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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五章國殤(下)

我的抗戰2 崔永元 11286 2018-03-14
賈鑄賢——時為騰沖和順鄉益群中學學生 寸愛竹——時為騰沖和順鄉益群中學學生 寸希廉——時為騰沖和順鄉村民 李坤拔——時為騰沖和順鄉村民 盧彩文——時為中國遠征軍第十一集團軍參謀處第二科少尉參謀 陸朝茂——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機槍連戰士 張大增——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釧相元——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張體留——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何紹從——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五十三軍運輸團戰士 李會映——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彭良——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三十六師戰士 楊大雄——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謝大蕃——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董澄慶——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董燈玉——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杜開躍——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周有富——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楊名顯——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三十六師戰士 尹龍舉——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一九八師上校參謀主任 許本禎——時為中國遠征軍新三十九師一一六團團部上尉幹事 路增樓——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五十四軍野戰醫院軍醫 黃友強——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五十三軍戰士 蔣自芳——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徐有林——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李忠——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邵曰校——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楊光榮——時為第五軍戰車防衛砲營四連連長 吉野孝公——時為日軍第五十六師團一四八聯隊衛生兵

這一集,也是所有6集“滇緬系列”中,我最費心血的一集。 最初看採訪時,老兵們零亂殘破的回憶讓我毫無頭緒。曾經爛熟於胸的講述模式在這裡似乎毫無用武之地。沒有完整的個人故事,沒有連貫的細節講述,沒有多少戲劇化的個人經歷。對於這場將騰沖化為焦土的慘烈戰役,所有老兵們的記憶都大同小異。如果要用一個字形容的話,那就是“慘”。 我不禁想知道,在1944年秋的騰沖,究竟是什麼使得這些身經百戰的老兵們的記憶,幾乎同時發生了混亂?又是什麼給所有參加過這場焦土之戰的老人們,留下瞭如此慘烈的印象?慢慢的,我的視線最終集中到了這場戰鬥的戰場本身——騰沖。 很少有人知道,在1944年那個秋天之前,地處西南邊陲的騰沖,有著一個今天聽起來仍舊響亮的名號——高黎貢山外的小上海。遺留下來的文獻資料告訴我,那時的騰沖,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城市。繁華的街市,儒雅的魁閣,富足的居民。所有的這一切,隨著1944年的那場戰火,這座曾經富甲一方的古城,伴著她所有曾經的雕樑畫棟,一起逝去了。

從一開始,遠征軍計劃中的騰沖之戰,原本是一場有原則的戰鬥——不毀壞城牆,不破壞房屋,不損害老百姓財物。沒有人願意以解放的名義摧毀這座高黎貢山外的小上海,因為騰沖,畢竟是中國的。 然而,困守騰沖的日軍並不想打一場有原則的戰鬥。面對近乎1∶20的兵力劣勢,這些無路可退的日本軍人,從一開始就打定了與騰沖同歸於盡的信念,即便這座城市並不屬於他們。 於是,便有了“屍填街巷,血滿城垣”的騰沖戰役。在寸土必爭的瘋狂巷戰中,沒有哪位普通士兵能搞清楚自己在這場戰鬥中的具體位置。日復一日的激戰,從一座廢墟沖向另一座廢墟的血腥戰鬥,混亂了老兵們的記憶。鮮血洗滌之後,殘留下來的,只有一個“慘”字。 吉野孝公是我這幾集片子中不可不提的一個人物。作為日軍一四八聯隊的一名普通衛生兵,他幾乎參加了從高黎貢山戰鬥起,直至騰沖縣城攻防戰的所有重大戰鬥。更加難得的是,在經歷了那麼多場血戰之後,這位始終站在遠征軍對面戰壕里的日本軍人,居然奇蹟般地倖存下來,並且把自己的回憶寫成了書稿。

在這本書裡,吉野孝公說了這樣的一句話:“在殘酷的戰場上,並非每一個人都能倖免於難。無論如何,每一個日本人都應世世代代記住,永遠都不要再挑起戰爭。” 據說,戰後很多年,吉野孝公經常回到騰沖,以遊客的身份重遊這座令他永生難忘的城市。作為一名中國人,我可以理解這位日本老兵“重遊故地”的渴望,畢竟那裡也有屬於他的一段刻骨記憶。但是,當他重返中國時,我希望他的身份永遠僅僅是一名遊客。 我不會忘記,從南門進城以後,街上好像空無一物,但卻是全雲南最清潔的街道。當落日西沉到蔚藍色的山峰下的時候,一位年輕的中國女子騎馬走過城門,她穿著藍色軟緞的褲子,紅綢子的夾背心。當她走近我風塵僕僕的坐騎時,抬頭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然後又將頭俯至鞍前鞠了一躬。我高舉帽子,揮舞致意,她以年輕女皇的風姿騎馬而過,這就是我記憶中的騰沖……

1931年,26歲的埃德加·斯諾,這個後來因為寫作《西行漫記》而聞名的美國記者,沿著馬可·波羅當年走過的足跡,踏上了騰沖的土地。在《馬幫旅行》一書中,他寫下了上述段落。 騰沖,一座四方形的小城。幾百年來,從中國腹地蜿蜒而來的南方絲綢古道,在這裡催生出繁華的街市和商號。從清代到民國,是騰沖最為繁盛的時期。在這座西南小城中加工集散的翡翠,曾經佔據世界翡翠貿易總量的90%。紅火的商業貿易帶動了城市文化的繁榮。其時,騰沖有一個響亮的名字:高黎貢山外的小上海。 1941年時拍攝的一張騰沖老照片上,小城一派生機勃勃。看著照片,時為騰沖和順鄉益群中學學生的賈鑄賢嘆息:“那時,騰沖還沒有淪陷。”

