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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中編滇緬抗戰

我的抗戰2 崔永元 9893 2018-03-14
閆廷春——時為中國遠征軍第六十六軍士兵 李鎮春——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五軍戰士 楊鴻恩——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後勤總監部運輸處第一分處少校主任 這是我接手“滇緬系列”後最早入手的一集片子,如同它的名字一樣,這也是我在“抗戰”之後,又一次“遠征”的開始。幾乎沒有多想,我就確定了它的內容——1942年中國遠征軍第一次入緬作戰。 理想跟現實往往是有差別的,這一點我從未懷疑。但當我真正開始走近那場發生在69年前的異國之戰時,遇到的困境與尷尬,還是超出了我的想像。 69年的時間,磨滅了太多的資料與故事,留下來的,只有幾張模糊的照片和老兵們殘缺的近乎混亂的記憶。 閻廷春的故事是從一次莫名其妙的爆炸開始的。雖然已經記不清自己連隊的番號,但對於那塊金光閃閃的“金子”,老人至今仍難以忘懷。在詢問了軍事專家之後,有關那塊“金子”的故事最終成為了這集片子的序幕。

在老人的記憶中,69年前的那次遠征,是從一系列意外開始的:爆炸的“金子”,車禍中喪生的孩子……種種一切彷彿都在預示著什麼。但戰士們還是去了,唱著歌,邁著有力的步子。哪怕前方的戰場是如此的陌生,哪怕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將客死異鄉。 講到遠征軍,戴安瀾無疑是必須提起的人物。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這位38歲的年輕師長似乎成了中國遠征軍戰史中,最引人注目的將領之一。照片上的戴安瀾總是微笑著,清秀的臉龐透著一絲儒將風采。戴師長的戰功毋庸置疑,同古城中的12個晝夜足以證明一切。在家人的回憶裡,出征前,將軍離家的那一天是如此的平常:出門、上車、揮手、離去。惟一不平常的,是汽車啟動後,將軍對孩子們那深情而無言的一瞥——那是他與自己珍愛的家人最後一次分別。如今,曾經年幼的孩子已入暮年,將軍的骨灰在青塚之下默然無語。墓前的戴安瀾雕像仍在微笑,彷彿剛剛從遠方凱旋,唱著歌,邁著有力的步子。

1942年3月,滇緬公路畹町橋路段上,中國遠征軍的車輛排成長隊。第六十六軍戰士閆廷春和戰友們在路邊發現了一件奇怪的東西,它很沉,而且發亮。大家討論起來,有人說這可能是金子。從來沒有見過金子的閆廷春有點激動,把這東西拿過來,想要好好研究一下。他把這東西放在石階上,用槍托砸它,要看看它是否有金子的硬度。 閆廷春是貴州貴定人,1936年應徵入伍,1942年3月隨第六十六軍編入中國遠征軍。這一年,他23歲,滿身活力,單純得像個孩子。 “金子”在閆廷春的槍托下猛然發出一聲巨響,炸開了,震落好些屋頂的瓦片。原來,這是一顆地雷。幸好它沒傷到人。 “闖禍之後,連長很生氣,他要把我調到團部當勤務兵。”閆廷春回憶說。他不願去團部。在他看來,在團部伺候長官遠沒有上前線有意思。他跟連長表決心:“我要打仗。”連長也就依了他。

