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我的抗戰2

第14章 第六章龍戰於野

我的抗戰2 崔永元 9476 2018-03-14
胡正昌——時為中國遠征軍第八十七師警衛排排長 王德五——時為中國遠征軍第八十八師二六四團一營一連連長 楊光榮——時為第五軍戰車防衛砲營四連連長 楊鴻恩——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後勤總監部運輸處第一分處少校主任 陳寶文——時為中國遠征軍司令部作戰參謀 熊世超——時為中國遠征軍新編第三十九師搜索連信號兵 唐玉林——時為中國遠征軍八十八師二六二團重機槍手 付心德——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七十一軍第二野戰醫院少校醫務主任 朱錫純——時為中國駐印軍新編第二十二師政治部少尉錄事 “龍戰於野,其血玄黃。”不知是否有人知道,這句話其實是《周易》裡的一條兇爻:“喻人事,則為上下交戰,至於死傷流血的情形。”實際上,這集片子裡出現的所有四句與龍有關的爻,都是兇爻。

這是6集“滇緬系列”的最後一集。 龍陵,字面意思似乎可以理解為“龍之陵墓”——當然,龍陵縣名字的實際來歷未必如此——遠征軍三進二出,血戰近半年,最終將有著“龍兵團”之稱的日軍五十六師團一部消滅於此。滇西反攻由此勝局已定。 三戰龍陵,能夠從前兩次戰鬥中倖存下來的老兵,如今已寥寥無幾。但在我看來,龍陵之戰最富有戲劇性的,恰恰是這前兩次戰鬥。短短幾個月時間,小小的龍陵四度易手。遠征軍連續兩次,在勝利前的最後一刻功虧一簣。戰場的無常與日軍的狡詐盡顯於此。毫無疑問,胡正昌老人是本集能夠成片的關鍵人物。 見到胡老,是在成都近郊一家僻靜的養老院裡。在我們到達前,老人早早起床,腰桿筆直地坐在房門前等候。與我們同行的胡老家人告訴我,這是第一次有媒體想電視採訪胡正昌老人。採訪剛開始時,攝像機前的胡老先生非常緊張,整個身體幾乎都僵直著一動不動。面對這種情形,我不得不刻意打亂事先擬訂的採訪提綱。完全忽視時間順序,用東拉西扯的方式讓這位年近九旬的老兵放鬆下來。

終於,老人僵硬的背脊逐漸靠在了椅背上,語音也漸漸高亢了起來。我知道,此時此刻,才是老人回憶的真正開始。 回憶中,胡正昌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那個時候神經麻木了。”的確,面對死人堆中的爬行與密如雨點的子彈,“恐懼”似乎也成了一件無暇顧及的事情。胡老先生是我所採訪過的老兵中,惟一一個詳細描述督戰隊的人。身為排長的他,至今仍記得自己在督戰隊的槍口下,帶領戰士炸毀日軍地堡的詳盡過程。但當我數次問起:“您指派執行爆破任務的戰士,在炸碉堡時犧牲的多嗎?”老人卻幾次顧左右而言他。最後,當採訪結束,攝像機關機後,這位當年只有22歲的年輕排長,突然輕輕對我說了一句:“我和那些戰士感情很好的……”之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龍陵戰鬥結束後,胡正昌再也沒有回過龍陵。 1944年夏季那座地獄般的龍陵城,在老人的記憶中永遠定格。抗戰結束後,帶著左臂上那個終身的傷疤,由排長提升為連長的胡正昌跟著部隊去了東北。他們出關後的第一個駐紮地很有名——四平。 臨別之時,老兵胡正昌站在房門口目送我們離去,腰桿筆直,一如我們剛來時的樣子。