賈鑄賢的益群中學同學寸愛竹回憶:“從我們當時來說,我們正處在和順最火紅的年代,我們上學時心情是高興的。” 時為第十一集團軍參謀處第二科少尉參謀的盧彩文是騰沖人,他說:“我們騰沖,學校多,有省立中學,有文輝女中,有益群中學,有師範,還有不少小學。” 1942年5月10日,292名日軍不費一槍一彈佔領騰沖城。日本方面資料記載,當時,“居民悉數逃避。當戰局塵埃落定後,騰越(即騰沖)城一部分居民陸續回來”。城中升起了令騰沖人感到恥辱的太陽旗。 1944年7月31日深夜,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的官兵們,正在戰壕里休息。不遠之外,黑暗籠罩下的騰沖城一片死寂。 美麗的滇西邊城,即將迎來一場異常慘烈的血與火的洗禮。

中國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4萬多人將騰沖縣城團團圍住。困守城內的日軍第五十六師團一四八聯隊殘部已不足2000人。 對於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中的大批騰沖籍官兵而言,家鄉之城,非拿下不可。 老兵張大增回憶說:“上面有命令:打開了騰沖,讓你們騰沖人自由地回家;如果打不開就逃跑,抓到了就槍斃。這一句話把我們嚇住了。” 大戰在即,擺在遠征軍面前的第一道障礙,是環繞騰沖全城的高大城牆。 老兵釧相元說:“你們沒有見過,城的每一方都有二里長的城牆,非常堅固。” 騰沖古城牆始建於公元15世紀,厚一丈八尺(5.4米),高二丈五尺(7.5米),全部採用花崗石料,內填卵石泥沙築成。四門有閣樓守門,門扇堅實厚重,皆包以鐵。有人說:“如果將戰爭推前兩百年,上溯土槍長矛的時代,這樣雄闊堅實的城牆對於任何來犯者都將是難以逾越的障礙。”

第二十集團軍《騰沖會戰經過概要》也稱:“該城之牆概為堅石砌成,高而且厚,兼有大盈江及飲馬水河環繞東西北面,形勢天然,有險可憑,況城牆上端堡壘環列,其距離不過十公尺,而城之四角更有堅固堡壘側防,欲求接近,良非易事。” 面對這道堪稱歷史文物的屏障,中國軍隊的策略是:首先集中所有火力,對設在城牆四角的日軍工事進行火力壓制,然後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同時發起強攻,一舉拿下騰沖。 值得一提的是,在遠征軍最初的攻城計劃中,並沒有利用火力炸開城牆的方案。儘管日軍已在戰前疏散了城內所有居民,騰沖已經成了一座沒有平民的城市,但掌握絕對火力優勢的遠征軍,卻並沒有將騰沖城徹底摧毀的打算。 據《陸軍第五十四軍滇西攻勢作戰機密日記》載,1944年7月28日,第二十集團軍總司令霍揆彰向全體攻城部隊下達了一道命令:“總司令部參自3211代電,為焦土手段,應審慎,並由戰區司令長官命令行之。”

老兵張體留認為,攻城不能用焦土手段,“因為當時國家是為了保護騰沖城”。 老兵何紹從回憶:“我們總司令說,我們燒不得,這個城裡頭,老百姓的房屋太多了,幾千幾萬家一個城,不能燒,燒了,一樣東西都沒有了,多打幾天都可以的。就沒有燒。” 1944年,全面抗戰已進入第七年。很少有人知道,在這七年時間裡,日軍在中國攻城略地無數,而中國軍隊卻還未收復過任何一座日軍設防城市。此時,面對已被數万大軍團團包圍的騰沖城,遠征軍司令部相信,憑藉超過二十比一的兵力優勢,可以收復這座“高黎貢山外的小上海”。沒有人願意以收復的名義摧毀這座城市,因為騰沖,畢竟是中國的。 老兵李會映回憶說:“我們騰沖城,十多個人抬的石條搭成了城牆,很高,爬也爬不上去,想什麼辦法攻城?我們去砍了幾棵大竹子,做成一把梯子,兩三丈長,準備用這竹梯子翻上城牆。”

1944年8月2日,中國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對騰沖縣城發起總攻,騰沖戰役的決戰開始了。 由於城牆主體並不在火力打擊的範圍之內,遠征軍官兵只能使用與城牆同樣古老的雲梯攻城法。 老兵彭良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我們把竹子做的梯子接起來,一把一把地搭在城牆上,爬城牆打日本鬼子,那算是一個原始的方法了。人爬上去的時候,日本人根本不打槍,直接用刺刀就戳了下來。” 