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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颱風

我是法醫 张志浩 3680 2018-03-14
漸濃的夜色一步步地蠶食著濱海的L市,以往每到這個時候都是海風漸起,陽光直射帶給大地的熱量會被而L市似乎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場面:馬路兩旁的路燈由遠而近有條不紊的依次點亮,路邊酒店的霓虹燈也似乎在和路燈比賽一樣,幾乎在同時就閃亮了起來,似乎根本沒意識到這個“阿”字少了右邊的一豎,“為”字少了上面的一點。 夜色中已經漸漸地有了颱風的身影,空氣中的水分多得好像彈一個響指就會有水珠飛出。 我站在七樓,看著樓下打著雨傘的人群急匆匆地趕著路,覺得這個真實的世界似乎離我很近,又似乎離我很遠。 我知道,颱風過後的一周我會忙碌起來。

昨夜的大雨已經不是瓢潑所能形容——簡直就像老天在拿著水桶不停地往下倒。

急風裹挾著雨水撞向地面後並不安身,它又帶著豆大的雨滴斜飛向上,天上的地上的雨交織成一片,整個城市成了水的世界。 到了早上,風聲、雨勢已經明顯減弱,但一點停止的意思也沒有,城市低窪地段的積水不見減少,反而越來越多,門口鐵路涵洞下熄火的轎車已經是第三輛了——急著趕路的司機們無可奈何地咒罵著,抽著悶煙。 沒積水的路段也往往被倒地的大樹遮擋著,整個城市的交通幾乎陷入了癱瘓。 這樣的鬼天氣,誰都想躲在家裡,好在學校、機關都已發出緊急通知,大家停止上班,休息一天。 但是我必須出發了,近海的一個小島出現了意外,急需醫務人員、法醫、救災人員趕到現場。 此刻的我正坐在船上,向海島進發。 陸地上的風小了不少,可是一到海面,你才知道颱風還沒有走。

底艙裝著幾十輛大卡車的海船這時候好像大海的一個小玩具,一時被海浪拋上,一時又重新跌落下來,從不暈船的我坐在擺渡的客車上也覺得噁心欲吐。 雖然外面還下著小雨,我決定還是出去走走。 以我的經驗,大宇車的承重彈簧在這個時候會把顛簸放大數倍,出去反而沒那麼難受。 果不其然,出去就好多了:雖然不抓著東西根本就站不穩,但是那種噁心欲吐的感覺沒有了,冰冷的雨滴打在臉上反而讓人覺得說不出的清爽,簡直希望它多一點,好讓暈船的感覺消失得無影無踪。 但是同車的幾個女同胞早就受不了了,大家搶著衛生間,一個個吐得臉色慘白,有幾個早就沒東西可吐了,吐出來的根本就是膽汁,但是還在彎著腰,連去衛生間的時間都來不及,不停地接著吐。

除了給她們遞一遞礦泉水我什麼也幫不了她們。 而身邊的孩子們顯然適應能力強得多,好幾個面不改色,在風裡雨裡跳著蹦著,玩著遊戲,衝上甲板的大浪對他們似乎根本不是威脅,而是一個遊戲。 危險!一個大浪撲來,幾乎要打到孩子的身上,我一把拖過孩子,雖然浪花還是把我們澆了一個透濕,但好在人沒有被捲走,我看著孩子驚魂未定的小臉,暗自慶幸。 我知道,今天中午電視台已經告訴我們,這場颱風在全省已經造成一百一十五人死亡,十六人失踪,直接經濟損失一百五十三億元。

