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長沙大會戰·1939-1942

第2章 2、防線這樣被突破

長沙大會戰·1939-1942 马正建 10102 2018-03-14
“9月14日晨7時,中井良太郎106師團2千餘人向會埠萬保邦184師陣地發起猛烈攻擊。” 重慶、桂林、長沙同時接到這一份電報時,閱報的人都說了聲:“開始了。” 會埠地處江西境內。這場會戰從這個緊靠湖南省界的小鎮揭開序幕。 日軍攻占南昌的106、101師團,與反攻南昌未成的前敵總指揮羅卓英將軍所轄各部,在對峙了整整5個月之後重又廝殺起來。 這是岡村寧次“湘贛作戰”計劃中的第一步,即首先在贛發起攻擊,吸引和牽制中國軍隊,為緊接著進行的湘北方面攻勢準備條件。日軍在贛北兵分兩路,分別攻向高安和修水,中國軍隊第1和第19集團軍部隊嚴陣以待,一場激戰在丘陵與叢林中展開。 羅卓英得到前線的電話報告時,甚至連應有的最初一刻的緊張都沒有,不看地圖,全在心裡。

他下達命令時聲音很平靜。記錄命令的機要參謀感覺羅總的語氣與命令內容太不相吻合。 “著令各部嚴守陣地,以各自預備隊增援危急區域,不得期待總預備隊,失守陣地由各部自行奪回,為敵突破防區累及作戰全局者,殺無赦!” 口述完畢,他叫來參謀處副處長楊秀琪:“什麼事都不要辦,你就給我盯住高安。” 高安是中國軍隊佔據的距南昌最近的城鎮,因而成為日軍傾全力要拔掉的釘子。 1939年9月15日,日軍突破宋肯堂32軍部隊在高安周圍的幾個前進陣地,由東、西、北三面向高安推過來,32軍下轄的李兆瑛139師與唐永良141師官兵們冒著日軍飛機和火砲的猛烈轟炸,在越來越殘破的工事中頑強堅守。 一批批傷員和烈士被抬下陣地,日軍也成片倒在陣地前沿。軍長宋肯堂雙眉緊鎖,正打算將部隊撤出高安,避一避敵鋒。深夜時19集團軍參謀處副處長楊秀琪奉命前來督戰,並帶來羅卓英的命令:堅守高安,決不能撤離。

9月16日,日軍發瘋似的連續組織強攻,守軍前沿陣地被炸成一片廢墟。官兵們在廢墟中堅持到黃昏時,各部隊傷亡均已過半。 入夜,宋肯堂與楊秀琪愁顏相對。宋請楊轉告羅總指揮,如果沒有增援部隊攻打敵側翼,就很難再堅持到明天晚上了,建議還是先撤出來再說。楊連夜將戰況和宋的意見電報羅卓英,但直至17日中午,仍未見回复。 楊秀琪回憶說,17日下午,天下小雨,他隨收容隊到路口,見從前沿至高安城南臨時設立的傷兵醫院人流不斷,一路上許多重傷兵被抬下來,輕傷兵自己走著下來,抬擔架的士兵說有許多槍丟在陣地上沒人管,軍法處的人說逃兵不少。過去作戰統計時有“失踪”一欄,那其中大部分是逃兵。 18日,從拂曉開始打,日本飛機把高安城炸成一片平地,步兵也攻得特別猛。中午,宋肯堂下令部隊撤出城裡,在城南附近佔領了幾座山坡。

高安遂陷於敵寇手中。 晚上,軍作戰科科長季某對楊秀琪說,接到桂林行營主任白崇禧和戰區長官薛岳的命令,32軍立即組織反攻高安,並說將“王牌軍”也調上來了。 “王牌軍”指王耀武74軍,這是九戰區的總預備隊。楊的勤務兵打水路過宋肯堂的屋子,聽宋說:“讓打就打麼,最多把人打光了。” 當晚,宋肯堂軍長下到唐永良139師督戰,由南向北攻,141師與74軍李天霞51師、施中誠57師分頭向兩側包抄,對高安城內和周圍之敵形成包圍之勢。 “51師的代號叫'前茅'。這真是一支厲害的部隊,當晚一陣猛衝就克復了村前街,緊接著構築工事,穩定了陣地。”楊秀琪說。 當時51師3團4連班長,在高安戰鬥中大腿被打穿的劉奇槐老人回憶說:

