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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水·乳

我是法醫 张志浩 4459 2018-03-14
我合上了資料,閉上眼睛在椅子上伸直了身體,回想起我了解的一切。 這一切都太戲劇化了,我不由得想起了好萊塢的大片,然而當時發生的一切比起一部好萊塢的大片肯定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是一個星期五。 兩個蒙面劫匪打劫了省會的一家銀行,帶著大量現金慌忙跑進早已準備好的車輛,想溜之大吉。 機智的銀行職員通知了警方,一部部警車緊急出動,在高速公路上展開了一場追逐賽。 這夥亡命之徒車開得很快,警車也緊追不放,而且,他們通知了前方的警察,在下一個收費站,等待他們的將是伸縮路障。 那是一種讓車輛迫停的裝置。 它可以伸縮,以適應不同路面的寬窄,朝上的一面則佈滿了尖銳的鋼釘,碾過它你可以想像一下後果。

但是悍匪沒有停下車輛,反而歪歪斜斜地向高速公路出口逃去。 這時候總指揮果斷下令,擊斃悍匪,不能讓他們逃進下一個城市!我想當時一定是子彈橫飛的場面:警方一共射出了三十餘枚子彈,而悍匪們也至少還擊了七八槍,結果是悍匪被在快車道並行的警車射出的子彈當場擊斃,警方則無一傷亡!如果不是想收集彈道數據,我都不耐煩給他們做詳細的解剖,我得出的唯一結論是——死有餘辜!但是,有一點肯定是好萊塢的大片不會有的:一名在現場附近的出租車乘客被不幸擊中了,馬上被送進了附近的醫院搶救。 他甚至和被追逐的車輛不在同一個方向:他們已經下了高速公路,在右側的出口附近,到底是誰的子彈擊中了他,又是怎麼擊中的?

被擊中的小伙子被送進了鐵匠的那家醫院。

局裡要求醫院盡一切可能不惜代價搶救這個小伙子,我也給鐵匠打了電話,麻煩他親自接手這個病人。 聽說小伙子被子彈擊中了肺部,馬上就要動手術,那麼現在還輪不到我出場,於是我趕到了槍擊現場,想看看能不能理出一點頭緒來。 看到高速公路出口附近的環境我就知道為什麼選擇在這裡擊斃悍匪了:這裡是一個開闊地段,高速公路在高架橋上,比地面高出十多米,周圍各個方向的出口繞成一個個美麗的弧形,整個出口占地好幾平方公里。 四周的綠化也搞得不錯,到處是草皮、樹木。 悍匪到底開了多少槍一時是難以精確確定的:他們可沒有配發子彈,而且被擊斃了。 好在從方向上分析多半是警方的槍支:按行車方向警方是往右邊開槍的,劫匪的子彈反跳一百八十度的可能性不大。

警方開了多少槍是一清二楚的,把配發的子彈減去繳回的子彈就可以了:三十二發。 在劫匪的汽車和身上有一共有十九枚子彈,現場又找到了五枚,還有八枚不知去向,只知道這八枚中至少有三枚是跳彈,地面上反跳了二枚,護欄上一枚,都留下了深深的跳彈痕,但是跳到哪兒去了一時也找不到。 一看到這個場面我就開始犯嘀咕了:八枚不知去向的子彈!這麼大的地方,運動中開槍,眾多的樹木、廣告等遮礙物,怎麼找子彈頭啊?天知道它們會往哪個方向飛:理論上哪怕是柔軟的水面、泥地,只要入射角度夠小,也是可以跳彈的,回想一下小時候拿著石頭“打水漂”你就知道了。 果不其然,幾十個人忙乎了一個白天,這八枚不知去向的子彈還是不見踪影,金屬探測儀找到的破銅爛鐵倒是有十幾斤了。

雖然領導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找到每一個彈頭,我可沒什麼信心了。 於是我只好又去麻煩鐵匠,好在我早已通知了他,請他把手術過程錄了像。

找到鐵匠的時候,他正在護士辦公室裡說著什麼,手舞足蹈的,音調挺高;我還以為是哪位護士沒有忠實地執行他的醫囑或者什麼的,聽了半天才明白,原來是小伙子做了手術,急需用血,而血站沒有那种血型了:鐵匠正在把他對血站的所有牢騷向護士長傾訴。 “平常一叫血,一個電話他們馬上來了!別人的血是捐獻的,他們純賺,跑得比兔子還快!現在一個少見血型,一句話:沒有!這不是跟我沖在前線,後方不給我子彈一樣嗎!”“砰!”話說著說著,鐵匠的拳頭落在了辦公桌上,我趕緊去看看桌子:還好,茶杯蓋子掉了一個,桌子沒什麼事。

