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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二章野人山

我的抗戰2 崔永元 8565 2018-03-14
朱錫純——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五軍新編第二十二師政治部少尉錄事 閆廷春——時為中國遠征軍第六十六軍士兵 李萬芳——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五軍第二零零師士兵 鄒德安——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五軍軍部作戰參謀 楊岑峰——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五軍第九十六師士兵 這是6集“滇緬系列”中,惟一沒有講述戰鬥故事的一集。戰爭在這一集中儼然成了配角,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永遠也無法戰勝的敵人——野人山。 嚴格意義上的野人山,其實僅限於緬北胡康河谷一帶的原始森林,方圓近300公里。 從這個角度上來講,1942年中國遠征軍緬北大潰退時,真正穿越野人山的部隊,只有杜聿明親自率領的遠征軍主力。其餘很多部隊如二零零師,實際上是通過另一條路線回國的。

開始製作這一集時,最大的難題,就是很難找到真正意義上的野人山倖存者。戰火與時間,帶走了太多的親歷者。我甚至一度懷疑,從做片子的角度上講,如此嚴格限定野人山的範圍是否必要。但這一疑問,最終隨著朱錫純老人的出現而煙消雲散。 第一次見到朱錫純老人,是在一個雨後的中午。數小時的顛簸,將我們帶到了一個貌似世外桃源的小村莊。如我所料,老人見到我們後非常激動。但我沒有想到的是,老人激動的原因,竟然是由於自己先前出版的自傳,有著太多的印刷錯誤。在昏暗的農舍裡,朱老先生照著自己的手稿,一個一個地為我指對印刷文本上的錯誤。雖然這些錯誤其實與我們無關,但我能理解老人面對這些錯誤時的心情——人生中最難以忘卻的一段記憶,當然容不得半點誤讀。

關於朱錫純老人在野人山中的經歷,我不想再過多複述,因為任何語言都難以準確描述那段蠻荒之地的死亡之旅。通過老人的講述,我第一次知道了在死屍腦袋上睡覺的感覺,第一次知道了螞蟥是能鑽進睾丸裡的。 在動身前往朱錫純住處之前,我特意看了一段老人先前接受媒體採訪時的影像。畫面中,老人提到了戰友李國良。講到動情處時,年近九旬的朱錫純在攝像機前痛哭流涕,反复念叨著“不能怪我,不能怪我……”。對於一名編導而言,這樣的素材無異是極其精彩的。但我一直覺得,讓採訪對像在大眾面前一次次將傷口撕開,這樣的行為實在太過殘酷。至少,我無法做到。 採訪臨近結束時,老人終究還是提起了李國良。也許是由於我故作不經意的態度,這一次,朱老先生沒有哭泣,只是平靜講述了那段讓他內疚終身的往事。之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也許,在了解完所有的歷史情節之後,只有沉默,才是對那段慘烈歷史的最好祭奠——長眠野人山的4萬名中國軍人為證。 1942年5月初,緬甸北部胡康河谷以南一座村落裡,撤退途中的中國遠征軍第五軍新編第二十二師政治部少尉錄事朱錫純正和戰友們做進山前的最後準備。 “炸光了,糧食啊,武器啊,什麼都被炸光了,什麼都沒有。我那時候跟著師部走,後來到村莊上弄了一罐子鹽,撿了一把刀,就把這當武器。”朱錫純回憶起當時的狼狽處境。 朱錫純是湖南平江人,1939年應徵入伍。此時,他所在的部隊,已經在日軍追趕下連日奔波數百公里,雖還保持著建制上的完整,但士氣低落,紀律鬆弛。他回憶說:“士兵當時還弄了不少糧食,所謂弄,就是搶。到寺廟裡,二話不說,糧食、金菩薩,搶了就走,根本就沒什麼規矩。殺緬甸人的牛,拿根竹棍削尖當殺牛刀,往牛身上一捅,就那樣殺。總而言之,打勝仗不亂來,打敗仗就亂來。”