老兵楊大雄回憶:“城牆上有槍口,敵人打槍,一槍一個,我們打幾百槍都打不到一個,即使你往洞洞裡面打進去也打不到他。” 老兵謝大蕃回憶:“南城門第一九八師攻,一天攻上去四五次又垮下來四五次。垮下來一次,傷的是百十來個,擔架都抬不完,死了不少的人。” 8月2日傍晚,經過白天的激戰,騰沖城牆仍牢牢掌握在日軍手中。此時,攻城部隊的傷亡總數已超過1000人,但司令部慎用焦土手段的命令不可違抗,遠征軍官兵們只能繼續採用架雲梯的原始方法,向居高臨下的日軍發起一次次沖鋒。 由大批騰沖人組成的預備第二師負責攻打城牆西南部。這些自騰沖淪陷後闊別家鄉多年的戰士們,一批又一批地爬上城牆,還來不及看一眼家鄉之城的全貌,就倒在了槍林彈雨之中。古老的騰沖城牆,成為無數中國士兵生命的終點。 老兵董澄慶說:“他們不想上去都不行,首長在下面用手槍指著,要不上去就打死,只能上去,反正上去也是死,不上去也是死。” “當官的拿著名單,安排某幾個人上。一回上四個,上梯子,嗒嗒,掉下來,另幾個又上梯子,又掉下來,人都堆了一堆。”老兵董燈玉說,“人家說,血水成河,我看見的是血水成溝,血水從城牆下成一股溝地淌下去。” 在騰沖,一個故事流傳至今:總攻發起後的一天早晨,遠征軍的一個連隊接到攻打騰沖西門的命令。出發前,大鍋裡的早飯怎麼煮也煮不熟。連長對士兵們說:“也許今天就是我們分別的日子。”正午時分,整個連隊回來的,只有3個人。 預備第二師官兵們,見證了這個連隊攻城的最後一幕。 老兵杜開躍說:“他們攻西城門的時候,在那個城門的壕溝裡面死了300多個,全在那兒躺著。” 老兵周有富回憶:“(剩下的)那12個人爬到梯子下面,打死了10個,還有1個班長被日本人的子彈打到手。後來呢,他就一隻手按著傷口,爬上梯子,那個人最後究竟是生是死就不知道了。” 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這位負傷的班長,在向城牆頂端獨自攀登的過程中想了些什麼。在倒在城下的幾百個弟兄們面前,那一刻,也許他想了很多,也許什麼都沒想。而後人所能知道的是,那一天,所有能夠爬上城牆的遠征軍官兵,沒有一人能活著走下城牆。 老兵董燈玉嘆道:“在西門拐角,從梯子上跌下來一個又上,跌下來一個又上,跌下來一堆,血在地上淌,那是最慘。看到這麼慘的事,現在想起來我都還淌眼淚。” 老兵楊名顯聲音悲涼:“當時騰沖的那條河,已經成為一條血水河,有被打斷腿的屍體浮在水上,有好多,那是我們親眼見的。有一個還扛著一支衝鋒槍,腳斷了一隻,在水上漂著,順著河漂下去。” 就在中國軍人浴血苦戰之時,從高黎貢山戰鬥中死裡逃生的日軍衛生兵吉野孝公也殺紅了眼。他在回憶錄中寫道: 在怒吼聲、大罵聲、呼叫聲中,敵我雙方展開了激烈的白刃戰。激戰十多分鐘,敵人棄下很多屍體敗下陣去。敵人奇襲南側城牆失敗後,放棄了這種打法,轉而計劃炸毀我西南角的碉堡。夜半時分,敵人開始挖掘碉堡底部。第二天拂曉,敵人在挖好的洞穴裡放置炸藥,炸毀了我西南角的碉堡。 面對慘重的犧牲,遠征軍被迫開始嘗試坑道爆破的方法,力圖在不破壞城牆整體結構的前提下,實現局部突破。霍揆彰下令:“先入城佔領據點,待於立穩腳跟而繼攻克城牆者,總部賞洋十萬元。” 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一九八師上校參謀主任的尹龍舉回憶:“我們那時候也算是身先士卒,生死置之度外了,只要把日本人打敗就好了。那時候我帶了一個工兵營,晚上的時候到南門城牆腳下去挖牆洞,把幾百包美國的TNT炸藥塞到裡邊去炸城牆。到天快亮的時候,拉引線,炸開缺口,步兵就由那個缺口進去。” 時為騰沖和順鄉村民的寸希廉回憶:“炸垮一個地方,日軍馬上就封鎖那個地方,中國士兵沒有辦法登上去。” 吉野孝公回憶: 敵人的突擊隊從爆破的城牆缺口處殺了進來,南側城牆再次成為彼此攻防的修羅場(修羅場為佛教用語,意為戰亂或戰鬥的悲慘場所——譯者註)。 