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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55章

末日逼近 斯蒂芬·金 15913 2018-03-14
法官的房子俯瞰著一座公墓。 晚飯後,他和拉里坐在後門廊抽著雪茄,目送夕陽在山邊漸漸隱去,變成淡淡的橘黃色。 法官說:“小時侯,我家離伊利諾伊州最好的公墓很近,走走就到。公墓名叫希望山。我父親當時已60多歲了,每天晚上晚飯後,他都要去散步。有時我陪他一起去。每當我們路過那個修繕一新的公墓時,他就會說:'特迪,你怎麼看?有希望嗎?'我回答:'這裡是希望山。'每次他都放聲大笑,就像第一次一樣。我有時想,我們路過那個公墓只是因為他想和我分享這個笑話。他很富有,但他似乎最欣賞這個笑話。” 法官抽著煙,下巴垂了下來,肩膀高聳著。 他說:“他死於1937年,那時我才十幾歲,我一直很想念他。男孩子不需要父親,除非是個好父親,而一個好父親是必不可少的。沒有希望,只有希望山。他多麼喜歡那個笑話!他去世時是78歲。拉里,他死得像個國王。他坐在我們家最小的房間裡的寶座上,膝蓋上放著報紙。”

面對這樣有些蹊蹺的懷舊之情,拉里不知如何是好,便沒有做聲。 法官嘆了口氣,說道:“不久這裡就會有些動作了。就是說,如果你能重新開始供電。如果你不行,人們就會緊張起來,趕在惡劣天氣襲來之前開始向南方走。” “拉爾夫和布拉德說會發生這樣的事,我相信他們。” “那麼我們得希望你信任的人是可靠的,是不是?也許那個老太太走了是件好事。也許她知道那樣更好。也許人們應該自由地自己判斷天空中的光是什麼,樹是否有臉,是否那張臉只是光和影的把戲。拉里,你懂我的話嗎?” 拉里老老實實地說:“不懂。我沒有把握。” “我在想,在革新抽水馬桶之前我們是否需要先革新那些令人厭煩的上帝和救世主以及永恆之類的事情。我的話就是這個意思。我在想,現在是否需要上帝。”

“你認為她死了?” “她已經走了6天了。搜尋委員會沒有發現她的踪影。是的,我認為她死了,但即使現在我也說不准。她是個令人驚異的女人,完全不能用常理衡量。也許我幾乎很高興她離開的原因,有一條就是我是個非常正常的老守財奴。我喜歡每天慢慢地過日子,澆我的花園——你看到我怎樣買回了秋海棠嗎?我對此相當的自豪——讀我的書,為自己的書寫關於瘟疫的筆記。我喜歡做這些事情,然後在睡覺時喝一杯葡萄酒,無憂無慮地入睡。是的。我們之中沒有人想看到凶兆,無論我們多麼喜歡看鬼怪小說和恐怖電影。我們之中沒有人真的想看到東方的星星或是夜里火焰的支柱。我們想要和平、理性和墨守成規。如果我們不得不在一個老太太的黑臉上看到上帝的話,那一定會提醒我們往意,每個上帝都有一個魔鬼——而我們的魔鬼可能離我們比我們想像的近。”

拉里尷尬地說:“這就是我來這裡的原因。”他強烈地希望法官沒有提到他的花園、書、筆記和他的睡前葡萄酒。他曾樂觀地想像朋友見面的情形,還做了個無憂無慮的提議。現在他擔心,是否有可能繼續下去,而不至於聽起來像個殘忍的投機的弱智人。 “我知道你為什麼來這裡。我接受。” 拉里聞言一震,他坐的椅子吱吱作聲。 “誰告訴你的?法官,這應該是嚴格保密的。如果委員會裡有人走漏消息的話,我們就麻煩了。” 法官抬起一隻滿是老人斑的手,止住了他的話。他飽經風霜的臉上兩隻眼睛眨了眨。 “小聲點,孩子,小聲點。你的委員會裡沒有人走漏消息,起碼我不知道,而且我也沒有到處打聽。不,我說出這個秘密給自己聽聽。你今晚為什麼到這裡來?拉里,你的臉就說出了一切。我希望你不要去打撲克。當我談起我那幾個小小的愛好時,我看出你的臉色暗淡,垂頭喪氣……你的臉上有一副十分滑稽的模樣……”

“有那麼滑稽嗎?我該怎麼做,對……看上去很高興……” 法官靜靜地說:“派我到西部去,刺探那片土地。不是為這個嗎?” “正是。” “我一直在想,你們要多久才會想出這個主意。當然,這非常重要,非常必要,如果自由之邦要得到百分之百的機會生存的話。我們並不真知道他會在那裡做什麼。他很可能在月亮的背面。” “如果他真的在那裡的話。” “他在那裡。他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在那裡。千真萬確。”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個指甲剪,開始剪指甲,輕微地啪啪聲點綴著他的話。 “告訴我,委員會有沒有討論過,如果我們決定更喜歡那裡怎麼辦?如果我們決定留下來怎麼辦?” 拉里大吃一驚。他告訴法官,據他所知,還沒有人想到過這個主意。