車子開動後很長一段時間,車上所有人都默然無語。這是年近九旬的胡正昌老人第一次接受電視採訪,第一次…… 1944年6月10日深夜,滇西龍陵縣城外13公里的黃草壩,中國遠征軍第八十七師警衛排排長胡正昌在師部指揮所門口執勤。指揮所內,電話鈴聲此起彼伏。 “那個時候,就是打龍陵。黃草壩是在松山與龍陵之間的一個地方,(日本人)去晚了,(我們)把龍陵到松山的那條公路切斷了。”胡正昌回憶說。他是四川成都人,黃埔軍校十七期畢業,時年22歲。

一個從前線打來的電話,引起了師部所有人的注意。 胡正昌回憶:“一個團長給師長打電話說,他們已經進入城區了。師長馬上報告軍長。軍長接到這個電話好高興,說:'好,已經攻下龍陵了,好!'” 龍陵四面環山,中為盆地。日軍第五十六師團侵占龍陵的兩年間,以縣城為核心,以環山為依托,構築了由據點群組成的防禦體系,並儲有數月的生活、作戰物資。 在中國遠征軍分路進擊松山、騰沖的同時,負責右翼攻擊任務的第十一集團軍所屬第二軍和第七十一軍精銳部隊,繞過松山側翼直插龍陵。 龍陵本由日軍第五十六師團一一三聯隊的第三大隊防守,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開始渡江進攻時,該大隊被調到騰沖,龍陵僅有少數留守人員。遠征軍第十一集團軍渡江後,第五十六師團急調剛轉隸其序列的第二師團第二十九聯隊的第二大隊增援龍陵。至6月5日,遠征軍開始進攻龍陵外圍陣地時,龍陵日軍僅有1000人左右。

6月6日,中國遠征軍兵分三路向駐守龍陵縣城一線的日軍發起進攻,經過兩個晝夜的激戰,截斷了龍陵與芒市之間的公路聯繫,並肅清了龍陵城外大部分據點中的日軍。 6月8日,遠征軍向日軍重兵防禦的龍陵東南郊陣地發起進攻。到6月10日,龍陵城郊的所有高地都被遠征軍攻克,殘餘日軍只得退回城內堅固工事中負隅頑抗。 此時,松山戰役已經打響。日本人深知,如果松山、騰沖的戰略支撐點龍陵失守,整個滇西戰局將難以收拾。 龍陵戰場,有人想起所言:“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6月10日深夜,中國遠征軍收復龍陵的消息迅速傳遍全國。重慶市民為此燃放了鞭炮。不過,令人意外的是,中國遠征軍司令長官衛立煌對勝利卻不知情。

衛立煌之子衛道然回憶:“第二天早上,蔣介石打電話給我父親說:'昨天晚上宋希濂(第十一集團軍總司令)來電話,說他打下來龍陵了,你知不知道這個事情?'我父親說:'我不知道呀,他沒向我報告。'蔣介石聽了很不高興。我父親覺得奇怪,馬上給宋希濂打電話,打不通。這也奇怪,怎麼會電話不通呢?” 幾乎就在同時,遠征軍第八十七師師部又接到一個來自前線的電話。 “電話說日本人反攻龍陵以後,部隊站不住腳,要退出。”胡正昌說,“從騰沖來了日軍一個聯隊,他們增援以後,攻進龍陵城的兩個團再不出去就完了,就退回來了。很快,攻城的兩個師都站不住腳了。” 6月15日,從騰沖、芒市兩地趕來的日軍增援部隊在城內守軍的接應下,向已經攻入城內的中國遠征軍發動猛烈反攻。

