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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56章

末日逼近 斯蒂芬·金 16229 2018-03-14
第二天斯圖一直待在發電站纏發動機,下班後騎車回家。走到第一國家銀行對面的小公園時,拉爾夫招呼他過去。他把車停了,走到拉爾夫坐著的音樂台前。 “我在找你呢,斯圖。你有時間嗎?” “有一點。我吃晚飯已經遲到了。法蘭妮會擔心的。” “好吧。看看你的手就知道,你又去發電站纏銅線了。”拉爾夫看上去心不在焉,而且焦慮不安。 “是啊,就連勞保手套也沒什麼用處。我的手給毀了。” 拉爾夫點點頭。公園里大概有五六個人,其中有幾個人正看著以前在博爾德和丹佛之間開的窄軌火車。三個年輕女人擺開了野餐。斯圖覺得僅僅坐在這裡,把受傷的雙手放在腿上,就很快活了。他想,也許給火車編組不會這麼糟糕。至少我不用在東博爾德那個該死的生產線上了。

拉爾夫問,“那裡怎樣?” “我嘛,我不知道——我只是個雇來的幫手,像別人一樣。布拉德。基切納說可能會像房子著火了一樣。他說9月第一個週末電燈就能亮了,可能還會更早。9月中旬我們就會有暖氣。當然,他做預測似乎有些年輕了……” “我會把寶押在布拉德身上,”拉爾夫說,“我相信他。他受到不少在職培訓。”拉爾夫想笑,結果他的笑變成了深深的長嘆。 “你說話怎麼一點不痛快,拉爾夫?” “我從收音機裡聽到一些消息,”拉爾夫說,“有的是好消息,有的……有的不太好,斯圖。我希望你知道,因為無法保密了。區裡很多人都有民用波段的收音機,我想當我和那些新進來的傢伙說話時,有人聽到了。” “來了多少人?”

“40多個。其中有一個是醫生,名叫喬治·理查德森。聽他說話是個不錯的人。頭腦冷靜。” “哦,這就是重大消息了。” “他從田納西的德比郡來。這批人多數是中南部人。似乎他們中有一個孕婦,10天前,也就是13日臨產。這個醫生給她接生——她生了一對雙胞胎——他們還不錯。開始還不錯。”拉爾夫又沉默了。 斯圖一把抓住他。 “兩個孩子都死了,”拉爾夫低聲說,“其中一個在12小時內就死了。似乎就是窒息而死。另一個兩天后死了。理查德森醫生盡了一切努力,但無濟於事。那個女人瘋了。總是翻來覆去地念叨死亡、毀滅和沒有孩子了。斯圖,你得確定他們進來時法蘭妮不在。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事情。而且你現在就應該告訴她。因為如果你不說的話,別人會說的。”

斯圖慢慢放開了拉爾夫的襯衣。 “這個理查德森,他想知道我們有多少個懷孕的婦女,我說我們現在只知道一個。他問她已經懷孕多久了,我說4個月。是嗎?” “現在5個月了。但是拉爾夫,他肯定那兩個孩子死於超級流感嗎?他肯定嗎?” “不,他不能肯定,你應該把這也告訴法蘭妮,好讓她明白。他說可能有好幾個原因……媽媽的飲食……一些遺傳因素……呼吸系統感染……也有可能他們本身就是有毛病的孩子。他說有可能遺傳因素,不論它是什麼。他說不清,孩子們生在第70號州際公路的野地裡。他說他和另外三個負責人夜里通宵達旦地討論了這個問題。理查德森告訴他們,如果是“上尉之旅”殺死了這兩個孩子,那意味著什麼,還告訴他們,對他們來說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多麼重要。”

“格蘭和我談到了這個,”斯圖神情慘淡地說,“我遇到他的那一天,就是7月4日。那好像是很久之前了……無論如何,如果是超級流感殺死了孩子,那就意味著在40到50年後,我們就可以把全部家當交給老鼠、蒼蠅和麻雀了。” “我猜這就是理查德森對他們說的話。無論如何,他們當時在芝加哥西邊40英里,他勸說他們同意第二天回去,把孩子的屍體帶回大醫院,好讓他做一次解剖。他說他能找出真正的致死原因是否超級流感。他在7月底看夠了這個。我看所有的醫生都看夠了。” “是啊。” “但到了早上,孩子的屍體不見了。那個女人把他們埋了,她不肯說埋在什麼地方。他們以為她剛生過孩子,又經歷了這樣的事情,不可能埋得太深或是離宿營地太遠,於是花了兩天時間到處挖。但無論如何找不到,而不管他們怎樣解釋這件事的重要性,她都不肯說出在哪裡。那個可憐的女人完全失去了理智。”

“我能理解。”斯圖說。他想起法蘭妮是多麼想要孩子。 “醫生說,即使是超級流感,也許兩個有免疫力的人也能生出有免疫力的孩子。”拉爾夫充滿希望地說。 “我看,法蘭妮的孩子的親生父親有免疫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斯圖說,“他肯定已經死了。” “是啊,我看沒什麼希望。斯圖,你攤上這種事,我很難過。但我認為你還是知道好。這樣你可以告訴她。” “我實在不想幹這件事。” 但等他到家時,他發現別人已經說了。 “法蘭妮?” 沒有回答。晚飯在烤爐上——幾乎全烤糊了——但公寓裡一片黑暗,靜悄悄的。 斯圖走進起居室,四下看看。咖啡桌上有一個煙灰缸,裡面有兩個煙頭,法蘭妮不吸煙,煙頭也不是他的牌子。

“寶貝?” 他走進臥室,她在那裡,在朦朧的光線中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她的臉有些浮腫,滿是淚痕。 “嘿,斯圖。”她靜靜地說。 “誰告訴你了?”他憤怒地問,“是誰簡直等不及散佈這個好消息?不管他是誰,我要打斷他的胳膊。” “是蘇珊·斯特恩。她從傑克·傑克遜那裡聽來的。他有電台,他聽見了醫生和拉爾夫說的話。她想她得趕在別人把事情弄糟之前告訴我。可憐的小法蘭妮。小心點。在聖誕節之前不要手術。”她短促地笑了一聲。她的笑聲中有一種淒涼,斯圖聽來像哭泣一樣。 他走過房間,躺在她身邊,把她的頭髮從前額拂開。 “親愛的,不一定是那樣的。還無法確定是不是那樣。” “我知道。也許即使這樣,我們還是能有自己的孩子。”她轉過身來看著他,眼皮紅腫,目光哀傷,“但我想要這一個。這不對嗎?”