朱錫純和戰友們將要進入的胡康河谷,位於緬甸密支那以北,緬語意為“魔鬼之居”,因曾有野人出沒,而又被當地人稱為野人山。穿越這片原始森林前往中緬邊境,直線距離為138公里。 據抗戰史專家戈叔亞考證:中國遠征軍第五軍軍部、新編第二十二師、第九十六師3萬多人,在遠征軍副司令杜聿明率領下,途經野人山撤退(途中第九十六師改走其他路線,剩下1.5萬人全程穿越野人山)。 戈叔亞撰文說到部隊進山前的情況:“5月中旬,部隊到達曼德勒以北500多公里的小鎮曼西一個叫做莫的的小村莊,就再也沒有公路了。軍長下令把大砲、汽車、裝甲車等一切重型裝備全部集中銷毀,原來乘坐車輛的1500名重傷病員就地安置(最後這些傷病員全部死亡)。”

據時任新編第二十二師衛生員的劉桂英回憶:“這個時候把傷兵集中起來,告訴他們,現在我們走到無路可走了,你們跟我們走也是死路一條,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你們自己想個法子處理吧。傷兵講,你留一點汽油,你們走吧!他們把汽油點了火,自焚。一千多傷病員帶不出來,我們都趴在地上哭。” 對於1500名傷病員集體自焚這令人震驚的故事,戈叔亞通過調查,發現仍存疑點,真相成謎。儘管如此,這麼多傷病員的死去,已預示出野人山撤退的空前淒慘。用戈叔亞的話來說,“這是中國抗日戰爭史,也是中國軍事史上黑暗的一頁”。 遠征軍官兵每人肩背輕裝和5天的糧食走進原始森林。 “進山那一天大概是5月7號。一進山,路都沒有,工兵營在前面開路,我們跟在後面走。那麼高那麼密的樹擋著,根本就看不到陽光,白天就像夜晚。沒有人戴手錶,更沒有人穿皮鞋,都穿草鞋,連師長也一樣。”朱錫純回憶說。

5月的野人山,悶熱難熬。從未受過野外生存與叢林作戰訓練的遠征軍官兵,只能靠著幾張並不准確的地圖和少數指北針,摸索前進。 對於時年18歲的朱錫純來說,這段行程的開始階段,還是有些樂趣的。 “大概是進山四五天的時候,還沒有下雨,一個山窩子裡有一塊平地,一串猴子,大的拽小的,慢慢下來,距離我們不遠。最小的猴子來摘我們的鋼盔,然後抓了野果就朝我們打,打在鋼盔上嘣嘣響。我那時候沒有戴鋼盔,野果就直接打在我頭上,很疼。” 告別了調皮的猴群,一頭大象突然出現在朱錫純面前。 “我們的部隊裡有大象,用來馱槍砲、糧食等輜重。大像力氣大,什麼東西都放它背上。當時我們中國人不知道飼養大象的方法,大像看到芭蕉想吃,它的鼻子像手一樣去夠芭蕉,夠著夠著把拴它的鐵鍊子都掙脫了。”朱錫純聽說部隊裡有兩頭大象,“我只看見一頭,他們講摔死了一頭,後來那一頭也摔死了。不光是大象,電台也摔掉了。”

5月13日,就在杜聿明向擔任斷後任務的第九十六師發出“自行突圍”的命令後不久,一直跟隨他前進的軍部發報員不慎墜崖身亡,唯一的電台損毀。進入野人山的遠征軍官兵,從此與外界失去了一切聯繫。 眼看進山時所帶糧食越來越少,一股不安的情緒開始在官兵中蔓延。 這時,朱錫純的戰友李國良想到了一個鼓舞士氣的方法。 “李國良就跟我講,我們今天晚上唱唱歌,打打氣吧。我說,唱歌有什麼用?李國良說,你不知道,唱一些抗戰歌曲,比如《中國不會亡》等,可以提高大家的士氣。”朱錫純說,當天晚上,戰友們唱起了歌,第一首歌是《游擊隊之歌》。 5月中旬,緬甸臘戍以西的叢林裡,一隊衣衫襤褸的中國士兵,沿著一條林間小道艱難前進。他們與大部隊失去聯繫已經半個多月了。由於通往緬北野人山的所有道路已被日軍切斷,大批掉隊的遠征軍官兵只好化整為零,利用日軍立足未穩的機會,向中緬邊境東段國境線悄悄滲透,曾經手刃日軍哨兵的第六十六軍戰士閆廷春也在其中。