“那時候年輕,就記著一句話,是老兵傳下來的:怕死的先死,不怕死的後死。頭幾仗,咬著牙硬著頭皮衝。後來膽大了,打起仗來就靈活了,頭腦冷靜,眼疾手快。一次剛打完一場遭遇戰,連長當胸給我一拳,說:'好小子,會打仗了!'就當了班長。戰場上,子彈不認你怕死不怕死,那些不怕犧牲、英勇頑強的人,往往能為我軍在戰鬥中搶到主動權,但同時又首當其衝,傷亡最大。 “打高安第三天,傷票上寫的是民國二十八(公元1939年)年九月二十一日,那天攻進城與小鬼子打巷戰,打亂了。原來我緊跟著副連長,跟丟了,誰也找不著誰,就看誰眼睛快了。看著前邊,左右,房頂,還怕躺在地上的是裝死的敵人再爬起來打槍,真恨不能多長幾隻眼。我擊斃了一個身子探出一截斷牆的鬼子,認為那截斷牆能成為隱蔽觀察射擊的落腳點,便朝那裡衝過去。眼看離那個死鬼子越來越近了,忽然大腿像被什麼捅了一下,又跑了幾步才曉得是受傷了,一見血就站不住了。子彈是斜著打過來的,事後想,可能是自己人誤傷,因為我是沖在前面的,兩邊已經沒有鬼子了。當時可不敢這麼說,認起真來誤傷不算戰傷。

“我被擔架兵抬到救治所,救治所設在一個谷姓的祠堂裡。挨著擔架的是32軍的一個河南兵,他是小腿貫通傷,倒挺開朗,自來熟。他見面就說我們74軍能打是因為鋼盔是特製的,全是從老毛子(蘇聯)那裡買來的,子彈打不穿,打上滴溜溜在頭上轉。我說那好,下次打仗咱倆換換。 “受了傷就怕落下殘廢,死倒不怕,早死早投生。躺在擔架上還有心思說笑,那時候真是年輕。 “後來遇上了和我先後負傷的連里的一個姓黨的排長,他說那個河南兵轉到後方醫院後得了壞疽,鋸了腿,幾天后還是死了……” 據戰史記載:9月22日拂曉,在74軍配合下,32軍“139、141兩師猛攻高安城,因城垣已被該部在撤出前炸毀,日軍無法固守,開始退卻”。

在早8時,克復全城,“乘勝向北追擊。141師一部進抵黃坡橋”。又於次日收復位於高安東北的祥符觀、司公山等處,“恢復開戰前之陣地”。 9月18日,這是一個日本人喜歡選來出征的日子。 拂曉,日軍第6、第33師團,奈良支隊、上村支隊及配屬他們的砲兵、裝甲兵、工兵、航空兵、海軍部隊,在各自的出發地域,按照岡村寧次規定的時分,舉行默禱儀式。 5萬多名日軍官兵面朝東方站立,雙手暫時鬆開武器,在胸前合十,透過中國上空灑著小雨的濃濃烏雲,目光凝視著想像之中從紅色的海水中升起的太陽。 默禱畢,所有的手又抓緊武器。正在第6師團視察並組織進攻的岡村寧次上將以一個很凶悍的動作抽出指揮刀,用島國的語言向他的同胞發出一個短促有力的聲音。接著,幾萬雙軍用皮靴齊聲踏響了這方距離默禱中出現的那群海島很遙遠的土地。