說老實話,我對鐵匠的拳頭倒是不怎麼擔心的。 我趕緊走到重症監護室看了看小伙子,聽說他是醫療器械公司的推銷員,昨天到省會跑業務去了,沒想到趕上這麼件倒霉的事。 此刻他正躺在病床上,病床的床頭搖得很高,他面色蒼白,兩隻眼睛緊緊閉著,胸前一根粗大的矽膠管連著床頭的水封瓶,水封瓶不時冒著氣泡——看來他呼吸還行,失血的確很嚴重。 牆上掛滿了紙鶴,在病床邊緊握著他的手的想必就是千紙鶴的作者——他的女朋友了,昨晚一定是一夜沒合眼,就在折這些紙鶴吧?另外一個坐在旁邊的肯定是他母親,現在正在拿著手絹擦眼淚。 我前腳到,後腳鐵匠就跟了進來。 他一邊跟我解釋病情一邊發牢騷,原來昨天手術發現子彈從肩胛骨射進去,打傷了左肺上葉,於是醫院馬上讓胸外的醫生上台,好在早就估計到了這種可能,他們就在手術室等著。

手術當中發現胸腔積血一千多毫升,只好當機立斷切除了左肺上葉,這不,小伙子的胸前還掛著閉式引流管嗎?人的肺和胸壁之間有一個潛在的腔隙,叫胸膜腔,胸外手術一打開這個腔就必須插一根只出氣不進氣的管子,把空氣排出來,否則胸壁做呼吸運動,肺不會跟著動。 急診手術,術前是沒有備血的,手術當中一查:ABRH陰性!血庫根本沒有這种血,省血站也沒有,鐵匠這可傻了眼了!我知道那些低分子右旋糖酐之類的血漿代用品不能解決根本問題,當然這事也不能怪血站,這种血型本來就難以採集到,採集到了也有期限的。 鐵匠和我都皺起了眉頭。 看著小伙子的尿袋,二十四小時還不到一百毫升,再這樣下去小伙子會由於低血容量性休克誘發腎衰竭的!



這件事可不是鬧著玩的,要是還找不到血的話小伙子就性命難保了!我甚至來不及看看取出的子彈就馬上給局長掛了電話:局長問我這种血型到底有多少,我回答了一個數字:萬分之三。 我可沒有誇大事實:小伙子的血型的確屬於稀有血型:本來AB型血型就不多,僅佔人群百分之三左右,而Rh陰性血型只有千分之二到千分之三,因此ABRh陰性血型一萬個人裡面也找不出三個。 這也就是說隨便找幾個人來一點用也沒有,只能是大範圍地號召獻血了。 於是領導很快就決定下來:首先是公安、消防、武警範圍內大規模號召驗血,同時請媒體幫忙,在各廣播電台播放消息,電視台也很快插播了緊急求助信息。 還真別小瞧了現代媒體的力量,很快就有人來要求驗血了。

第一個趕到的是聽見廣播的的哥,他居然帶著乘客就過來了;然後陸陸續續又有人來,最讓人感動的是來了一個大肚子的孕婦,雖然她一再聲稱自己就是ABRh陰性血型,大家還是打了的士把她送了回去。 等警隊在政治處的帶領下趕到的時候要求獻血的人居然排成了長龍,於是也不分什麼警啊、民啊的就混在一起排隊,幾個原本認識的人親兄弟一樣聊著什麼,開朗的笑聲似乎馬上就趕走了眼前的陰霾。 這水乳交融的情形顯然感動了醫院,醫院決定派以檢驗科主任為首的一隊人馬專門來化驗血型;他們決定為所有來義務驗血的人免費提供盒飯,不過大多數人留下個電話一聲不吭就走了;甚至不少醫護人員也加入了驗血的隊伍,鐵匠就是其中之一,他說聲當了這麼多年外科醫師還不知道自己的血型是什麼就下樓了,我敢擔保他在濫用職權:從他沒三分鐘就回來的情況看,他壓根就沒排隊。