“對,當然對。” “我一直躺在這兒等著他動。自從拉里來這裡找哈羅德的那個晚上起,我就沒感到過他動。記得嗎?” “記得。” “我覺得孩子動了,但我沒有叫醒你。現在我希望當時叫醒了你。我真希望叫醒了你。”她又哭了起來,用一隻胳膊遮住臉,免得斯圖看見她哭。 斯圖把她的胳膊挪開,在她身邊伸展開身體,吻了她。她使勁地擁抱了他,然後乖乖地挨著他躺下。等她說話時,因為嘴貼著他的脖子,話都聽不太清。 “不知道情況讓人更難受。現在我只能等著看。好像還要等那麼久才能知道你的孩子會不會在出生前就死去。” “你不會一個人等的。”他說。 為他這句話,她又一次緊緊地擁抱了他。他們一起躺著,很久沒有動。

納迪娜·克羅斯在她以前的屋子的起居室收拾東西,收拾了將近5分鐘,才看見他坐在角落裡的椅子裡。他除了內褲什麼都沒有穿,大拇指放在嘴裡,奇怪的中國式灰藍色的眼睛注視著她。她嚇壞了——既是因為發現他一直坐在這裡,也是因為他的突然出現——她的心在胸膛裡恐懼得提了起來,她尖叫了一聲。正打算塞進包裡的平裝本書掉在地上,散了一地。 “喬……我是說利奧……” 她用一隻手摀住胸口,彷彿是要壓住心臟的狂跳。但不管她用手壓還是不壓,她的心跳還不打算減速。突然看見他很糟糕;看見他穿著做派像當初她第一次在新罕布什爾州認識他時一模一樣就更糟了。這太像往事重來了,這就像是失去理智的上帝惡狠狠地把她裝進時間隧道,懲罰她再把以前那6週過一遍一樣。

“你把我嚇壞了。”她有氣無力地把話說完了。 喬一言不發。 她慢慢地向他走過去,準備著看見他的一隻手裡像從前一樣拿著一把長長的菜刀,但這次他沒有放在嘴邊的那隻手安靜地放在腿上。她看到他的身上的古銅色已經變淺了。以前的累累傷痕已經不在。但那雙眼睛依然如故……那是一雙令人難忘的眼睛。自從他到火邊聽拉里彈吉他後,他的眼睛裡一天天多了的東西,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他的眼睛就像她初次遇見他時一樣,這令她毛骨悚然。 “你在這里幹什麼?” 喬一言不發。 “你為什麼沒和拉里和露西媽媽在一起?” 沒有回答。 “你別待在這兒。”她想跟他講道理,但還沒開口就不禁想,他在這裡已經待了多久。 現在是8月24日上午。她前兩天晚上都在哈羅德那裡過夜。她忽然想到,他可能這樣坐在椅子裡,拇指放在嘴裡,就這樣過了40個小時。這樣想很可笑,他一定得吃東西,喝水(不是嗎?),但一旦她有了這個想法,就無法擺脫。她又一次感到毛骨悚然,這時她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有多麼大的變化了:她曾經毫無畏懼地睡在這個小野蠻人身邊,當時他帶著凶器,而且危險。現在他手無寸鐵,自己卻懼怕他。她曾以為他(喬?利奧?)已經徹底乾脆地拋棄了以前的自我。現在他又回來了。就在這裡。

“你不能待在這裡,”她說,“我是回來拿東西的。我要搬出去了。我要搬去和……一個男人住。” 哦,這就是哈羅德嗎?她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嘲諷地說。我想他只是一個工具,達到目的的手段。 “利奧,聽我說……” 他搖搖頭,動作輕微卻明確。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嚴峻地凝視著她的臉。 “你不是利奧?” 他又一次輕輕搖搖頭。 “你是喬嗎?” 他點點頭,動作同樣輕微。 “好吧。但你得明白,你是誰並不要緊,”她努力說得耐心一點。她仍然有那種進了時間隧道的瘋狂的感覺。這使她覺得不真實,心中非常恐懼。 “我們生活中的那個部分——我們在一起,只有我們的日子——那個部分已經過去了。你變了,我也變了,我們沒法再回去了。” 但他那雙奇怪的眼睛仍然凝視著她,彷彿在否認她的話。 “別再盯著我了,”她厲聲說,“盯著人看是不禮貌的。” 這時他的眼睛似乎在責備她。它們似乎在說,拋棄人也是不禮貌的,當別人仍然需要而且依賴你的愛時收回是更不禮貌的。 “你又不是只剩下自己了。”她邊說邊轉身開始撿剛才掉在地下的書。她不顧形象笨拙地跪在地上,兩隻膝蓋瑟瑟發抖。她開始胡亂把書塞進包裡,塞在她的衛生巾、阿司匹林和內衣上面——只是樸素的棉內衣,和她為了取悅哈羅德穿的那些完全不同。 “你有拉里和露西。你需要他們,他們也需要你。好吧,拉里需要你,這是關鍵,你想要的,她都會同意的。她就像一張復寫紙。喬,對我來說,事情已經不一樣了。這不是我的過錯。這根本不是我的過錯。所以你最好別再想讓我覺得內疚。” 她開始把包帶系上,但她的手指失去控制地顫抖著,幾乎不聽使喚。他們周圍的沉默氛圍越來越沉重。 她終於站起來,把包甩在肩上。 “利奧,”她努力平靜而理智地說話,用她以前對班上發脾氣不聽話的孩子說話的方式說話。這簡直不可能。她的聲音在發抖,當她用利奧這個稱呼時他微微搖了搖頭,使她的聲音更加失去了控制。 “不是為了拉里和露西,”納迪娜惡狠狠地說,“如果就是這樣,我倒還能理解。但你離開我其實是為了那個老東西,是不是?那個愚蠢的老太婆坐在安樂椅裡,用她的假牙對著世界獰笑。