時任中國遠征軍第八十八師二六四團一營一連連長的王德五回憶:“總衝鋒開始後,我們營打掉了日本人的倉庫,裡面盡是軍大衣和軍靴,料子質量比我們的好幾倍。一些弟兄以為龍陵就此拿下,於是扛起這些戰利品就想佔為己有。不料一會兒,漫山遍野的日本人反攻過來,我們抵擋不過,不僅退出城來,而且死傷大半,軍大衣、軍靴扔得到處都是。” 時任第二十集團軍後勤總監部運輸處第一分處少校主任的楊鴻恩認為日軍先前是假裝失敗。他說:“等他們反撲過來,國軍就吃虧了,傷亡慘重。” “宋希濂給我父親來電話:'報告長官,現在日軍的增援部隊來了,這仗我吃不消了,這個責任我負不了。'”衛道然說。 6月16日,日軍反攻部隊突破遠征軍外圍防線,一頭衝進了龍陵城,將遠征軍第七十一軍主力部隊攔腰截斷。腹背受敵的第八十七師傷亡慘重。迫於形勢,遠征軍退到城郊一線。

身處師部的胡正昌雖然不太清楚前線的具體戰況,但退下來的軍官們臉上的驚懼之色,讓他感受到了戰局的險惡。 “來了兩個團長,灰溜溜的。師長對他們說,你們怎麼搞的?他們說,站不住腳啊。師長說,你們謊報軍情了,不應該預先報告你們攻占龍陵了。” 時為中國遠征軍司令部作戰參謀的陳寶文回憶:“那時候老蔣打電話來說,你們已經得到了龍陵,為什麼不守住?必須反攻龍陵,完全攻克。如果你們繼續放棄,要軍法從事。”蔣介石電令:“飭長官部追查放棄龍陵系何人下令。” 胡正昌記得:“師長張紹勳急了,開槍自殺。我當時就在他身邊,他拿著槍打胸部,一槍打偏了,沒死。” 陳寶文說:“宋希濓去看張紹勳,把他送到後方去醫治,讓第八十八師副師長黃炎接管第八十七師,同時又調特務連到勐冒村的大橋上架起機關槍,防止部隊向後退。”

宋希濂把首戰失利的部分原因歸結於“第二十集團軍方面進展遲緩,未能同時進出騰沖附近,致騰敵抽出兵力二千餘,附大野山炮,用汽車輸送南下增援”,要求第二十集團軍主力先行進出龍陵以北地區。 6月22日,蔣介石急電衛立煌、宋希濂和第二十集團軍總司令霍揆彰,嚴厲指出:龍陵得而復失,“實有損國軍榮譽”,遠征軍應積極進攻,排除萬難,“如有作戰不力,著由衛長官依法嚴懲”。當天,衛立煌調整作戰部署,令第十一集團軍集結主力,擊潰當面敵之攻勢;第二十集團軍主力保持於左翼,迅速南下,攻擊騰沖而佔領之。 6月28日,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第八軍榮譽第一師到達龍陵增援,配屬第七十一軍。第八十七師、第八十八師、第七十六師、榮一師各一個團向龍陵外圍日軍發動進攻。

戰至7月6日,日軍逐次退至龍陵城區及近郊,遠征軍乘勢將戰線推進至龍陵附近。由於極需整補,遠征軍暫停攻擊,在對峙中準備再度攻城。 7月13日拂曉,傾盆大雨,胡正昌和手下的戰士們匆匆吃著早飯。 “我們吃的是稀飯,飯桶裡落了雨水,半桶米,半桶水,舀起來就吃了,沒有辦法。後來我們見到日本人的倉庫裡面都是罐頭,他們吃得很好。” 胡正昌看到,不遠之外,雨霧中的龍陵城透現出海市蜃樓般詭異的輪廓。 當天,中國遠征軍第十一集團軍集結了第八十七師、第八十八師、榮譽第一師、新編第二十師、新編第三十九師的3萬兵力,從東、北、南三面向龍陵縣城一帶的日軍據點發起第二次圍攻。 一戰龍陵時由於過早發布勝利消息而在英美盟軍前丟了面子的蔣介石,嚴令部隊必須盡快拿下龍陵。 胡正昌回憶:“陳明仁來了,對師部的人說:'讓師裡全部人給我打龍陵,要是攻不下來,你們別來見我。'師裡所有直屬部隊,都打到第一線了,警衛排也要上,警衛排是美式裝備。非要前進,不能後退,後退全部槍斃,這是軍令。那個時候命令很嚴的。” 從沒真正上過火線的胡正昌,帶著警衛排全部32個弟兄踏上戰場。在他眼前,“遍地死屍,日本兵、中國兵,都泡在雨水里”。他記得,那段時間龍陵天天下雨。 “我們爬在屍體上進城,神經都麻木了。