城牆上的太陽旗在風中搖曳,追逐敵人的士兵、四處亂竄的敵人、受傷倒下的士兵、罵聲、怒吼聲、驚叫聲混雜一處的白刃戰緊張激烈。彼此一進一退地僵持著,最後頑敵潰敗而逃。激烈的南側城牆攻防戰,在敵我雙方都付出慘重代價的情況下暫告一段落。 8月4日深夜,已經在騰沖城下苦戰整整三晝夜的中國遠征軍第五十四軍,向第二十集團軍司令部發去了一封電報:“連日來經過多次肉搏式的進攻,但我軍只是白白付出無謂的犧牲,希望得到空軍的有力協助,炸毀城牆,形成突破口,以便於我軍進攻。” 8月5日,遠征軍高層終於意識到:不徹底消滅據城死守的日軍,就永遠無法收復騰沖。此時,遠征軍在松山、龍陵方向的進攻也先後陷入僵局。第二十集團軍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拿下騰沖,才能打破整個滇西大反攻的困境。而迅速收復騰沖的唯一方法,只能是將騰沖城與城內的日軍一起摧毀。這座“高黎貢山外的小上海”,不得不犧牲它。 老兵彭良說:“後來沒有辦法了,是美軍飛機來轟炸。騰沖城當時非常的堅固,轟炸出一個缺口以後,日本人馬上用機槍封鎖,我們一個班衝上去,一個不剩又全部犧牲了。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決定用美軍飛機把騰沖城全部炸平。” 老兵董燈玉說:“用梯子攻城,沒辦法打。所以上面才派飛機,用那種大型炸彈轟炸。” 時為中國遠征軍新三十九師一一六團團部上尉幹事的許本禎說,當時印象最深刻的是美軍飛機用來炸城牆的重磅炸彈。 “太重了,有100多公斤,車子運了來,用升降機,升到重型轟炸機的翅膀上。” 8月5日中午,數十架美軍轟炸機飛臨騰沖上空。這一次,美軍飛行員沒有再像前幾天那樣僅僅轟炸城牆四角,而是將所有的炸彈都投向了巨大的城牆體。從這一天起,美軍第十四航空隊的轟炸機,每天都使用重磅炸彈對騰沖古城牆與市區建築進行地毯式轟炸。 自參軍後已經兩年沒有回過家的預備第二師騰沖籍士兵董燈玉,眼睜睜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家鄉之城,被淹沒在一片火海之中。 “來一個飛機就俯衝下來,炸彈掉下來,飛機上去了,炸彈就響了。咚,炸彈一響,泥巴石頭亂飛。第二天,飛機又來一顆炸彈,也就在上一天扔炸彈的那個位置,炸彈又響了,炸到底了。” 老兵路增樓回憶:“騰沖的城牆好得很,到最後都炸壞了。騰沖南門外有個龍雲的銅像,也炸壞了。” 硝煙瀰漫的騰沖城裡,吉野孝公眼前一片慘景: 道路兩旁到處重疊著被炸死的友軍屍體,有的沒了手,有的沒了腳,有的頭被炸飛。血淋淋的手、腳和肉片被大風吹著在地上到處滾動。還沒有死的二三名士兵,表情痛苦地伸出了滿是血污的手向我求救。 8月13日,吉野孝公得到騰沖日軍最高長官——一四八聯隊隊長藏重康美大佐陣亡的消息: 8月13日中午剛過,敵人的飛機襲擊了城裡,炸毀了幾處城牆。其中有顆炸彈命中了位於我們陣地後面的城牆東門。 “啊!”我們反應過來的一剎那,隨著一聲巨響,東城門燃燒著倒了下來,周圍一片濃煙。 守備隊作戰本部位於東城門下的戰壕里。悲壯!藏重聯隊長及部下三十餘名官兵剎那間從這世上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守備官兵的命運立刻又被蒙上了一層烏雲。城內作戰本部迅速傳來命令:“今天藏重聯隊長不幸戰死。今後的戰鬥由不肖太田大尉負責指揮。所有戰鬥人員必須團結一致,死守陣地。” 此時,中國方面並不知道敵方指揮官戰死的消息。 經過連續10多天的猛烈轟炸,騰沖古城牆被炸開了19個大缺口。 8月20日,中國遠征軍以四個師的兵力,從三個方向突破騰沖城牆。 一直執行空中轟炸任務的美軍中校布魯威爾·賴文思,在日記裡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跨越了千年人類智慧所創造的現代科學技術,正在摧毀著這座古老城池,它是幾百年前馬可·波羅進入東方所途經的重要驛站。