現在她走了,於是你就跑回來找我。但這沒用,你聽見了嗎?沒用!” 喬仍不作聲。 “而當我乞求拉里……跪下來求他時……他顧不上我。他忙於扮演大人物呢。所以,你看,這不是我的過錯。根本不是!” 男孩子只是面無表情地註視著她。 她的恐懼又回來了,她毫無條理的憤怒消失了。她倒退著走到門口,把手伸到背後去摸索門把手。她終於摸到了把手,擰了一下,拉開了門。門外的涼風吹著她的肩背,很舒服。 “去找拉里吧,”她喃喃道,“再見,孩子。” 她笨拙地倒退著走出去,在台階上頭站了一會兒,努力使自己頭腦清醒過來。她突然想到,也許這一切只是自己的內疚感帶來的幻覺……她內疚,因為拋棄了那個男孩子,因為讓拉里等得太久,因為她和哈羅德所做的事情,還因為更糟的事情即將發生。也許那所房子裡根本沒有男孩子。就像愛倫坡的幻像一樣根本不存在——那個老人心臟的跳動,聽起來就像棉花里裹著的手錶,或是棲居在帕拉斯雕像上的渡鴉。 “敲打著,永遠敲打著我房間的門。”她不覺大聲念了出來,這使她嘎嘎地短促地笑了一聲,與渡鴉的聲音大概沒什麼兩樣。 然而,她必須知道這到底是否是真的。 她走到前門旁邊的窗前,向曾是她的房子的起居室裡看去。這其實從來不曾是她的房子。如果你在一個地方住過,而你走時,想帶走的東西用一個包就能裝下,那這個地方壓根就不是你的。她看到已經死去的主婦的地毯、窗簾和牆紙,死去的丈夫的煙斗架和幾份《體育畫報》雜亂地散放在咖啡桌周圍。壁爐上有死去的孩子們的照片。死去的女人的小男孩坐在角落裡的椅子上,只穿著內褲,他坐在那裡,仍然坐在那裡,像他以前那樣坐在那裡…… 納迪娜跌跌撞撞地落荒而逃,幾乎絆倒在窗戶左邊用來保護花床的低矮的小門上。她跨上哈雷,發動了車。她不顧一切地高速駛過前幾個街區,一路上左扭右拐地躲過仍然堆在小路邊的破車。但她漸漸冷靜了下來。 到哈羅德家時,她已經能控制自己了。但她知道,她必須盡快結束在自由之邦的生活。如果她想保持理智,就必須快點離開這裡。 在穆星格禮堂的會議進行得很順利。他們又一次以唱國歌開始,但這次他們中大多數人並沒有熱淚盈眶;這很快就將僅僅是例行程式了。按例行程式投票選舉出了人口統計委員會,由桑迪·杜西安主持。她和四個助手立即開始統計聽眾,計算人數,記錄名字。會議結束時,在熱烈的掌聲伴隨下,她宣布現在自由之邦裡有了814個活人,並保證(後來事實證明這個保證做得太倉促了)到下一次自由之邦開會時有一個完整的“花名冊”——她希望這個花名冊以後每週更新一次,其中包括按字母順序排列的人名、年齡、博爾德住址、以前的住址和以前的職業。後來發現,由於不斷湧進自由之邦的人太多,而且毫無規律可循,她總是比形勢落後兩到三個星期。 會上談論了自由之邦委員會的選舉任期,人們提出了一些誇張的提議後(有人建議10年,還有人建議終身製,拉里說這些說法聽起來更像是坐牢的刑期,而不像是任期,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人們投票決定任期為1年。哈里·鄧巴頓在大廳靠後的地方揮手,斯圖認出了他。 為了讓人們聽到自己的話,哈里用力大聲吼道:“就連1年都可能太久了。我對委員會裡的女士們和先生們毫無怨言,我認為你們幹得很棒”——歡呼聲和口哨聲——“但如果我們這裡的人不斷地越來越多,很快就會失去控制的。” 格蘭舉起手來,斯圖讓他發言。 “主席先生,這個問題並不在議程上,但我認為鄧巴頓先生的話很有道理。” 斯圖想,我就知道你認為他有道理,因為你一周前自己提出了這個問題。 “我想提出一個建議,搞一個代表政府委員會,這樣我們就能真正讓憲法開始生效。我認為鄧巴頓先生應當擔任委員會主席,而我本人將在委員會任職,除非有人認為我不稱職。” 又一陣歡呼。 在最後一排,哈羅德轉身對納迪娜咬耳朵:“女士們,先生們,現在公眾聯誼宴會開幕了。” 她緩慢地給了他一個陰鬱的微笑,他頓時感到頭暈目眩。 在雷鳴般的歡呼聲中,斯圖被選為自由之邦執法官。 “我將竭盡全力,”他說,“如果我抓到了你們之中有些現在為我歡呼的人在做不該做的事情,你們以後可能會改變調門的。里奇·莫法特,你聽見我的話了嗎?” 一陣哄堂大笑。醉醺醺的里奇也跟著一起笑了。 “但我看不出為什麼我們會有真正的麻煩。我看執法官的主要任務是製止人們互相傷害。我們之中沒有人想這樣幹。受到傷害的人已經夠多了。我就說這些。” 人們長時間地為他起立歡呼。 “現在進行下一項,”斯圖說,“就是幫我做好執法官的工作。我們需要5個人在法律委員會工作,不然萬一需要把人關起來時,我會覺得不對的。有人提名嗎?” “法官怎麼樣?”有人喊道。 “對,法官,太對了!”另一個人喊道。 人們期待著法官以他平時的洛可可風格站出來接受這個責任,紛紛伸長了脖子;人們又一次講述著他把一枚別針扎進飛碟頭上的氣球的事,大廳裡一片交頭接耳。人們把議程表放下,準備著鼓掌。斯圖和格蘭交換了一個懊惱的目光:委員會裡該有人預先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他不在。”有人說。 “誰看見他了?”露西·斯旺不安地問道。拉里坐立不安地掃了她一眼,但她仍然在大廳里四處看,尋找法官。 “我看見他了。” 大廳里人們饒有興趣地交頭接耳,這時特迪·魏查克從大廳靠後約3/4的地方站了起來,看上去很緊張,用他的大手帕痙攣般擦拭著鋼架眼鏡。 “在哪裡?” “他在哪裡,特迪?” “在城裡嗎?” “他在幹什麼?” 特迪·魏查克在這一陣問題的圍攻之下明顯地有些畏縮。 斯圖拍響了他的木槌。 “請大家靜一靜。保持秩序。” “我兩天前見過他。”特迪說,“他開著一輛羅沃爾。他說他那天要去丹佛,沒說為什麼。我們開了幾個玩笑。他似乎情緒很高。我就知道這些。”他坐了下來,還在擦拭著他的眼鏡,滿臉漲得通紅。 斯圖再次敲桌子,要求大家遵守秩序。 “法官不在這裡,我很難過。我想他幹這個工作正合適,但既然他不在,我們能不能再提一個人……” “不行,我們不能就這樣算了!”露西站起來高聲抗議道。她穿著一件牛仔緊身連衫褲,引得在場的多數男性臉上都顯出很感興趣的樣子。 “查理斯法官上年紀了。萬一他在丹佛病了,回不來了怎麼辦?” “露西,”斯圖說,“丹佛是個大地方。” 人們思考這個問題時,大廳裡靜了下來。露西臉色蒼白地坐下來,拉里摟住了她。他的目光和斯圖遇到一起,斯圖把目光移開了。 有人提出建議先把法律委員會掛起來,等法官回來再說,人們討論20分鐘之後否定了這個提議。他們選出了另一個律師,一個大約26歲,名叫阿爾·邦德爾的年輕人,他是那天下午和理查德森他們一起來的。他毫不推辭地接受了主席的職位,只說他希望下個月沒有人做出太過分的事情,因為至少要一個月才能搞出一個像樣的循環法庭系統。法官查理斯得到了一個缺席選舉的職位。 布拉德臉色蒼白,煩躁不安,穿著西服,打著領帶,看上去有點可笑,他走近講台,卻忘記了自己準備說的話,語無倫次地說了起來,最後滿意地說他們預計在9月2日或3日能重新用上電。 這句話贏得了大家暴風雨般的熱烈歡迎,他頓時自信起來,很有風度地結束了講話,離開講台時頗有點昂首闊步的樣子。 查德·諾里斯是下一個發言的人,斯圖後來告訴法蘭妮,他用了最恰當的方式談了這個問題:他們埋葬死者的方式是不夠體面的,在這一切結束、生活能夠繼續之前,他們之中沒有人能真正感到好受。如果在秋天的雨季到來之前結束這一切,他們就會感到好多了。他要兩個志願者,結果人們踴躍報名,想要三四十個都有。他結束講話時,請現在鐵鍁隊(他這樣稱呼他們)的每個成員站起來向大家鞠躬。 哈羅德·勞德勉強站了起來,就又坐下了。離開會場時,有人說,他是個多麼能乾而謙虛的人。其實,當時納迪娜正在跟他咬耳朵,他怕自己想做的遠不僅是站起來點頭。 諾里斯離開講台後,拉爾夫·布倫特納接著上台講話。他告訴大家,他們至少有一個醫生。喬治·理查德森在熱烈的掌聲中站了起來,他用兩隻手做著和平的手勢,掌聲頓時變成了歡呼。他告訴大家,據他所知,在今後兩天內,還有60個人會加入他們的隊伍。 斯圖說:“這就是我們的日程。”他看著人群說:“我希望桑迪·杜西安再次上台告訴我們有多少人,但在此之前,我們今晚還有什麼需要討論嗎?” 他等待著。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格蘭的臉,還有蘇珊·斯特恩的,拉里的;尼克的,當然,還有法蘭妮的。他們看上去都有些緊張。如果有人要站出來提出弗拉格的事情,問委員會對他做了些什麼,就該是現在。但會場裡一片寂靜。斯圖等了15秒後,把會場交給了桑迪,她圓滿地結束了會議。當人們開始散場時,斯圖想:我們又過關了。 會後,有幾個人上前祝賀他,其中之一就是那個新醫生。 “你幹得很好,執法官。”理查德森說,斯圖有一會兒扭頭向背後看,想看看理查德森在對誰說話。後來他想了起來,突然感到恐懼。法律工作者?他是個騙子。 1年,他對自己說。只幹1年,多了就不干了。但他仍然感到恐懼。 斯圖、法蘭妮、蘇珊·斯特恩和尼克一起走回城市中心,經過面朝百老彙的營地時,他們的腳步在水泥道路上空洞地迴響著。在他們周圍,別人都在輕輕說著話朝家走,逐漸散去了。已經將近11點半了。 “天涼了,”法蘭妮說,“我真後悔只穿了這件毛衣,沒穿夾克。” 尼克點點頭。他也覺得冷。博爾德的晚上總是涼爽的,但今晚溫度不會超過50度。這提醒了人們,這個奇怪而可怕的夏天即將結束了。他曾不止一次希望阿巴蓋爾媽媽的上帝或繆斯或是不論別的什麼對邁阿密或新奧爾良更偏愛點。但這時他停下來想,那也未必好。濕度高……雨水多……而且還有許多屍體。至少博爾德還乾燥。 “他們想要法官進法律委員會,把我嚇得半死,”斯圖說,“我們應該想到這個的。” 法蘭妮點點頭,尼克快速地在拍紙簿上寫道:“當然。人們會想念湯姆和戴納,兩個生命。” “你覺得人們會懷疑嗎,尼克?”斯圖問。 尼克點點頭。 “他們會想,他們是否去西邊了。真的。” 他們都開始考慮這個問題,這時尼克拿出火柴把紙條燒了。 “這很棘手,”斯圖終於說,“你真的這樣認為?” “當然,他說的對,”蘇珊愁眉苦臉地說,“他們還能怎麼想?法官到哪兒去了?” “今晚沒有人討論西邊在做什麼,我們已經很走運了。”法蘭妮說。 尼克寫道:“可不是。我想,下次我們將不得不正面對付這個問題。所以我希望盡可能推遲下一次開會的時間。也許再過三個星期。9月15日?” 