後退就槍斃,軍長帶著督戰的上來了,你不上,後邊打你,你只有前進啊!” 前面是日本人密集的機槍火力,後面是督戰隊冷酷的槍口,胡正昌帶著弟兄們在死人堆裡匍匐前進。 “臭!死尸那個味道最臭!子彈那個密集啊,在頭上飛來飛去,跟放爆竹差不多。一顆兩顆子彈飛過來,還怕,子彈都成片了,已經無所謂了。” 經過連日激戰,遠征軍依靠兵力上的絕對優勢,逐漸奪回了龍陵城外的各個重要據點,重新將日軍逼迴龍陵城區。據遠征軍情報部門估計,此時據守龍陵縣城的日軍殘餘兵力,已減少至2500人左右。日軍依靠城內的一座座地堡,與中國軍隊展開了激烈的巷戰。 日本人的拼命讓胡正昌感慨:“日軍傷兵頭上包裹著繃帶,還端著刺刀跟你拼。” 無處不在的日軍火力點前,胡正昌那些朝夕相處的弟兄們一個個倒下了。 “一想起那個場面,確實寒心啊!” 胡正昌說:“敵人的工事是連環堡,一個接一個。大砲不行。大砲簡直鋪天蓋地,總起不到好作用,就爆破筒打碉堡是最起作用的。我是排長,就對手下一個弟兄說,你拿爆破筒去炸碉堡,我掩護你。我拿衝鋒槍打,打得日本人不敢抬頭,他馬上沖上去,爆破筒到那個碉堡裡頭就爆炸了。” 胡正昌記得,一些碉堡內有慰安婦。 “把那個碉堡打開以後,男的女的都有,包括包紮起來的傷員,死不投降啊。” 到8月中旬,經過一個月的血戰,遠征軍將龍陵城內的日軍逼退至城南一角。 8月23日傍晚,日軍龍陵守備隊隊長小室鐘太郎向第五十六師團發去電報:“龍陵連日來日夜遭受優勢之敵空、地協同猛攻,即使奮戰,也只能再堅持兩天。” 8月24日,遠征軍再次發起攻擊,困守城南的日軍殘部被逼向絕境。但此時,衛立煌卻疑慮起來——幾天前,一直在緬甸北部活動的日軍第二師團主力1萬餘人,突然從遠征軍情報部門的追踪中神秘消失。有了一戰龍陵得而復失的教訓,衛立煌警惕性很高。 衛道然說:“這個第二師團不知道上哪兒去了,這不得了。我父親就問美軍,美軍的飛機偵察很厲害的,他們說也沒有發現。這很奇怪。” 衛立煌命令情報部門仔細分析近期內滇緬公路南段的所有航空照片。分析之後,一個可怕的結果浮現了出來。 “頭天的照片上明明能看見一個小樹叢,但是第二天的照片上,這個樹叢沒有了,還有的樹叢前移了,那肯定不對頭,那就是援軍。日軍車輛都帶著防空網,天上飛機一響,就罩上防空網,變成小樹叢。看照片,他們已經到芒市附近了。”衛道然說。 8月26日深夜,從緬北秘密轉移至芒市的日軍第二師團加上第五十六師團主力共15000餘人,突然向龍陵外圍遠征軍陣地發起猛攻。原本似乎大局已定的龍陵戰役再現變數。遠征軍官兵身後出現了敵人,再入險境。 胡正昌回憶:“一個團、一個連都編不起來了,死傷了那麼多人。活著的人神經已經麻木了,木頭人似的,只是衝啊,殺啊。有個兵對我喊一聲:'哎呀,排長,你負傷了。'我一看,身上在流血,這才倒下去了。” 在日軍的瘋狂反撲下,駐守龍陵城外的遠征軍新三十九師所剩官兵不到百人,新三十七師也遭受重創,其死守陣地的一一七團三營官兵全部殉國,不少陣地重新陷落敵手。 9月10日,中國軍隊被迫再次放棄龍陵縣城與城外據點,退迴龍陵城北10公里處的阻擊陣地。遠征軍對龍陵的第二次進攻功虧一簣。 就在遠征軍第七十一軍受挫於龍陵城之時,9月7日,第八軍攻克松山;9月14日,第二十集團軍攻克騰沖。為避免遭到中國軍隊的合圍,9月15日,龍陵附近的日軍第五十六師團與第二師團主力,開始向龍陵以南的芒市撤退。 此時,滇緬公路北段,軍車擁滿道路,國民革命軍第五軍戰車防衛砲營四連連長楊光榮和戰友們在漫天塵土中急行軍。 