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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三章云端之戰

我的抗戰2 崔永元 9697 2018-03-14
尹龍舉——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一九八師上校參謀主任 番發安——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一九八師戰士 張體留——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盧彩文——時為中國遠征軍第十一集團軍總司令部參謀 李華生——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杜開躍——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寸時忠——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李會映——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謝大蕃——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何紹從——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五十三軍運輸團戰士 陳寶文——時為中國遠征軍第十一集團軍司令部作戰參謀 楊鴻恩——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後勤總監部運輸處第一分處少校主任 陸朝茂——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

熊世超——時為中國遠征軍新編第三十九師搜索連信號兵 吉野孝公——時為日本陸軍第五十六師團一四八聯隊衛生兵 如果沒有這段編導手記,可能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這是一集差點被捨棄的故事。捨棄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沒有具體的人物故事。幾位老兵的回憶,都破碎得近乎混亂,沒有一人能完整講述自己在高黎貢山上的經歷。此外,這場被稱為“二戰期間海拔最高的陸上作戰”,所遺留下來的資料與信息,也如同高黎貢山上的雲霧一般,飄渺無形。 最終,這一集還是沒有被捨棄。因為當我真正穿越雲霧走近這場雲端之戰後,所發現的細節與故事,使我堅信這段歷史,不應被任何人捨棄。 所有的一切,是從一個看似絕妙的軍事計劃開始的。傳說中諸葛亮七擒孟獲時走的小路,成了中國遠征軍1944年滇西反攻的起點。臥龍先生“五月渡瀘,深入不毛”時走的捷徑,成為千年之後遠征軍開啟勝利之門的鎖鑰——多麼美妙的計劃,美妙得簡直近乎傳奇。遺憾的是,這個傳奇最終並沒有實現。傳說中的勝利之路,成了日軍機槍火力下的屠殺場。