湘北方向的進攻開始了。 在岡村寧次的軍用地圖上,沿新牆河一線並排標著三支粗大的紅色箭頭,如三支利箭直逼南岸,星星點點地灑在河北岸幾處制高點的中國守軍前進陣地,如同大潮來臨之前的幾粒小石子。在這些小石子中,首當其衝的是離河岸向北深入較遠的張耀明第52軍覃異之195師的比家山陣地。在岡村寧次的地圖上,這個呈橢圓形、雙峰駝狀的中國軍陣地沒有標出守軍番號和指揮員姓名。也許是因為在一次巨大的衝擊面前,它顯得太渺小了。 覃異之回憶說: “敵人19日突破河北岸左翼宋家灣陣地,20日凌晨起,從北面和西面向比家山史恩華營發起攻擊。除了火砲,還使用了飛機反复轟炸。這個營在我們師最靠前,我的注意力一直在這裡。

“195師是1938年底岳陽失守之後52軍新增編的部隊,底子是河南保安隊,軍事素質很差。我由軍參謀長調去任師長,上來就狠抓軍事訓練。 “先訓連長,再訓排長,最後是班長。射擊、刺殺、投彈三項技術,人人過關,過不了關的就撤職。這是打鬼子,戰場上個人陣亡事小,完不成作戰任務,誰來負責? “史恩華是我在25師時的老部下,黃埔8期畢業當排長。他為人正直、作戰勇敢,連長、營長都是我提的。史恩華有個哥哥史恩榮,黃埔7期,也在我的部隊,戰死在台兒莊。 “軍長張耀明說過,比家山陣地守3天就算完成任務,爭取多守幾天,挫敵銳氣,在敵人沒過河前就大量消耗他們,這樣後邊的仗就好打了。 “那幾天我幾乎沒有睡覺。史恩華帶的是一個加強營,500餘兵力,這一次打得真是太苦了。到第二天工事就基本上被炸彈掀光了,到第三天的時候,全營傷亡過半,這天是9月22日。

“黃昏時候,能見度好,我到河邊的一個高地用望遠鏡隔著河看。砲彈在那座山上翻出一片一片的黃土,工事殘破不堪。參謀長說,比家山右翼的友軍陣地也失守了。 “我給史恩華打電話說:'你已經堅守了三天三夜,達到了軍部的要求,部隊現在傷亡很大,又是三面受敵,如果無法堅持,不得已時就向後撤。'史恩華只說了一句話:'軍人沒有不得已的時候。' “第二天拂曉起,比家山炮聲密集,作戰科長報告有十幾輛坦克配合步兵進攻。我打電話找史恩華,傳令兵說營長在前沿,我問還有多少兵力,傳令兵竟哭起來。我讓他馬上傳達我的命令:火速撤回南岸,不得有誤! “史恩華和哥哥史恩榮都是我的下級,恩榮犧牲後他父親曾來過部隊,老人家流著淚握著我的手說:恩榮為國捐軀,死得其所。恩華的家庭比較富裕,父親讀過書,深明大義。

“下午3點左右,我又打電話,終於找到史恩華。我發了火,大喊著問他為什麼不撤,史恩華說:'師長,不是不撤,敵人把我們包圍了,撤不走了。' “我命令他立即組織現有兵力突圍,我調砲兵壓制敵人並派兵在南岸做接應。史恩華半天沒有回答,最後說:'師長,我們來生再見吧!' “一個加強營,500多兵力,營長、連長、排長、班長、士兵。一支整整齊齊的隊伍…… “打完仗以後,日本兵讓老百姓去山上收屍,附近的村子老老少少去了上千人,都想看一眼這些打了4天的中國兵。到了山上,老百姓全都跪在地下,滿山遍野,碎屍遍地,沒有一具可以完整收拾的,百姓們無不放聲大哭。” 這是在很久很久之後的一個秋天,香山楓葉在第一場嚴霜後燃起遍山紅霞的時候,在窗外的長安街如一條五彩的河流,奔湧著90年代中國都市的生活。木樨地一座高層建築中,覃異之對兩名年輕軍人講述過去。 我們面前這株蒼勁的生命之樹,已有88道年輪,他講述的故事,恍如發生在昨天。 9月22日深夜,暗淡的月光下,湘江在默默流淌。在江波輕拂岸灘的水聲中,隱隱地有馬達聲響。