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傀儡主人

第12章 第十章

傀儡主人 罗伯特·海因莱因 11926 2018-03-14
此後的兩三天裡,他們把我像嬰兒一樣裹在襁褓中。我不在乎,這是我多年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休息。他們大概偷偷為我加了鎮靜劑;我注意到每次他們餵完我,我總要睡覺。疼痛減輕了不少,現在有人鼓勵我——應該說是多麗絲'要求'我——在房間裡做一些輕微鍛煉。 老頭子來看我。 “哦,”他說,“還在裝病啊,我看出來了。” 我滿臉通紅。 “你這個黑心腸。”我說,“給我找條褲子,我讓你看看誰在裝病。” “別急,別急。”他從我床腳拿起記錄,瀏覽了一遍,“護士,”他說,”給這傢伙找條褲子。我要恢復他的工作。” 多麗絲抬頭看著他,像一隻矮小而好鬥的母雞。 “你是大老闆,但你不能在這兒發號施令。醫生會——”

“閉嘴!”他說,“把褲子拿來。醫生一到,讓他來見我。” “可是——” 他把她揪起來,甩了一圈,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說,“快去!” 她出去了,嘴裡嘮嘮叨叨地抱怨著,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她沒有給我帶來褲子,卻帶來了一位醫生。 老頭子看了看,溫和地說:“醫生,我讓她去拿褲子,不是去叫你。” 醫生口氣生硬地說:“你不干預我的病人,我就感謝你了。” “他不是你的病人了。我需要他,我要恢復他的工作。” “是嗎?先生,如果你不喜歡我管理這個部門的方式,你可以立刻免去我的職務。” 老頭子雖說固執,但並不是死腦筋,他說:“我請你原諒,大夫。有時候,我滿腦子都是其他問題,忘記了按正常程序辦事。你願意幫我一個忙,檢查一下這個病人嗎?我需要他。如果他有可能恢復工作的話,讓他立刻歸隊,這對我幫助很大。”

醫生氣得下巴直哆嗦,說出口的話卻是,“遵命,先生!” 他一本正經地看了一遍我的病歷,然後讓我坐在床上,檢查我的身體反應。我的個人感受是,身體反應太差勁了。他翻開我的上眼皮,拿電筒照了照,說:“他還需要要一段時間才能恢復——但你可以帶他走了。護士,給這個人拿衣服。” 衣服包括短褲和鞋子,我一直穿的病號服也比這個體面。但其他所有人都是這種打扮。看著這些沒有被主人依附的光肩膀,真是太讓人寬慰了。我對老頭子就是這麼說的。 “我們目前能找到的最好的防禦方法就是這個。”他憤憤地抱怨說,“弄得這地方活像個該死的夏日遊樂場。如果在冬天到來之前不能贏得這場較量的話,我們就完蛋了。” 老頭子在一個門前停下,門上掛著一塊剛剛寫好的牌子:生物實驗室——不得逗留!他開了門。

我畏縮不前。 “我們要去哪兒?” “去看看你的孿生兄弟,帶著你的鼻涕蟲的猿猴。” “我猜就是這回事。我不看——毫無意義。不,謝謝!”我覺得自己開始渾身發抖。 老頭子停下來。 “你瞧,孩子,”他耐心地說,“你必須克服你的恐懼感,最好的方法就是面對恐懼。我知道這很難——我自己就在這裡度過了好多小時,盯著那東西看,讓自己習慣它。” “你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我顫抖得太厲害了,只有靠在門框上才能勉強穩住身體。 他看著我。 “也許吧,和真正染上不一樣。”他緩慢地說,“賈維斯就——”他突然停了下來。 “你說得太對了,不一樣!你不能把我弄進去!” “是啊,我看出來了,做不到。好吧,醫生說得對。回去吧。孩子,重新回醫院去吧。”他的聲音裡充滿遺憾,而不是憤怒。他轉身走進實驗室。