法官以一種富於欺騙性的悠閒態度說:“我猜他把燈都點亮了。你知道,那是有吸引力的。顯然英彭寧這個人感到了這一點。” 拉里冷冷地說:“如釋重負。”法官開懷大笑。 笑夠了之後,他說:“我明天去。我想,我坐羅沃爾。向北到懷俄明州,再向西。感謝上帝我還能開車!我要一直開過愛達荷州,向加利福尼亞州北部方向去。去大概要花兩星期,回來時間更長。回來時,可能要下雪了。” “是啊。我們討論過那個可能性了。” “而我老了。老人容易發心髒病,也會犯愚蠢的錯誤。我想你一定派了備用的人?” “這個……” “不,你不必談這個。我收回這個問題。” 拉里結結巴巴地說:“你看,你可以拒絕。沒有人用槍頂著你的頭……”

法官敏銳地問道:“你是在試圖推卸你對我應負的責任吧?” “也許。也許我在這樣做。也許我認為你回來的可能性只有1/10,而你帶回有用信息的可能性只有1/20。也許我只是想用比較好的方式說我可能犯了一個錯誤。你可能太老了。” 法官說:“對於冒險來說我是太老了,但我希望對於做我認為正確的事情來說我還並不太老。在那裡有一個老太太,她很可能已經悲慘地死去。毫無疑問,是受到宗教狂熱的影響。但努力做正確的事情的人們總是顯得有些瘋狂的。我要去。我會冷。我的腸胃不太好。我將會很孤獨。我會懷念我的公墓。但……”他抬起頭來看著拉里,雙目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我也會很聰明的。” 拉里說:“我想你會的。”他感到淚水在眼角打轉。

法官問道:“露西怎麼樣?”他顯然不打算再談論關於他的行程的話題。 拉里說:“很好,我們都很好。” “沒有問題?” “沒有,”他想起了納迪娜。上次看到她時她的絕望無助仍然深深的困擾著他。她曾說,你是我最後的機會。奇怪的話,簡直像要自殺。怎樣才能幫助她呢?心理治療?這是個笑話,他們最多能找個獸醫。現在就連祈禱電話都沒有了。 法官說:“你和露西在一起很好,但我猜測,你在為另一個女人擔心。” “是的。”接下來的話很難說出口,但對別人說出心裡話使他覺得好受些。 “我想她可能在考慮,那個,自殺。”他一口氣說道:“那不僅僅是因為我,別以為我覺得哪個女孩子會因為得不到性感的拉里·安德伍德而自殺。但她照顧的那個男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了,我想她感到孤獨,再沒有人依賴她了。”

“如果她的抑鬱心情越來越嚴重,變成了長期反复的情況,她確實有可能自殺。”法官說話時的淡漠令人心寒。 拉里震驚地看著他。 “但你只能做一個男人,”法官說,“不是嗎?” “是的。” “而你已作出了選擇?” “是的。” “你的動機是好的?” “是的。” “那就堅持到底。”法官滿足地說。 “看在上帝份上,拉里,做個大人。不妨有點自以為是。天知道,太過分地自以為是很討人嫌,但稍有一點是絕對必要的!你的靈魂需要這個,就像盛夏時皮膚需要曬個夠一樣。你只能管好自己的靈魂,而時不時還會有些自作聰明的心理醫生甚至連這都要質疑。做個大人吧!你的露西是個好女人。照顧好你自己和她的靈魂就行了,還想承擔更多的責任就是貪多嚼不爛,而人們總是因為貪多嚼不爛而倒霉。”

“我喜歡跟你說話。”拉里說,他聽到這種露骨然而睿智的話既驚異又覺得有趣。 法官平靜地說:“那一定是因為我說的正是你想听到的。”然後他又說:“你知道,自殺有很多種方法。” 不久之後,拉里將以痛苦的心情回想起這句話。 第二天早上8點15分,哈羅德的卡車離開灰狗車站,回泰伯梅薩地區去。哈羅德、魏查克和另外兩個人坐在卡車後座,諾曼·克羅格和另一個人坐在前面。在百老彙和阿拉鋒路的交叉路口,一輛嶄新的羅沃爾慢慢向他們開過來。 魏查克揮揮手,喊道:“法官,你去哪裡?” 法官穿著羊毛襯衣和馬甲,看上去很可笑。他把車開了過來,和藹地說:“我想大概是今天去丹佛。” 魏查克問:“你開這個能到那裡嗎?”