蘇珊說:“如果布拉德能把電源修好,我們就能堅持到那時。” 斯圖說:“我想他能做到。” “我要回家了,”蘇珊告訴他們,“明天我有要緊事。戴納要出發了,我送她到科羅拉多瀑布。” “你認為那樣安全嗎?”法蘭妮問道。 蘇珊聳聳肩。 “這樣對她比對我安全。” “她對這事怎麼看?”法蘭妮問她。 “她是個古怪的姑娘。你知道,她在學校時是個運動員。網球和游泳是她的強項,雖然她樣樣都會。她在佐治亞的一個小社區大學上學,但前兩年還和高中的男朋友來往。他是個常穿皮夾克的大個子,我是泰山,你是簡,所以你去廚房擺弄鍋碗飄盆吧。後來她被室友拖去參加了幾個女性覺醒會議。她室友是個婦女解放主義者。” “結果她比室友還激進。”法蘭妮說。 “先是個婦女解放主義者,然後是個同性戀。”蘇珊說。 斯圖彷彿遭了雷擊一般站住了。法蘭妮帶著逗樂的神情看著他,說道:“你還能閉上嘴巴嗎?” 斯圖猛地把嘴巴閉上了。 蘇珊接著說:“她把這兩件事同時告訴了她那個野人般的男朋友。他勃然大怒,拿著把槍追殺她。她把他繳械了。她說這是她一生中的重大轉折點。她告訴我,她一直都知道她比他更強壯、更有氣魄——她心裡知道。但真正做了這件事才使她有了勇氣。” “你是說她仇恨男人?”斯圖問道。他神情緊張地看著蘇珊。 蘇珊搖搖頭。 “她現在是雙性戀。” “現在怎麼樣了?” “斯圖爾特,她對男女都喜歡。我希望你不要開始要求委員會在'汝不可殺人'之外再立一個藍色法規。” “我要操心的事情多了,顧不上管誰跟誰睡覺。”他咕咕了一句,他們都笑起來。 “我問這個,是因為我不希望有人抱著聖戰的目的參與這件事。我們需要耳目,而不是游擊隊戰士。這工作需要的是黃鼠狼,而不是獅子。” “她知道,”蘇珊說,“法蘭妮剛才問我,我問她願不願意讓我們到那邊去時她態度怎樣。她態度很好。她還提醒我,如果我們和那些人在一起……斯圖,你還記得你發現我們時的情景嗎?” 他點點頭。 “如果我們和他們呆在一起,我們要不就死了,要不就去了西邊,因為他們當時在向西邊走……至少當他們足夠冷靜,能看路標的時候是在向西走。她說她一直在想,她在自由之邦的位置在哪裡,她覺得她在自由之邦的位置是離開它。她還說……” “什麼?”法蘭妮問道。 “她說她會努力回來。”蘇珊有些唐突地說,隨後就一言不發了。戴納·於爾根斯說的其他的話就是她們兩人之間的悄悄話了,就連委員會的其他成員都不能告訴。戴納出發向西邊走的時候,要在胳膊上綁一個10英寸長的彈簧刀。當她突然彎手腕時,彈簧被放開,她就突然長出了第6個手指,一個10英寸長的雙刃手指。她覺得他們中多數人——男人——是不會理解的。 如果他是個足夠大的獨裁者,那麼也許只有他能把他們捏成一團。如果他不在了,也許他們之間就會開始自相殘殺。如果他死了,也許他們就完蛋了。蘇珊,如果我能接近他,那他最好身邊有個守護魔鬼。 他們會殺死你的,戴納。 也許會。也許不會。也許僅僅看著他肝腦塗地的樂趣就值得死了。 也許蘇珊能阻止她,但她並沒有試圖這樣做。她讓戴納保證,除非有近乎完美的機會,否則她將堅持原來的計劃。戴納同意了這個要求,而蘇珊認為她的朋友不會有機會的。弗拉格一定會戒備森嚴的。然而,自從她提出讓自己的朋友當間諜去西邊的想法之後,這三天她就沒睡著。 她對其他人說:“我要回家睡覺了。晚安,伙計們。” 她把手插在鬆鬆垮垮的夾克衫口袋裡,走開了。 “她看起來顯老了。”斯圖說。 尼克寫了幾個字,把打開的拍紙簿遞給他們兩個人看。 上面寫著:我們都顯老了。 第二天早上,斯圖在去發電站的路上看到了蘇珊和戴納沿著坎永大道騎兩輛自行車。他揮揮手,她們騎了過來。他想,他從沒見到戴納看起來更漂亮。她的頭髮用一條亮麗的綠絲綢手帕扎在背後,身穿一件敞開的生皮外衣,裡面穿著牛仔褲和錢布雷綢襯衣。她身後捆著一卷行李。 “斯圖爾特!”她笑嘻嘻地向他揮著手喊道。 同性戀?他難以置信地想。 “我知道你要出發,做一個小小的旅行。”他說。 “當然。而且你從沒見過我。” “可不是,”斯圖說,“從沒見過。抽煙嗎?” 戴納接過一根萬寶路,用手圍住他的火柴。 “你小心點,姑娘。” “我會的。” “要回來。” “但願。” 在夏末陽光明媚的早晨,他們彼此註視著。 “你照顧好法蘭妮,大個子。” “我會的。” “幹執法官要悠著點。” “這個我知道我能幹。” 她把煙扔了:“蘇珊,你說什麼?” 蘇珊點點頭,把自行車放好,神情憂慮地微微笑了一笑。 “戴納?” 她看著斯圖,他輕柔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祝你好運。” 她笑了。 “你得吻兩次,才能真的帶來好運氣。你不知道嗎?” 他又一次吻了她,這一次慢慢地好好地吻了她。同性戀?他又一次難以置信地想。 “法蘭妮是個幸運的女人,”戴納說,“你可以引用我的話。” 斯圖微笑著,不知該說什麼好,於是向後退了一步,什麼都沒說。隔著兩個街區的地方,喪葬委員會的一輛橘黃色的卡車像凶兆一樣哐啷哐啷地駛過,打破了這個時刻。 “我們走吧。”戴納說。 她們騎著車走了,斯圖站在路邊,目送著她們。 蘇珊·斯特恩兩天后回來了。她說,她看著戴納從科羅拉多瀑布向西走,一直看到她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和周圍的景物溶為一體。