在這支滾滾向前的隊伍中,像閆廷春這樣急於求戰的軍人還有很多。就在遠方,一個陌生的戰場正等待著他們。他們沒有想到,這將成為一場終其一生的遠征。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爭爆發。幾個月之內,日軍橫掃東南亞各國。 1942年1月中旬,在第三次長沙會戰中,第九戰區砲兵第一旅佔據岳麓山陣地,戰鬥最激烈的時候,砲彈告罄。第九戰區長官部電告重慶,軍政部回答:“砲彈尚在仰光(緬甸首都、海港)待運。” 國民政府外交部長宋子文驚呼:“倘若日寇進犯緬甸,斷我賴以生存之滇緬路,我後方軍民則無異困守孤城,坐以待斃。” 此時的中國,抗戰進入最艱苦的時期:大半國土已經淪陷,全部出海口都被日本佔領,滇緬公路成了唯一的外來物資輸送渠道。緬甸,歷史上中國的附屬國、英國的殖民地,此時成了抗戰大局中的戰略要地。

1942年1月,席捲中南半島的日軍將矛頭指向緬甸,出兵4個師團,企圖徹底切斷中國的輸血管,同時以緬甸為跳板進軍印度,實現和納粹德國會師中東的計劃。英國不想失去印度這塊最大的殖民地,中國要竭力保護最後的國際運輸線,雙方最終達成了中國出兵緬甸的共識。 其實,早在1940年,因為日軍侵入越南,加緊了對東南亞侵略的步伐,中英就開始醞釀結盟,但其間經歷不少波折。 據郭汝瑰、黃玉章主編的《中國抗日戰爭正面戰場作戰記》記載: 1941年12月10日,英國駐華武官丹尼斯請求中國遠征軍入緬布防。軍事委員會於11日向第五軍、第六軍先下達了動員令。 16日,第五軍將防務交給第七十一軍後開赴祥雲、大理、保山地區集結;第六軍向保山、芒市(潞西)集結,編組為“中國遠征軍第一路軍”,衛立煌任司令長官,杜聿明任副長官(由於衛立煌並未到職,由杜聿明代理),準備入緬援英。

12月23日,中、美、英三國在重慶召開聯合軍事會議。中方由蔣介石主持會議,英國印緬軍總司令韋維爾、美國軍事代表團團長馬格魯德及陸軍航空隊隊長勃蘭特參加。中方向韋維爾表示:“中英兩國不可有一國失敗,因此如果貴國需要,我國可派遣8萬人入緬作戰。”但韋維爾以運輸不便為藉口予以拒絕。中國軍事委員會遂下達了暫時不入緬的命令,正準備進入緬境的遠征軍停留在滇緬路附近。 1942年1月31日,日軍擊退英、印軍第十六步兵旅,佔領了毛淡棉。英方於2月3日向中國求援,請求中國軍隊入緬。 1942年2月16日,蔣介石下達命令:“優先運送第五軍入緬,所有野炮、戰防砲均應隨同出發。”第五軍於當日開始用汽車運送,先到畹町集中,再由英方派車接運入緬。