這時的江面上,隱約可見有艦船在航行,不是幾艘,而是一支龐大的船隊! 日軍攻擊陣容的右翼,是藤田進第3師團所轄的上村幹男少將的第5旅團。這支擁有4個步兵大隊、1個山炮大隊、兩個工兵聯隊和兩個輜重中隊的隊伍執行的作戰任務是:“正面進攻作戰開始後,溯湘江至湘陰縣營田登陸,向汨羅江以南大娘橋、新開市、青山寺、麻林市一帶迂迴,切斷華軍退路,策應第6師團、第33師團、第26旅團攻向長沙以北地區。” 60年代初,一部分被特赦釋放的日本戰犯回到各自的家鄉。其中有些人按照在服刑期間商定的一個計劃,在生活和工作有了著落之後,發起成立了一個名叫“日本歸還者聯絡會”的民間組織。 “歸還者”特指在侵華戰爭和太平洋戰爭中出國作戰,戰敗後回國的原日軍官兵。這個組織廣泛聯絡參戰老兵,規模擴大後又在國內各地設立分會。該組織的宗旨是反省日本在侵略戰爭中的責任,呼籲日本永遠不要再捲入戰爭。 在“日本歸還者聯絡會”之後,日本國內又出現了幾個民間組織,它們從日本民族根本利益出發,研究戰爭給日本帶來的危害,反對複活軍國主義。其中有影響的,有專門研究旅日華工受害問題、幫助受害者親屬索賠提供證據材料的“日本強制連行思考會”;有專門研究731細菌部隊進行細菌試驗造成人員死亡的“日本人骨問題研明會”;有就日本教科書不承認日本侵略罪行而訴諸法律,認為日本負有侵略罪責的“日本教科書訴訟委員會”。 這些組織為教育國民不忘戰爭災難,使日本永走和平之路做了大量積極有益的工作,受到我國人民的歡迎。同時,他們收集出版的一些當年參加戰爭的人所寫的反映戰爭殘酷性的回憶文章,也為我們打開了另一扇可以看到當年戰爭中另一種內心世界的窗口。這其中,反映湖南戰場作戰的回憶雖很少,卻令人感受到另一種震撼。這是戰爭的組成部分。 營田登陸在岡村寧次的整個作戰計劃中佔重要地位。這是日軍從中國守軍防線左翼插過來的重重一刀,這一刀要切斷新牆河、汨羅江兩道防線守軍南退之路,同時向守軍側背給予致命一刺。執行這一作戰任務的日軍中有人名叫吉田有仁,70年代家住大阪東區谷丁3丁目,原第5旅團步兵第7大隊5中隊一等兵。他回憶道: “那時正是中秋節之前的幾天,我們去執行'湘贛作戰'任務。在一天深夜,部隊集合,在岳陽附近登上海軍的快艇。記得執行任務的有我們旅團加配屬部隊一共3千多人,快艇在江上排了長長一列,我乘的那艘好像是排在前面。 “快艇不開燈也不鳴汽笛,是為了隱蔽意圖。我們沿湘江朝上游走,那天天上有一輪不太圓的暗紅色的月亮,水面有不亮的反光,其他的船和陸地都是黑色的。 “我們緊挨著坐在艙內或甲板上,槍靠著肩,不許講話,只聽見船機的隆隆聲和輕輕的水聲。 “大約在午夜一兩點鐘,青田小隊長輕聲喊:'進入作戰區域。'我們不約而同地將槍拿在手中,盯著黑乎乎的岸邊。 “天亮前兩小時左右,終於到達登陸地點。在我們下艇時,不遠處的山坡上響起槍聲,中國軍已經發現了我們。前面的艇上響起了機槍,我們在小隊長的催促下跳下快艇,趟著沒膝深的水跑步離開岸邊。中隊長命令幾個小隊擺開戰鬥隊形,佔領向我們攻擊的那個山頭,掩護後面的快艇靠岸。 “攻擊開始後,吸引了敵人的火力,子彈在我們頭頂和身邊呼嘯,不多時,敵人的平射砲朝著船隊猛烈射擊。