在編輯這集片子時,有兩個問題我始終百思不解: 為什麼面對海拔近4000米的高黎貢山,遠征軍領導層竟然沒有為自己的部隊配備冬衣?甚至連一雙像樣的鞋子都沒有準備。難道身處平原的他們,真的沒想到高黎貢山上在下雪嗎? 為什麼一架載有遠征軍重要參謀與絕密文件的飛機在戰前失踪,而上至重慶國民政府,下至遠征軍前線指揮部,竟然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此事,甚至連半點相關記載都沒有? 直至片子完成,我仍然沒能找出這兩個問題的答案。也許這些問題原本就沒有答案,即使有,也早已無關大局了。我們所能知道並且確定的是:正是因為缺乏禦寒衣物,成百上千的遠征軍戰士在寒冷的高黎貢山被活活凍死;正是因為那架在戰前失事的飛機,原本精妙的奇襲戰鬥,變成了血腥殘忍的消耗戰,近萬名中國將士血灑高黎貢山。還有什麼結局,能比這樣的後果更為慘烈的嗎?

在片子的結尾處,尹龍舉老人的回憶向我們披露了一個恐怖的事件:困守高黎貢山的日軍,在吃光了所有乾糧後,開始以陣地前的屍體為食。其實,真正讓我心情複雜的,是在這之後發生的一件事——在掌握日軍食人的確切證據後,美軍顧問馬上提議將此事公之於眾,以此顯示日軍的殘忍與野蠻。但出於某種考慮,國民政府卻並沒有這樣做,而是下令對整起事件嚴加保密。按照美軍顧問的猜測,國民政府可能是擔心一旦公佈此事,自己的士兵也會效仿行之。因為在當時的中國軍隊中,軍糧的供應始終是一個大問題,中國士兵餓著肚子打仗幾乎是一個常態! 反复思量之後,我還是沒有將此事編進片子。因為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實在不願意相信美軍顧問的猜測。但我也確實無法找出比這更為合理的解釋,只能將此事轉述於此,孰對孰錯,還是留給每一位國人自己思考吧。

1944年5月11日傍晚,雲南瀘水縣栗柴壩渡口,中國遠征軍第一九八師的官兵們,正緊張等待著渡江命令。幾尺之外,正值汛期的怒江在迷茫的水霧中發出震耳的咆哮聲。 “過江有木船,有橡皮舟。那些船平時藏起來,渡江的時候才拿出來。”尹龍舉回憶道。 尹龍舉是雲南大理人,黃埔軍校第十二期學生,1944年作為中國遠征軍第一九八師上校參謀主任參加滇西緬北反攻戰役。那一年,他28歲。 “當時蔣介石直接給我們師打電話,沒有通過集團軍,電話是我接的。他說,開始過江以後,如果一官一兵退過江來,就軍法從事。”尹龍舉說,當時他把憲兵隊全部安排在江岸,如果有誰撤回來就要被槍斃。 “部隊當時下了一個決心:只能前進不能後退。”

正如胡適1938年就任中國駐美大使時所說,“做了過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這是真正的背水一戰。 官兵們要渡過的怒江,源於青藏高原唐古拉山,全長3240公里,其中云南境內河段約650公里,流入緬甸後被稱為薩爾溫江,最後注入印度洋。 1942年8月,中國遠征軍第一次入緬作戰失利後,這條因水流湍急咆哮而得名的河流,從此成為中日兩軍東西對峙的界河。 1943年12月,在中國駐印軍已經展開緬北攻勢時,國民政府軍令部擬訂了中國遠征軍反攻緬甸的作戰計劃。 1944年3月,盟軍強烈要求中國遠征軍策應駐印軍的緬北攻勢,展開滇西反攻作戰。中國當局決定配合駐印軍,開始既定的滇西緬北戰役。 4月17日,中國遠征軍開始實施渡河攻擊計劃。該計劃確定遠征軍的作戰方針是:

(1)以第二十集團軍為攻擊軍,渡江攻擊騰沖;該集團軍以第一線兵團、第二線兵團,先後跟進攻擊。 (2)以第十一集團軍為防守軍,擔負怒江左(東)岸的防守;另以該集團軍派出4個加強團,渡江攻擊,策應第二十集團軍。 同日,作為同盟國的美國和中國簽訂了《中美怒江戰役協議書》。 中國遠征軍司令長官為衛立煌,轄第十一集團軍和第二十集團軍及直屬部隊共16個師,由於各部隊編制定員均嚴重不足,開始反攻時實際總兵力只有7.2萬人左右。 4月20日,軍令部下達作戰指導方案,確定作戰方針“以策應駐印軍攻擊密支那、打通中印公路為目的”。 4月25日,蔣介石以四份“手令”,分別緻電司令長官衛立煌、第二十集團軍總司令霍揆彰(中將)、副總司令方天(中將)、第十一集團軍總司令宋希濂,一致強調此次渡江攻擊的意義“不僅關乎我國軍之榮辱,且為我國抗戰全局成敗之所繫”,要求其初戰必勝。