這注定是一場前路坎坷的遠征。在閆廷春的記憶中,從那顆差點讓他送命的地雷開始,死亡的陰影似乎就一直如影相隨。 閆廷春記得,部隊在保山歇了一夜,由保山開到龍陵,又從龍陵到了芒市。在路上,第五軍拉傷兵的車,把一個小孩軋死了。第二天到畹町的時候已經入夜,一輛軍車撞到了一個土堆上,一人受傷,一匹馬被撞死。 1942年3月8日,日軍攻陷仰光,從美國運抵此處的幾十萬噸援華物資落入敵手。就在同一天,中國遠征軍第五軍的先頭部隊第二零零師到達仰光以北260公里的同古,第一次入緬作戰正式拉開帷幕。 在第五軍軍部,一位名叫穆旦的年輕隨軍翻譯,寫下了一首題為《出發》的詩。出發之後,投筆從戎的他從遠方飄來的硝煙中,也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1942年3月18日上午,同古。第二零零師師長戴安瀾在昏暗的前線指揮所裡,仔細查看剛剛繳獲的日軍文件。就在幾個小時前,負責警戒的前哨部隊伏擊了一支日軍偵察隊,擊斃日軍30餘人。戴安瀾從日軍文件中分析,日軍第五十五師團主力正在向同古開進。 同古是緬甸中部公路、鐵路和水路的樞紐,戰略位置十分重要。仰光失守後,同古成為日軍的主攻目標。原在此駐守的是英緬軍第一師,掩護他們撤退並防守同古的重任,由剛剛抵達同古的第二零零師承擔。 第二零零師是當時中國第一支機械化部隊,擁有兩個戰車團和兩個摩托化步兵團,裝備有坦克、裝甲車、摩托車和大口徑火砲,步炮比例為3∶1。 1939年11月,第二零零師在廣西崑崙關與日軍精銳部隊第五師團鏖戰一個月,反复爭奪陣地,擊斃日方指揮官中村正雄少將,取得崑崙關大捷。這一戰役充分顯示了第二零零師的戰鬥力和裝備優勢,全師受國民政府集體嘉獎一次。戴安瀾因指揮有方且重傷不下火線,榮獲四級青天白日寶鼎勳章一枚,當時被譽為“當代之標準青年將領”。

老兵楊鴻恩印像中的戴安瀾矮墩墩的,一身普通棉服,一雙膠鞋,繫著皮帶,打著裹腿。 而在戴安瀾之子戴澄東心目中,父親愛兵如子,做事用心,他可以叫出師裡每個排長的名字。 “這個部隊的戰鬥力是比較強的。” 1942年3月1日,蔣介石飛赴緬甸臘戍,佈置第五軍入緬後的部署和作戰指導要領。他對戴安瀾格外看重,3月3日一天之內三次召見戴安瀾,面授機宜:第二零零師要保存實力,在同古堅守,而不是主動出擊——蔣介石不願意讓自己的王牌部隊替英國人當炮灰。 此時的緬甸戰場,多了一個特殊人物——美國人史迪威,盟軍中國戰區統帥部參謀長。 3月3日,臘戍,蔣介石與史迪威見面。 第二天,蔣介石告訴杜聿明:“你歸史迪威將軍指揮。”並叮囑杜聿明,對史迪威要絕對服從。杜聿明反問:“如果史迪威的命令不符合你的決策時,應如何辦?”蔣介石回答:“你打電報向我請示再說。”

3月19日,兵力是第二零零師兩倍的日軍第五十五師團開始猛攻同古。老兵李鎮春回憶說,敵人不僅兵力多,武器裝備也更優越,“但是師長戴安瀾,他死守同古”。 戴安瀾帶頭立下了“誓與同古共存亡”的遺書:“此次遠征,系唐明以來揚威國外的盛舉,雖戰至一兵一卒,也必死守同古。如本師長戰死,以副師長代之;副師長戰死,以參謀長代之;參謀長戰死,由步兵指揮官替代,各級照此辦理。” 中國官兵憑藉簡陋的工事,抵抗源源不斷湧來的日軍。每天都有肉搏戰發生,每天都有官兵拉響手榴彈與敵人同歸於盡,戰況慘烈。 3月22日,杜聿明致蔣介石密電:同古敵約千餘,山野炮六七門。連日以來,增加至二千餘,並野、迫炮數門,飛機多架協助,繼續向我第二零零師前進陣地鄂克春(OKTSIN)東西之線猛烈攻擊。自拂曉至午,炮火之烈為數日以來所未有。敵我衝鋒肉搏數次,雙方傷亡均重。