“當時有很多散兵游勇跟著我們走,難民也跟著我們走。”閆廷春說,後來士兵們發現了一間當地人搭建的小木棚,這小木棚是專門用來放水,供行人飲用的。他喝了水,愜意地在木棚棚頂躺下休息。此時,一架日軍飛機突然出現在上空,開始掃射。 “我趕緊從棚頂往下跳,剛跳下來,棚頂就被打掉了。當時我就在心裡叫我的媽,心想:'我還能不能活著回去,回到我的媽身邊呢?'” 敵機飛走後,士兵們繼續前行,遇到一條小河。閆廷春回憶,河上搭著一座兩丈長的木橋,“有一匹馬眼看要過橋了,結果一個趔趄,掉到河裡了。當時有四五個人拉著馬的韁繩,有個人說,下去幫一把,結果他正要下去的時候,韁繩一斷,他就被砸在那兒,砸死了。”

5月下旬,從臘戍方向突圍的第二零零師剩餘數千名官兵,正帶著師長戴安瀾的骨灰,與大批掉隊的遠征軍殘兵一起,向中緬邊境行進。他們大多沒有隨身攜帶足夠的糧食。時為第二零零師士兵的李萬芳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太困難了,路上弄不到吃的,很餓。過一條河,有些人坐竹筏子,我是抱了一根大竹子浮在水上,他們把我拖過河。” 官兵們除了要忍受當地土著居民的敵視態度,還要面對一大麻煩——野人。李萬芳說:“野人皮膚是紅色的,要搶我們的槍。打了一天,把一個貴州戰友的腿給打斷了,我們也扔了手榴彈炸那些野人。一路上炸,炸死了不少。” 閆廷春和戰友們也遇到了強盜。 “營長傳令:如果有強盜的話,就包圍起來打。我們在一個寨子的山頭和強盜打了一仗,時間不長,抓到了搶槍的。我們的人沒有損失,估計他們也沒有什麼損失,因為營長說,我們打是要打,但是槍口要抬高一點,不要打死人。”閆廷春說。

終於臨近邊境,祖國就在眼前,閆廷春卻病倒了。 “那天晚上我拉肚子,上吐下瀉,還要挑羅鍋。”閆廷春回憶道,一個伙夫在山腳處死了,羅鍋總得有人挑,“黃排長對我說,走嘛,平時你走得很快,誰都走不過你,今天怎麼走不動了?我說我拉肚子。他說,拉肚子,恐怕你是想死了。我就對他說,你給我一顆子彈就行了,我走不動了。” 排長的子彈,最終沒有射向自己的戰士。閆廷春留在當地一戶農家養病,幸運地康復後歸隊。 6月17日,第二零零師殘部經過一個多月的艱難跋涉,在步兵指揮官鄭庭笈的帶領下,抵達中緬邊境;6月25日,在雲南保山與接應部隊會合。這支出征時近萬人的機械化王牌師,連同沿途收容的大批友鄰部隊散兵在內,回到國內的總共不到4000人。 此時此刻,緬甸已進入雨季,在野人山與外界失去聯繫的遠征軍部隊,依舊杳無音訊。杜聿明和他率領的數万名將士,彷彿人間蒸發般,消逝在野人山重重的雨霧之中。 朱錫純和戰友們唱《游擊隊之歌》的第二天,雨季就來了。 “雨大到什麼程度呢?最大的時候,雨點就像箭一樣射到身上,穿著雨衣,裡面的衣服也濕透。天上烏雲一片,地上什麼都看不見。”朱錫純說,“雨一來,山洪就爆發了。本來四五十米寬的窪地,平時說過就過了,雨季一來就成了河。大家你抱著我,我牽著你,一塊兒過,人多了以後浮力大。人人身上都濕透了,也沒有時間烤火,就濕淋淋地趕路。” 緬甸的雨季從每年5月中旬開始,至10月結束,這期間,野人山終日籠罩在傾盆大雨之中。駭人的閃電在空中閃過,“魔鬼之居”的魔鬼開始甦醒。 據時任第五軍政治部幹事的李明華回憶:“人們整天全身浸泡在雨水里,人人飢餓疲憊不堪,連當天是幾月幾日都無力記憶。很多官兵因飢不擇食,吃了有毒的野菜而喪生。” 朱錫純記得,斷糧大概在進山18天后,進山前搶的糧食都已吃完,沒有一點吃的了。 “就到處找野芭蕉吃。