一天又一天,戰鬥機和轟炸機有系統地在城防工事上撕出一道道裂口。中國軍隊像潮水般地湧進東南門。青藍色的火焰吞噬著一切並從四周向城中心蔓延。騰沖正接近垂死的邊緣。 騰沖子弟為班底的預備第二師,率先從城南突入城區。殘酷的巷戰開始了。 預備第二師老兵李會映回憶:“攻進城去,現在的農貿市場那裡,有一條直巷道一直通到西門,前面有一堵牆,日本人就在牆角那兒有一個槍眼。有一個四川新兵叫鄭奇民,他當時在我的右邊,被日本人打了一槍,打到脖子。我馬上就叫來我們的擔架兵,把他抬出去,沒有救好,死了。” 騰沖淪陷後,兩年多的時間裡,日軍在城內修築了無數地堡與火力點。騰沖的大多數房屋都由火山岩壘砌而成,只要稍加改造,便成為一座座堅固的堡壘。 預備第二師老兵黃友強回憶起巷戰的艱難:“打開一層牆,又翻一層牆,硬拿人去拼,一天打一點,日本人一天退一截。” 預備第二師老兵蔣自芳回憶:“攻開城以後,正連長帶了傷,副連長被打死,一個連只剩下七八個人,一個團只剩百十個人了。那些日本人的手很準,他們打七八槍就能打倒七八個人。” 8月23日,第二十集團軍司令部接到前線戰報:3天時間裡,遠征軍官兵在騰沖城西僅僅推進了15米,城東只推進了10米。面對幾乎無處不在的日軍狙擊手,中國軍隊不得不躲進房屋,與日軍隔牆對峙,並用美式火箭筒與手榴彈,將日軍據守的建築逐個摧毀。雙方在廢墟里打進打出,每一條街道,每一座房屋,每一堵石牆,都成為血肉相搏的決斗場。 老兵徐有林提到一個細節:“日本人扔了一顆手榴彈過來,也許是它的引信慢了,手榴彈扔過來以後,我們班的一個戰士叫吳德一,他把那顆手榴彈又投了過去,投過去以後,他們又把它扔了過來,扔過來以後,我們又扔過去,扔了四五次以後,那顆手榴彈在他們那邊爆炸了。” 蔣自芳也提及一個細節:“一個日本人,我們打到了他的腳一槍,他招了招手,意思是把他打死,我們這邊就不打,看他怎麼辦。他就掏出手榴彈來,把引信一拉,炸了以後就滾下去了。” 已經無路可退的日本軍人,依然死守陣地。 黃友強記得,在城內一個角落,“那時日本人不多了,只有一兩百人了,還是厲害的,只有一隻腳或者一隻手的傷兵都還拿著槍和你打。” 尹龍舉感嘆:“打到最後,日本人還是死不投降,他們的精神就是要為天皇效命。後來他們把電話、電報機全部砸碎,在那兒唱國歌,然後再衝出來。” 9月7日,遠征軍官兵終於肅清騰沖城西的日軍,開始合圍城東日軍殘部。日本人感到大勢已去。吉野孝公在回憶錄中寫道:“不知誰嘴裡嘟噥了一句:'我們的生命就要在此了結了。'” 9月10日,遠征軍官兵發起最後的總攻。吉野孝公回憶:剩下的守備隊兵力有三百五十餘名。敵人根本不把兵力很少的我們放在眼裡,抱定最後一擊的準備,像狂濤一樣席捲而來。奮戰,奮戰,殊死奮戰後,依然是殊死奮戰。城內戰場在充滿怒吼和叫罵的激烈肉搏中化成了一片血腥的荒野。 …… 壯烈得連鬼神都會落淚的騰沖守備戰就要結束了。 9月12日,日軍指揮官太田正人大尉給日軍第五十六師團司令部發了一封電報: 我們已彈盡糧絕。守備隊官兵準備在藏重聯隊長的忌日13日,進行最後一次突擊,以發洩自怒江作戰以來積壓在胸中的憤懣,作為武人的最後一點點綴。我們在敵人強有力的砲火下根本抬不起頭,但我們一時一刻也無法忍受敵人的囂張。請求體諒全體官兵的心情。 吉野孝公在回憶錄中寫道: 電報發出後,我們隨即焚燒了一四八聯隊軍旗。大尉召集了所有剩下的官兵,發布了最後一道命令: “騰沖守備隊全體官兵浴血奮戰死守到現在,已圓滿完成了任務。剩下的各位,馬上向城外突圍,衝進敵陣,殺出一條血路,潛往芒市師團司令部,報告騰沖部隊的最後情況。以後的一切責任由太田大尉擔當。” 發布完命令,大尉和剩下的十幾名近衛軍勇士衝入了敵陣。 布魯威爾·賴文思的日記裡記下了這場慘烈戰役的尾聲: 每天我從空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腐物在騰沖城這個巨大的“屍體”上蠕動蔓延。