他走了兩三步,我大聲喊道:“老闆!” 他停住腳步,轉過身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等等,”我說,“我就來。” “用不著勉強自己。” “我知道。我要進去。需要點……時間,才能鼓起勇氣。” 他沒有答話,但我走到他身邊時,他抓住我的上臂。他的手很暖,動作充滿慈愛,我們往前走的時候他一直抓住我,好像我是個姑娘似的。 我們走進去,穿過另一道鎖著的門,進入一個房間,裡面有空調,溫暖潮濕。猿就在那裡,關在籠子裡。 猿坐在我們對面,一個鋼筋製成的金屬框架支撐著它的身體,約束著它。它的胳膊和腿無力地耷拉下來,好像自己控制不了似的——就我所知,它確實控制不了。 我們走進去的時候,它抬頭看著我們。頃刻間,它的雙眼充滿敵意和智慧;接著。智慧的光芒消失了,只有愚蠢的動物的眼睛。一隻痛苦的動物。

“繞過來,”老頭子溫和地說道。我只想向後退,可他仍然抓著我的胳膊。我們繞了過去;猿的目光跟隨著我們,但它的軀體卻被框架約束著。從新的角度,我看到了——那東西。 我的主人。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那東西依附在我的背上,通過我的嘴巴說話,用我的大腦思維。這就是我的主人。 “站穩,”老頭子柔和地說,“站穩。你會適應的。”他搖了搖我的胳膊,“往別處看看,會有幫助的。” 我的目光轉向別處,確實有幫助。不是很有幫助,但有一點。我深深地吸了兩口氣,然後屏住呼吸,想讓我的心臟跳動得慢一點。我迫使自己的眼睛盯著那東西。 引起恐怖的並不是寄生蟲的外觀。那東西確實醜陋,令人厭惡,但是並不比池塘里的淤泥更難看,也不比垃圾裡的蛆蟲更醜陋。

恐怖也並非完全出自對那東西的了解,知道它能做什麼。在我真正了解那東西是什麼之前,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就感到了恐怖。我跟老頭子談了這個看法,想以此穩定自己的情緒。他點點頭,他的眼睛仍然盯著寄生蟲。 “人人都是這樣。”他說,“沒有理由的恐懼,就像鳥兒見到了蛇。大概這就是它最好的武器。”他的眼睛緩緩地轉了過去,似乎看得太久,他那生牛皮一樣堅韌的神經也難以承受。 我緊靠著他,盡量去適應,盡量不把早飯吐出來。我一直安慰自己:我是安全的,那東西不能再傷害我了。 我的目光又一次轉過去,發現老頭子正看著我。 “怎麼樣?”他問,“承受力大點了?” 我回頭看著那東西。 “大點了。”我接著憤怒地說,“我想做的就是消滅它!我想全部消滅它們——我可以把我的一生都用來消滅它們,消滅它們。”我又開始顫抖起來。

老頭子凝視著我。 “給。”他說,把他的槍遞給我。 我嚇了一跳。我從病床上直接到了這裡,沒有帶槍。我接過槍,疑惑地看著他。 “啊?拿槍幹什麼?” “你想消滅它,對嗎?如果你覺得必須這麼做——那就來吧。消滅它,動手吧。” “啊?可是——你看,老闆,你告訴過我,你要留下這個做研究。” “對。但是,如果你需要消滅它,如果你覺得你必須消滅它,那就乾吧。我認為,這一個寄生蟲,它,是你的。你有權這樣做。如果你要殺了它才能使自己重新成為一個完整的人,那就下手吧。” “'使自止重新成為一個完整的人——'”這個想法在我腦子裡迴旋。老頭子清楚,比我更清楚我出了什麼毛病,什麼藥能治我的病。我已經不再顫抖了;我站在那裡,槍握在手裡,準備開槍殺戮。我的主人……

如果我殺了這一個,我將重新成為一個自由的人——只要它活著,我永遠也自由不了。我想把它們全殺光,每一個,把它們搜出來,殺了它們——特別是這一個 我的主人……只要我不殺了它,它就是我的主人。我產生了某種陰暗的想法:假如我單獨和它在一起,我什麼也做不了,我會僵在那裡,等它爬上我的身體,再一次依附在我的雙臂之間,找到我的脊梁骨,佔有我的大腦和內在的自我。 可現在,我能夠殺了它。 我不再害怕,反而感到一種強烈的興奮。我準備扣動扳機。 老頭子注視著我。 我放低槍口,有點沒把握地問:“老闆,如果我殺了它,你還有其他的嗎?” “沒有。” “可你需要它。” “是的。” “哦,可是——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為什麼要給我槍?”