3月24日,杜聿明致蔣介石密電:同古正面之敵,於本辰展開大戰,以炮空聯合向我陣地猛攻,另以一部約五六百人,附小砲數門,於本日午前九時由鐵道以西向同古以北地區,擬包圍我戴師,企圖作戰在飛機場。迄午後五時止,正面仍在鄂克春東西之紅線,側後方仍在飛機場附近激戰中。 3月28日,杜聿明致蔣介石密電:圍攻同古之敵,自本晨來激增無已。 10時後,敵飛機多架更番轟炸,掩護戰車,縱橫進出,砲兵則使用毒氣彈,依其熾盛火力向戴師陣地之正面及左翼不斷強行攻擊。戰況之烈,戰鬥前所未有。我全體將士,仰遵鈞座意旨,視死如歸,雖傷亡慘重,仍堅守不退,迄現在猶在原陣地與敵激戰中。 3月28日深夜,日軍派出小股部隊突襲第二零零師司令部。戴安瀾手提一挺輕機槍,率部與日軍激戰通宵。司令部全體人員不分官銜全部上陣,子彈打光了,刺刀拼彎了,危在旦夕之際,一營援兵趕到,師部才化險為夷。 這一戰被戴安瀾寫進日記裡:“二十八日一戰,是我經歷過的惡仗中最激烈、最難打、最險惡的一仗,我還是用百米決鬥、刺刀手榴彈解決問題的打法,敵人的飛機、大砲坦克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3月29日,英軍在沒有通知中國友軍的情況下倉皇撤退,把同古的側翼暴露給敵人。日軍第五十六師團藉機迅速渡過西當河,開始包抄第二零零師後方。 敵人援軍的到來,使得第二零零師腹背受敵,形勢更趨嚴峻。 戴安瀾給在昆明的夫人王荷馨寫了一封遺書:“親愛的荷馨:餘在此奉命固守同古,因上面大計未定,與後方聯絡過遠,敵人行動又快,現在孤軍奮鬥,決心全部犧牲以報國家養育。為國家戰死,事極光榮……” 1942年3月23日深夜,緬甸臘戍,第六十六軍行軍途中,閆廷春和戰友們在黑暗中摸索前進。來到緬甸已經好幾天了,雖然還沒有碰見敵人,但大家都繃緊了弦。 據閆廷春回憶:夜色深沉,戰士們在行進中靠敲打隨身物品發出聲響,作為聯絡信號。 一條不知名的大河橫亙在大家面前。對岸河灘輪廓模糊,摸不清虛實。 隊伍走到橋邊停下。一位班長用一根炭棒頂著個帽子作為偽裝先過橋,又敲了敲隨身物品,看周圍沒什麼動靜,才傳令隊伍前進。 戰士們毫不猶豫地紛紛踏上橋面,向對岸跑去。閆廷春和幾個炊事班的戰士跑在了隊伍後面,剛上橋就听到了槍聲。 “他(班長)交代每個人不准抽煙,不准點火,不要出什麼聲響,把吃飯的碗放在背包裡。但是炊事班做飯的羅鍋太大,不可能放在背包裡,碰到路邊的樹枝發出了響聲,敵人就發覺了,朝我們開槍。我們就趕快臥倒,看到子彈在地上打出梅花點。” 槍聲一直持續。 閆廷春說,經過偵察,發現對岸不遠處有一個日軍的臨時據點,冷槍就是從那裡打出來的。上級決定,立刻對日軍據點發起夜襲。 閆廷春成為夜襲小組成員之一。幾名從前方撤退下來的英軍士兵,成了這次行動的嚮導。 這些英國兵駐紮在這裡已經很長時間了,他們熟悉周圍地形。由他們帶路,夜襲小組到了日軍據點哨兵所在的一棵大樹附近,聽見兩個打鼾的聲音此起彼伏。 “我們決定以火光為號。翻譯官點了一根火柴,火光一起,我們就從兩邊一起下手,把他們按住,讓他們動不了,然後拔出刀來,往他們脖子上一拉,就完了,他們就沒有聲音了。”