽遺體,呼喚著父母的名字,哭得死去活來的四個孩子的樣子;想像著妻子帶著不知東西南北的孩子在旅途中病倒後的無限苦惱的面孔。 而現在,我已經成為一個新生的人,我多麼盼望著,能夠有一個像中國那樣的承認婦女權利與自由的美好家庭生活呀!你呀,你為什麼死得這麼早啊!我每天晚上一想起這些,就不禁一陣悲嘆:“還不是因為戰爭!讓我這樣冥思苦想”

第三天的黎明時分,我痛苦得簡直像要發瘋了一樣。這些痛苦,怎麼想怎麼是戰爭給我帶來的!此外沒有別的原因!我要給自己找到一條出路。 我首先要咒罵這場戰爭及發動戰爭的罪人。 “今天又有650人的骨灰送回日本去了,當媽媽的心情能怎麼樣呢?失去父親的孩子們、失去丈夫的妻子們的心情又能怎麼樣呢? “混蛋!你這麼想的話,戰爭能勝利嗎?在日本,沒有一個這樣的女人!”我回想起當年在碼頭上為戰死者的骨灰送行時,我曾經這樣斥責過妻子。 “是啊!誰沒有父親、丈夫和寶貝兒子?我所殺死的中國愛國者,被日軍殺死的1200萬中國愛國者的親屬們,該是多麼深刻而強烈地悲憤哪!而我,現在只想著自己一個人的事情。我是為了失去建築在中國人民血汗基礎上的生活而哀嘆,我是為了失去沾滿了人民鮮血的'幸福'而哭泣,這有多麼卑鄙呀!”

我這樣一幕一幕地回憶著過去的生活,越想越感到自己罪惡的嚴重。 1942年2月,家家戶戶都在貼春聯,到處都洋溢著新春的愉快氣氛。當時,為了削弱中國方面的第18集團軍山東縱隊的戰鬥力,我受上級命令,派“警部補”下松把山東省蓬萊縣大欽島的張樂堯、蕭本忠二人抓來。 抓人的藉口是說他們給山東省膠東軍區的八路軍運送物資。我親自拷問了張樂堯:“餵!你是受八路軍派遣,到這兒來買東西吧?” “不,我是把島上捕的魚帶到這兒換點過年的東西。” “別撒謊!” “不是撒謊!我是大欽島的漁民哪!” “頑固的傢伙!你的嘴不說出來,我讓你的身子說出來!把他的衣服脫光,給我打!”我命令部下道。 他臉朝下趴在水泥地上,身上的古銅色肌肉上面,響起了啪嚓啪嚓的聲音,連續地打了幾十鞭子。那鞭痕,一開始是白色的,眼看著不一會兒就變成了紫紅色的。就這樣,他還是一言不發。

第二天,我想再去拷問他,就到拘留所去了。 “張樂堯內出血很厲害,發燒了。從昨晚開始,就沒吃飯,一個勁兒哼哼” “什麼?內出血發燒了!?這些事你都關心,你還能當看守嗎!玉米麵窩頭和鹹蘿蔔條都不想吃了。這是裝病!往他腦袋上澆一桶涼水,他的病就好了”我這樣申斥看守。 “哎喲!哎喲!”好像從地獄裡發出來的可怕的呻吟聲。我盡量放輕了腳步,走進拘留所。那裡的每一間牢房,都關押著被我們這些從外國闖入中國的侵略者抓來的無辜的善良的老百姓。 我在監獄的昏暗角落裡找到了那個渾身都紅腫起來的、坐也不能坐、睡也不能睡、勉強躺在那裡的“犯人”怒吼了一聲:“張樂堯!你出來!” 當時,在他旁邊坐著的十來個人,一下子都轉過身來,十來雙眼睛一齊盯住了我,眼裡冒著仇恨與哀怨的光芒。這每一雙眼睛,都彷彿在訴說著對母親的緬懷、對妻子的思念,都好像包含著驚恐與淒婉。

“轉過臉去!”我忍不住大聲怒吼了一句。 從那天起的第三天早晨,正是我值班。在外事科的門口,有個15歲上下的女孩提著包,低著頭來找我。 “到那邊去!”我用下巴頦往長走廊裡一聳,呵斥道。又過了10分鐘,那個女孩再次出現在我的桌子前邊。 “我是張樂堯的閨女。因為我父親沒回家,我特意一個人從島上來到這裡。讓我和爸爸見一見面吧!” 我驚呆了。從那個島上,一個人來到這裡?我一邊想,一邊打量著那個女孩。她穿一件短小的茶色上衣,看來像是兩年前做的。這件小衣服緊緊箍在她正在發育的身上,手腕從袖口露出了二寸多長,顯得冷颼颼的。頭上的劉海兒特意留得很長,把美麗的雙眉都蓋上了。再往下,就是兩個鈴檔一樣的閃著恐懼目光的眼睛和黑黑的長睫毛。