“你知道為什麼。這個是你的;你有優先權。如果你必須殺了它,那就乾吧。如果你能放過它,那麼部門就要利用它。” 我必須殺了它,即使我們殺了所有的寄生蟲,只要這個還活著,我就會在黑暗中縮成一團,渾身發抖。而其他的。以研究為目的的——我們隨時可以去憲法俱樂部抓它們。只要這個死了,我會親自帶隊襲擊。我又一次舉起槍,呼吸急促。 隨後,我轉過身來,把槍扔給老頭子。他接住槍,放到一旁。 “怎麼回事?”他問道,“你下定決心了?” “啊?我不知道。我的槍瞄準它的時候,我知道我能行,這就足夠了。” “我也這麼想。” 我感到一陣輕鬆,渾身暖洋洋的,好像我剛殺了一個人,或是剛剛佔有了一個女人——似乎我已經殺了它。我能夠面對老頭子,把自己的背對著它了。對於老頭子做的一切,我甚至沒有感到憤怒;只感到一股溫暖。

“我知道你的把戲。當個手提木偶提線的傀儡主人是什麼感覺?” 他並沒有把我的嘲弄當作笑話,而是嚴肅地回答道:“傀儡主人不是我。我做的最多的只是把一個人引導到他想走的道路上。那裡才是傀儡主人。”他用大拇指指著寄生蟲。 我回頭看著寄生蟲。 “對,”我輕聲說道,'傀儡主人'。你自己以為了解被它附體意味著什麼——其實你不了解。老闆……我希望你永遠也別了解。 ” “我也希望如此,”他鄭重地回答說。 我看著那東西,不再發抖。我甚至可以把手揣進自己的口袋裡,但是短褲沒有口袋。我仍然盯著那東西,繼續說道:“老闆,如果你用完了那東西,如果還剩下什麼,我就殺了它。” “保證。” 有人匆匆忙忙闖進放籠子的房間,打斷了我們。他穿著一條短褲,還穿了件實驗室的大褂,看上去傻乎乎的。我不認識他——他不是格雷夫斯;我再也沒有見過格雷夫斯;我想老頭子把他當午飯吃掉了。 “主任,”他一邊說,一邊快步走上前來,“我不知道你們在這兒。我——” “嗯,我在這兒。”老頭子打斷他的話,“為什麼穿大褂?”老頭子的槍已經掏了出來,對準那人的胸膛。 那人盯著槍,好像這是場惡作劇。 “幹嗎啊,我當然是在工作。總有可能把什麼東西濺在自己身上吧,我們有些溶液是非常——” “脫下來!” “啊?” 老頭子對他晃著手中的槍,對我說:“準備抓他。” 那人脫下大褂。他站在那裡,舉著大褂,咬著嘴唇。他的後背和雙臂幹乾淨淨的,沒有說明問題的疹子。 “把那該死的大褂拿去燒了。”老頭子對他說,“然後回去工作。” 那人滿臉通紅,準備走開。隨後,他又遲疑了一下,瞟了我一眼,對老頭子說:“主任,你準備好,呃,進行那個程序了嗎?” “馬上。我會告訴你的。” 那人張開嘴,又合上了,接著離開了。老頭子疲倦地收起槍。 “我們公開張貼過一道命令。”他說,“還大聲朗讀,讓每個人都簽字——簡直把命令文在他們狹隘的胸脯上了。可總有某個機靈鬼認為這道命令不適合他。科學家!”他說最後一個詞的神態就和多麗絲說“病人”時一樣。 我轉過身來看著我以前的主人。那東西仍然讓我感到厭惡。還讓我有一種危險的感覺,這種感覺並不完全是令人討厭的——就像站在一個非常高的地方時的感受一樣。 “老闆,”我問,“你要拿這東西幹什麼?” 他看著我,而不是鼻涕蟲。 “我打算和它談談。” “打算幹什麼?可你怎麼能——我想說的是,猿猴不會說話,我的意思是——” “不,猿不會說話。這是個麻煩。我們必須有一個志願者——一個人類誌願者,” 他的話音剛落,我就開始想像他的話是什麼意思,強烈的恐懼感又一次籠罩了我。 “你不會是那個意思吧。你不能那樣做,不能對任何人那樣做。” “我能,而且我就要這樣做了。該做的一定要做。” “你找不到任何志願者!” “我已經找到了一個。” “已經找到了?誰?” “但是我不想使用我找到的這個志願者。我仍然在尋找合適的人選。” 我很反感,而且表現了出來。 “你不應該找任何人,無論是不是志願者。就算你已經找到了一個,我敢肯定你找不到第二個——這種瘋子不可能有兩個。” “或許吧。”他同意我的說法,“可我仍然不願意用我已經找到的這一個。談話是必要的,孩子;我們正在進行一場完全搞不到軍事情報的戰爭。對於我們的敵人,我們什麼都不了解。我們不能和它談判,我們不知道它從哪裡來,也不知道它的動力是什麼。這些,我們必須找出來。我們種族的在以有賴於此。