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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壓力

我是法醫 张志浩 3455 2018-03-14
那也是在我開始法醫生涯沒多久的時候。 我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隨後的職業生涯中類似的情況雖然很多,但是雙方的衝突從來沒有到那麼大的規模,給我的壓力也從來不會像那次那麼大…… 故事發生在一個小山村,一個非常偏遠的地方。 我曾經來過這個地方,是因為一起兄弟倆突然同時暴死的案件。 對於一個山區家庭僅有的兩個壯勞力突然死亡那意味著什麼呢?那和天塌下來沒什麼兩樣,白髮蒼蒼的老母親報了案。 關於那起案件我們很快就分析清楚了原因:兩個死者接觸在一起死在一塊稻田裡,旁邊有山民為了防止野豬侵擾私設的電網。 屍體上有典型的電流斑,那是強大電流擊穿皮膚造成的特有改變:中央是一個燒黑了變硬的電流出入口,四周的皮膚像火山口一樣隆起。

放在顯微鏡底下就更明顯了,電流的出入口往往有電極融化的金屬屑,一般是綠色的銅,這能幫我們判斷電極金屬成分;原來雜亂的鱗狀上皮細胞會像被梳子梳過一樣,變得整整齊齊,細細長長;而下面的蛋白質會凝固起來,失去原有的結構。 看到這些我們斷定,兄弟倆一人觸電,另一人立即前去試圖拉開,結果卻是兩人慘死在一起。 這是犯罪分子再狡猾也無法模擬的。 但是我只能對兄弟倆因為用電常識的缺乏嘆一口氣,因為這種情況用手去把已經觸電的人拉開無異於自殺,事實上也很難拉開,哪怕自己是不怕電的——這個時候電流造成的肌肉痙攣讓死者離不開電極,而這種痙攣的力量遠遠大於一般的肌肉收縮。 正確的做法是應該斷電或者用木棍撥開;後續的工作要是懂得一點心肺復甦的急救技巧,被電擊的人生存機率會大得多,摸摸他沒有脈搏了,在他胸前心臟的部位打上一拳也會很有好處。

當時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僅僅是兄弟倆用電常識的缺乏,更深刻的是小山村的貧窮。 很多人還住著土坯屋,甚至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坦率地說很多家庭全部的財產比不上我們固定證據用的尼康f-100相機。 我還想饒舌兩句,在我們國家私設電網致人死亡判得很重,甚至極有可能重於你故意把別人打成重傷甚至死亡。 這可能有點難以理解,但是我們國家對這種情況第一認為是一種故意,雖然不是故意殺死某一個人,但是電可以電死人小孩都知道,因此是一種放任自流的故意,放任這種可能發生(放一塊“有電危險”的牌子幫助不會太大);第二雖然不是故意去殺某一個人,但是危害的是不特定多數人的生命財產,而不止一個人,因此這種情況有個很嚇人的罪名: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和什麼縱火、投毒、決堤是一類罪名。

這一次命運又把我拉回了這個小山村。 一大早我還在迷迷糊糊的睡夢中就接到電話要緊急出動(我的手機永遠二十四小時開機)。 然後我又迷迷糊糊地在盤山公路上盤旋著,一下車,我幾乎驚呆了:警車把我們拉到了鎮政府。 鎮政府在一個山谷,現在是一片狼藉:一樓的玻璃沒有一塊是完整的,辦公用品一地都是,許多櫃子被砸壞,一具老人的屍體正擺在鎮長辦公室的辦公桌上!這還不是讓我最吃驚的。 讓我最吃驚的是,山谷兩邊的山頭上站滿了拿著鋤頭、洋鎬的山民,少說也有幾千人,加上看熱鬧的肯定過萬。 現場雖然是把縣里可以調用的警力都調過來了,但那幾十人好像胡椒面一樣撒在人群裡看不見什麼影子,何況他們還要注意自身安全,十幾個人紮成一堆,讓人幾乎覺不出有什麼警察;而這個時候,兩位顯然是帶頭的老族長走過來,對我們當頭就拜,喊著:“青天啊,你們要為我們做主啊!”我向老天起誓,那一天縣里的幾個哥們沒有按照一般原則先向我如實介紹案情。

我幾乎是被他們騙來的。 但是我來了就不能走,也走不了了。 很快我們就搞清了大致緣由。 這片地方本來就非常貧窮,收稅向來就是難題。 最近稅改費村民們意見不小,和政府之間小衝突過好幾次,可以說本來就是一個火藥桶,而這一次是因為計劃生育工作出了問題。 幾年前計劃生育工作的確抓得有些過嚴,所謂“通不通,三分鐘,三分鐘後龍捲風”,什麼扒房子、毀地的都有。 這位老人當然早就過了生育年齡,超生的是他的兒媳,兒媳到外面打工做了超生游擊隊,計劃生育工作組來找沒找到,就把老人帶走了,老人是坐著計劃生育工作組的摩托車走的,但是再也沒有回來。 後面的事情就眾說紛紜了,老百姓認為老漢平素健康,前一天還下田勞動,怎麼會突然死亡?帶走老漢的時候就是推推搡搡,出了村子一定打了老人家。