5月9日,遠征軍下令,命攻擊軍及防守軍各加強團於5月11日渡河攻擊,開始時間或拂曉,或白晝,或夜晚,由各單位依當面情況自行決定。 怒江東岸,厲兵秣馬,中國軍人們立誓:過河去,殺鬼子。 防守滇西的日軍第五十六師團自1942年5月進至怒江西岸後,經營該地區的防禦設施又達兩年之久,在高黎貢山和騰沖、龍陵等地的據點內都筑有抗力強、隱蔽好、射界廣的坑道式火力點。 5月中旬,正值雨季到來之前。 一進雨季,怒江隨即展寬,喜馬拉雅山的洪水匯成怒濤,濁水注滿大峽谷,捲動著旋渦直瀉而下。因而此時開始大戰役,的確困難重重,怒江即是一大障礙。怒江流經平均海拔3000米的高原,穿開一條深谷,江面雖不甚寬(旱季約80米,雨季約300~400米),但水流深急,水溫極低。

兩年前,中國遠征軍第一次入緬作戰受挫,撤退過怒江時,主動破壞了江上原有的兩座橋(惠通橋和惠人橋),兩年來怒江上再無橋樑。 “那裡是一個大峽谷,我們先下去到了怒江邊。到了晚上的時候,我們就過江了。”尹龍舉說。 5月11日晚6時整,中國遠征軍先頭部隊第二十集團軍第五十四軍第一九八師接到渡江命令,官兵們登上橡皮舟,向暮色籠罩下的怒江西岸進發。幾乎就在同時,原屬第十一集團軍第六軍、現配屬第五十四軍的預備第二師也開始渡江。 當時在預備第二師的張體留回憶:“我們那個時候沒有船,只用竹筏,每次只渡10個人,多了不敢渡。後來乾脆每隻竹筏渡一個班。” 與那些劃著橡皮舟過江的一線部隊相比,預備第二師這支部隊的來歷有點特殊。

老兵盧彩文回憶:“1942年5月10日,日本人不費一槍一彈就打進了騰沖城。我是當年6月份參軍,進入預備第二師,感覺這支部隊有規模,有條理。” 1938年初,國民革命軍預備第二師在貴陽組建,所屬官兵大多來自貴州各地的保安團等非正規武裝。騰沖淪陷後,預備第二師奉命進入怒江西岸開展游擊戰,成為唯一一支深入滇西敵占區的成建制部隊。在此期間,該師在堅持游擊作戰的同時,就地吸收了大量滇西本地人員。 1943年春,預備第二師被調回後方休整。由於該師對滇西敵占區地形的熟悉,這支雜牌軍成為滇西反攻戰役的先鋒部隊。 預備第二師老兵李華生回憶起渡江的情況:“乘竹筏悄悄地渡過去,渡過去了兩三個連以後,就不怎麼怕了。”

有點出乎遠征軍官兵意料的是,渡江順利得出奇。尹龍舉說:“我們當時以為日本人還有部隊守在江邊,但是沒有。我們沒有遇到任何阻擊就過了江。” 5月11日深夜,距離部隊開始渡江已經好幾個小時了,抵達怒江西岸的中國軍隊越來越多,預想中血腥慘烈的搶灘戰鬥並未發生。作為先鋒的各加強團“均未遭到日軍有組織的抵抗,迅速擊破其警戒分隊”。 據盧彩文回憶:“我們那天晚上沒有遇到日本人,後來聽說日本人也不是經常在那兒駐守,他們是流動性的。要是碰到他們就糟糕了。” 軍事作家餘戈分析說,日軍沒有在怒江西岸灘頭設防,是因為兵力嚴重不足。日軍把攔擊陣地設在高黎貢山頂的各隘口,這對遠征軍來說無疑是幸事。 “當他們抬起頭來時,黑黢黢高不見頂的高黎貢山,猛然壓迫在眼前。他們尚不知,日軍第五十六師團的精銳部隊正以邀擊態勢,扼守著各個山頭和隘口。” 5月12日拂曉,成功渡過怒江的遠征軍已超過兩萬人。根據情報,駐守高黎貢山的日軍兵力不會超過兩千人。 衛立煌之子衛道然提到遠征軍研究過的一條渡江後直達騰沖的捷徑:“傳說中諸葛亮走的那條路,地圖上沒有。聽說走這條路,從保山到騰沖,一天可以到,但是查來查去,三代土著都沒有走過。據說之前曾經請美軍偵察飛機拍照。”