我們與這些生靈談話的惟一——睢一方式是通過人類誌願者。所以必須這樣做。但我仍在尋找志願者。” “哦,別看著我!” “我就是要看著你。” 我的話有一半是俏皮話;他的回答卻是極為認真的。我震驚不已,瞠目結舌。終於,我氣急敗壞地說:“你瘋了!我拿著你的槍的時候,真該殺了它。要是知道你留著它的用處,我一定會殺了它。要我自願地訃你把那東西放在——不!我已經體會過一次了,我受夠了。” 他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話,繼續說道:“這種事,不是隨便哪個志願者都能做的。我需要一個能挺過來的人。賈維斯不夠穩定,從某種角度說,也不夠堅強。他沒挺過來。但我們知道你行。” “我?你對這種事情根本不了解。你只知道我活過來了。我……我不能再忍受一次。” “嗯,也許這會送了你的命。”他心平氣和地說,“但與其他人相比,你送命的可能性小得多。你是經過考驗的,而且你很老練。你做這件事應該是輕而易舉。如果用別人,我就要冒損失一名特工的風險,這種風險非常大。”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擔心特工的風險了?”我挖苦地說。 “自始至終,相信我。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孩子,你知道。這件事必須得做,而你比任何人都更有機會成功——因為你已經習慣了,所以對我們最有用。如果讓其他特工替你,他們就要冒著喪失理智、甚至喪失生命的危險,你願意這樣嗎?” 我開始盡力解釋我個人的感受。我不是怕死,死亡是正常的,可一想到死的時候還被寄生蟲所控制,我就受不了。我隱約覺得,如果這樣死了,我肯定會墜入地獄的最底層。更讓我受不了的卻是被鼻涕蟲所控製而沒有死。 但我無法向他描繪,因為人類這個種族還沒有這種經歷,所以沒有合適的字眼來描述這種體驗。 我聳聳肩。 “你可以撤我的職。但一個人的承受力有其極限,我已經達到極限了。我不干。” 他轉向牆上的內部電話。 “實驗室,”他喊道,“立刻開始實驗。快點!” 我聽出回答的聲音就是剛才闖進來的那個人。 “哪個實驗對象?”他問,“對像不同,測量手段也不一樣。” “最初的志願者。” “用那個小一點的裝置?”那聲音疑惑地問道。 “對。弄到這兒來。” 我朝門口走去。老頭子厲聲道:“你要去哪兒?” “出去。”我也大聲回答,“我不參與。” 他抓住我,把我拽得轉了個圈子,好像他才是我們兩人中塊頭更大、更年輕的那一個。 “不,你一定要參與。你比我們其他人更了解這些東西;你的建議會很有幫助的。” “放開我。” “給我留下,好好看!”他憤怒地說,“是用皮帶把你捆在這兒還是讓你自由行動,由你選擇。考慮到你的病情,我作了讓步,但我已經受夠了你的胡言但語。” 我太疲倦了,無力反駁。我感到非常緊張,筋疲力盡,連骨頭都疲憊不堪。 “你說了算。” 實驗室人員推進來一個像椅子一樣的金屬框架,活像新新監獄特製的死刑椅。腳踝和膝蓋處都有金屬夾具,椅子的扶手上也有固定手腕和胳膊肘的夾具。還有像緊身胸衣一樣的東西來限制腰和胸以下部位的活動。沒有椅背,因此,坐進這張椅子的倒霉蛋的肩膀可以完全露出來。 他們把這把椅子移過來,擺在關猿猴的籠子旁邊,卸掉籠子的後圍欄,將側圍欄靠近“椅子”。 猿猴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目不轉睛地註視著整個過程,但四肢仍然無能為力地懸在那裡。籠子打開以後,我更不安了。要不是老頭子威脅要把我捆起來,我早就溜走了。 技術人員站在後面等待,顯然做好了準備。外面的門打開了,進來了幾個人;瑪麗也在其中。 瑪麗的突然出現讓我嚇了一跳。我一直想見到她,幾次通過護士向她傳話——可她們說找不到她。也不知是真找不到還是有人吩咐她們這麼說。我竟然在這種情況下與她重逢。我只能在心裡詛咒著老頭子,知道抗議只是白費工夫。這種事,怎麼也不該讓一個女人看,哪怕這個女人是一名特工。不管怎麼說,做事總該稍稍體麵點,稍稍有點限制吧。 瑪麗看見了我,一臉驚訝,她朝我點點頭。