野芭蕉吃到肚子裡咕嚕咕嚕的,拉也拉不出,吐也吐不出,有些人最後活活脹死。” 據朱錫純回憶:隨著糧食耗盡,部隊的建制也逐漸瓦解。 “一日無糧千兵散,就是這樣的。都沒有飯吃了,我還聽誰指揮啊,誰還聽你那一套?有些有病的走不動,慢慢地就被甩掉了,掉了隊就完了。” 雨季中的野人山,給人一種末世感。據時任第五軍第九十六師二八八團營長的陳啟鑾回憶:“我們深入原始森林,古木參天,不見天日。陰霾潮濕,一種腐爛的氣息,使人感到噁心窒息。漫山遍野青皮猴的叫聲,好像在為我們唱哀歌。” 沼澤是野人山的諸多危險之一。朱錫純看到一個人想走近道,卻不慎陷進沼澤地裡。 “他大喊'弟兄們救命啊',人已經陷下去了,有個人把槍伸出去給他,結果連自己也陷下去,也喊救命。後面的弟兄們就把綁腿搓成一根繩子扔過去,一拉,拉斷了。最後有人砍了一根樹藤,扔過去,上面七八個人拉,才把這兩個人拉上來。” 要命的還有漫山遍野的毒蟲。 “蜈蚣、螞蟥、蛇,還有好多叫不出名字的蟲。螞蟥是最厲害的,它叮人的時候人沒有感覺,一旦鑽進去就拔不出來。螞蟥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人死了以後睾丸裡都有小螞蟥。我今年88歲了,身上有7個眼,有個眼是砲彈炸的,另外6個眼都是螞蟥咬的,那個被砲彈炸的眼也被螞蟥咬了,最後變得很大,現在還在,還是沒有知覺。”朱錫純說。 發高燒的人一經昏迷不醒,加上螞蟥吸血、螞蟻啃嚙、大雨侵蝕沖洗,數小時內即變為白骨。 “人死了一下子就給吃得光光的,只剩下骷髏。”朱錫純嘆道。 暴雨、飢餓、沼澤、毒蟲,深陷野人山的官兵們很快便失去了方向感,經常在同一個地點來回打轉。野人山,成了永遠也走不出去的恐怖迷宮。 杜聿明曾在回憶錄《中國遠征軍入緬對日作戰述略》中寫到野人山撤退:“……洪水洶湧,既不能徒涉,也無法架橋擺渡。我工兵紮製的無數木筏皆被洪水沖走,有的連人也衝沒……螞蟥叮咬,破傷風病隨之而來,瘧疾、回歸熱及其他傳染病也大為流行……官兵死亡累累,前後相繼,沿途屍骨遍野,慘絕人寰。” 杜聿明在野人山差點病死。據時任第五軍軍部作戰參謀的鄒德安回憶:“為了抬著軍長走,死的人不下20個,包括特務連常連長。” 叢林中無處不在的病菌,無情吞噬著遠征軍官兵的生命。 “痢疾、瘧疾、回歸熱、霍亂等等。當地的生水根本就不能喝,喝了之後,腳就沒有知覺了,越走越慢,最後就死了。”朱錫純說,“很多人死後,牙齙在外面,眼睛鼓鼓的。天氣熱,屍體生了白蛆,白蛆後來變成蒼蠅。那種蒼蠅比我們平時見的大很多,肚子特別大,這裡一團,那裡一團。一路走過來,兩邊都是死屍,蒼蠅把路都擋住了。” 曾經組織大家唱歌的李國良患了痢疾,在即將走出叢林的最後時刻,永遠留在了野人山。 朱錫純回憶說: 有一天我看到他,我讓他把背包給我,說我幫他背,他就給我背了。白天他沒有說話,動不動就說要拉肚子。我就一個人弄飯。到了晚上他跟我說:“我不行了。”他說:“我不是孬,今天拉肚子時我才知道,腸子都穿孔了。” 他寫了個地址給我,是他的戀人,在昆明西南聯大讀書。他要我把他的工資,我們那時候叫薪餉,還有幾個月的出國補貼寄給她。我就把地址往衣兜里一塞。結果(後來在印度)住院的時候,我的衣服都給燒光了。 現在提到這件事,我覺得我一輩子都對不起他。我當時只要看一眼,我就記得地址了,但我看都沒看,我就往衣兜里一塞,因為我還要急著照顧他。李國良是個很不錯的人,對我特別好,沒事兒的時候教我英文,教我數學,教我撲克,把我當小弟弟看待。最後他讓我辦的事兒我沒有辦到,現在一談起他,我心裡就很難過。 許多個李國良,最終成為路邊的累累白骨。據時任第五軍參謀長的羅又倫回憶:“在路的兩邊,有些士兵身上爬滿了螞蟥,數以萬計地在那裡啃食他們的屍體。其中有一個士兵的眼睛嘴巴還能動,他說,軍長,參謀長,救救我吧。