我回頭時藉著爆炸的火光,看見我們乘的那艘快艇和挨著的一艘被擊中,正在下沉,還有幾艘沒有靠岸的被擊中,那些艇上的人一定傷亡不小。 “因為敵人的火力很猛,我們進展很慢。天黑著,目標不清楚,前面不斷傳來'跟上'、'跟上'的口令。在黑暗中前進,腳下高低不平,時常摔跤,無法走快。 “按計劃,我們大隊在營田與雄山嘴之間的土星港登陸,登陸之後應立即趕去佔領營田南側一個叫六姓山的地方,作為立腳點,再向東南方向切入主戰場。登陸後立即發生戰鬥,大家一時都不知該怎麼辦。沿江邊有許多地方都向江邊開槍開砲,使我們攻占那個山頭的意圖失去意義。當我和另一名士兵抬著一個傷員到中隊的包紮點時,看見幾名軍官打著電筒看地圖,大概也沒有確定所在位置和攻擊方向。不多時傳來口令,原地隱蔽。 “天濛濛亮時,我軍的飛機來轟炸敵軍陣地,七八架飛機向控制江岸的幾個高地投彈、掃射。到天完全亮了時,我們接到命令,攻克一座村莊。小隊長命我們以戰鬥隊形向前運動。 “這座現在已記不起名字的村莊位於離江岸不遠的一處山坡上,村前有一道簡易戰壕。我們衝到戰壕附近,投了幾顆手榴彈後跳入戰壕,我的腳軟軟地踩到一具敵兵的屍體。我嚇了一跳,低頭一看,見那人頭部並列兩個彈洞,是機槍打的。 “我雖然經歷過幾次戰鬥,但仍然很害怕,每次作戰前都在內心祈禱,許一個不大的願,這次作戰我的心願是能活著過上中秋節。 “上午9點左右,又有幾個大隊在營田附近的另一個渡口登陸,並很快與我部會合。我們大隊佔領了那個空無一人的小村子後,轉向攻擊營田鎮。中午12點左右,我們攻到了鎮外一公里的地方,在一條沒有水的溝渠裡吃飯,我聽中隊長說,中隊陣亡和負傷各十幾人。 “飯後,我們參加了對營田鎮的最後攻勢。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按戰術要求,三四人一組,交替掩護,逐次躍進。敵人火力相當猛烈,我們只好在飛機到來轟炸時抓緊時間衝到前面的有利地勢,飛機一走馬上隱蔽起來,就這樣一步一步向前推。 “下午4點,我們攻進被炸得破爛不堪的營田街市,與敵人展開了街巷的爭奪。我的戰鬥小組一共有四個人,進入街區前小山君不幸陣亡,攻進街區之後三個人挨得很近。衝進鎮西北角的一座小廟時,我們三人中的一人,我的好朋友倉田腹部中彈,撲倒在地上。 “我急忙臥倒,拿出繃帶來給他包紮。他表情很痛苦,肺裡憋著一口氣,臉憋得通紅。我用力扒開他捂著肚子的手,血一下湧出來,我趕忙將紗棉塞了進去,大喊:'衛生兵,衛生兵!' “倉田是我中學時同級不同班的同學,我們是在校棒球隊認識的。他的母親是一位非常和善的女人,總是在很美地微笑。有時我們課後練球時間長了,她就拿來水和吃的東西,在球場邊等,直到練球結束時,請同學們一同分享。 “衛生兵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急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倉田也流淚了,想說什麼,但不敢喘氣,憋得他十分難受。我抱起他往回撤,跑了幾步,一顆砲彈在不遠處爆炸,我的頭轟的一聲,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醒來時,中隊長三木正在重重地打我的臉,我感覺嘴裡鹹鹹的。 “我爬起來上下摸了一遍,並沒有受傷,才知道剛才是震昏了。中隊長見我醒了,拍拍我的肩膀,把槍遞給我。我看見人們都直著身子走路,知道戰鬥已經結束了。我問中隊長:'倉田君呢?'他說:'盡忠了。' “不遠處一塊平地上並排放著三十多具等待運走的屍體,我一個個辨認,找到了倉田。他不再蜷著身子,而是很舒展地平躺著。他面色蠟黃,手臂又被炸沒了一節,腹部的血將軍裝全浸透了。 “我跪在他身邊,眼淚擦不干。腦子裡總在這樣想:我也不能活著,就因為回國後無法面對那個非常善良的、總是很美地微笑著的女人,我也不能活著。 “我們的隊伍向東南前進,隊列中少了許多熟悉的面孔,我在隊伍翻過一座山之前回頭望了一眼。營田,湘江東岸的一個小鎮……” 據戰史記載:“9月23日晨,日軍奈良支隊於楊林街、第6師團於新牆以西七步塘附近強渡新牆河(水淺可徒涉),其上村支隊一部,依其海軍艦艇支援,於中國軍陣地左側鹿角及九馬嘴等處強襲登陸。經中國軍第2師、第195師各對當面之敵奮勇阻擊。此際日軍更以小艇百餘艘搭載上村支隊主力,依其艦炮及航空火力支援,經荷葉湖及古湖,迂迴至汨羅江口以南,分向營田、土星港、堆工嘴等處登陸,兵力約1500人。中國軍第95師立即反擊。10時許,日軍更增援向營田以南青山、嚴家山、六姓山一帶登陸。各該地中國軍反擊無效,日軍遂攻占營田、千秋坪之線。” 日軍繼新牆河得手後,又在營田登陸成功,岡村寧次按既定部署,將部隊推向湘北第二條防線——汨羅江。 汨羅江位於岳陽至長沙中間偏北,是中國軍可資利用的天然屏障。隸屬於15集團軍的陳沛37軍以梁仲江60師和羅奇95師在沿江南岸布防。因新牆河一線防守被突破後長沙一帶形勢緊張,部署防務需要時間,因此薛岳下死令不得將汨羅江防線放棄。 37軍兩萬餘官兵晝夜加固工事,心情沉重地等待戰火燃到面前。 37軍60師3團1營2連駐守新市已經整整3個月了。自從9月18日新牆河戰役打響,這個汨羅江邊小鎮的神經便被繃得緊緊的。 後來腳部負傷落下殘疾的楊佩堯那時是入伍一年的新兵。他認為還是打仗好,平時不論是訓練還是修工事,都是又苦又累,伙食還差,打起仗來免去辛苦,伙食還天天改善。他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自他當兵以來連隊還沒有打過真正意義上的仗,只是待命或守著一個敵人沒有出現的陣地。 這天是舊曆八月十三,楊佩堯和全團弟兄一起照例在碼頭一側的陣地上待命。新牆河防線堅守了五天五夜,自前天起,一線防禦陣地的部隊已經陸續向南撤退。 新市是東至西和南至北兩條公路的交會點,是新牆河南撤的重要通道,又是37軍所轄的60師和95師的結合部。軍長陳沛多次親臨檢查防務,生怕出了漏子。有一天楊佩堯他們營正在加厚工事被覆層,軍長和他們師長梁仲江一行人從身邊走過去,楊佩堯聽見軍長厲聲對師長說:“沒有什麼話說,就地槍斃!” 長官們走過去後,楊佩堯問班裡一位40多歲的老兵:“趙叔,不知道鈞座這麼兇,是要斃誰哩?” 老趙說:“只要一開仗,總要死人的,有人死在鬼子手裡,有人死在當官的手裡,當兵的就是這命。” 