閆廷春如此描述自己第一次在緬甸殺敵的過程。 擦拭完刀口的血跡,閆廷春忽然看到前方立著一個東西,像人,卻又不動。他有點害怕,不敢上前。 閆廷春回憶說,翻譯官叫大家後退,獨自上前偵察,發現那個東西是一隻汽油桶,裝滿汽油。 “參謀長把燃著的火柴扔進了汽油桶裡,火苗迅速躥起兩三層樓那麼高,隨後就听見四周噼劈啪啪的槍聲一下子響了起來。”事先埋伏在日軍據點周圍的戰士們,開始向措手不及的敵人開火,據點裡的日本兵全部被幹掉。 戰鬥的血腥還未散去,天一亮,閆廷春和戰友們繼續前進。首戰告捷的興奮逐漸在閆廷春心中消退——在這個陌生的戰場上,隨時都面臨死亡威脅。 “從哪兒走到哪兒我們都不知道,只是沒日沒夜地走。”閆廷春回憶說,後來到了一個寨子,“第五軍失敗就在這個地方”。他們看到很多第五軍戰友的墳堆,有些戰友的遺體半邊身子都露在外面,已經發臭,沒有人再去掩埋。 閆廷春認為,第五軍吃虧在很多緬甸人做了奸細。 第五軍九十六師二八八團一營營長陳啟鑾曾在回憶錄中提到,日軍入侵緬甸之後,打著“大東亞共榮圈”的旗號,利用緬甸人民的反英情緒,以幫助緬甸打倒英帝為幌子,進行欺騙宣傳,籠絡人心。緬甸人上當受騙,把中國遠征軍當做殖民主義的幫兇,抱有敵意。 “我們卻沒有做什麼宣傳工作,沒有去爭取他們的諒解和幫助,這就不能不遇到很大困難,造成很多不應有的損失。” 在中國軍隊進入緬甸以前,日本人已經在那裡經營多年,培養了一支由緬甸奸細組成的“第五縱隊”,他們到處放火、投毒、挖鐵軌、襲軍車,用各種手段妨礙遠征軍行動,暗殺遠征軍官兵。不少中國軍人死於緬姦之手。 中國遠征軍所到之處,除了華僑,大部分當地人望風而逃。 遠征軍在語言不通、地形不熟、氣候不適、情報不靈的惡劣條件下作戰。此時官兵們才強烈地感受到,在這片異國的土地上,作為一支外籍軍隊,回家的路,那麼遙遠。 穆旦後來在《阻滯的路》一詩中寫出了這種特殊的感受: 1942年3月29日,同古保衛戰進入第11天。日軍從仰光機場出動百餘架次飛機對同古城進行狂轟濫炸,敵人施放的毒瓦斯隨風飄散,但是同古防線仍然沒有被突破,城內守軍始終沒有動搖或敗退的跡象。第二零零師殘存的官兵們已經記不清究竟打退了日軍多少次進攻。 這一天,在震天動地的砲火聲中,戴安瀾向杜聿明發去了一封電報:“敵與我接觸戰自19日激戰至28日,凡十餘日矣。我已瀕彈盡糧絕之境,官兵兩日無以果腹,仍固守同古鐵路以東陣地……自交戰之初,敵勢之猛,前所未有,尤以24日至今,敵機更不斷轟炸,掩護其戰車縱橫,且砲兵使用大量毒氣彈,晝夜輪番向我陣地進攻……援兵不至,我雖欲與同古城共存亡,然難遏倭寇之凶焰……何益之有?” 據楊鴻恩回憶,此時,第二零零師損失慘重,有的連只剩下五六個人,實在難以再支撐下去。 杜聿明下令讓第二零零師在29日晚上突圍,但他的想法遭到仍堅持對敵發動攻擊戰的史迪威的堅決反對,兩人在電話裡激烈爭吵。史迪威要求杜聿明服從命令。杜聿明直接與遠在重慶的蔣介石聯繫。蔣介石權衡再三,最終同意讓第二零零師撤離同古。杜聿明不顧史迪威的強烈反對,斷然下達撤退命令。 經過一夜苦戰,到30日拂曉,第二零零師官兵終於成功突圍。戴安瀾最後一個撤離。