“我不認識你父親!去找別的警察吧!回去!” “不!就在這間牢房裡。我花了10天功夫,別處都去過了,都沒有。我爸爸不是壞人,讓我們見見面吧!我求你了。讓我們見見面吧,我求你了!” “混蛋!我說不行,就是不行!餵!把她拉出去!”一個彪形大漢走過來,一下子就抓住了少女的衣襟。 這時,女孩的眼裡流下了大顆的淚珠,撲拉撲拉地掉到那大漢的手背上了。 “真臟!”那大漢叫了一聲,便舉起大手,向女孩失掉了血色的圓臉打去。女孩慘叫一聲就倒在地上了。可她馬上又在很髒的地上坐起來,充滿了淚水的眼睛盯著我,連嘴唇都在顫抖。 “我爸爸不是壞人!不讓我見面,那就把這東西交給他吧!”說完,把小包用兩手捧著想遞給我。

“別磨蹭!快把她拉走!”與此同時,女孩遞過來的小包,一下子飛到走廊上去了。然後,女孩被揪住頭髮,整個身子在地上拖著。 她拚命地喊道:“我求你了,讓我爸爸早點回家吧!”她邊哭邊喊道。可是,光這樣哭喊又有什麼用呢! 我不僅踐踏了這可憐少女的美好的心靈,而且,我還殺害了她的父親。 “爸爸馬上就要回來了。一到春節,我就穿上爸爸買來的好衣裳,插上帶花的簪子”這個女孩說不定心裡還在這樣描繪著歡樂的春節呢! 臘月三十已過,春節已經到來,可是爸爸還沒回來…… 那是每天佇立在岸邊望著大海上的船隻,等待著父親的女兒的心哪! 那是一心一意盼望父親,聽著海潮的呼嘯聲和搖櫓聲,看著海面上的帆船,在海邊上奔跑著的可愛的少女的身影啊。

為了尋找離家不歸的父親,那個年僅15歲的孱弱的少女,孤身一人盪著小舟,在浩瀚的黃海上破浪而進,來到舉目無親的大連,在街上徘徊了十幾天,好不容易來到我的桌前。而我,竟粉碎了這個少女的純情,奪走了她長期嚮往著的幸福。 現在,那個腦海裡浮現著父親的面容,一日復一日地站在大海邊等待父親歸來的少女,一定是望著大海彼岸被暮靄籠罩的大連的天空,在無限地感傷呢!現在,也許在她的腦海裡又出現了我這魔鬼一般的身影,心裡充滿了對我的憎恨與詛咒,正佇立在寒冷的潮風中,把又紅又腫的手伸進冰涼的海水里去拾牡蠣呢!而我坐在暖氣燒得熱烘烘的房間裡,什麼事也不干,不是正在吃著中國風味的牡蠣火鍋嗎! “請爸爸無論如何也要活著回來呀!這是我們唯一的願望啦!”