上午10點左右,接到團部命令:今天可能有戰鬥,一線部隊中午前基本能撤完,日軍很快會跟上來,各陣地要嚴加註意北岸情況,午飯不許換班吃,一律送到陣地上。 楊佩堯站在工事外面張望。汨羅江水面在這裡寬約600米,一座能過汽車的軍用浮橋接通南北公路,上南岸不遠便是新市鎮,公路從鎮西通過,向南直通長沙。以鎮子為界,東邊是60師防地,西邊是95師防地,楊佩堯的營正處在全師最靠邊,緊挨新市鎮的位置。 接防後他聽說汨羅江南岸工事修了足足一年,鋼筋混凝土地堡群落將一座座工事連為一體,聽說攻打新牆河一線時日軍大量使用火砲和飛機轟炸,軍長命令各陣地再次加厚被覆層。要達到能抗住數發砲彈直接命中的標準。 中午11點30分,連部電話通知到伙房領飯,楊佩堯和另一名新兵鑽出工事時,看見浮橋上又開過一支部隊。 這些弟兄打得好慘。身上臉上全是泥土煙灰,舉在隊伍前頭的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撕破了一塊,臟兮兮的像片破布。擔架兵運輸隊抬下一長串傷員和遺體,他看見有一個傷員直挺挺地坐在擔架上,上身和頭都扎著繃帶,只露出一雙眼睛,大瞪著朝他這邊看。 隊伍過了近一個鐘頭,吃完午飯去伙房送盆時,楊佩堯看見兩輛收容車,滿滿地裝著物資和掉隊的兵,晃晃悠悠地開過浮橋。收容車後面不遠,是一些三五成群、攜兒帶女的難民。自從接防起,楊佩堯每天都看見這條重要的南北通道上有難民朝南走。 這時班長吼了一聲他的名字,嚇得他趕緊鑽進工事裡。連長傳下話來,日軍尾隨79軍南進,馬上就要到汨羅江了。班長話音未落,就听很近的地方“嗒嗒嗒”地響起機槍聲。 楊佩堯頭“嗡”的一聲,這是他參軍後第一次實戰,雖然戰前動員會上胸脯拍得啪啪響,可槍真響起來還是緊張得想尿褲子。他一頭扎到自己的戰鬥位置,他的任務是給機槍手老兵老趙換子彈盤。他從射擊孔向外看時,一幅與射擊孔同樣大小的立體動態圖畫就從此印在腦子裡了。 只見一個穿藍長衫、戴眼鏡、鄉村教書先生模樣的瘦小男人手提一挺輕機槍,邊射擊邊向前衝,他身後有一個抱孩子的婦女從浮橋中央向北跑。另外幾個農民模樣的人也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裡抱出機槍邊打邊衝,跟在他們身邊的或婦女或老頭、老太婆,這些人有的抱頭臥倒在橋板上,有的往回跑,有的竟跳下江去。 事情來得太突然,突然得連這些專門在此等候的士兵們都來不及反應。有兩個肯定是化了裝的日軍沖向離浮橋最近的一座半地下永久性工事,他們邊射擊邊圍著工事轉了一圈,大概是沒有找到入口進去。其中一人騰出一隻手掏出一顆小手雷,用牙拔去保險銷,從射擊孔塞了進去,接著便感到空氣無聲地震動了一下,這兩個日軍便又撲向另一座工事。 南岸上幾個還沒有進工事的中國士兵傻了似的還站在那裡,彷彿眼前這事跟他們毫無關係似的看起熱鬧來。日軍的機槍在這一瞬間也真的拿他們當了外人,不理他們,專打橋頭附近的幾個地堡。 這時一個士兵從地堡工事中大叫著衝出來,拿著上了刺刀的步槍,朝端機槍的日軍衝了上去。日軍調轉槍口時他已衝到面前,在中彈倒地之前堅持著刺了一刀,但被日軍閃了過去,叫聲立即斷了。 從地下冒出來似的十幾名化裝為中國逃難百姓的日軍敢死隊呼啦啦地朝浮橋南邊猛跑,我軍的機槍終於響了,日軍一個個栽倒在橋上,沒有中彈的仍然飛奔過來。 