後來她哭了一會兒。第一天晚上,蘇珊在紀念碑宿營,凌晨時醒了過來,聽到她宿營地旁邊的鄉村公路下面傳來一陣低低的哀號聲。 她後來總算鼓起勇氣,用手電筒照了照朽爛了的管道,發現了一隻瘦弱不堪,瑟瑟發抖的小狗。它看上去有6個月大。她伸手去摸,它躲開了,而她又太大,爬不進管道裡。於是她去了紀念碑鎮,闖進當地的雜貨店,在黎明前的第一縷光線中帶著一背包狗食“阿爾波”回來了。這下立竿見影。小狗安安穩穩地躲在自行車後座的掛包裡跟著她回來了。 迪克·埃利斯對這隻小狗著了迷。它是一隻愛爾蘭塞特種母狗,要么是純種的,要么幾乎是純種的,簡直沒有什麼區別。他肯定,等她長大了,科亞克一定會很高興認識她的。這個消息不脛而走,傳遍了自由之邦,那天人們都興奮地討論著這對狗裡的亞當和夏娃,阿巴蓋爾媽媽的話題被遺忘了。蘇珊·斯特恩成了女英雄,據委員會所知,甚至沒有人想過那天晚上她在離博爾德那麼遠的紀念碑那里幹什麼。 但斯圖記住的是她們兩個離開博爾德的那天早上,當時他目送著她們騎車向丹佛-博爾德的路口遠去。因為自由之邦的人們再也沒有見到戴納·於爾根斯。 8月27日;天快黑了;金星在天空閃耀。 尼克、拉爾夫、拉里和斯圖坐在湯姆·科倫家的台階上。湯姆在草坪上,在板球的三柱門之間打槌球玩。 “到時候了。”尼克寫道。 斯圖低聲問:“他們是否還得催眠他。”尼克搖搖頭。 “太好了,”拉爾夫說,“我覺得我幹不了那個。”他提高聲音,喊道:“湯姆!嘿,湯姆!到這兒來!” 湯姆咧嘴笑著跑過來。 “湯姆,該走了。”拉爾夫說。 湯姆的笑容消失了。他彷彿第一次注意到天快黑了。 “走?現在?不!天黑了,湯姆就上床。湯姆不喜歡天黑以後出門。因為有鬼怪。湯姆……湯姆……” 他靜了下來,別的人都不安地看著他。湯姆陷入了凝滯的沉默。他不再沉默……但不是他平時的樣子了。他並不是突然恢復活力,而是慢慢地,不情願地,近乎悲哀地。 “到西邊去?”他說,“你是說那個時候嗎?” 斯圖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是的,湯姆,如果你能做到的話。” “上路。” 拉爾夫彷彿被嗆了一下,咕噥了一聲,繞到了房子背後。湯姆似乎沒有註意到。他的目光在斯圖和尼克之間來回移動。 “晚上走,白天睡。”在暮色中,湯姆又緩慢地說:“看大象。” 尼克點點頭。 拉里把湯姆的行李從台階上拿起來,湯姆彷彿做夢般把行李背上。 “湯姆,你要小心。”拉里澀聲道。 “小心。好吧。” 斯圖為時已晚地想到,他們是否應該給湯姆一個單人帳篷,又否定了這個想法。湯姆就連一個小帳篷也支不好。 “尼克,”湯姆低聲說,“我真的必須這樣做嗎?” 尼克用一隻胳膊摟著湯姆,緩慢地點點頭。 “好吧。” “湯姆,一直沿著有4條車道的大路走,”拉里說,“就是那條70號路。拉爾夫用摩托車送你到那條路口。” “好吧,拉爾夫,”他頓了一頓。拉爾夫又繞回了房子正面。他用一條手帕擦著眼睛。 “湯姆,你準備好了?”他哽咽著問。 “尼克?我回來時這裡還是我的家嗎?” 尼克使勁地點點頭。 “湯姆喜歡自己的房子。真的。” “我們知道你愛自己的家,湯姆。”這時斯圖感到熱淚流進了喉嚨裡。 “好吧。我準備好了。我坐誰的車去?” “我,湯姆,”拉爾夫說,“沿著70號路走,記得嗎?” 湯姆點點頭,開始走向拉爾夫的摩托。過了一會兒,拉爾夫也耷拉著肩膀走過去。就連他帽子上的羽毛似乎也耷拉著。他爬上車,使勁把車踩著了火。不一會兒,摩托車就駛上百老匯,向東拐了。他們站在一起,目送著紫色的暮色中摩托車變成一個運動著的輪廓,只有紅色車燈的移動顯示出它的方位。後來,燈光消失了。 尼克低著頭,把手插在口袋裡,走開了。斯圖想跟他一起走,但尼克幾乎是憤怒地搖搖頭,示意他走開。斯圖回到拉里身邊。 “就這樣了。”拉里說,斯圖憂鬱地點點頭。 “拉里,你覺得我們還會再看見他嗎?” “如果我們不能再看見他,我們7個——也許法蘭妮除外,她一直不支持派他去——我們其他幾個人這輩子都會為了做出派他去的決定而寢食難安的。” “尼克比別人更難受。”斯圖說。 “是啊,尼克比別人更難受。” 他們看著尼克慢慢沿著百老匯大街走,消失在漸漸加深的黑暗中。他們又看了一會兒湯姆黑暗的房子。 “我們離開這裡吧,”拉里突然說,“我一想到那些動物標本……就突然渾身難受。” 新來的醫生喬治·理查德森已經在里奇醫療中心安置了下來,因為這裡離博爾德市醫院很近,而市醫院裡有醫療設備、充足的藥品供應和手術室。 到8月28日,他在勞裡·康斯特布爾和迪克·埃利斯的幫助下,已基本可以工作了。迪克請求離開醫學世界,被拒絕了。 “你幹得很好,”理查德森說,“你學到了很多東西。而且,我一個人也乾不了這麼多事。如果我們在一兩個月內不能再有一個醫生,我們就會發瘋的。所以,恭喜你了,迪克,你是自由之邦第一個醫療技師。給他一個吻,勞裡。” 勞裡照著做了。 在8月底的一天上午,11點左右,法蘭妮走進接待室,好奇地到處看,有點緊張。勞里站在櫃檯後面,正在讀一本舊的《女士家庭周刊》。 “嘿,法蘭妮,”她跳起來說,“我就知道我們早晚會看見你的。