“我想如果我避開大路就能到。” “你要是路過X-級書店,幹嘛不帶回來一卡車呢?” 這句俏皮話逗的每個人都大笑起來。連法官都笑了,但哈羅德卻沒有笑。他今天早上好像沒有休息好,看上去萎靡不振。他確實幾乎一夜沒睡。納迪娜人如其言,他頭一天晚上實現了許多夢想。他已經在盼望著今晚。魏查克的俏皮話僅僅讓他微微一笑,因為他已經有了第一手經驗。他離開時納迪娜還在睡覺。他們2點左右睡著時,納迪娜說要看看他的賬本,他對她說想看就看吧。也許他讓她掌握了自己,但他搞不清了。不過那是他一輩子寫得最好的東西,決定性的因素是他的慾望——不如說是他的需要。他需要有人看他的好手藝。 克羅格從卡車駕駛樓裡探出身來對法官說:“你小心點,好不好?這年頭路上有些不地道的人。” “確實,”法官帶著一個奇怪的笑容說,“我會當心的。先生們,祝你們一路順風。魏查克先生,也祝你好!” 這句話又引起了一陣大笑,他們就此分手了。 法官沒有去丹佛。他到36號公路後,就直接穿街而過,沿著7號公路開了。上午陽光明媚,這條路上交通也不擁擠。布萊頓鎮的情況差一些,他一度不得不離開公路穿過當地高中的足球場,才躲開嚴重的塞車。他繼續向東開,直到25號州際公路。從這裡向右轉就可以去丹佛,但他向左轉,開上了向北的岔路。半路上,他把收音機撥到中波,又向左轉,向西,在那裡玫瑰靜靜地在藍天下開放,腳下躺著博爾德。 他告訴拉里他太老了,不能再冒險,願上帝拯救他,那是個謊言。他的心臟不再快節奏地跳動,空氣不再這樣甜蜜,色彩不再這樣絢麗,已經有20年了。他將沿著25號州際公路到夏延,然後向西,去迎接山那邊等待著他的事。他的皮膚雖然由於上了年紀而乾癟了,想到這些還是不禁容光煥發。沿80號州際公路向西,進入鹽湖城,然後穿過內華達去里諾,然後,他再向北,但那並不重要。因為在鹽湖城和里諾之間,甚至更早的時候,他就會被攔住,被盤問,很可能被送到別的地方再次被盤問。而不知在什麼地方,就可能會受到邀請。 就是他遇到那個黑衣人本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開始行動吧,老頭。”他輕輕地說。 他掛上檔,向岔路口開去。那裡有三條向北的路,都不太擁擠。正如他所猜測的,丹佛的交通阻塞和交通事故有效地阻攔了交通。另一邊的路上交通相當擁擠,因為很多傻瓜在向南方走,盲目地希望向南的路會好走一些。但這條路還好,至少目前還行。 查理斯法官繼續向前開,很高興開始了他的旅程。他前一天晚上幾乎沒有睡,今晚,他會把身體嚴嚴實實地裹在兩層睡袋裡,在星光下睡得很好。他懷疑自己是否還能再見到博爾德,他想回來的可能性很小。然而他極其興奮。 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之一。 那天下午,尼克、拉爾夫和斯圖騎自行車去博爾德北部,到湯姆·科倫自己住的一所小房子去。湯姆的房子已成為博爾德的“老”住戶的路標。斯坦·諾戈特尼說,它就像是天主教徒、佛教徒、基督复臨安息日教徒、民主黨人和統一教團教徒們走到了一起,建立了一個宗教政治混合式的迪斯尼樂園。 房子前面的草坪是由許多雕像組成的怪誕的景象。有12個童貞女瑪麗的雕像,其中一些顯然是在給粉紅色的塑料火烈鳥群餵食。火烈鳥中最大的比湯姆自己還要高,一條腿用一個四英尺長的大釘固定在地上。還有一個巨大的洗禮井,一個巨大的塑料耶穌像黝黑髮亮,站在裝飾性的水桶裡,伸出雙臂……顯然是要祝福火烈鳥們。洗禮井旁邊是一個大塑料牛,顯然正在從一個鳥澡盆裡喝水。 前門簾刷地被掀開了,湯姆光著膀子出來接他們。尼克想,從遠處看他那明亮的藍眼睛和有些發紅的金色鬍鬚,倒像是個極其富有男子氣概的作家或畫家。走近些,就不像了,不像個有學問的人……也許是個反文化的手藝人,把矯揉造作當成了獨創性。等走得很近了,聊幾句,你就會發現湯姆·科倫其實並不是文質彬彬的人。 尼克知道自己之所以對湯姆懷有強烈的同情心,是因為人們認為他自己弱智。開始是因為他的殘疾使他無法學會讀書寫字,後來是因為人們想當然地認為又聾又啞的人一定是弱智。他不斷地聽到各種說法。他記得有一天晚上,他路過扎克店去喝幾杯啤酒,那是碩尤郊區的一家酒館。就是那天晚上雷·布思和他的伙計們襲擊了他。酒吧侍者站在吧台另一頭,靠著吧台跟一個顧客親密地說話。他的手半掩著嘴巴,尼克只能猜出他說的話的只言片語。但他並不需要猜出更多的。又聾又啞……八成弱智……那些傢伙差不多都弱智…… 但在形容弱智的那些難聽的說法裡,有一個確實適合湯姆·科倫。尼克常常懷著同情的心情在自己的腦子裡悄悄地用這個說法形容自己。這個說法是:這個人傢伙不齊全。這就是湯姆的問題。這就是問題的關鍵。而湯姆的可憐之處在於,他缺的並不多,而且也都是似乎並不要緊的——就像是撲克牌裡缺方塊二草花三之類的。但沒有這幾張牌,你就不可能打好牌。