為了早日拿下龍陵,蔣介石下令機械化部隊第五軍第二零零師從昆明火速開赴龍陵前線。第五軍直屬戰防砲營隨第二零零師一起前往,協同作戰。 對於楊光榮和第二零零師的很多老兵來說,腳下的這條滇緬公路其實並不陌生。 “1942年第五軍到緬甸作戰就是走的這條路,那是真正的遠征軍。”楊光榮說。 9月底,第二零零師抵達龍陵近郊。此前的9月23日,遠征軍第二軍收復松山以南的日軍掩護芒市、龍陵外圍的重要據點平戛。至此,日軍在滇西高黎貢山區的四大據點,僅剩龍陵一地。日軍第三十三集團軍司令官本多政材感嘆:“活到現在也沒有嚐過如此悲痛的滋味!” 遠征軍經過短暫休整後,開始準備再攻龍陵。 10月13日,蔣介石密電衛立煌:“希即就該戰區現有兵力,迅速調整部署,積極發動攻勢。” 衛立煌令遠征軍各部向龍陵方向集中。時為中國遠征軍第六軍新編第三十九師搜索連信號兵的熊世超說:“攻龍陵,不只我們這個師,還有第二軍、第八軍的好幾個師在那邊。當時我們三十九師有命令:就是死也要打下龍陵。” 這一次,已經被日本人殺過兩次回馬槍的衛立煌,不敢再有任何閃失。 “蔣介石手令:再拿不下來就撤職。”衛道然說,“我父親跟美國空軍講,讓陳納德的航空隊最好的飛機都來,盡量摧毀日本人的工事。” 10月29日拂曉,經過近一個月的精心準備,遠征軍集中近10萬人的強大兵力,在300餘門大砲與美軍飛機的配合下,對龍陵縣城發起第三次總攻。 對於楊光榮以及第二零零師所有在第一次入緬作戰中倖存下來的老兵而言,這是一次等待了兩年的複仇之戰。 楊光榮回憶:“二零零師剛上去,意氣風發啊,炮火也激烈,打了三次齊射,砲管都打紅了。日本人只有招架之力,沒有還手之力了。說實在的,經過那麼久,他們已經打得很疲。” 遠征軍第七十一軍直屬山砲營二連通訊員王樹勳在回憶錄中描寫了摧毀龍陵城外最後據點東卡的經過: 所有重武器都從四面八方朝著東卡這個目標射擊。真是萬炮齊發,山搖地動。一剎那,只見東卡上空硝煙瀰漫、塵土蔽天,整個龍陵城都被火光和濃煙籠罩著。這時我們的山炮陣地早從廣林坡推進到龍陵城東約1公里處的碗廠設陣,對龍陵城敵人的護衛陣地東卡作直接射擊。如雨點一般的各種砲彈的轟炸,把我們陣地周圍都震得似地震那樣波動。砲彈爆炸發出的熱力所形成的熱流,也不斷向我們身邊衝來,雖然天氣還是和往常一樣不停地下著雨,但我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汗流浹背。 大約一個鐘頭,槍聲全部停止了,大地一片寂靜,簡直連蟲鳥都無一絲聲息。不多時,步兵們便從東卡四周跳出掩體,層層向東卡敵陣壓縮而進。先是工兵全面掃雷,清除障礙。查出堡壘所在地,並作出標誌,以便認清目標進行搜索。因幾萬發砲彈的威力所掀起的泥土、瓦礫、樹枝、房屋斷料幾乎把四個堡壘全部掩蓋了。因此,一時清找就非常吃力,只有把上面的掩蓋層漸次清除,才能發現堡址。近千名工兵、步兵協力清理,直到下午五點多鐘,堡身才逐漸顯現出來。 這時,堅守在堡壘內的絕大部分殘敵,由於堡壘被我軍砲擊掀起的泥土、瓦礫等物掩蓋,裡面的空氣幾乎不能流通,再也不能頑抗,被迫衝出來和我軍拼以一死,這正中我軍下懷,真是打蛇已把蛇引出洞來了。敵一出堡,我軍便從前後左右一步緊接一步地壓縮過來,包圍圈越來越小,輕武器手榴彈都不能使用,一場天昏地暗、神驚鬼愁的肉搏惡戰便開展起來。雙方士兵丟下槍支,赤手搏擊,四手緊抱,滾來滾去,直到把對方弄死為止。這樣拼搏約兩個多鐘點,頑敵全部被殲,這場惡戰方告終止。 