喬治現在正給坎迪·瓊斯看病,但很快就會輪到你的。你覺得怎樣?” “還不錯,謝謝你,”法蘭妮說,“我猜……” 一個檢查室的門打開了,坎迪·瓊斯出來了,跟著走出一個駝背的大個子,身穿燈心絨寬鬆長褲和胸前標有鱷魚牌的襯衣。坎迪懷疑地看著手裡的一瓶粉紅色的東西。 “你肯定是那個嗎?”她懷疑地問理查德森,“我從沒得過那個。我想我有免疫力。” “你沒有免疫力,現在才有的。”喬治咧嘴一笑,說道。 “別忘記澱粉浴,以後離草遠些。” 她苦笑著說:“傑克也染上了。他也得來嗎?” “不用,但你可以全家一起洗澱粉浴。” 坎迪順從地點點頭,忽然看見了法蘭妮。 “嘿,法蘭妮,那個姑娘怎麼樣?” “還行。你怎麼樣?” “糟透了。”坎迪舉起瓶子讓法蘭妮看標籤上的字樣。 “有毒的常春藤。你一定猜不出我在哪裡染上的。”她神情開朗起來,“但我賭你能猜出傑克在哪裡染上的。” 他們饒有興味地目送她離去。然後,喬治說:“戈德史密斯小姐,對吧?自由之邦委員會。很榮幸。” 她伸出手去讓他握。 “請叫我法蘭妮就行了。或者法蘭妮。” “好吧,法蘭妮。你怎麼了?” “我懷孕了,”法蘭妮說,“而且嚇壞了。”她突然之間淚流滿面。 喬治用一隻胳膊摟住她的肩。 “勞裡,5分鐘後你來幫忙。” “好吧,醫生。” 他把她領進檢查室,讓她坐在墊著黑墊子的桌子上。 “現在告訴我,為什麼哭?是因為溫特沃思太太的雙胞胎嗎?” 法蘭妮難過地點點頭。 “法蘭妮,那是難產。母親是個煙鬼。孩子即使對雙胞胎來說,也先天不足。他們是非常突然地在深夜出生的。我又沒有機會驗屍。我們那批人中的一些婦女在照顧雷吉娜·溫特沃思。我相信——我希望——她將擺脫現在的精神恍惚狀態。但目前我只能說,這兩個孩子一開始就受到兩個打擊。死亡可能有各種原因。” “包括超級流感。” “是的,包括超級流感。” “所以我們只能等著看。” “不。我馬上就給你做一個徹底的產前檢查。我將監測你和其他懷孕婦女每一步的情況。通用電力公司從前有一個廣告:'進步是我們最重要的產品'。在自由之邦,孩子是我們最重要的產品,他們也將受到相應的待遇。” “但我們真的不知道。” “我們確實不知道。但法蘭妮,你得振作起來。” “好吧,我會努力的。” 短促的敲門聲之後,勞裡進來了。她遞給喬治一個剪貼板上的表格,喬治開始問法蘭妮有關她的既往病史的問題。 檢查結束後,喬治離開了她一會兒,到隔壁的房間裡去做事情。法蘭妮穿衣時,勞里和她待在一起。 她扣裙子上的鈕扣時,勞裡靜靜地說:“你知道嗎,我嫉妒你。這真是有意思——我曾經戴著'零人口'的紀念章去上班。當然,它的意思是說零人口增長。但現在當我想起那個紀念章時,我真覺得難受。法蘭妮,你的孩子將是第一個。我知道會沒事的。他一定會沒事的。” 法蘭妮僅僅笑了笑,點點頭,她不想提醒勞裡,她的不是第一個。 溫特沃思太太的雙胞胎是第一個。 而溫特沃思太太的雙胞胎都死了。 “很好。”半小時後,喬治說。 法蘭妮揚起了眉毛,有一會兒認為他把她的名字叫錯了。 “我說的是孩子。它很好。” 法蘭妮找到一張紙巾,緊緊攥在手裡。 “我感到過它動……但那是一段時間以前了。那以後就沒有動靜了。我擔心……” “它活著,沒事,但我確實懷疑你無法感到它動。當時更有可能是腸內氣體運動。” “是孩子。”法蘭妮平靜地說。 “不管是不是,它將來都會很經常地運動的。我估計預產期在一月初到中旬。你覺得怎麼樣?” “很好。” “你吃飯正常嗎?” “我覺得還行——有時有點費勁。” “好的。現在不吐了?” “開始有點,但已經過去了。” “好極了。你經常鍛煉身體?” 在噩夢般的一個瞬間,她彷彿看見自己在挖掘父親的墳墓。她眨眨眼,把這個幻影趕走了。那是另一次生活裡的事情。 “是的,經常。” “你長胖了嗎?” “大概長了5磅。” “那很正常。你可以再長12磅;今天我比較慷慨。” 她咧嘴笑起來。 “你是醫生。” “是啊,我以前是個產科醫師,所以你來對了地方。接受你醫生的建議,你就會一切順利的。現在我得談談關於自行車、摩托車和機器腳踏車的問題。在12月之後這種車全都不要騎了。再說到那時候也沒有人會騎車了。太冷了。不要過多地抽煙喝酒,好嗎?” “好。” “如果你有時想用睡帽,我認為完全沒問題。我打算給你補充維生素;你可以在城裡任何一家藥店裡找到……” 法蘭妮放聲大笑,喬治不知所措地微笑著。 “我說了什麼滑稽的事情嗎?” “沒有。只是在現在這種環境下有點可笑。” “哦,我明白了。至少不會有人抱怨藥品價錢太高,是不是?法蘭妮,還有最後一件事。你安過宮內避孕器嗎?” “沒有,為什麼?”法蘭妮問道,這時她突然想起了她的夢:黑衣人和他的衣架。她打了個寒戰。 “沒有,”她又說了一遍。 “好吧,那就好,”他站起來,“我不會告訴你不要擔心……” “不必了,”她表示同意。她眼睛裡的笑意已經完全消失了。 “不要這樣做。” “但我會要求你盡量少地憂慮。母親的過度憂慮可能導致腺激素分泌失衡。而這對孩子不好。我不希望給孕婦開鎮定劑,但如果你認為……” “不,沒有必要。”法蘭妮說,但她走進炎熱的中午陽光下時,她知道她孕期的整個後半部分都會被溫特沃思太太那兩個消失了的雙胞胎困擾。 