船還沒有靠岸,我已經遠遠地看見了那座海上孤島。 想必風和日麗的時候,島上的那座小山會是另一個海上蓬萊吧,山腰上若有若無的白雲定會將它裝扮得如同仙境。

而此刻的海島,彷彿正戴著魔幻的面紗,從某個神話故事裡走出來——墨色的烏雲翻滾著,籠罩著整個山頭,時不時地還發出一陣電閃雷鳴,而山腰的雲彩也如同從山上的某個妖洞飄出,帶著不祥的灰色。 真正快走到山腳,才發現險情的全貌。 山頂的一個人工水庫是全島的淡水水源,此刻已經出現險情。 只見細如蚊蟻的人群在忙碌著,顯然是在加固大堤了;水庫洩洪的溪水現在幾乎就是一條小河,帶著泥沙的河水奔騰咆哮著,決不放棄它可以吞噬的任何東西;山腰上,一條長達數公里的裂痕彷彿一道傷疤,把本來清秀的小山變得面目猙獰;滑坡將山下小河旁的兩座房屋幾乎推到了原來河道的中央,房屋的大半已經被泥土掩埋。 而此刻,小島的海堤上,滔天大浪正不知疲倦地撲向海島,似乎不把小島捲到海底決不甘心。

去往出現險情的小屋此刻已經借助不了任何交通工具,只見一路路趕上海島救災的人群默不做聲地跑步前進,漸漸地,小屋前面的人群已經匯成了一片海。 站在小屋的面前,這才發現大自然似乎在蔑視和嘲笑人類對它的改造——磚混結構的小屋在大自然面前似乎還不如一個易碎的蛋殼,一座房屋的一樓和二樓已經分成了兩截,而另外的一座,也是傷痕累累,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 而一旦坍塌,小屋就會倒到河流的中央。 已經沒有人相信會有任何人生還了,但是那座被滑坡衝成兩截的小屋二樓,已經被泥土掩埋了一半的窗戶裡面,居然發出了微弱的求救聲,不難分辨,那是一個男孩的聲音。 消防員和武警戰士幾乎是徒手開挖著,而幾個人就站在窗口旁邊,一邊給男孩傳遞著維持生命必須的水和食物,一邊和他交流著裡面的情況。

原來,昨天上山的他發現驟雨已經使山體出現了裂縫,而一夜的狂風讓他睡得很不安心,當大地出現震動,他馬上躲到了牆角木床的下面。 而老天似乎也被他的機智感動,給他留下了一個通向窗口的大洞,維持著他呼吸必須的空氣。 那男孩此刻最關心的卻是他的媽媽,他不斷地哀求救災人員先去救他的媽媽。 沒有人忍心告訴他,他媽媽的臥房此刻已經被泥沙全部掩埋,救災人員已經看見他媽媽掩埋在泥土裡的一縷青絲。 當男孩一從窗戶裡面爬出,他就發了瘋似的用手摳挖著掩埋媽媽的泥土,很快,他的指甲斷裂了,指尖也滲出了鮮血。 兩個消防員把男孩架離了現場。 人員也立即被疏散,因為,山頂的水庫已經承受不住巨大的壓力,必須馬上開閘洩洪。

十五分鐘後,洪水席捲了小屋,我只來得及帶走他媽媽的幾根秀發,留作個人識別用。

天色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遠處的燈火隔著夜色顯得稀稀落落,為數不多的幾盞也好像是在打著瞌睡,無精打采地亮著,烏雲依然籠罩在頭頂,天上飄著小雨,這讓上山的小徑越發顯得看不清楚。 小徑遠處漸漸響起了腳步聲,聽腳步聲就不難判斷來的是一位腿腳並不太方便的老人。 果不其然,這是位五十多歲的老太太,一大早起來鍛煉呢。 她向山頂的涼亭走去,準備和往常一樣在涼亭的石凳上壓壓腿,伸伸腰。 突然,一道閃電劃過,她看見涼亭裡躺著一男一女,臉色異樣的慘白,顯然已經死去多時,老太太的“哇”的一聲尖叫,話音未落,一陣滾滾的驚雷聲就把老太太的驚呼掩蓋得嚴嚴實實,她來不及多想,就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跑去……兩小時後,我來到了現場。