沒有這幾張牌,就連單人紙牌都玩不贏。 “尼克!”湯姆喊道,“看見你,我真高興!湯姆·科倫真高興!”他摟著尼克的脖子擁抱了他。尼克在這種大晴天仍然戴黑眼罩,這時他感到他的那隻瞎眼裡似乎有淚要流出來。 “還有拉爾夫!還有這個人。你是……我想想……” “我是……”斯圖張嘴說,但尼克用左手做了一個急促的砍的動作,他便不做聲了。他在和湯姆練習記憶規則,似乎有了成效。如果你把一樣你知道的東西和你想記住的名字聯繫起來,一般就能牢牢記住。許多年前,魯迪也提醒了他這個。 這時他從口袋裡掏出便箋紙,急急寫了幾個字。他遞給拉爾夫,讓他大聲念出來。 拉爾夫皺著眉頭,照著做了:“你喜歡放在碗裡就著肉、蔬菜、調料一起吃的是什麼東西?” 湯姆怔住了。他的臉上失去了活力,愣愣地張著嘴巴,像傻了一樣。 斯圖不自在地擰了擰身子,說:“尼克,你不認為我們應該……” 尼克把一個手指放在唇邊,止住了他的話,就在這時,湯姆又恢復了活力。 “燉肉!”他哈哈大笑著跳了起來。 “你是燉肉!”他看著尼克,看他是否肯定,尼克給他做了一個“V”的手勢表示勝利。 “M-O-O-N,拼起來就是燉肉,湯姆·科倫知道,人人都知道!” 尼克指指湯姆的房子的門。 “想進來嗎?當然!我們都要進來。湯姆正在裝飾房子。” 帕爾弗和斯圖跟著尼克和湯姆走上台階時,交換了一個眼色,都覺得很好笑。湯姆總是在“裝飾”,他不“裝修”,因為他搬進來時這房子當然已經裝修過了。走進這所房子就像走進了亂糟糟的母鵝的世界。 前門口掛著一個巨大的鍍金鳥籠,裡面有一隻綠鸚鵡標本被仔細地捆在木棍上,尼克不得不彎著腰從鳥籠下鑽進去。他想,問題是,湯姆的裝飾並不僅僅是混亂的花邊。如果是那樣,這所房子就不會比一個亂糟糟的牲口棚更引人注目。但這裡還有別的,似乎有著常人所無法領悟的某種模式。起居室的壁爐上的一塊大方積木上有一些信用卡標誌,全都放在中間,仔細地支起來。歡迎在這裡使用您的維薩信用卡,萬事達信用卡。用餐者的俱樂部。這時他忽然有了一個疑問:湯姆怎麼會知道這些標誌都屬於同一種類型?他不識字,然而他卻鬼使神差般摸出了其中的門道。 在咖啡桌上放著一個大滅火器。警燈放在窗台上,那裡可以見到陽光,能把冷冷的藍光投到對面牆上。 湯姆領著他們參觀了整所房子。樓下的遊戲室裡堆滿了湯姆從一個動物標本店找到的鳥和動物標本。他把鳥都用幾乎看不見的鋼琴絲掛起來,那些貓頭鷹、鷹,甚至還有一隻羽毛被蟲蛀了的少一隻黃色玻璃眼珠的禿鷹,似乎都在飛翔。一個牆角里有一隻用後腿站著的美洲旱獺,另一個牆角是一隻囊地鼠,還有一個牆角是一隻臭鼬,第四個牆角里是一隻黃鼠狼。屋子中間是一隻郊狼,它似乎是所有這些小動物的焦點。 上樓梯的欄杆用紅白相間的紙條纏了起來,看上去像理髮店的標誌。走廊上半部用更多的鋼琴絲掛滿了各種型號的戰鬥機。浴室地板被漆成明亮的鐵青色,上面是湯姆收集的各種玩具船,這些船在瓷漆的海面上繞著四個白瓷的小島和一塊白瓷的大陸航行:小島是水管腿,大陸是馬桶底座。 湯姆最後領他們回到樓下,他們坐在信用卡拼畫下面,面對著一幅背景是鑲著金邊的雲朵的約翰和羅伯特·肯尼迪的三維畫。畫下面的說明寫著:兄弟同上天堂。 “你們喜歡湯姆的裝飾嗎?你們覺得怎麼樣?好不好?” “很好!”斯圖說,“告訴我,樓下那些鳥……你不害怕嗎?” “不怕,”湯姆吃驚地說,“它們填滿了鋸末!” 尼克遞給拉爾夫一張字條。 “湯姆,尼克想知道你想不想再被催眠一次。就像那次斯坦做的一樣。這次很重要,不僅僅是個遊戲。尼克說他以後會解釋為什麼。” “行,”湯姆說,“你……正在……犯困……對嗎?” “對,就是這樣。”拉爾夫說。 “你想讓我再看看表嗎?我不介意。當你把表來回搖晃時,你知道嗎?很……困……”湯姆疑惑地看著他們,“但我並不覺得很困。一點不困。我昨天晚上早早就睡覺了。湯姆·科倫總是早早睡覺,因為沒有電視看。” 斯圖輕輕說:“湯姆,你想看大象嗎?” 湯姆的眼睛立刻閉上了。他的頭輕輕向前垂了下來,呼吸緩慢然而深沉。斯圖驚奇地看著這一切。尼克告訴了他關鍵詞,但他不知該不該相信這能有用,更沒有想到效果會這樣立竿見影。 “就像把雞的頭塞到翅膀底下一樣。”拉爾夫驚嘆道。 尼克遞給斯圖他為這次見面準備的“腳本”。斯圖深深地看了尼克一眼。尼克與他對視了一會兒,然後鄭重地點了點頭,示意斯圖繼續進行下去。 “湯姆,你能聽見我嗎?”斯圖問道。 “我能聽見。”湯姆說。他說話的聲音使斯圖驚得一下抬起頭來。 這不是湯姆平時說話的聲音,但哪裡不同斯圖一時也搞不清。這使他想起他18歲高中畢業時發生的事情。畢業典禮前,那些一直和他一起上學的朋友們都在更衣間裡,他們中至少有四個人從一年級的第一天開始就和他在一起,還有很多也差不多。就在那一瞬間,他看到了他們的臉在這些年裡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當時他站在更衣室的瓷磚地板上,手裡拿著黑袍。