但我們也無計可施。” 人們說,“生”是一個偉大的過程,那麼“死”同樣是一個偉大的過程,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 “死亡”和“屍體”那都是具有極大神秘力量的有生命的東西。 到處都是屍體。有時半夜爬到路邊窩棚睡覺,早上起來看到自己睡在整整齊齊一排一排的死人中間。 屍體發酵膨脹,軍裝撕開一個個大口子,在屍體上蠕動的蛆、蒼蠅、螞蟻不計其數,也大得出奇。在跨過一具具屍體時,看到是自己認識的人,有時也找一些樹葉把他們的臉遮擋起來。我最好的朋友謝竹亭參謀就是這樣,靠著大樹就“睡”過去了。他的未婚妻是軍政工隊隊員郭萍,長得別提有多漂亮了,大夥都羨慕他。還有軍繪圖員,名字記不清了,廣西人,軍校畢業。他家很有錢,從小穿的夾襖都是那種帶暗花的黑緞子綢料。一路上,他把從小吃過的好東西一五一十講了不知道多少遍。結果現在,他就躺在那裡,手上抓著一把草,腳上的皮鞋也被人脫了。 再往後,隊伍裡就出現自殺的人,開始是把槍口放到下巴下面,用大腳趾頭扣動步槍的扳機……這是部隊崩潰的前兆。後來是上吊死的,因為槍都扔了。屍體掛在樹上隨風飄動,很可怕的。 以上是鄒德安對野人山的回憶。 在野人山,命如草芥,命亦高貴,正如鄒德安所說,“死”同樣是一個偉大的過程。 在連綿不絕的死亡中,女兵們的生命之燈,也枯竭了。 朱錫純說,這些女兵都是野戰醫院的護士。 “她們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死的時候非常慘。她們死了以後身上那個味道不是味,身上的皮膚都起了藍顏色的點點,就好像沒洗澡似的,衣服都稀爛稀爛的。” 一具倒在路邊的女兵遺體引起了朱錫純的注意:遺體前,一位面容憔悴的遠征軍戰士長跪不起。 “那個女兵真不簡單。作戰的時候,這個戰士左肩膀負了傷,當時傷兵多,繃帶不夠用,女兵沒辦法,就扯掉自己軍服的袖子當繃帶用,再不夠,就把褲子撕掉一邊。這個戰士傷口被裹好後,又上了前線,女兵卻犧牲了。她的額頭被砲彈炸了一個印子,很好認,這個戰士找到她,就用芭蕉葉把她的屍體蓋好,單膝跪在旁邊,說:'小妹妹,我寧願死,也不願意讓你受這樣的折磨。'最後這個戰士也病死了。” 一些人進山前從當地廟宇裡搶來的金菩薩,卻成了求生的累贅。朱錫純記得,有些人死後,背包裡面有布,有金菩薩。再沒人在意它們了。 朱錫純每天都睡蹲覺。 “找一塊石頭,蹲著睡覺。沒有石頭怎麼辦呢?就坐在死人的腦袋上睡覺,不是一天兩天,是將近兩個月,就這麼睡蹲覺。” 這個時候,活著,是對死亡最大的敬意。 6月底,緬北山區氣候有所好轉,被暴雨籠罩了將近兩個月的野人山終於有了陽光。盟軍偵察機開始在這一地區上空盤旋,尋找神秘消失的中國遠征軍。一天清晨,一架盟軍偵察機在野人山北部山區,發現了森林中升起的一道煙柱。 據朱錫純回憶,這煙柱源自戰友們為了驅蚊生的火堆。發現目標的盟軍飛機向困境中的中國官兵投下了大量食品。幽暗死寂的野人山,第一次響起了歡呼聲。 “一連投兩天,投的糧食很多,第一天是米,第二天是大餅、牛肉、罐頭。有人去搶,空投的麻袋一落地,剛好砸在他身上,嘴巴流血,就死了。”朱錫純感嘆,“要不是飛機投糧,一個都走不出來。” 除了食物,盟軍飛機還給與世隔絕多日的中國軍人投下了電台。此時人們才發現,杜聿明和他的官兵們曾經至少兩次走到野人山的邊緣,卻又都鬼使神差般轉了回去。 “之所以那麼著急走,就是想擺脫困境,光憑著指北針走,也沒有什麼明確的目標,現在看起來其實很盲目。”朱錫純扼腕嘆息。 由於部隊已極度疲勞,且編制解體,蔣介石放棄了讓部隊回國的計劃,轉而命令全軍向印度雷多轉移。靠著盟軍飛機的連日空投,官兵們的食物供給終於有了保證。 8月初,最後一批野人山倖存者抵達印度英軍防區。