看著周邊的環境、死者的衣著、體表的損傷,我已經不需要解剖了。 死亡過程就如同放電影一樣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是一對熱戀的情侶。 颱風打亂了他們每晚在這里相會的約定,也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思念像一根毒藤瘋狂地生長、纏繞,於是颱風中心剛剛掃過,他們就迫不及待地相約在這夜半無人私語時了。 但大自然似乎要開一個惡毒的玩笑。 一道驚雷打在了男孩的左肩,將他的皮膚燒焦了碗口大小的一塊,雷電以光的速度前進著,輕而易舉地熔化了掛在男孩脖子上的銀飾,將它狠狠地擰成了一團,然後從鞋底逃進大地,將橡膠的鞋底和牛仔褲重重地擊穿。 而電流的另外一部分,融化了男孩手腕上的金屬錶鍊後進入了和男孩緊緊相握的女孩的手。

兩顆年輕的心中沸騰的必是愛的熱血吧,雷電在這最易導電的血液中穿流,將血液凝固,變得焦黑,我們把這個叫做“雷擊紋”(這種紋路會和血管分佈方向一致,有點像羽毛的形狀,因此叫雷擊紋)。 我只取下了兩塊皮膚,留作切片用,我彷佛已經看到顯微鏡下,電流將每一個細胞拉長變形,排列得如同柵欄一樣整整齊齊。 我知道,由於害怕他們的愛情受到“天譴”,這對情侶被分開埋葬了。 生不能同裘應屬天災,但死不能同穴,算不算人禍呢?我不知道。

我手上拿著一杯咖啡,又一次站在七樓的窗台。 杯裡咖啡的溫度正好,既不至於太熱,燙壞了我的手或者舌尖;也不至於太冷,它散發出迷人的芳香,同時溫暖著我的手和我的心。 颱風的氣息並沒有完全散去,還可以看見在路燈的照射下雨滴在光線中盈盈舞動,但是伸出手去,卻幾乎已經感受不到它們了。

城市已經恢復平靜,道路兩旁的燈光帶著暖色,柔柔地溫馨地亮著,似乎颱風從來不曾襲擊過這個城市。 道路兩旁的樟樹也不再有兩天前的驚慌,假如葉面上積累的雨水太多了,它就輕輕地抖動一下,將雨水灑向地面,除此之外,覺察不到任何風的踪跡。 我家的燈火,也柔柔地亮著,萬家燈火中想必也有它的身影吧;恩雅在音箱裡淺吟低唱,空靈的聲音似乎不是來源於這茫茫塵世。 我陶醉著,迷失著。 突然,樓下不遠的一個高壓包在電線桿上冒出了火苗,藍色的火苗在黃色燈光的映襯下顯得有幾分妖異;不一會,火花四濺,四周的燈火迅速而有序地熄滅了。 我的家,也陷入了黑暗;恩雅的聲音,也似乎突然被音箱咽回了肚子。 它一直在超負荷地運轉,還要經歷雨水的侵襲,是該休息一下了,我為它辯解著,順手點燃了綠色的香燭。 黑暗中,我的思維像這燭火一樣跳躍不停。 電的出現,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沒有了電,我會陷入黑暗,更不用提欣賞音樂和上網了。 但是我也看到過太多電奪人命的故事。 且不說魯莽的丈夫換燈泡時不幸命喪黃泉或者電線也可以用來謀殺,就是這兩天的颱風當中,就至少有三個人死於電擊。 一個菜場的雨棚倒塌,將旁邊的電線帶到打工兩姐妹的身上;一位雨中撐船的老翁,不小心把濕淋淋的船篙碰到了河面上的電線。 此刻他們的魂魄應該已經在天堂飄蕩了吧。 我不知道應該如何權衡電,或者說科學技術發展帶來的利和弊。 我只知道,電來了,當燈火閃亮,我的周圍會發出歡呼雀躍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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