他說,遠征軍第一三零師於5月底踏上這條路,成為一支奇兵。 翻越高黎貢山到騰沖的馬幫古道有三條,由北向南分別是北齋公房、南齋公房和紅木樹道。其中北齋公房山口海拔3230米,通向它的路是三條古道中海拔最高、最難走的一條。 5月12日上午,中國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主力,開始沿著三條古道搶攻高黎貢山。一場日後被稱為“二戰期間海拔最高的陸上戰役”正式打響。 5月12日,向北齋公房山口進發的第一九八師攀爬至冷水溝陣地時,隱藏在半山腰的日軍暗堡突然開火。 第一九八師老兵番發安回憶:“那個時候,如果你要想弄清楚子彈從哪個方向來,怎麼可能呢?敵人機槍一直響著,有的戰友死了,眼睛還睜著,有的戰友吃飯的碗掉到了地上,身體也倒在地上。” 尹龍舉說:“犧牲很大。山溝裡面的水都成紅色了,屍體上蛆蟲、螞蟻在爬。冷水溝頂上的敵人死守不退。敵人當時還有一些營妓,也抬著槍和我們打。後來我們發現那些營妓屍體上都有槍眼,不知道是自殺還是被他們打死了。” 第一九八師五九二團團長陶達剛在回憶錄中寫道:“第二次再攻,當晚下令清點人數,可憐又傷亡250餘人之多,其中有第三營營長姚立功陣亡,副營長郭硯田陣亡,副團長陳志傑負傷,第一營營長逢橋負傷一直未下火線,其餘死傷的排長、班長及士兵200餘人。” 5月15日深夜,第二十集團總司令霍揆彰收到了一份來自前線的戰報:一九八師五九二團受阻北齋公房冷水溝陣地。四天之內,三個營長一個陣亡一個負傷,九名連長七人傷亡,團長陶達綱也不幸負傷。 時為遠征軍軍醫的何紹從回憶:“我們親眼看到,一個團,重傷的沒有抬走,輕傷的抬下去幾十人。上千人就是這樣的沒辦法了。那麼多死人,哪個去埋?” 與此同時,其餘兩條古道上的遠征軍部隊,也遭遇了日軍的猛烈攻擊。對於中國軍隊的進攻路線,日軍似乎早有準備。 日軍暗堡中,衛生兵吉野孝公也端起槍投入戰鬥。 吉野孝公是日軍第五十六師團一四八聯隊衛生兵,隸屬日軍騰沖守備隊附屬部隊。 5月11日,就在中國遠征軍渡江的同一天,吉野孝公隨同從騰沖趕來的日軍增援部隊抵達高黎貢山。 吉野孝公在其回憶錄《騰越玉碎記:一個日俘的回憶》中寫道:“忽然,有兩名敵兵蹣跚著朝我們走過來。我不假思索地扣了扳機。前面的那個立刻直挺挺地畫著弧線向前倒了下去。後面的那個見狀,猛然一驚,迅速轉身而逃。這是我親手打死的第一個敵人,敵人終於退了下去。” 與遠征軍所預想的不同,此時駐守高黎貢山的日軍兵力,隨著吉野孝公等援兵的到來,已從最初的不足兩千人增加至近四千人。在中國軍隊所有的進攻方向上,日軍彷彿未卜先知般布下了層層火力網。遠征軍計劃中出其不意的奇襲,被迫變成向敵人暗堡工事發起的正面強攻。 尹龍舉說,一步一步仰攻上去很困難,日本人建築了兩年的地下工事,很不容易打。 “他們不斷反擊,他們的武士道精神從高處壓下來。” 吉野孝公回憶:“敵人已經逼近到距離我們四五十米的地方。他們似乎連抬下同伴屍體的時間都沒有。從凹窪的地方爬上來的敵人在我方重機槍的槍口下,像小山一樣地在我方陣地前堆積。”番發安說:“死了的人就像堆起來的柴一樣。” 儘管如此,遠征軍官兵鬥志不減,奮勇殺敵。 當時在遠征軍參謀處的陳寶文講到一件事:“有一個搜索連連長,跑到我們參謀處說他們第二天有一個重要的攻擊任務,但問題是,現在不知道敵人的兵力部署。我們就告訴他:'你最好是找當地的老百姓多問一些情況,了解情況以後再去。'他對我們說:'請你們幫我告訴總司令,我進軍校學習就是為了這一天,明天我一定要完成這個任務。'我們把他送到門口,看著他的背影,我心裡想:'這個人肯定是回不來了。'” 5月21日,遠征軍第三十九師在經過反复爭奪後,終於攻占紅木樹隘口,卻又很快遭到日軍的兇猛反撲。