在他的周密部署下,全師在行動中連一個傷兵也沒有丟失。 至此,歷時12天的同古保衛戰以中國軍隊主動撤退宣告結束。日本人佔領了一座空城,中國軍隊則退守100英里外的彬文那。 12天裡,第二零零師9000餘名官兵與20000日軍血戰同古,據台灣官方戰史《抗日戰史》記載,第二零零師傷亡共計約2500人,殲滅日軍5000餘人。 同古保衛戰是緬甸防禦戰期間作戰規模最大、堅守時間最長、殲滅敵人最多的一次戰役。 同古之役使得盟軍乃至敵方對中國軍人有了重新認識。 日軍第五十五師團在其記錄中說:“當面的敵人是重慶軍第二零零師,其戰鬥意志始終旺盛。尤其是擔任撤退掩護任務的部隊,直至最後仍固守陣地,拼死抵抗。雖說是敵人,也確實十分英勇,軍司令官飯田中將及其部下對其勇敢均表稱讚。” 《戴安瀾列傳》:“……敵酋東條英機在日本議會上承認,同古之役為旅順攻城以來從未有過之苦仗。” 《印度快報》:“阿奇博爾德·珀西瓦爾·韋維爾元帥說:'我原以為中國人不能做什麼……現在看來他們確實能夠做點什麼。'” 史迪威:“近代立功異域,揚大漢之聲威者殆以戴安瀾將軍為第一人。” 同古一戰之後,日本軍隊長驅直入,繼續北進。他們這樣描述:“在遠征緬甸的途中,我們看到的始終是印度人的手,英國人的屁股,中國人的屍首。” 第六十六軍軍長張軫在回憶錄中提到遠征軍損失慘重的原因:“友軍從來沒給我一個通報,上級從來沒給我一個正式命令,縱有命令也是口傳,只聽說昨日第六軍某地失陷,今日第五軍某地失陷,或者是敵人進到某處,始終不曉得敵人是何番號。糊里糊塗地在緬甸參加了對日作戰。以新成立的第六十六軍參加遠征軍,是應付英美兩國,實際上也就是把我們當做了犧牲品。” 中國遠征軍第一次入緬作戰的最後一個勝仗是著名的仁安羌大捷:4月19日,第六十六軍新編第三十八師師長孫立人僅率一團,在仁安羌與數倍於己方的日軍作戰,殲滅日方一個精銳大隊,解救出被圍困多日、瀕臨絕境的英緬軍第一師7000餘人,以及傳教士、記者約500人,轟動一時。 局部勝利難挽大局頹勢。日軍在東線取得突破之後,採取遠途強襲的作戰方式,於4月29日占領滇緬公路緬方起點臘戍,切斷了緬甸與雲南之間的重要交通線,然後立刻西進,從側後方進攻曼德勒。 5月1日,曼德勒陷落。 戰略中樞臘戍、曼德勒相繼落入敵手之後,遠征軍的補給線被截斷,回國之路也被截斷。懷著一腔報國熱情、期待異國揚威的10萬青年,他們的悲劇命運就此開始。 4月30日,中國遠征軍司令長官羅卓英下達全線撤退的命令,中國遠征軍各部陷入一片混亂。在閆廷春的印象裡,最後的逃亡來得那麼突然。 “夜裡,我們見到日本人在那兒,和日本人打了兩三個小時。後來折回來找師部,師部已經撤了,找不到。營長就說,他來負責指揮(往回)打,弟兄們整理一下背包,留一套換洗衣服,多餘的東西就扔掉。” 5月18日,此前孤軍深入敵後、向北轉移的第二零零師遭遇日軍第五十六師團的阻擊,混戰之中,戴安瀾中彈受傷。 戴安瀾長子戴復東說起當時的情況:“我父親腹部中彈,不能動了,沒辦法背,身邊的人就砍了幾截樹枝,做成一個簡易擔架,把他擱在上頭,抬著往前跑。