11月1日,遠征軍各攻擊部隊從四面八方突入龍陵城區,一舉攻占日軍在城中的核心據點觀音寺。 日軍作最後的抵抗。楊光榮回憶:“在巷子裡躲起來的日本人用機關槍打,二零零師剛進去還沒打呢,就叫人家撂倒好多,趕緊散開。第二天拂曉再攻,才把他們打下去了。” 遠征軍事先已截斷了從龍陵通往芒市的所有交通要道。遠征軍老兵唐玉林回憶:“當時日軍的司令部不是在芒市嗎?我們把芒市通到龍陵的公路一截一截地切斷,日本人的汽車開來的時候會翻車。我們守一個坡,日本人來攻那個坡,我們守不住了,用無線電聯繫上面,然後飛機來了,兩個鐘頭就解決了戰鬥。” 已經在廢墟中與中國軍隊反复廝殺近五個月的日軍龍陵守備隊,此時已山窮水盡。這一次,他們再也不會有援兵了。 11月2日,遠征軍攻占龍陵城西製高點,日軍的抵抗意志開始瓦解。當天晚上,殘餘的日軍開始向龍陵城外潰散。 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七十一軍第二野戰醫院少校醫務主任的付心德回憶:“上面命令我們不要放跑逃出來的日本人,我們晚上不睡覺,趴在彈坑里等著消滅他們。” 1944年11月3日,槍砲聲在硝煙籠罩下的龍陵城逐漸平息下來。經過5天激戰,遠征軍對龍陵的第三次總攻終告成功。 “整個城都打破爛了,房屋都沒了,部隊只能在大街上睡啊。”楊光榮說,“原先藏著的日本人端步槍過來,沒有子彈了,上了刺刀,在我們後邊刺開了。我們趕緊又散開,抓日本人。3個團全城搜索,把殘留的日本人抓起來槍斃。” 當天,衛立煌致電蔣介石:“查據守龍陵之敵軍為五十六師團一四六聯隊餘部及十八師團一一四聯隊、第二二九聯隊之各一部,被我殲滅大半,我俘獲甚多。殘敵僅餘四五百由小路突圍向芒市逃竄,我正追擊中。” 龍陵戰役是滇西反攻作戰中耗時最長、犧牲最大的攻堅戰,也是殲滅日軍最多的戰役。根據國民政府1945年12月《滇西戰役統計表》及《抗日戰爭期間滇西損失統計》報告:滇西抗日反攻戰役中,我軍共投入兵力16個師16.2萬人,其中,龍陵為12個師11.5萬人,佔71%。全役歷經236天,其中,龍陵156天。全役我軍傷亡官兵50474人,其中,龍陵傷亡29803人,佔59%。全役斃敵25393人,其中,龍陵13200人,佔52%。 克復龍陵後,日軍賴以盤踞滇西的防禦體系徹底瓦解,被驅趕到了芒市一線的一馬平川之地,再也無險可守。當年11月20日,遠征軍收復日軍第五十六師團指揮部所在地芒市。自5月11日開始的滇西反攻作戰,至此勝局已定。 1944年9月,雲南大理陸軍醫院,中國遠征軍第八十七師警衛排排長胡正昌在病床上煎熬。 “手臂被打穿了,上紗條,痛。醫生不准叫喚,說,你叫喚我就不醫了。最後準備截肢,因為全部指甲都黑了。我說不行,我才20多歲就截肢?” 一個老中醫救了胡正昌。 “老頭跟我說:'有個很簡單的方法:你這年紀輕輕、血氣方剛的,每天熱敷手臂,熱敷100天,如果不好,你來找我。'我就照他說的,一直熱敷,看著指甲慢慢變顏色,恢復過來了。” 胡正昌保住了受傷的手臂。不過,同在這家醫院療傷的很多普通戰士沒有他那麼幸運。 “我是當官的,還能拿點工資,而很多士兵是拉壯丁拉去的,待遇最低,受傷也沒有什麼補貼,醫院對他們處理得很簡單,死了就死了。”胡正昌嘆道,“當兵的如果受了重傷,只有死路一條,沒有辦法;當官的吃得好,受了傷也盡力治好,尤其是黃埔學生,國家優待。人和人待遇就是不同。所以,我就逃過了這一劫啊。” 1945年1月底,傷癒後的胡正昌重返部隊。