8月29日,來了3批人,其中一批22個人,一批16個人,一批25個人。桑迪挨個找了委員會的7個成員,告訴他們,自由之邦現在有1000多個居民了。 博爾德不再像一個鬼城了。 30日晚上,納迪娜·克羅斯站在哈羅德家的地下室裡看著他,感到很不安。 當哈羅德做的事情不牽涉到與她以古怪的方式作愛時,他就似乎離開她,進入了自己的私人空間,她對他沒有任何影響力。當他進入那種狀態時,他似乎很冷漠;不僅如此,他似乎蔑視她,甚至他自己。唯一沒有改變的東西就是他對斯圖爾特·雷德曼和委員會裡其他人的仇恨。 地下室裡有一張廢棄不用的桌子,哈羅德正在蟲蛀了的桌面上乾活。他身邊擺著一本打開的書,翻開的一頁是一張圖表。他看一會兒圖表,然後看看正在擺弄的儀器,然後再對它做點什麼。右手邊是一輛三輪摩托車斗。小桌面上到處都是一小段一小段的電線。 “你知道,”他心不在焉地說,“你該出去散步。” “為什麼?”她感到有點受傷。哈羅德表情緊張,毫無笑意。納迪娜明白了為什麼哈羅德總是面帶笑容:因為他不笑時看起來像個瘋子。她懷疑他確實瘋了,要不就是快瘋了。 “因為我不知道這個炸藥放了多久了。”哈羅德說。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親愛的,放久了的炸藥會出汗的,”他抬起頭來看著她說。她看到他滿臉是汗,彷彿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 “說好聽點,它會滲出物質,而它滲出的是純硝化甘油,是世界上最不穩定的物質。所以如果炸藥放久了,這個小小的科學大會的東西就會把我們炸飛,把我們送過弗拉格斯塔夫山頂。” “你說話時大可不必那麼氣急敗壞。”納迪娜說。 “納迪娜?我親愛的?” 哈羅德平靜地看著她,臉上毫無笑意。 “閉嘴!” 她不再說話了,但也沒有去散步,雖然她其實想去。當然,這如果是弗拉格的意志(而那個靈應牌乩板告訴她,哈羅德就是弗拉格對付委員會的手段),炸藥就不會放得太久。即使它確實放久了,不到時候,它也不會爆炸的……不是嗎?弗拉格到底有多大控制力呢? 她告訴自己,足夠了,他有足夠的控制力。但她並沒有把握,她越來越不安。她回過一次自己的家,喬不在了——這次不是壞事。她去見了露西,忍受了一會兒冷淡的接待,得知自從她搬去和哈羅德一起住以後,喬(當然露西叫他利奧)“又回到了以前的樣子”。露西顯然認為這都怪她……但如果弗拉格斯塔夫山火山爆發了,或是地震把珍珠街毀了,露西也會怪她的。當然,要不了多久,就會有許多人怪她和哈羅德的。然而她沒有再看見喬,心裡還是極其失望……沒能和他吻別。她和哈羅德不會在自由之邦待多久了。 沒關係,現在你開始乾這樣見不得人的事情了,徹底跟他脫離關係才是最好的。你只會害了他……還可能會害了自己,因為喬……看得見事情,知道事情。就讓他不再是喬,我也不再是納迪娜媽媽。讓他永遠回去做利奧吧。 但矛盾是無法解決的。她不相信自由之邦的人們還能活過一年,包括那個男孩子。他的意志不希望他們活下去…… ……所以說實話,並不只是哈羅德是他的工具。你也是。你還一度認為瘟疫過後的世界裡唯一不能原諒的罪惡就是謀殺,殺害一條生命…… 她突然發現自己希望炸藥已經放久了,希望它會爆炸,把他們兩個都結果掉。這是仁慈的結局。後來她又發現自己在設想等他們到了山那邊之後會怎樣,她感到腹部一陣暖流。 “行了。”哈羅德說。他已經把他的儀器放進了一個鞋盒裡,放在一邊。 “幹完了?” “是啊,完了。” “能有用嗎?” “你想試試看嗎?”他的話很刺耳,但她並不在意。他的目光貪婪地在她身上打量,她已經熟知了他這種小男孩般的方式。他從那個遙遠的地方回來了——他在那遙遠的地方寫下的東西都在賬本里,她看過之後,又隨便地放回鬆動的壁爐磚下面。現在她能對付他了。現在他的話只是說說而已。 “我們上樓去吧,”她對他忽閃著睫毛。 “我先去。” “行,”他聲音嘶啞地說。他的額頭上出現了細小的汗珠,但這次卻不是因為恐懼。 “先去吧。” 於是她先上去,她能夠感到他看著她穿的小姑娘般的水手短裙。她裙子裡面什麼也沒有穿。 門關上了,哈羅德做的東西在昏暗中擺在打開的鞋盒裡。盒子裡有一個電池驅動的步話機,後蓋被取掉了。呂根炸藥用電線和步話機連在一起。書仍然翻開著。書是博爾德公共圖書館的,書名是《65位國家科學大會獎獲得者》。圖上畫的是門鈴和步話機連在一起,和鞋盒裡的步話機很像。圖下面的說明寫著:三等獎,1977年國家科學大會,布賴恩·鮑爾製作,佛蒙特·拉特蘭。說一個詞就能在12英里外打鈴! 那天晚上幾個小時之後,哈羅德又下樓來,把鞋盒子蓋上,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到樓上。他把它放在櫥櫃頂層。 那天下午拉爾夫·布倫特納告訴他,自由之邦委員會邀請查德·諾里斯在下一次會議上講話。那是什麼時候?哈羅德隨意地問了一句。拉爾夫說,是9月2日。 9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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