當時沒有急救包,乾淨棉花、鹽水也都沒有,哪怕有一小瓶酒也好啊……” 突出日軍重圍後,第二零零師不足3000人的殘部抬著受傷的師長,在暮色中進入了緬北大山,向著祖國的方向走去。 為了不影響行軍,戴安瀾一直在擔架上帶傷指揮,行進途中屢次詢問距離雲南的遠近。部下問他:“下一步往哪裡走?”戴安瀾讓隨從拿出地圖,指了指雲南瑞麗,示意部隊從此路線回國。 多年後,很多遠征軍老兵跟戴澄東講:“當時你父親給我們指了一條回來的活路”。 也許是預感到自己來日無多,戴安瀾叫來第二零零師步兵指揮官兼五九八團團長鄭庭笈,斷斷續續地留下最後的囑託:“如果我殉國了,你一定要把部隊帶回祖國……” 5月26日,距離雲南僅100公里的緬甸北部芳邦村,戴安瀾38歲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彌留之際,戴安瀾叫隨從替他整理了儀容,並扶他坐起,朝著北方,也就是祖國的方向,他最後看了一眼。 最後一眼,一眼深深。 戴安瀾犧牲的消息傳回國,蔣介石電令:務必將戴師長遺體抬回祖國。據鄭庭笈回憶錄記載:“5月29日,因為天氣炎熱,戴師長遺體流膿水發臭,不能再繼續行走,又不能留在緬甸,乃決定火化。我們將戴師長的棺材遺體在原木上火化後,揀出遺骨,按部位用綢布包好,裝在木箱裡,跟五九八團團部行進。” 戴安瀾遺骨隨部隊回到祖國。 國家英雄,魂兮歸來。 第一次入緬作戰的中國遠征軍的撤退路線非常龐雜和混亂。抗戰史專家戈叔亞根據戰後中國、美國和日本的資料以及老兵、緬甸老人的回憶,整理出5條主要撤退路線: 野人山路線——第五軍軍部和新編第二十二師殘部 英帕爾路線——英軍、史迪威司令部和新編第三十八師 葡萄(野人山)—福貢路線——新編第九十六師殘部 滇緬公路沿線——第五軍軍部部分、第二零零師和第六十六軍的新編二十八師、二十九師殘部 景棟路線——第六軍第九十三師、暫編第五十五師和暫編第四十九師殘部 1942年5月8日,緬甸卡薩通往北面的公路上,撤退中的遠征軍車輛塞滿道路。同兩個多月前發生在滇緬公路上的那次擁堵不同,此時此刻,空氣中瀰漫的是混亂與驚慌。 楊鴻恩所在的第五軍是機械化部隊,上邊為保存實力命令其連夜撤走。楊鴻恩記得,撤退途中,有些汽車開不動了,沿路停下,潑上點汽油燒毀了,不留給敵人。 這一天,與第六十六軍大部隊失去聯繫的閆廷春,正和戰友們在緬北的叢林中掙扎前進。 “我們從東邊進入緬甸,又從西邊出來,大家都說,我們要回國。就這樣一直走,走了5天。大路上的車我們沒有坐過,我們都是往大路背後走。” 這一天,杜聿明接到羅卓英來電,“令全部向英普哈爾(英帕爾)東150公里之溫藻撤退”;而就在前一天,杜聿明接到蔣介石指令:“向密支那、片馬轉進,勿再猶豫停頓。” 是繼續聽蔣介石之命回國,還是遵從羅卓英令撤到印度,杜聿明徘徊不定。後來他在回憶錄中透露,當時,“我召集各部隊長及參謀長商討後,決心仍照蔣介石命令向國境撤退,當時各將領均無異議”。 5月9日,杜聿明以中國遠征軍第一路副司令長官的名義,召集新二十二師師長廖耀湘、第九十六師師長余韶、新三十八師師長開會研究突圍部署。杜聿明決心放棄從已被日軍攻占的密支那正面突破,選擇從孟拱以西以北進入國境。會議後,立即兵分四路,從不同方向撤退。 唯一沒按杜聿明方案行動的是孫立人。