當時他眼中的這種變化使他毛骨悚然,現在想起來仍然不寒而栗。他看到的那些臉已不再是孩子的臉了……但也還不是成年人的臉。它們是在地獄的邊緣的臉,在兩個明確界定的狀態之間的臉。這種來自湯姆的潛意識深處的聲音,就像那些臉一樣,只是更加無窮地憂傷。斯圖想,這是一個被永遠地拒絕的人的聲音。 但他們在等著他繼續進行,他必須繼續下去。 “我是斯圖·雷德曼,湯姆。” “是,斯圖·雷德曼。” “尼克在這裡。” “尼克在這裡。” “拉爾夫·布倫特納也在這裡。” “是,還有拉爾夫。” “我們是你的朋友。” “我知道。” “我們想讓你做一件事,湯姆。是為了那個區。這事有危險。” “危險……” 湯姆的臉上掠過疑惑的神情,就像雲影掠過仲夏的麥田。 “我必須害怕嗎?我必須……”他的聲音越來越細小,長嘆著不再作聲了。 斯圖困惑地看著尼克。 尼克做出“對”的口型。 “是他。”湯姆恐懼地嘆著氣說道。 這就像隆冬的狂風捲過光禿禿的橡樹林的聲音。斯圖再次感到內心的戰栗。拉爾夫臉色刷地白了。 “是誰,湯姆?”斯圖輕聲問道。 “弗拉格。他名叫蘭德爾·弗拉格。那個黑衣人。你想讓我……”他又一次痛苦地長嘆了一聲。 “你怎麼認識他的,湯姆?”這個問題不是腳本上的。 “在夢裡……我在夢裡見過他的臉。” “你見過他?” “是的……” “他長得什麼樣,湯姆?” 湯姆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斯圖還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正準備繼續按“腳本”提問時,湯姆說:“他看上去就像街上的隨便什麼人一樣,但當他獰笑時,鳥兒們都從電話線上掉下來死去。當他用某一種方式看著你時,你會屁滾尿流。他吐口痰,草都會變黃。他總是在外面。他超脫了時間。他不認識他自己。他有1000個魔鬼的名字。耶穌曾把他打成一群豬。他不計其數。他懼怕我們。我們在裡面。他懂得魔法。他能呼喚狼群,他和烏鴉住在一起。他是蠻荒之地的國王。但他懼怕我們。他懼怕……裡面。” 湯姆不再做聲。 這三個人面面相覷,臉色像墓碑一樣慘白。帕爾弗把帽子從頭上抓了下來,痙攣般用雙手捏做一團。尼克用一隻手摀住了眼睛。斯圖的喉嚨似乎變成了乾燥的玻璃。 他不計其數。他是蠻荒之地的國王。 “你還知道關於他的其他情況嗎?”斯圖用低沉的聲音問。 “我只知道我也懼怕他,但我會做你們希望我做的事情。但是湯姆……真的很害怕。”他又發出了那種恐懼的嘆息。 “湯姆,”拉爾夫突然說,“你知不知道阿巴蓋爾媽媽……是否還活著?”拉爾夫的表情極其緊張,就像一個孤注一擲的賭徒。 “她還活著。” 拉爾夫靠在椅子背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但她和上帝還不對勁。”湯姆又說。 “和上帝不對勁?為什麼,湯姆?” “她在蠻荒之中,上帝把她從蠻荒中扶起來,無論是光天化日之下,還是午夜夢迴之時,她都不懼怕任何恐怖……毒蛇不會咬她,蜜蜂也不會蟄她……但她和上帝還不對勁。從岩石中帶來水的並不是摩西的手。把黃鼠狼空著肚子送回去的並不是阿巴蓋爾媽媽。她很可憐。她會看到的,但她看到時為時已晚。會有人死去。他會死。她會死在她不應該去的河岸邊。她……” “別讓他說下去了,”拉爾夫呻吟道,“你能不能讓他別說了?” “湯姆,”斯圖說。 “哎。” “你還是尼克在俄克拉荷馬遇到的那個湯姆嗎?你還是你醒著時我們認識的那個湯姆嗎?” “是,但我不止是湯姆。” “我不明白。” 他挪了一下身子,酣睡中的面容安詳平靜。 “我是上帝的湯姆。” 斯圖完全無法再保持鎮定,幾乎把尼克的字條掉在地下。 “你說你會做我們希望的事。” “是的。” “但是你是否明白……你認為你會回來嗎?” “那就不是我所能看到的了。我該去哪裡?” “西邊。” 湯姆呻吟起來。這種聲音使斯圖毛骨悚然。我們在派他去做什麼?也許他知道。也許他自己也去過那裡,就在佛蒙特,在走廊組成的迷宮裡,當時的迴聲聽起來似乎像是有腳步聲在跟著他。而且越來越近。 “西邊,”湯姆說,“西邊,好吧。” “湯姆,我們派你去看看。然後你再回來。” “回來把看到的告訴你們。” “你能做到嗎?” “能。要是他們沒有抓住我殺掉的話。” 斯圖渾身發抖——他們都渾身發抖。 “湯姆,你自己去。一直向西走。你能找到西邊嗎?” “就是太陽落山的方向。” “對。如果有人問你為什麼在那裡,你要這樣說:他們把你趕出了自由之邦……” “把我趕出來。把湯姆趕出來,讓他流落街頭。” “……因為你弱智。” “他們把湯姆趕出來是因為湯姆弱智。” “……還因為你可能有一個女人,而女人可能生下白痴孩子。” “像湯姆一樣的白痴。” 斯圖的胃裡無法控制地翻江倒海,頭就像是會出汗的鐵塊。他彷彿正在一場痛苦的宿醉中掙扎。 “現在重複:別人問起你為什麼在西邊時你該怎麼回答。” “他們把湯姆趕了出來,因為他弱智。可不是嘛。他們擔心我會有個女人,就像你們和你們的馬子在床上一樣,讓她懷上白痴孩子。” “對,湯姆。那樣……” “把我趕出去,”他輕輕地用悲哀的聲音說,“把湯姆趕出了他漂亮的房子,讓他流落街頭。” 斯圖用一隻顫抖的手抹了一下眼睛。他看著尼克。在他眼裡,尼克似乎變成了兩個,又變成了三個。 “尼克,我覺得我沒法堅持到底了。” 尼克看著拉爾夫。拉爾夫臉色慘白,只能搖搖頭。 “堅持到底吧,”湯姆出人意料地說,“別把我扔在黑暗裡。” 斯圖強迫自己繼續下去。 “湯姆,你知道滿月什麼樣嗎?” “知道……又大又圓。” “不是半個月亮,也不是大半個月亮。” “不是。”湯姆說。 “當你看到那個大圓月亮,你就回頭向東走。回來找我們。回到你的家,湯姆。” “是,我看到它就回來,”湯姆同意道,“我會回家來。” “你回來時,要在晚上走路,白天睡覺。” “晚上走路,白天睡覺。” “對。而且你要盡可能不讓任何人看到你。” “不讓人看見。” “但是,湯姆,可能會有人看到你。” “是,可能會有人看見。” “如果看到你的是一個人,湯姆,就殺死他。” “殺死他。”湯姆遲疑地說。 “如果不止一個人,就逃跑。” “逃跑。”湯姆的口氣肯定多了。 “但最好乾脆別讓人看見。你能把所有這些話再重複一次嗎?” “能。當月亮圓時就回來。不是半個月亮,也不是新月。晚上走路,白天睡覺。不讓任何人看見我。如果一個人看見我,就殺死他。如果不止一個人看見我,就逃跑。但最好不讓任何人看見我。” “很好。我希望你在幾秒鐘之內醒過來了。行嗎?” “行。” 斯圖顫抖地長嘆著坐回了椅子上。 “感謝上帝,總算完了。” 尼克用眼睛表示同意。 “尼克,你早就知道會是這樣嗎?” 尼克搖搖頭。 “他怎麼會知道這些東西呢?”斯圖嘟噥了一句。 尼克做手勢要他的便箋紙。斯圖遞給他,心裡很高興不用再用它了。他的手指已經汗濕了尼克寫腳本的那一頁,看上去幾乎透明了。尼克寫了幾個字,遞給拉爾夫。拉爾夫嘴唇慢慢蠕動著讀完之後,又遞給了斯圖。 “歷史上有些人認為瘋子和傻子接近神明。我並不認為他說的話會對我們有什麼實際幫助,但我知道他把我嚇得要死。他說到了魔法。你怎麼跟魔法鬥?” 拉爾夫嘟噥道:“這些東西我一點不明白。他說的關於阿巴蓋爾媽媽的那些事情,我連想都不願想。斯圖,叫醒他,我們趕緊離開這裡。”拉爾夫都快哭了。 斯圖又向前靠了。 “湯姆?” “哎。” “你想看大象嗎?” 湯姆的眼睛立刻睜開了,他環顧周圍的人,說道:“我跟你們說過沒用的。沒用。湯姆不會在大白天打瞌睡的。” 尼克遞給斯圖一張紙,斯圖掃了一眼,對湯姆說:“尼克說你幹得不錯。” “是嗎?我又像以前一樣拿大頂了嗎?” 尼克心裡一陣羞愧,他想:不,湯姆,這次你耍的把戲更好。 斯圖說:“沒有,湯姆,我們來請你幫忙。” “我?幫忙?沒問題!我喜歡幫忙!” “湯姆,這件事有危險的。我們希望你到西邊去,然後回來告訴我們你看到了什麼。” “行啊,沒問題。”湯姆毫不猶豫地說。但斯圖覺得他看到片刻間陰影掠過了湯姆的臉……並且停留在他那雙誠實的藍眼睛後面。 “什麼時候?” 斯圖把一隻手輕輕放在湯姆的脖子上,很懷疑自己到底在這里幹什麼。你既不是阿巴蓋爾媽媽,又沒有通到上帝的熱線,怎麼能把這些事情弄明白呢?他柔和地說:“很快,很快了。” 當斯圖回到公寓時,法蘭妮正在準備晚餐。 “哈羅德來過,”法蘭妮說,“我請他留下來吃飯,但他非走不可。” “哦。” 她認真地看著他。 “斯圖爾特·雷德曼,誰招惹你了?” “我猜是湯姆·科倫。”他把一切都告訴了她。 他們坐下來吃晚飯。法蘭妮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她臉色蒼白,也沒吃下去東西,只是把盤子裡的飯撥來撥去。 斯圖說:“誰知道。我猜這可能是一種……看事情的方式。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沒有在來的路上都做了夢之後退卻,卻在想到湯姆·科倫受到催眠會產生幻覺時打退堂鼓。如果它們不是一種看事情的方法的話,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但那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至少我覺得已經很久了。” “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斯圖說道,這時他發現自己也在把自己的飯撥來撥去。 “斯圖,你看,我知道我們以前決定盡可能不在委員會的會議之外的場合談論委員會的事務。你說過我們一談起來就會爭個沒完沒了,你肯定說對了。你請多隆的時候,我一個字都沒說,是不是?” 