當天,一份驚人的情報送到了衛立煌手中。 據陳寶文回憶:“三十九師佔領紅木樹之後,他們拿到了日本人的一個作戰命令,上面寫的是我們統帥部全部的兵力部署、怎樣反攻、反攻的步驟怎樣。這肯定是統帥部有漢奸出賣我們,因為之前統帥部下達命令的時候,全都是口頭傳達,不讓我們做筆記。宋希濓急了,對衛立煌說,請衛總調查清楚。” 衛立煌大發雷霆。據遠征軍作戰部情報處處長林逸時回憶:“衛長官看完情報,臉色鐵青,一拳砸翻了桌上的作戰沙盤……我從來沒有見過長官發這麼大的脾氣。” 戰火紛飛之際,沒有人知道到底是誰洩露了遠征軍作戰部署。 直至抗戰結束,造成遠征軍滇西反攻計劃提前洩露的原因,一直是一個不解之謎。多年之後,歷史學者們在日軍當年的《公刊戰史》上發現了一段文字:“在中國軍隊反攻前夕,一架盟軍飛機因大霧在騰沖附近迫降,機上的一名遠征軍高級參謀,連同他所帶的所有文件一同被日軍俘獲,其中就包括整個滇西反攻戰役的作戰部署與部隊無線電密碼本。” 日軍第五十六師團師團長松山祐三據此完成了有針對性的防禦反擊部署,志得意滿地感嘆道:“真乃天助!” 戰役開始後,那起在中方戰史中毫無記載的空難事故,在餘戈看來,“終於讓中國遠征軍感到了痛苦”。 由於整個滇西反攻的計劃已經全盤暴露,必須當機立斷作出調整,避免更大損失。 陳寶文認為原來的反攻計劃不妥當。 “如果把所有的士兵都派去攻高黎貢山,即便攻下騰沖,日軍不走,還有部隊沿著滇緬公路趕來增援怎麼辦?假如敵人攻破了惠通橋渡口,就可以到保山,到昆明,這樣一來就危險了。假如昆明被拿下了,重慶也就難保。” 情急之中,衛立煌決定臨時更改作戰部署。 衛道然認為,衛立煌此時想的是日軍第五十六師團師團長松山祐三在想什麼,換位思考。 “想了半天歸納幾條:(日軍指揮官)他現在動作不大,他不會去請援軍,利用這個空當,我一個集團軍過去了,我還有個集團軍沒動呢。” 5月底,中國遠征軍各部在衛立煌的指揮下,開始調整戰略:正在高黎貢山與日軍激戰的第二十集團軍繼續進攻,迷惑敵人;與此同時,原本擔任輔助作戰任務的第十一集團軍主力,改由松山方向強渡怒江擔任主攻。 6月4日,第一批中國士兵出現在日軍松山陣地前,松山戰役打響。 松山戰役的打響,無形中切斷了高黎貢山日本守軍的後勤運輸線,已經困守近一個月的日軍日漸孤立。戰鬥仍在繼續。 這是一場特殊的戰鬥。時任盟軍東南亞戰區美軍參謀長的弗蘭克·竇恩回憶:“數以十計的騾馬和勞工滑下了冰凍的隘道,墜下幾千英尺的深溝死去。戰鬥是在雲層覆蓋海拔一萬一千英尺高的冰天雪地之中進行的,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海拔最高的陸上作戰,成為雲端上的戰鬥。” 6月初,高黎貢山脈東側,預備第二師戰士杜開躍正和戰友們踩著厚厚的積雪艱難前進。 杜開躍回憶說:“那個時候翻大雪山不容易。如果走不動了,死了,那還不是把你丟棄了。又沒有醫藥,一病就只有死路一條,一死就是很多人。” 6月9日,日軍突然在北齋公房隘口發起反攻,已經在日軍陣地前浴血苦戰了近一個月的第一九八師損失慘重,遠征軍司令部緊急調派預備第二師前往支援。此時,滇西已進入夏季,但在海拔3000多米的高黎貢山上,迎接預備第二師官兵們的,卻是一片冰天雪地。 “冰天雪地,很多人光著腳,我穿著布鞋。”預備第二師老兵寸時忠回憶說。 寒冷,甚至比敵人的機槍火力更為致命。杜開躍說:“翻那個雪山,真正是用命換的,上面的命令是你非要走。不管你走不走得動,別人都把你拖著走,如果不拖著走的話,你一躺下就完了。” 李華生回憶:“送米的那些民夫,他們跟著士兵走,衣服穿得單薄的民夫就被冷死了,有的民夫走著走著支持不住,坐下去就死了。太冷了。” 