我獻過血,知道自己是幫不上什麼忙了,於是趕緊乘這當口讓鐵匠把他取出來的子彈拿了過來,這下我的心裡就基本有底了,但是我還不放心,又去看了小伙子的傷口情況,還到病理科看了看切除的左肺上葉,這幾項一結合,我敢斬釘截鐵地說:是跳彈!我是這麼作出判斷的:首先是子彈的入口不止一個,除了主入口外還有幾顆碎彈片的小射入口:這是子彈和硬物劇烈撞擊後碎裂造成的(破碎的彈片也射入了人體);第二是最大射入口呈“T”字形,而不是通常的圓洞。 這說明子彈在射入人體之前早就因為劇烈的摩擦失去了沿自身長軸的旋轉和穩定(這就是膛線的作用:讓子彈旋轉著前進,這樣更穩定,這下人們該明白為什麼射的箭後面有羽毛了吧?一個道理),幾乎是橫著射入人體的;第三是跳彈彈道和直接射入完全不一樣,直接射入人體的子彈給人體帶來最大損傷的並不是子彈本身,而是子彈帶來的衝擊波——它甚至能讓周圍十厘米的組織變成碎渣(美製彈頭很輕,但是彈速奇大,從背後射入能把全部腹腔臟器從前面推出來,我認為那是最不人道的槍支!),而跳彈則明顯不一樣,能量在碰撞中喪失了絕大部分,它所造成的彈道更像是銳器的刺傷,非常有限;最後就是彈頭:最大的一塊彈芯不單是有刀魂劍魄提到的縱向平行排列的摩擦痕,中央赫然就有一塊鑲嵌得很緊的水泥!昨天看了出租車我就知道,子彈一定是從打開的窗戶射進去,擦著座椅射進小伙子的身體的。

這一下,子彈是怎麼飛來的也一清二楚了!剩下的唯一的問題就是,小伙子能保住性命嗎?

我的思維習慣絕不相信任何偶然性,辯證法告訴我任何偶然的東西背後都存在著必然性。 但是這一次我真的只能認為是太巧合了:當天下午就找到了血型符合的人,而且一下就是兩個:一個是參軍不久的武警戰士,另外一個居然是鐵匠。 檢驗科的主任一連把血樣做了好幾遍,我覺得他在報告結果的時候聲音都發著顫,厚厚的眼鏡下面似乎還閃動著什麼。 於是鐵匠在科室同志自發地列隊送行下樓去採血,大家都恭喜他中了大獎,因為這种血型實在是太少見了,他嘿嘿地笑著走出樓層,一邊向大家拱手告饒。 大家都認為這會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沒想到後來居然發生了一點不愉快,事情是這樣的:小伙子失血很多,醫院決定採血一千二百毫升,而這兩個獻血的小伙子都認為自己應該獻血八百毫升,另外一個只能獻四百毫升,兩個人居然鬧得快打起來了。 我認為這件事是鐵匠的不對,雖然他跟我的交情不淺了,我還是不能護他的短。 他跟那個武警小戰士爭執的時候首先是秀了一把他的肱二頭肌,然後竟然拿手指點著小戰士的胸膛,以譏笑的口吻說:“你多大?十七?毛還沒長齊吧?”小伙子哪受得了這個?向後一步退開,就拉開了架式準備和鐵匠乾一仗。 我準備站到兩個人中間,去化解這場完全沒有必要的糾紛;誰知還沒等我挪開步子,旁邊小護士的嬌叱和倒豎的柳眉起了作用,兩個像鬥牛一樣很有點精力過剩的小伙子馬上都乖乖地躺到了病床上,我舉雙手贊成美麗的護士小姐的英明決策:兩個人各取六百。 直到今天,我一想到這位小護士最後成為了鐵匠的妻子,我就肚子痛,而且很痛。 輸進小伙子身體的鮮血很快就起到了神奇的作用:小伙子的身體一天好似一天,第七天的時候他甚至開始做廣播體操了。 這時候傳來了另外一個好消息,最後一個彈頭也找到了,真的很佩服一位老刑警的眼力——他居然隔著將近一百米發現一顆樹的樹枝不對勁,於是在這棵樹上找到了最後一個彈頭,然後大家根據射擊方向判斷出來只有打在護欄上的那顆跳彈才是罪魁禍首,當然,這個時候找到的破銅爛鐵拉了兩三輪車才全部運完。 很快,小伙子要出院了,於是另外一件事情肯定要提到議事日程了:對小伙子的賠償問題。 法制辦的政工幹部接受了這個燙手的山芋,帶著一些慰問品來看小伙子。 寒暄了一大圈終於提到正題,沒想到小伙子哈哈一笑,說道:“我從小就想當警察,現在身體裡面流著警察的血,還賠什麼?”政工幹部一臉愕然,但突然,一下子我就想通了,小伙子能順利康復其實不是一個簡單的事件,他承受了太多的關愛:社會的、醫院的、新聞媒體的、女友的、母親的……這麼多的關愛承載在一個人的身上,你說他能不康復嗎?他又能不用愛回報這個世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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