他微微一笑。 “法蘭妮,你確實什麼都沒說。” “但我不得不問你,在今天下午的事情發生之後,你是否仍然認為派湯姆·科倫去西邊是個好主意?” 斯圖說:“我不知道。”他把盤子推開,盤裡的飯幾乎還沒有動過。他站起來,走到廳裡的抽屜前,找到一包雪茄。他已經減到一天抽三到四根煙。他點著了一根,把嗆人的煙深深地吸進肺裡,又吐了出來。 “從積極的一面來看,他的故事夠簡單,也夠可信了。我們把他趕出來是因為他弱智。沒有人能讓他改變這個說法。如果他好好地回來,我們就能夠把他催眠——打個響指的時間他就會被催眠——他會告訴我們他看到的一切,重要的不重要的都會說的。很可能他比別的目擊者更好。我毫不懷疑。” “如果他好好地回來的話。” “是的,如果這樣的話。我們給他的指令是只在夜裡向東走,白天躲起來。如果他看見的人多於一個,就跑。但是如果只有一個人看見他,就殺死他。” “斯圖,你們怎麼能這樣!” “我們當然得這樣!”他轉過身面對著她,憤怒地說,“我們不是在玩遊戲,法蘭妮!你一定知道他會遇到什麼……還有法官……還有戴納……如果他們在那裡被抓住!你為什麼從一開始就這樣反對這個主意?” “行了,”她平靜地說,“行了,斯圖。” “不,這不行!”他說,把剛點著的煙重重地按在陶瓷煙灰缸裡。一片火星飛了起來,有幾個火星落在他的手背上,被他粗魯地甩掉了。 “派一個弱智的孩子去為我們戰鬥是不對的,把別人當棋盤上的小卒一樣推來撥去是不對的,向黑手黨老大一樣命令別人殺人是不對的,但是我想不出我們還能怎樣。我想不出。如果我們不能發現他在搞什麼,那很可能明年春天他就會把整個自由之邦變成一團巨大的蘑菇雲。” “行了,行了。” 他慢慢地握緊了拳頭。 “我在對你叫喊。對不起。法蘭妮,我沒有權利這樣做。” “沒什麼。不是你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 “我想,我們都在打開它。”他悶悶不樂地說,又從抽屜裡的煙盒裡拿出一棵煙。 “無論如何,當我給他那個……叫它什麼好呢?當我說他應該殺死任何一個遇到他的人時,他皺了一下眉頭。這種表情一瞬即逝,我甚至不知道拉爾夫和尼克是否看到了。但我看到了。看上去就像是他在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到時候我自有主張。'” “我以前看到過書上說,你無法讓人們在被催眠時做他們醒著時不做的事情。一個人不會僅僅因為被催眠而做出違反自己道德準則的事情。” 斯圖點點頭。 “是啊,我也這麼想。但要是這個弗拉格在整個東部邊界豎起一條防線呢?如果我是他,我會這樣做的。如果湯姆向西走時撞上了這條防線,他可以用他的故事掩護自己。但如果他向東走時遇到他們,就是你死我活的事了。如果湯姆不願殺人,他很可能會被殺死的。” “你可能過慮了,”法蘭妮說,“我是說,如果有一道防線的話,防守應該是相當疏鬆的,是不是?” “是的,大概是每50英里一個人。除非他們的人手是我們的5倍。” “所以,除非他們已經起用了一些非常精密的儀器,就像間諜片裡的那些雷達、紅外之類的東西,否則湯姆很可能就平安地走過了他們的防線,不是嗎?” “這是我們的希望。但……” “但你良心不安。”她柔聲說道。 “說到底就是這回事嗎?……也許是吧。親愛的,哈羅德想幹什麼?” “他留下了一些測量圖。就是他的搜索委員會已經找過阿巴蓋爾媽媽的地區。不管怎麼說,哈羅德一直在搞葬禮的具體細節,同時還在監管委員會。他看上去很累,但他在自由之邦的工作任務不是唯一的原因。似乎他還在搞別的事情。” “別的什麼?” “哈羅德有了一個女人。” 斯圖揚起了眉頭。 “無論如何,這是他堅持不留下吃晚飯的原因。你猜猜她是誰?” 斯圖對著天花板眨眨眼。 “哈羅德可能跟誰鬼混呢?我想想……” “你怎麼這麼說話!你以為我們在幹什麼?”她作勢要給他一個耳光,他咧嘴笑著仰身躲過。 “挺好玩的,不是嗎?我投降了。是誰?” “納迪娜·克羅斯。” “那個有白頭髮的女人?” “就是她。” “天啊,她一定有他年紀的兩倍大。” 法蘭妮說:“我懷疑哈羅德現在根本不會顧及這些。” “拉里知道嗎?” “我不知道,更不關心。那個叫克羅斯的女人就算以前是,現在也不是拉里的女人了。” “哦。”斯圖說。他很高興哈羅德為自己找到了點小小的戀愛事件,但對此並不特別感興趣。 “哈羅德對搜索委員會怎麼看?他對你說了嗎?” “你了解哈羅德這個人的。他總是微笑著,但……並不抱太大希望。我猜這是他把時間幾乎都花在葬禮細節上的原因。他們現在叫他老鷹,你知道嗎?” “真的?” “我今天聽說的。我問了才知道他們在說誰。”她沉思了一會兒,然後笑了。 “你笑什麼?”斯圖問。 她伸出腳來。她的腳上穿著低幫旅遊鞋,鞋底的花紋是圓圈和線條。 “他稱讚我的旅遊鞋,”她說,“這是不是有點古怪?” “是你古怪。”