一間房屋一間房屋、一個坑道一個坑道,中國兵在搜尋、毀滅、殺戮。每一幢建築,每一個生物都遭到了空前徹底的毀滅。死亡的波濤沖刷洗禮著這座古城,騰沖死了。 1944年9月14日上午10點,隨著日軍據守的最後一處房屋被炸毀,自8月2日打響的騰沖縣城攻防戰,在一片硝煙火海中落下帷幕。 中國遠征軍以9000多名官兵英勇捐軀(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從強渡怒江至攻克騰沖城,傷亡軍官1234員、士兵17275名)的代價,收復了已成一片廢墟的騰沖。這是抗戰爆發後中國軍隊收復的第一座日軍設防城市。 日軍騰沖守備隊3000餘人最終被全殲,連同隨軍慰安婦在內,僅有53人被俘。 “日本人認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亞洲戰場上,只有三次是他們所說的'玉碎戰',也就是日本人被全部消滅的戰役,它們分別發生在滇西的松山、騰沖和緬北的密支那。這三個地方都是中國人打下來的。” 受傷的吉野孝公在突圍過程中被俘。後來,他見到了一位遠征軍的高級軍官,這位自稱畢業於日本軍校的中國將軍用流暢的日語對他說:“騰沖守備隊一直戰鬥到最後一人,很勇敢,但對於全體戰死的官兵們來說,也真是可憐。……戰爭對人類來說,是一件非常痛苦和不幸的事。”將軍眼裡閃著光說:“我討厭戰爭!” 吉野孝公的戰友們沒有他這麼幸運。老兵張體留記得,打掃戰場時,“從拐角樓跑出五個日本人投降,過來的那日本人還寫字,寫什麼'大日本',後來打了他兩個耳光,就不敢再寫'大日本',又寫他當兵三年,他家裡面還有什麼人,還拿出相片來,上面有他老爹、老媽、媳婦,還有個年紀很小的女兒。說老實話,當時年輕,看到日本人來投降,眼睛已經打紅了,因為家鄉人被打死太多了,戰友也被打死太多了,也就管不了那麼多了,就一排衝鋒槍把他們都打死了。” 寸希廉回憶:“有兩個日軍俘虜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了,副營長讓我媽媽做點東西給他們吃,我媽媽說:'我們家在緬甸遭受那麼大的損失,這裡的家又一次次地被他們搶劫光,我還能給他們做什麼吃?'” 在困守騰沖的日軍當中,有一個特殊群體——家鄉淪陷13年、被日軍脅迫來的中國東北人。 老兵邵曰校說:“敵人有些兵說:'我們是東北的,我們是中國人,是被逼著來的,我們當初被抓來,是10家保1個,如果打仗的時候我們跑掉了,那麼這10家人就死光了。'講得很可憐。” 老兵董澄慶回憶:“東北人全是高鼻子,人也高,他們和日本人在一起不能講中國話,只能講日本話,他們說,中國人之間講中國話都不行,一講就要槍斃。” 在中日兩方的戰史裡,均未提到過這些在騰沖與同胞作戰的中國東北籍軍人。也許,從他們穿上日本軍裝的那一刻起,有關他們的故事,就注定將被所有人遺忘。 時為騰沖和順鄉村民的李坤拔忘不了戰後騰沖城的慘狀。 “攻完城三天以後就讓老百姓參觀。真的是戰場,非常慘,腿掛在樹上,手掛在牆上,底下全部是血,真讓人害怕。我記得有一個四川人,他在棺材裡頭罵,我就跑去問我父親,他為什麼要罵。我父親告訴我,他還沒死,就把他放進棺材裡,美國人檢查過了,他全身都爛了,沒有辦法醫了,只是心臟還在動,我到現在都記得那個人很慘很慘。” 寸希廉眼中戰後的騰沖城,一片瓦礫,沒有一棟完好的房子,滿目淒涼。 “一個坑里邊有七八個被殺死的日軍軍妓,還有一個躺在擔架上,奄奄一息,嘴裡還在嘰嘰咕咕說著話。” 預備第二師老兵李忠用“瓦全是碎瓦、樹全都只有樹枝沒有葉子”來描述這座死城。 戰役結束後,根據師部命令,預備第二師所有騰沖籍官兵獲准請假回家看看。對於這些家鄉已經變成一片廢墟的官兵們來說,這一看似體貼的命令,卻令人感到一絲殘酷。更殘酷的是,他們的很多同鄉戰友,連近在咫尺的家,都沒能看上最後一眼。 預備第二師老兵謝大蕃說:“我們團長在電話上跟第六軍軍長說,原來我的兵,伙夫送飯有100多挑,現在如果送飯,沒人提,他說哭了。