我也點點頭,沒說什麼;這不是閒聊的時候。她和平時一樣漂亮,但神情很嚴肅。穿的服裝和那些護上們相同:短褲和一件很小的三角背心,但她沒戴那種可笑的金屬頭盎和背甲。 這群人裡的其他人都是男人,像老頭子和我一樣穿著短褲。他們帶了一大堆錄音和立體電視拍攝設備,還有一些其他裝備。 “準備好了?”實驗室主任問道。 “開始。”老頭子回答說。 瑪麗徑直走向金屬椅子,坐了進去。兩名技術人員跪在她的腳前忙著扣上夾具。瑪麗的手伸到背後,解開背心的帶子,讓自己的背部裸露出來。我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猶如被噩夢魘住了。過了一會兒,我才一把抓住老頭子的肩膀。把他推到一旁。我衝到椅子旁邊,踢開技術人員。 “瑪麗!”我叫喊著,“快起來,離開這裡!” 老頭子用槍頂著我,命令我往後退。 “離她遠點。”他喝道,“你們三個——抓住他,把他捆起來。” 我看著那把槍,又低頭看看瑪麗。她什麼也沒有說,一動不動;她的腳已經被扣住了。她用溫柔的目光看著我。 “站起來,離開這裡,瑪麗。”我無力地說道,“讓我來。” 他們搬走了瑪麗坐的椅子,又拿進來一張更大的。我不能用她的;兩張椅子都是根據身體尺寸定制的。他們把我固定在椅子上,我就跟被他們用水泥澆築進去差不多。剛把我固定好,我的背就癢得難以忍受,儘管沒有任何東西碰到我。 瑪麗已經不在這個房間裡了。我不知道是她自己離開的,還是老頭子命令她出去的。部一樣。他們把我準備好之後,老頭子走向前來,一隻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平靜地說道:“謝謝,孩子。” 我沒搭理他, 因為是在我後面進行的,因此我沒看到他們如何拿掉寄生蟲。我剛才見他們弄進來了一個裝置,是在專門處理放射性物質的遙控設備的基礎上改裝的。他們用的無疑就是這個裝置。即使頭能轉過去,我也沒興趣看,再說我的頭也轉不過去。 猿猴開始大叫起來,有人喊道:“小心!” 一片死寂,好像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接著,一團濕乎乎的東西碰到我的脖子後面。我昏了過去。 我醒過來時,渾身充滿我以前經歷過的那種令人激動的能量。我知道我處境窘迫,似我暗自下定決心,要想個辦法逃出去。我並不害怕;我蔑視這些圍在我身邊的人。只要給我時間,我有把握,一定能智勝他們。 老頭子嚴厲地說:“你能聽見我的話嗎?” 我回答說:“當然。別大喊大叫的。” “你還記得我們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嗎?” 我說,“我自然記得。你想問一些問題。你還等什麼呢?” “你是什麼?” “真是個愚蠢的問題。看看我。我身高六英尺一英寸,頭腦簡單,四肢發達,體重——” “不是你。你知道我說的是誰——你。” “猜謎遊戲?” 老頭子等了一會兒才回答:“假裝我不知道你是什麼,對你沒有什麼好處——” “啊,可你確實不知道。” “要知道,從你寄生在那隻猿猴身上開始,我就一直在研究你。我了解許多有關你的情況,我對你有優勢。第一——”他開始一條一條地列舉。 “你可以被殺死。 “第二,你可以被傷害。你不喜歡電擊,你受不了人能忍受的熱量。 “第三,如果沒有寄主,你就無所適從。只要把你從這個人的身上摘掉,你就會死。 “第四,你自己沒有力量,只能利用你的寄主的力量——你的寄主當然只能聽憑你擺佈。試試你的枷鎖;識相點。你必須合作——否則就得死。” 我心不在焉地聽著,身上的枷鎖我早就試過了,既不抱什麼希望,也不覺得害怕。我只發現這副枷鎖正如我所預料,是不可能逃脫的,這並沒有讓我擔心;我既不擔心,也不害怕。又一次和我的主人在一起,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滿足感,遠離麻煩,遠離緊張。我的事就是侍奉主人,將來的事就任其發展吧。 同時我必須保持警覺,隨時侍奉他。 我一隻腳踝上的夾具比另一隻鬆一些;也許我能把腳從裡面抽出來。