眼看雨季就要來臨,北撤回國路途遙遠,他率新三十八師於6月8日撤到印度英帕爾。在中國遠征軍各部中,新三十八師是唯一保持完整建制撤退的一個師。 史迪威拒絕了用飛機送他去印度或者昆明的建議,率領中、美、英、緬、印不同國籍不同性別的114人,於5月22日到達印度英帕爾,僅僅走了14天,是所有撤退盟軍部隊中耗時最少的,且無一人死亡。 5月24日,史迪威在印度首都新德里召開的記者招待會上說:“我們被趕出了緬甸,這是奇恥大辱!我們必須找到失敗的原因收復緬甸!” 5月中旬,近3萬中國遠征軍官兵陸續抵達緬北山區,計劃經胡康河谷退回中國。寫詩的隨軍翻譯穆旦也在其中。他聽說,在當地人的傳說裡,這片延綿數百里的原始森林有一個可怕的名字——野人山。 在野人山撤退中倖存的穆旦,3年後寫下一首詩:《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其中有這樣的詩句: 同年(1942年)4月5日蔣介石帶羅卓英到臘戍,6日到梅苗親自指揮部署,決定平滿納會戰,增調第六十六軍入緬,並召見同古突圍的二百師師長戴安瀾,與他同住一晚,予以慰勉。 8日蔣約我和戴同他巡視曼德勒。蔣介石看到從梅苗到曼德勒間湯彭山脈一帶山巒重疊,十分險要,對我說:“平滿納會戰十分重要,必須鼓勵將士一舉擊破日寇,進而收復仰光。萬一日寇後續部隊增加,我軍也不要勉強決戰,退一步準備曼德勒會戰,或把住這個山口(指梅苗、曼德勒間)與敵作持久戰。”我當時很同意蔣介石的這個指示。回梅苗後他又叮囑我要服從史迪威和羅卓英的命令,我因同古戰鬥曾和史迪威爭吵,滿肚怨氣,對蔣說:“如照史迪威的命令,二百師早已斷送了,他既不了解中國軍隊的情況,也可以說不懂戰術。” 蔣攔住我的話說:“我知道的,以後有羅長官在,他會了解的。”九日蔣介石回國,以後關於中國遠征軍的指揮,即由史迪威、羅卓英完全負責。 1951年,緬甸同古的華僑楊光漢等人籌資,在當地建立了一座中國遠征軍紀念碑。曾經多年守護紀念碑的遠征軍老兵楊伯方(2009年1月2日於同古去世,終年89歲)寫過一篇祭文: 人們在給凱旋者授予勳章的時候,千萬不能忘記為今天的和平穩定作出犧牲的陣亡弟兄,要記住,在茫茫叢林裡、在漫漫公路旁、在滾滾的江河沿岸、在高山上、在峽谷中,還躺著數以十萬計的中國遠征軍官兵的遺骸…… 深山處處埋忠骨! 戰爭是不可能沒有遺憾的,即使是一場胜利的戰爭。當那場戰爭如火光雷電急促進行的時候,無論是掙扎在失敗中,也無論是歡呼在勝利中,遠征軍的將領們從未忘記的就是,每打完一仗,都要吩咐把陣亡官兵的遺體仔細收攏,並精心選擇一處乾燥的地方安葬,而每一次安葬後,都要留下傷兵看守陵墓。戰爭在繼續,戰火在蔓延,這樣的墳塋在戰火中不斷增加,增加…… …… 那些無家可歸的,沒有著落的亡靈們依舊在幽暗潮濕、人跡罕至的叢林中到處漂泊遊蕩。 風聲是他們的嘆息! 雨電是他們的怒吼! 我們要回家! 我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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