聽到我的失去母愛的孩子們的呼聲時,我應當怎樣對待那個少女才好呢?被我殺害了的那麼多人的家屬,我又怎麼能夠把他們永遠回不來的親人還給他們呢? 想到這些,我真是慚愧得無地自容了。可是,我還活著,還接受了作為被害者的中國人民無微不至的照顧,在自由地活著。 1952年6月6日晚,我突然因為著了涼,身體不太舒服。床還沒鋪好,我就悄悄地躺到床上了。連周圍的伙伴都沒發覺,工作人員卻馬上走過來,對我說:“怎麼啦?不舒服嗎?你快休息吧!” 不一會兒,醫務室的醫生就來了,給我仔細地檢查了一下,驗了血,就給我開了兩針注射劑。打完一針盤尼西林之後,我想起了過去的這些事,心裡覺得真是實在慚愧。後來,工作人員又幾次來問長問短。半夜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額上有一隻手在撫摸,睜開眼睛一看,是醫生和工作人員一起站在床頭。他們在給我檢查病情,還打了一針。我第三次睜開眼睛時,又是同樣的情形。 “為什麼對於犯了重罪的我,徹夜不眠地進行看護呢”我心裡無限感激地這樣想。不僅如此,我的胃癌,由於採用了一種特殊療法而被治好了。我還鑲了16顆牙,配上了眼鏡。 1955年8月6日,我因為牙痛,經醫生診斷之後,又是打針又是吃藥的。 第二天,完全沒想到,醫生一大早就來看我:“怎麼樣?還疼嗎!”“今天是星期日,可您還不休息” 我心中十分感激,馬上坐了起來。 “躺著吧如果不疼了的話啊,已經消腫了!”他高興地說。當天,他又來了兩回,每次都給我打了針。 “今天是星期日,誰家裡沒有一堆事情啊!為了一個戰犯的牙疼……” 想到這兒,我被這位同我大女兒年齡相仿的女醫生像溫柔母親一樣高尚的心靈感動得實在忍不住,就哭了起來。 “你們也要成為這樣高尚的人哪!”我一邊抽咽著,一邊給遙遠故鄉的孩子們這樣寫信。 而過去,由於我和日本軍國主義法西斯的罪行,中國人民遭受了父母兄弟被殺害的災難。但是,勝利後,他們對我這個害人的仇敵,竟無微不至地關懷照顧。一想到這裡時,作為戰犯的我,怎麼也想不明白。 1956年2月,我以戰犯的身份,史無前例地被允許進行實地社會參觀。 參觀完瀋陽,又到撫順去。我到一所養老院去了,“真是極樂世界呀!”我一進院門,心裡就這樣想。我們還參觀了學校、幼兒園、托兒所、住宅、工廠、農村等地的福利設施,我們都感嘆地說:只有消滅了剝削的人民國家,才能有這樣的人類幸福啊! “不管我們有什麼樣的犧牲,也不能讓勞動人民流一滴血。”這是把人當成最寶貴財富而加以愛護的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主張。我們痛感,沒有新的社會制度,就不可能有人類的幸福。 參觀養老院,更加深了我們的這種感觸。我訪問了養老院裡的一位老人。 這位老人,為日本壟斷資本家乾了幾十年,他挖出的煤,全部被日本戰爭販子掠奪去,造出了大砲和軍艦,反過來又用於侵略中國。這是一位在非人道的社會制度中,在殘酷的戰爭中經受了許多苦難而倖存下來的老人。 看到這裝飾得很漂亮的房間和快樂的文化生活,想到我曾經與為建立這樣美好、幸福的社會而鬥爭的中國共產黨為敵,妄圖阻止這樣美好的社會出現,我心裡真是難過已極。 老人根據我們的希望談到過去的生活時,他的臉色變了。 “我現在是孤零零一個人。可過去,我並不這樣。在滿洲事變的第二年,我那個沒幹過任何壞事的侄子和另外8個工友,在平頂山被日本鬼子殺害了。我一談到這些事情,心裡就受不了”老人的眼睛裡已經閃著淚花了。 “您別講了!那太不幸了!”我說完就跪倒在他的面前,請求道:“請您怎麼處罰我都行!” 永遠奪走老人幸福的,不就是我嗎!日本侵略者!幾千萬人民失去了今天這樣美好、快樂的生活啊!在老人一回憶起來就覺得難受、就覺得胸膛悶痛的這些事實面前,我知道,就是把我千刀萬剮也解不了老人的心頭之恨哪! 我痛感,不僅我自己,還有使我這樣做的日本天皇和大財閥,以及一切日本軍國主義殘餘分子,在這些事實面前,都應當被千刀萬剮的。 “過去的事情談起來,那是一言難盡哪。過去的就算過去了。你們可要好好學習,要為和平而鬥爭啊!” 老人看到了我們的緊張神色,安詳地說。這是在憎惡與詛咒戰爭的基礎之上,壓下了難以抑制的對個人憎惡的感情,暢談著和平願望的老人的心境啊! “不要只考慮個人的事情,要首先考慮人民的事情。”這位老人的話,說得多麼好啊!這就是六億中國人民的心情,這不是真理是什麼! “一個真正的人,是拋棄個人的一切,為民族的前途著想,不懈地追求全人類的和平與幸福的人。”我從這位老人的言談話語中,清楚地懂得了這一點。 我認識到,要保衛幸福的基礎——和平,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爭罪犯的我,應該走的唯一道路就是反對破壞和平與幸福的戰爭,粉碎戰爭挑釁者的陰謀。 我所深刻體驗過的殘酷的戰爭,絕對不能再把它重加在人類頭上了,這也是作為戰爭罪犯的我的絕對的責任。 作者簡歷: 1930年參加侵略關東州。 1940年任警部補、外事警察科庶務員,1945年任外事科第二股庶務股長兼第二股長,代理警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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