我又試了試胳膊上的夾具;如果我把肌肉完全放鬆,大概—— 但我沒有作出逃跑的嘗試。立刻就來了一道指示——或者說,我做出了一個決定,因為“指示”和“決定”的意思是一樣的;我告訴你,主人和我之間沒有衝突;我們是一體的——無論是指示還是決定,反正我知道,現在還不是冒險逃跑的時候。 我的眼睛四下看了看,想知道誰帶了武器,誰沒有帶,我的猜測是:只有老頭子帶了武器。機會更好了。 在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有一種內疚和絕望的痛楚。除了主人的僕人,沒有人體驗過這種痛楚——可我正忙於手頭的問題,沒有工夫操心這種事。 “怎麼樣?”老頭子繼續說,“你是回答我的問題呢,還是讓我懲罰你?” “什麼問題?”我問,“到目前為止,你一直在嘮嘮叨叨,胡說八道。” 老頭子轉向一個技術人員,“把反饋線圈給我。” 雖然我不明白他要的到底是什麼,但是我並沒有感到恐懼。我仍在忙著檢查我的枷鎖。如果我能騙他把槍放到我能夠得著的地方——假設我能掙脫一隻胳膊——那我就能—— 他把一根桿子伸到我的肩膀前。我感到了極度的、難以忍受的疼痛。房間裡一片黑暗,好像電閘被拉下來了似的。一瞬間,由於疼痛,我渾身顫抖扭曲。我被這疼痛劈開了;此時此刻,我的主人不存在了。 疼痛消失了,只留下記憶的烙印。我還不能說話,甚至不能連貫地思考,被劈開的感覺也結束了,在主人的懷抱中,我又一次感到了安全。在我侍奉他的過程中,我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感覺到我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我;主人的極度恐懼和疼痛傳到了我這個僕人的身體上。 我低頭朝下看,看到我的左手手腕上有一條腫起來的紅色傷痕。在我掙扎的時候,我在夾具上劃傷了自己。這沒關係;我會扯斷自己的雙手和雙腳,邁著血淋淋的步子從這裡逃走——只要我的主人能以這種方式逃脫的話。 老頭子問道:“你喜歡這種滋味嗎?” 籠罩著我的恐慌漸漸消失了;我又一次感到健康,無憂無慮,雖然有點謹慎小心。剛才很疼的手腕和腳踝現在已經不礙事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我問,“你確實可以弄疼我——可這是為什麼呢?” “回答我的問題。” “問吧。” “你是什麼?” 我沒有立刻回答。老頭子伸手去拿那桿子;我聽到自己說:“我們是人。” “人?什麼人?” “惟一的人。我們研究了你們,知道你們的方式,我們——”我突然停了下來。 “接著說!”老頭子嚴厲地說道,拿著桿子晃了一下。 我接著說道:“我們給你們帶來——” “給我們帶來什麼?” 我想說,因為桿子離我非常非常近,近得可怕。但我卻找不到合適的字眼。 “給你們帶來和平。”我脫口而出。 老頭子輕蔑地哼了一聲。 “'和平',”我繼續說,“和滿足感——屈服的快感。”我又猶豫了;“屈服”不是恰當的字眼。我絞盡腦汁搜尋著,就像在使用一種不熟練的外語,“快感,”我重複道,“——涅槃……之快感。”這就對了,這個詞很恰當。我的感覺就像狗因為叼回棍子而受到了愛撫一樣;我渾身快樂地顫抖著。 “讓我來說吧。”老頭子沉吟著說,“你們向人類承諾,如果我們屈服於你的同類,你們就會照料我們,讓我們快樂。對嗎?” “確實是這樣!” 老頭子久久地註視著我,他並沒有看著我的臉,他的目光掠過我的雙肩。他朝地板上吐了一口痰:“你知道,”他緩慢地說道,“經常有人向我和我的同事提出類似的交易,當然,規模從來不像現在這麼大。但我們從來都不屑一顧?” 我盡量把身子向前靠,“你親自試一試,”我說,“馬上就試試——然後你就真正知道了。” 他盯著我,這次是我的眼睛。 “也許我應該試試。”他若有所思地說,“也許我欠誰點——什麼。該試試。也許有一天我會試的。可現在,”他厲聲說,“你還得多回答點兒問題。給我好好回答,免受皮肉之苦。要是回答慢了,我就升高電流。”他揮舞著手裡的桿子。 我縮了回來,有一種被打敗的、心灰意冷的感覺。