計劃生育工作組則堅持沒有這回事,他們還把老人送進了醫院積極搶救。 誰是誰非?不做屍檢是搞不明白了,所以縣里一大早就把我們叫了過來。 但是家屬群情激憤,屍檢能行得通嗎?我們出發是早上,到達時已經是下午,是吃飯的時間了,縣政法委書記請我們吃飯,這飯不好吃,我知道。 不過政法委書記肯定比幾位老族長有水平,先講了一番縣里三大班子是如何重視,三位縣常委停下一切手上的工作坐鎮指揮,然後就奔了主題,他的話還真是發人深思,言簡意賅。 他說的是:“當前,安定團結是大局!”我得承認我就是一凡夫俗子,吃飯的時候我還真是在一通胡思亂想。 首先是在肚子裡狠狠地腹誹了幾個把我們騙來的弟兄,現在從那個角度講我也走不了了,只能硬著頭皮幹,可怎麼幹?隨便刨了兩口飯我就把飯碗一扔,先是去說服老族長要搞清情況必須屍檢。

一般碰到這種情況我總是堅持屍檢,不是因為有“對死因不明的屍體,公安機關有權決定屍檢”這麼一句法律條文,而是我覺得要搞清事實真相才是真正對得起死者,不然死了也是糊里糊塗!我們國家封建意識濃厚,在這個問題上老是有點轉不過彎來。 老族長被說服了,當然我得向他保證我一定公正處理此案,我們帶著他就去見父母官!當著雙方的面說明了,我看見什麼就是什麼,決不顛倒黑白!然後,雙方各派出代表,監督我的行動,兩個好處,一是還有什麼地方有懷疑,當場指出我繼續解剖,第二,誰也別不放心誰!當然,屍檢之前還要進行一點法醫知識普及。 村民們派出的是村醫,縣里派出的是刑偵隊長,兩人一起見證,先說明,我還沒見屍體,但是有些現象容易引起普通人誤會的要解釋明白。

比如說屍斑,人體血液是不斷循環的,一旦死亡就會停留在低下部位,例如躺著就會在背部、腰部等沒受壓的地方,如果屍斑已經充分形成了再移屍,我們會看得出來體位和屍斑不符,就通過這個簡單的道理我們破獲過好幾起兇殺案件!但是就現在的情況,屍斑很容易被誤認為是打擊所致,所以先得跟他們說清楚,這兩者之間是有區別的,第一是部位不同,屍斑只能在低下部位,第二是切開不一樣,皮膚淤青是血管破了,血液早就滲入組織,是擦不掉的,屍斑按死亡時間看血液現在還在血管,一擦就掉!我會永遠記住那次屍檢,市公安局派來了兩車防暴警察,兩車防暴警察整齊地從兩輛軍車上下來,齊刷刷地跑步到指定位置,人群立刻自動散開。 他們組成了人牆,把我們保護在鎮政府的大院進行屍體解剖。

整整齊齊的一米七幾的身高,整整齊齊的頭盔,這時候,人們可以深刻體會到什麼叫國家機器的威嚴!我也說不清當時的勇氣是從哪裡來的,初生牛犢不畏虎的我居然成了數百警力外加一個縣政法委書記這樣一個場面的中心,不過這三板斧讓我的工作變得簡單了。 有些事情其實就是這樣,當你認為複雜無比的時候,是你自己把它想複雜化了。 老漢死於腦溢血。 沒有任何的外傷,但是計劃生育工作組也不是完全沒有責任。 這是老人家第一次被拉去“見官”,雖然我到現在也沒搞清楚計劃生育工作組是個什麼級別的官。 緊張、害怕讓他的心情激動,血壓驟升,於是腦血管爆裂,很快死亡。 像這種情況我們法醫是這麼分析死因的:直接死因腦溢血顯而易見,照片和組織切片都可以作為證據。

但根本死因是因為腦動脈粥樣硬化,因為沒有腦動脈粥樣硬化的基礎病變,一個正常人是不會因為情緒激動而腦溢血的。 那麼計劃生育工作組的責任在於以粗暴的工作方式促進了疾病的發展,沒有這件事情老人家很可能可以多活幾年,我們把這個叫誘因。 最後的處理主要是民事賠償責任,簡單地說就是賠錢。 但是村民們砸了鎮辦公室,這是擾亂公共秩序,小則可以刑事拘留,大則被判刑都可能。 可能是所謂的“法不責眾”,或者是縣里面不想把事情弄大,一個多月後象徵性地把幾個年輕人關了兩天了事。 很難說這件事情對我的影響有多大。 但是此後在遇到民事案件時盡量請雙方當事人到場成了我的習慣。 當面了解情況,當面屍體解剖,有任何意見雙方當面提。

沒想到這種方式成為了一種化解矛盾的神奇方式,當雙方知道問題會被公正地解決的時候,大多數人是講道理的。 而且這成為了實踐“決不顛倒黑白”這句話的可靠保障。 每年看著不斷有法醫犯錯誤下馬,我知道這句話說起來很簡單做起來其實很難。 在我以後的職業生涯中,多次遇到過類似情況,坦率地說,中國人“人死為大”,法醫往往是矛盾衝突中的暴風眼,但從那次之後,無論場面有多麼火爆,我從未覺得過一絲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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