據戈叔亞考證:野人山撤退大致歷時114天,1.5萬人最後生存下來的僅剩下2000多人,死亡率高達86%。 時任第五軍軍部翻譯的詩人穆旦,幸運地走出野人山。他曾經斷糧達8天之久,他的馬倒下後再也沒有起來,傳令兵也死了。闖過鬼門關後,穆旦不願再提起野人山,曾經激情的他變得沉默,甚至很少寫詩,友人們只能通過他酒後的只言片語,來想像他當時的遭遇。 據穆旦的朋友、翻譯家王佐良回憶:“那是1942年的滇緬撤退,他的馬倒了地,傳令兵死了,不知多少天,他被死去戰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趕著,在熱帶的毒雨裡,他的腿腫了。胡康河谷的森林的陰暗和死寂一天比一天沉重了,更不能支持了,帶著一種致命性的痢疾,讓螞蟥和大得可怕的蚊子咬著。而在這一切之上,是叫人發瘋的飢餓……” 三年之後,當整個中國終於可以從八年的陰鬱中跳脫出來的時候,沉默已久的穆旦終於提筆寫下一首詩:《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就在當年穆旦逃離白骨堆不久,1942年8月中旬,雲南高黎貢山,遠征軍第五軍第九十六師戰士楊岑峰正和戰友們頂著風跋涉在山谷中。 “化整為零。師沒辦法,團也沒辦法,分開吧,不能大隊行軍呀,因為那是橫斷山脈。”楊岑峰迴憶說。 高黎貢山位於雲南西部怒江大峽谷,坐落於怒江西岸,是橫斷山脈中最西部的山脈,北連青藏高原,平均海拔3500米,是中緬邊境上的一道天然屏障。 1942年5月18日,斷後的第九十六師開始徒步進入胡康河谷。由於一直與後方保持著無線電聯絡,8月中旬,第九十六師官兵在盟軍空投支援下,陸續抵達高黎貢山,成為唯一一支途經野人山回到國內的遠征軍部隊。 楊岑峰說到撤退時官兵中普遍的恐懼心理:“怕自己死在異國他鄉怎麼辦,恐懼。那時候感覺離公路好遠啊,恨不得馬上有天兵天將把我們接走。” 據戈叔亞考證:第九十六師入緬時9863人,傷亡4081人,失踪2182人,歸國時3600人。 “就那麼回來了,回來了,我記得我們那個團五分之二的人沒回來。”楊岑峰說。 1942年8月底,第九十六師最後一批殘兵翻越高黎貢山,抵達雲南劍川。中國遠征軍第一次入緬作戰至此結束。 “根據杜聿明將軍的粗略計算,中國遠征軍10萬人,生還者僅有4萬,戰鬥犧牲有1萬多人。也就是說,有4萬多將士是在撤退途中非戰鬥犧牲的。” 高黎貢山,這座被譽為橫斷山脈明珠的山峰,從此成為中日兩軍對峙的界碑。 當時的一份美軍戰報說:“在怒江峽谷的西岸,是高昂著頭的高黎貢山脈。這裡的險峻是無法形容的,當頑強的日本人把守住那些具有戰略意義的山口時,任何人想通過這座山,都非常值得懷疑。也許,只有中國人才能辦到……” 我要去看一看那一段路,那裡有許多中國第二十二師的士兵陣亡……第二天一早,我們開始向MuBum山艱難地攀登。路況還是很好,逐漸上升。開始我們看到了不會超過50或者60具中國人的骨架,但是現在我們發現每100碼就有10-30具骨架堆積在一起。 (1碼=3英尺=0.9144米) 滴滴哚哚,滴滴哚哚……這是在緬甸撤退時,雨點打在芭蕉樹葉上的聲音,這個聲音幾十年來像耳鳴一樣沒完沒了在我的腦海中,從來就沒有消失過。半夜常常因為觸摸到戰友的屍體而驚叫起來,結果醒來看到的卻是睡在旁邊的老伴…… 當他們長途跋涉去尋找自己的師部時,他們表現了中國軍隊最優良的品質,那就是吃苦耐勞、任勞任怨,正如先前他們表現了中國軍人惡劣的品質(指搶劫老百姓)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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