我最初還以為他要接受條件呢,我一直計劃的逃跑的可能性就可以實現了。 “現在回答,”他繼續說道,“你們從哪裡來?” 沒有回答……我沒有回答的衝動。 稈子離我更近了。 “遙遠的地方!”我叫了起來。 “這不是新聞。告訴我是哪裡?你們的本部基地在哪裡?你們自己的星球在哪裡?” 我沒有回答。老頭子等了一會兒,隨後說道:“我看出來了,我必須觸動一下你的記憶。” 我目光呆滯地看著,什麼也沒想。 旁邊站著的一個人打斷了他。 “嗯?”老頭子說。 “也許有講義方面的困難。”那個人說,“不同的天文學概念。” “怎麼可能?”老頭子反問道,“鼻涕蟲一直在使用借來的語言。他知道他的寄主所知道的一切;我們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但他還是轉過身,換了一種提問的方式,“看——你知道太陽系,你們的星球是在太陽系,還是在太陽係以外?”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回答說,“所有的行星都是我們的。” 他繃緊了嘴唇。 “唔,”他若有所思地說。 “不知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他接著說,“沒關係;你可以說整個宇宙都是你們的;而我想知道的是你們的老巢在哪裡?你們的本部基地在哪裡?你們的飛船是從哪裡來的?” 我不可能告訴他,也沒有告訴他。我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 突然間,他把桿子捅到我的背上;我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接著就消失了。 “你這混蛋,說!是哪個星球?火星?金星?術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工星?” 他一個一個數出來的時候,我看到了這些星星——而我去過的離地球最遠的地方是太空站。當他說到那一顆星星、正確的那顆時,我知道——這想法立刻就消失了。 “說!”他追問道,“不然就挨鞭子。” 我聽到自己說:“哪個都不是。我們的家在遙遠的遠方。你們永遠找不到。” 他的目光掠過我的肩膀,接著,他盯著我的眼睛。 “我認為你在撒謊,我想需要給你加點料,讓你變得誠實點。” “不,不!” “試試也沒有什麼壞處,”他慢慢把桿子戳過來,戳到了我的背後。 突然間,我又知道了答案,而且準備回答,但我的喉嚨被什麼東西扼住了。然後,疼痛開始了。 疼痛沒有消失。我被撕成了碎片;我要講出一切,說出一切來阻止我的疼痛——但那隻手仍然卡著我的脖子,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劇痛中,我看到了老頭子的面孔,閃閃發光,漂浮不定。 “夠了嗎?”他問,“要說嗎?” 我開始回答,但我感到嗓子被堵住了,說不出話來。我看到他又一次伸手去拿那根桿子。 我突然裂成了碎片,死了。 他們彎腰看著我。有人說,“他醒過來了。當心,他可能會狂性大發。” 老頭子的臉伸到我面前,露出擔心的表情。 “你沒事吧,孩子?”他迫不及待地問。我的臉轉到一邊。 “請讓開,”另一個聲音說道,“我給他打一針。” “他的心臟受得了嗎?” “當然——否則我是不會給他打的。”說話人跪在我旁邊,拉過我的胳膊,給我打了一針。他站起來,看看自己的雙手,然後在短褲上擦了擦,短褲上留下了血漬。 我感到力量在我體內湧動。 “旋轉。”我茫然地想,或是類似的東西。管它是什麼,反正這東西讓我感到恢復了力量。一會兒工夫,我坐了起來,沒有讓別人扶我。 我還在放籠子的房間,就在那張可惡的椅子前。我毫無興趣地註意到籠子已經關上了。我開始站起來。老頭子走上前來。伸手扶我。 我甩開他:“別碰我!” “對不起,”他說,然後厲聲說道,“瓊斯!你和伊托——帶上擔架。把他送回醫院。醫生,你也一起去。” “好的。”給我打針的人走過來拉住我的胳膊。我的胳膊縮了回來。 “把你的手拿開!” 他愣住了。 “走開——你們都走開。讓我一個人待一會。” 