一個團只剩十二三個人,還連團長都湊數了。” “所有在城裡邊死了的日本人,挖了一個坑,全都埋在裡邊。解放以後,農民還去挖那些骨頭土來做肥料。”預備第二師老兵李會映回憶,“在和順開追悼會的時候,師長說,我們預備二師上火線時是一萬多人,現在只有七八百人,那麼多的人去哪裡了?才說完就哭了。全場的那些機關單位人員、學校的老師學生全都哭了。” 李會映講了一個帶點奇幻色彩的故事:“打完仗,晚上的時候,只聽見這些兵——日本兵,中國兵——在街上走,數一二三,鬧得不得了,嚇得老百姓不敢出來,所以騰沖人說要超度他們,讓他們不要再吵下去了,所以就建了國殤墓園。” 1946年,吉野孝公和眾多被遣返戰俘一起回到日本。多年後,他在回憶錄的前言中寫道: 年輕人在看中越紛爭的新聞畫面時,只聽他們嘰嘰喳喳地說:“我們真想在這種壯觀的戰場上,親身體驗一下戰鬥的滋味,哪怕一次也行啊!”當然這只是一群從未經歷過戰爭的年輕人的話語,但在殘酷的戰場上,並非每個人都能倖免於死。我想告訴他們,在子彈紛飛的戰場上,每一顆子彈時刻都會奪去人的性命,而生命卻只有一次。 1944年9月中旬的一天,第五軍第二零零師接到了一項緊急調令。 時為第五軍戰車防衛砲營四連連長的楊光榮回憶:“那時第二零零師在昆明附近駐紮,上面讓第五軍趕緊派一師去攻打龍陵,就派了第二零零師,我連奉命配屬第二零零師參加戰鬥。” 龍陵位於雲南西部,北連騰沖,東抵松山,滇緬公路在此穿境而過。 1944年9月7日,中國軍隊攻克松山。 9月14日騰沖光復後,龍陵這座中緬邊境上的小城,成為中國遠征軍滇西大反攻的下一個目標。 楊光榮說:“松山過去就是龍陵,龍陵過去就是芒市,芒市有日本兵的司令部。日軍失守松山以後,龍陵必須守得堅固。騰沖打下來,再打,沒勁了,所以那時候衛立煌一看,部隊已經疲了,打不下去,趕緊調援兵吧。” 9月下旬,從各地抽調而來的支援部隊陸續向龍陵集中,剛剛經歷騰沖戰役洗禮的預備第二師也在其中。 董燈玉回憶:“上面又來個命令,說龍陵那邊沒有收復,又要調預備第二師去那裡打日本人。我們的師長和上級吵,說我們預備二師人都沒有了,死光了,還叫去打龍陵。不行,非走不可。師長雖然頂著鬧,最後還是接受了,回來就說哪幾個部隊準備到龍陵打仗。” 9月底,10萬中國軍隊在龍陵城外集結完畢。與他們對抗的,是在日本陸軍中有著“龍兵團”之稱的第五十六師團主力。第五十六師團是日軍精銳,士兵來自日本九州的久米留山區,山民或礦工出身居多,也善於挖掘礦井式的地洞坑道、防禦工事,作戰特別強悍。 滇西大反攻即將迎來最後的血戰。 據記載:駐守騰沖的日軍共有17人活著回到日本。其中5人係受傷被俘,1人投降,其餘突圍。一個叫清太郎的上等兵乘夜逃脫出城,黑暗中不辨方向,一頭鑽進高黎貢山區的原始森林。迷路三天,幸逢一位善良的傈僳族老獵人收留了他,從此清太郎就在恩人山寨裡定居下來。天長日久,日本人同當地人打成一片,生男育女,成為這個原始部落裡一位外籍成員。 1970年,傈僳山寨成立人民公社,喧天的鑼鼓突然驚醒了這個年逾半百的日本人,經過一番曲折,清太郎離開山寨歸國。 自1874年起,凡日軍新編成的步兵、騎兵聯隊,必由天皇親授軍旗。由於軍旗僅為建制步兵聯隊和騎兵聯隊才擁有,所以也稱為聯隊旗。按日軍的規定,軍旗在則編制在,軍旗丟則編制裁。所以軍旗在日軍中地位重要,要挑選聯隊中一名最優秀的少尉軍官擔任旗手,專門設一個軍旗護衛中隊來保護它。正因如此,二戰中,盟軍部隊都渴望繳獲日本軍旗,但是都未能如願。因為日軍戰鬥條令規定,當判斷戰局有全軍覆沒危險時,應奉燒軍旗。不管遭遇怎樣的敗仗,日軍都有燒掉軍旗而後自殺的時間。在八年抗戰中,日軍僅在松山和騰沖的兩次“玉碎”戰中燒掉了兩面軍旗,分別屬於第一一三聯隊和第一四八聯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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