據第一九八師五九二團團長陶達剛回憶:“6月1日這一天,天氣陰雨,高黎貢山上很冷。擔架兵抬了兩個兵來團部,是冷倒的,不能動了。摸他們的雙手和頭額兩頰,都是冰冷的,他們雙眼睜得大大的,還在不斷轉動。等衛生兵端了熱湯去餵他們,已經喝不下去了。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去。” 時為第二十集團軍後勤總監部運輸處第一分處少校主任的楊鴻恩提到:“攻高黎貢山確實難,沒有氧氣,飯都不能煮。” 險惡的氣候,成為交戰雙方共同的可怕敵人。吉野孝公回憶:“寒冷、飢餓、激戰、敗走和疲勞正把戰士們引入死亡的陷阱。尤其是寒冷,像魔鬼一樣時刻威脅著我們的生命。” 由於北齋公房隘口久攻不下,後勤補給日益困難,遠征軍決定放棄對日軍陣地的正面強攻,採用運動穿插的戰術,孤立日軍各陣地間的聯繫。 處於重圍之中的日軍仍在拼死抵抗。吉野孝公回憶錄《騰越玉碎記:一個日俘的回憶》中有這樣的段落:成合隊長的眼裡閃著銳利的光芒。 “目前,我們已山窮水盡,大家做好準備,各位的性命就請交給我成合吧。” 大尉戰刀出鞘,隨之,一個不知名的軍曹大聲嘶叫起來,淒慘的聲音真可驚動鬼神:“我們的最後時刻已經到了,現在我們就去靖國神社。大家不要落後,衝!” 令人不解的是,與在冰天雪地中依靠人力運輸維持生命的遠征軍官兵相比,這些早已斷絕一切外界給養來源的日本軍人,難道有消耗不完的補給與能量? 在武器裝備上,遠征軍大大彌補了原來的劣勢。尹龍舉回憶:“那個時候,美軍裝備我們新式武器,有衝鋒槍,還有火焰噴射器。這兩種東西對日本人來說是最厲害的,他們最害怕了。沒等他們的刺刀接見我們,我們就用衝鋒槍把他們掃射死了。他們的碉堡,我們用火焰噴射器噴火進去,就把他們給燒死。” 戰況慘烈。預備第二師老兵李會映回憶:“連長站在輕機槍陣地,他喊,同志們前進啊。撲上去,一喊,日本人的重機槍射手就射來一槍,打到脖子,血嚥下肚,也從嘴裡面出來,話說不出來。連長犧牲了。” 預備第二師老兵謝大蕃說:“那個時候不殺人不行,你不殺人,別人就要殺你。多善的人也要殺。到雙方靠近了,打槍已經不生效了。還有人刺刀都不用,槍上著刺刀擺著,一個箍著一個打。有個日本人滿身都是紅彤彤的毛,沒有時間多想,我用刺刀就把他捅死了。” 6月14日,遠征軍終於攻占北齋公房隘口,開始逐個清除日軍殘餘據點。這場雲端之戰,終現勝利曙光。 在尹龍舉的記憶中,戰鬥掃尾階段,北齋公房日軍陣地上的一幕讓他終身難忘。 “守在山頂上的敵人死守不退。後來山上沒有吃的了,他們就吃屍體,因為我們看見一些屍體上有被咬過的痕跡。他們的大便都是黑顏色。” 全程參與高黎貢山戰役的美軍參謀長弗蘭克·竇恩在回憶錄中寫道:“當應徵入伍的中國農民小伙子炸毀日本人的最後工事時,他們搞不懂,為什麼原以為還有至少300名日軍,但現在只剩下75人。當他們衝到了日軍的一個指揮部食堂時,美國的聯絡軍官碰見了一個令人吃驚的場面:準備好的不同部位的屍體像堆柴一樣在地上堆著,有一些屍體被剝了皮,有幾人僅剩下了骨架。” 遠征軍老兵陸朝茂回憶:“有三間房子裡埋了好多日本人的屍體,屍體碼起來差不多有三尺高,屍體生蛆了,那些蛆順著瓦片、房頂、木板、地上爬,白花花的,很臭。” 日軍的補給之謎真相大白。關於此事,吉野孝公在回憶錄《騰越玉碎記:一個日俘的回憶》中一字不提。為這本書寫後記的日本老兵丸山豐,也是高黎貢山戰役為數不多的日軍倖存者之一,他寫了這樣一句話:“對於戰場上的事,有的可以寫,有的則不能寫;有的想寫,有的則再也不願追憶。” 1944年6月21日,高黎貢山最後一處日軍據點被攻破。近兩個月的時間裡,中國遠征軍以傷亡近萬人的代價最終翻越高黎貢山,贏得了這場雲端之戰的勝利。 陳寶文說:“作戰非常不簡單。