醫生看著老頭子,老頭子聳聳肩,然後示意他們讓開。 我一個人走到門前,穿過門,繼續走出外面的門,來到過道裡。 我在那裡停下來,看著我的手腕和腳踝,決定我最好還是回醫院去。多麗絲會照顧我的,我肯定,也許我能睡上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像一個打滿十五回合、而且每個回合都輸了的拳手。 “薩姆,薩姆!” 我抬起頭來,我熟悉那個聲音。 瑪麗快步走向前來,站在我身邊。她看著我,目光裡充滿極度的悲傷。 “我一直在等。”她說,“哦,薩姆!他們都對你做了什麼啊?”她的聲音哽咽著,我幾乎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你難道不知道?”我回答說,發現我還有足夠的力量抽她一巴掌。 “婊子,”我加了一句。 我原先住過的病房仍然空著,但我沒有看到多麗絲。我清楚一直有人跟著我,大概是醫生,但此時此刻我不需要他,不需要任何人。我關上門,趴在床上,想停止思考,不想有任何感覺。 突然,我聽到一聲喘息,我睜開眼睛;多麗絲來了。 “到底我麼回事啊?”她一邊喊著,一邊走到我跟前。我感到她溫柔的手放在我身上。 “哦,你這可憐的孩子!”然後她說,“等在這兒別動。我去叫醫生。” “不!” “你必須讓醫生看看。” “不。我不見他。你來幫我。” 她沒有答話。我聽見她走出去了。不一會兒,她回來了——我想是不止一會兒——開始沖洗我的傷口。醫生沒有和她一起來。 她的塊頭還沒有我一半大,但需要的時候,她能把我拉起來翻個身,似乎我真是她的孩子(她就是那樣叫我的)。我一點也不驚訝;我知道她能照顧我。 她碰我的背的時候,我想尖叫,但她很快就包紮好了。 “翻過身來,放鬆一下。”她說。 “我要趴住這兒。” “不用,”她說,“我想讓你喝點東西。真是個好孩子。” 我翻過身來,其實主要是她幫我翻過來的,喝了她給我的東西。過了一會兒,我就睡著了。 我似乎記得後來被弄醒了,看見了老頭子。我把他罵走了。醫生也在——也許這只是一場夢。 布里格斯小姐叫醒了我,多麗絲給我端來了早餐;好像我的名字一直留住病號的名單上,從來沒動過。多麗絲想餵我,但我可以自己吃。其實我的狀況不是特別糟。我渾身僵硬、疼痛不已,好像被放進一隻桶裡從尼亞加拉大瀑布上沖了下來似的。我的兩隻胳膊和兩條腿上都打著繃帶,我在夾具上弄傷了自己,好在骨頭沒有斷。真正的病因在我的靈魂深處。 不要誤解我。老頭子可以把我派到危險的地方——已經這樣做了,而且不止一次——我並不會因此對他不滿。這些是我的工作,我簽過合同。可他對我做的這件事,我沒有簽下任何合同。他知道什麼對我起作用,而且故意利用這一點來強迫我做我永遠也不會同意的事,就算被騙進陷阱裡也不會同意。一旦他把我置入他希望的境地,他就毫不憐憫地利用我。 哦,我也曾經用刑訊的辦法逼別人招供。有時候你不得不這樣做。但這一次不同。相信我。 我生氣的對像是老頭子。至於瑪麗,她算什麼?不過是另一個漂亮女人而已。老頭子說服了她,讓她充當誘餌,對此,我從靈魂深處感到厭惡。作為一名特工,利用女性自身的特點倒沒有什麼;部門必須有女性特工;她們可以做男人做不了的事情。女間諜從來都有,她們使用的手段從古到今沒什麼變化。 可她不該同意利用這種手段來對付另一個特工,而且是自己同一個部門的——至少不應該用這種手段來對付我。 不太合邏輯,是嗎?對我來說是符合邏輯的。瑪麗不應該那樣做。 我受夠了,不干了。他們可以在沒有我參加的情況下繼續寄生蟲行動;我已經參加過了。我在阿迪朗達克斯有一座小房子,我在那兒冷凍了食物,足夠我吃好幾年——不管怎麼說,一年沒問題。我有許多“時光飛逝”,還能弄到更多。我要到那裡去,用那些東西打發時間——沒有我,世界也可以拯救自己,下地獄也行。 如果任何人走進我一百碼的範圍,我一定要先看看他赤裸裸的後背,否則就一槍撂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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