楊佩堯的機槍也響起來了,他眼見身經百戰的老兵老趙一頭冷汗,打槍時瞇著眼、咬著牙,嘴使勁向後咧,樣子很可怕。他倆人用機槍封鎖橋面,在震耳欲聾的槍聲中,楊佩堯仍然聽見不知是誰在大叫:“快炸橋!媽個巴子,快炸橋!” 楊佩堯說他總感覺工事出口不知什麼時候會衝進來一個日軍,朝他們後背掃一下子,但這時橋頭及整個沿江防線受到砲擊。從第一聲槍響到這時也就5分鐘,對岸已經有土黃色的軍裝和刺眼的太陽旗在晃動了。 接下來就是飛機和火砲輪番密集轟炸。事後楊佩堯問老趙,鬼子敢死隊有不少人已經衝過來了,那麼就不怕炸著自己人? 老趙想了半天,嘆了口氣說:“不論是哪個國家,兵的命都不值錢。” 轟炸剛停,日軍就在中國守軍的視線中和絕對有效射程內一批一批地從浮橋、水中硬朝南岸衝,一批倒下,又一批衝上來,打不死似的,打不完似的。 工事中彈藥不少,老趙說領了三個“基數”,楊佩堯總記不住一個“基數”是多少發。幾個小時下來,地上灑滿黃澄澄的銅質彈殼,這就是營長訓話時說的“兵法雲:'渡半而擊之'”了,楊佩堯想。 日本人的血染紅了這條古今聞名的河,楊佩堯的鋼筋混凝土工事也被炸開了一個口子。在那聲致命的天上掉下的重磅炸彈的爆炸聲中,另一名機槍手被震得七竅流血,昏死過去,被擔架兵抬走了。老趙眼睛通紅,鼻子滴血,在一次換子彈盤時對楊佩堯說:“這回可能躲不過去了,你可別忘了我。”又說:“記著,斃敵8名,軍馬1匹。” 黃昏,日軍暫停進攻。工事裡的人趕緊出來修復工事、加厚土層。連長走過來看了看炸開的口子,說你們真命大,這在全連算好的了。 班長問:“傷亡大嗎?” 連長低頭想了想,答非所問地說了句:“看上邊讓咋個打法了。” 連長走後不一會,派人通知各班去兩個人,到連部領彈藥和乾糧,要準備打夜戰。班長讓楊佩堯領乾糧,自己去背子彈。正分發著,又有話: 馬上轉移。 天將黑時,我方的迫擊砲和小山炮朝對岸日軍轟擊,楊佩堯在隊伍中回頭望了一眼這又訓練又演習又打仗的地方。工事修了1年多,在這裡住了3個月,打了半天仗。 汨羅江南岸新市陣地,新兵楊佩堯進行了個人抗日戰爭史上的第一次戰鬥。沒死沒傷,與老兵老趙一起斃敵11名、軍馬兩匹。順便發現,老趙並沒有平時吹的那麼英雄——走在路上,楊佩堯暗自作了一個小結。 在《抗日戰爭正面戰場》一書中,談到這次作戰: 日軍尾隨中國軍隊直到汨羅江北岸,9月25日,一部日軍偽裝成中國難民,在中方防軍結合部的間隙偷渡汨羅江,竄至新市,配合主力渡河。日軍飛機則整日分批對新市方面陣地轟炸。 日軍攻下新市,在汨羅江南岸取得了陣地。 26日,日軍又以大量飛機掩護地面部隊,向汨羅江南岸中方第二道防線陣地猛攻。 中國軍隊為了在時間、兵力和物資上消耗敵人,進行了頑強的抵抗。日軍激戰竟日,迭次受挫,仍未能取得突破性進展。 從9月18日至26日,雙方軍隊在新牆河、汨羅江兩岸血戰9天,日軍雖佔領了一些城鎮,但付出的人員和物資消耗很大。中國軍隊也傷亡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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