吹來一陣風,那風是黃色的,我們每個人都屏住氣,而且沒有一個人站住,大家蹲下去就吐出來了。風中是壕溝裡沒有人去收的死屍腐爛的味道。那些人有一部分是凍死的,還有一部分是餓死的。” 時為新編第三十九師搜索連信號兵的熊世超回憶:“士兵全都倒了,有的哼氣,有的哼不出來,槍丟到一邊,身上還背著子彈。我和傳令兵一起拖屍體,但拖不動。傳令兵背著一把槍,他把槍解下來,交給師長。師長對我說,該死,你怎麼不拖連上的傷兵?我說連上的兵全都被打死了。” 尹龍舉說:“那時候是雨雪紛紛,士兵穿得很單薄,我們發電報,美軍飛機來了,丟下來很多雨衣,不然還有很多士兵會凍死。” 在西方人看來,僅僅以少量大米果腹,就能翻越海拔3000米的高黎貢山天險,與最兇惡的敵人在“雲層上的戰場”戰鬥,也許只有中國士兵才能辦得到。 尹龍舉回憶:“翻過高黎貢山,就去打騰沖城。騰沖是一個非常厚的石頭城。” 騰沖,古稱騰越,公元1448年,明朝的南征將士用火山石築就了這座獨一無二的石頭城。從內陸蜿蜒而來的南方絲綢古道,經由這里分道通向東南亞各國,貨物在此集散。從清朝到民國,是騰沖最為繁華的時期,素有“高黎貢山外的小上海”美譽。 6月底,從高黎貢山敗退下來的日軍殘部,與原日軍騰沖守備隊合編為一個混成聯隊,由一四八聯隊長藏重康美指揮,準備死守騰沖及周邊關隘。 剛剛在高黎貢山的腥風血雨中倖存下來的吉野孝公,也被編入了這支混成聯隊。他在回憶錄中寫道: 騰沖自我軍佔領以來已有兩年多時間,治安已趨於穩定,是一座充滿和平、寧靜氣氛的城池。城內住戶的屋簷下,梅花、桃花爭奇鬥妍;城外的村子裡,白色的梨花和紅色的木瓜花也互相美麗地襯映著。居民們大概誰也不會想到,這樣一個和平、寧靜的小城不久就要陷入可怕的戰火之中。儘管無情的戰火大幕已經籠罩了城池周圍。 1944年5月,反攻發動之時,怒江峽谷的雨季也如期來臨。想想吧,那半尺多厚的浮土全部變成膠泥,穿著草鞋的中國軍人們要怎麼仰攻這個要命的灰坡?在半尺深的稀乎乎的膠泥裡走過路嗎?踩下去像油一樣滑,拔腳起來卻比膠還粘。陡坡上,頂著潑水一樣的彈雨,還要顧著腳下,一不留神,只要跌倒,幾百米一路跌撞著滑下去,必死無疑。所有的參戰者,只要聽過、看過他們的回憶,無一例外都在詛咒那個該死的灰坡。年輕的美國陸軍中尉夏伯爾,就與幾百位中國軍人一起獻身灰坡。僅僅21歲,那個年紀的帥小伙,連女孩子的手都沒拉過,就戰死異國。 60年之後,在美國陸軍的檔案裡,他登記的兩位聯絡人只有他的父母,他的雙親辭世之後,再沒有一位美國人能給我們講述他短暫而光榮的生命了。 …… 我真希望看到那座紀念碑的建立。我還希望在我們小學的地理教科書上在介紹高黎貢山的那一課加上這樣一句:在這座山上,我們中華民族取得了一百年屈辱之后海拔最高的勝利。我確信,這句話,比紀念碑更重要。 灰坡,是到達高黎貢山頂的必經之路,為了奪取這塊陣地,遠征軍第一九八師五九二團官兵在這裡與日軍展開廝殺。第二次攻擊灰坡失利後,第一九八師師長葉佩高親臨前沿陣地,立下軍令狀:“第三次攻不下灰坡,這里便是本人的成仁之地。”時為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中尉通訊員的張慶斌回憶:葉佩高平常都穿普通衣服,那天穿上了他的毛呢軍服,很威風。進攻時,一個營的人也攻不上去,往後退,一退下去,看到師長威風凜凜地站在那裡,命令他們打回去。那些士兵又轉身往上沖,死了很多人。打了三天三夜,炸了敵人的碉堡,最後才把灰坡拿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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