此時,中國遠征軍已收復畹町,滇西日軍殘部撤入緬甸。在國境線上,剛由警衛排排長提升為連長的胡正昌,第一次見到了中國駐印軍的弟兄們。 “駐印軍和遠征軍差別太大了,我們遠征軍穿得破破爛爛的,駐印軍全部換成美式裝備了。” 1945年1月27日,中國遠征軍與駐印軍在緬北小鎮芒友會師,滇西反攻作戰勝利結束。 戰鬥結束了,但有些東西,遠未結束。 胡正昌說:“我們只逮到了四個活的,其餘的日本人都打死了。'九一八'事變之後,中國人對日本人有一種仇恨的心理,我從小學時就開始接受抗日教育,印像很深刻。” 據時為中國駐印軍新編第二十二師政治部少尉錄事的朱錫純回憶:駐印軍反攻緬甸,“打在前面的部隊見了廟裡的緬甸和尚就殺,因為第一次入緬作戰,二十二師打敗仗的時候,掉隊的、負傷的全被緬甸和尚殺了,那些和尚當時是日本人的眼線。所以雖然上面下命令不許殺人,下面根本就不管這一套,廟裡的和尚就算不是奸細也殺。戰爭時,殺人是很平常的事兒。” 1945年8月15日,戰爭結束。聚集在滇西地區的中國遠征軍各部,奉命開始轉進東三省,去接受日軍投降。 對於年輕的胡正昌來說,這是又一段故事的開始。 1944年6月28日,遠征軍司令長官衛立煌從司令部所在地保山馬王屯到龍陵前線視察。當晚,第十一集團軍司令部將衛立煌陣地佈戰的結果形成文件,分別送達各部隊,主要內容為: 一、多方勘察,不惜一切代價地將敵在龍陵城築有的各個重砲暗堡摧毀,以造就攻克龍陵的優勢,加速對龍陵的攻克和固守。 二、不論何時何地遇有老百姓耕牛不准宰殺。 三、不論官兵,其傷在頭部或腹部者,應及時送黃草壩,再用軍用飛機轉送保山搶救,除此均在戰地野戰醫院治療。 四、再不許互拉兵員補充本部兵額,對逃兵處決須經集團軍審核,再經長官部批准。 五、捕獲的漢奸、間諜,查明屬實就地槍決。 前遠征軍第七十一軍第二野戰醫院軍醫付心德在回憶文章中描述了他目睹的當地老百姓支前景象:“從怒江邊到繞廊村,要爬越海拔三千餘米的龍陵大雪山。路是一條以往很少有人通行的箐道。在從山腳到山頂二十幾里的坡道上,數以千計的支前馬幫、牛幫、民工冒著滂沱大雨來來往往、川流不息。民工中有年過花甲的老人,有十多歲的少年,還有部分中、老年婦女,他們挑抬著沉重的米包和彈藥箱,汗流浹背,苦不堪言。” 保山市滇西抗日戰爭紀念碑銘文記載:“(滇西反攻時)僅保山地區就出動支前民工二十多萬人。修公路、建機場、築工事、運軍糧、送彈藥、抬擔架,犧牲民工二萬四千六百多名。” 1944年9月16日,蔣介石在國民參政會演講:“國家在此緊急戰時關頭,要先其所急,使知識青年效命於戰場,因為知識青年有知識,有自動判斷的能力,隊伍中增加一個知識青年,就不啻增加了十個普通士兵。”他號召全國知識青年積極從軍,提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口號。隨後,國民黨中央發動知識青年從軍運動。 青年學生投筆從戎很快成為當時一大潮流。據統計,中央大學、重慶大學兩校報名從軍人數達在校生的1/3。各地徵集人數突破了原定的10萬人。 1945年1月1日,應徵知識青年開始在各地接受訓練,訓練期限為3個月。全國知識青年志願從軍編練總監部宣布,到1945年4月底,實際入營8.5萬餘人,後因一部分人補充遠征軍及出國接受駕駛、跳傘等特種訓練,到抗戰結束,在國內實有76507人。
註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