他笑嘻嘻地說。 哈羅德天亮前就醒了過來,他感到腹股溝隱隱做痛,但並非完全不舒服。他起來時打了個寒戰。現在清晨越來越冷了,雖然才8月22日,按日曆秋天還有1個月呢。 但他的胯下火熱。僅僅看著她熟睡時優美的曲線就讓他熱血沸騰。如果他把她叫醒她也不會介意的……也許她會介意,但她不會反對的。他仍然不知道她那雙黑眼睛後面到底有著怎樣的想法,他有點怕她。 他沒有把她叫醒,而是悄悄穿衣起床。他不打算和納迪娜鬼混,雖然他心裡其實很想這樣做。 他需要做的是單獨去個地方思考問題。 他穿戴整齊,左手拿著靴子,在門口停了下來。屋子裡有一點涼,在緩慢的穿衣過程中,他的慾望平息了。現在他聞到了屋子裡的味道,一股不太好聞的味道。 她說過,這只是一件小事,沒有也行。也許真是這樣。她可以用嘴和雙手做出幾乎難以置信的事情。但如果這真是那樣的一件小事的話,為什麼這個屋子裡有一種他總是和他所有難熬的日子聯繫在一起的帶點酸的餿味? 也許你希望它不好。 令人心煩意亂的想法。他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門一關,納迪娜的眼睛就睜開了。她坐起來,若有所思地看著門,又躺下了。她的身體由於一陣陣的慾望而疼痛。就像是痛經一樣。她想(她並沒有意識到她自己的想法和哈羅德的是多麼相像),如果這只是那樣小的一件事,為什麼她覺得這樣?昨晚她一度不得不咬住嘴唇才沒有喊叫出來:快點結束這個瘋狂的遊戲吧! 當時他躺在她的腿之間,她的話已經快要出口了,這時她抬起頭來,看見窗口有一張臉。一瞬間她的慾望全都灰飛煙滅。 那是他的臉,正對她獰笑。 一聲尖叫已經到了她的嗓子眼……這時那張臉不見了。那張臉只是發黑的玻璃上的影子和塵土污跡混在一起構成的不停搖動的圖案。就像小孩子有時以為自己在壁櫥裡看見了妖怪,有時以為妖怪狡猾地躲在角落裡的玩具抽屜裡。 就是這樣。 只不過並不是這樣,即使現在,在清晨第一縷令人清醒的帶著寒意的光線中,她也無法裝作不是那樣。裝作不是那樣是危險的。那就是他,他在警告她。未來的丈夫正在監視他的意中人。失貞的新娘會被拒絕的。 她注視著天花板,心想:我做的事情不算是失貞。我穿得像個街頭妓女,但那根本沒什麼。 這就足以使人懷疑自己的未婚夫到底是什麼人。 納迪娜長久地凝視著天花板。 哈羅德衝了杯速溶咖啡,皺著眉頭喝了下去,然後拿出兩個涼的比薩餅放在前門台階上。他坐下來吃,此時晨曦悄悄降臨大地。 回想起來,最近這兩天他過的簡直像是瘋狂的狂歡節。渾渾噩噩中,他坐了橘黃色的卡車,魏查克拍著他的肩膀叫他老鷹(他們現在都這樣叫他),還有死屍,無窮無盡的死屍,然後是從死亡中回到家裡,無窮無盡地變態地做愛。足以讓人頭昏腦漲。 但現在,坐在冰涼得像大理石墓碑一樣的前門台階上,那杯可怕的速溶咖啡在胃裡晃蕩著,他大口吞著味道像鋸末的涼比薩餅,能夠思考了。他感到在瘋狂地過了一個季度之後,他不再瘋狂,頭腦清醒了。他忽然想到,他始終把自己看作一群極其野蠻的野人中的一個文明人,最近卻幾乎很少思考。他不是被思想引導,而是被慾望控制了。 即使他把目光投向弗拉蒂龍斯時,還是想起了法蘭妮·戈德史密斯。他現在能肯定,那天是法蘭妮進了他的屋子。他找了個藉口去她和雷德曼一起住的地方,真正的目的是看看她的鞋子。他發現,她穿的旅遊鞋和他在地下室地板上發現的腳印完全一樣。圖案是圓圈和線條而不是普通的波浪線。寶貝,毫無疑問,就是你。 他想,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搞明白是怎麼回事。她不知怎麼發現他看過她的日記。他一定是在哪一頁上留下了印記……說不定不止一頁。所以她來到他家裡,想找到他對看到的東西的感想的蛛絲馬跡。寫下來的東西。 當然,那就是他的賬本。但他現在可以肯定,她沒找到。他的賬本明白地說他計劃殺死斯圖爾特·雷德曼。如果她發現了這類東西,她一定會告訴斯圖的。即使她沒有告訴斯圖,他也不認為她還能像昨天那樣輕鬆自然地接待他。 他吃完了最後一個比薩餅,被它冰涼的霜和更涼的果凍夾心的味道弄得直皺眉。他決定走到公共汽車站去,不騎車。回來時,特德·魏查克或諾里斯會把他捎回來的。他出發時把拉鍊一直拉到下巴,好抵擋涼氣。再過1個小時左右,這股涼氣就沒有了。他走過一座座關著窗簾的空房子。在阿拉帕赫區走過6個街區後,他開始看見一個個門上醒目的粉筆×記號。這又是他的主意。喪葬委員會檢查了所有有×記號的房子,把裡面所有的死屍都拖走了。 ×,一個叉子。住在有叉子的房子裡的人們永遠地走了。再有1個月,×記號就會佈滿整個博爾德,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現在是該思考的時候了,並且需要仔細地思考。似乎自從他遇到納迪娜後,他實際上就停止了思考……但也許他其實在那之前就不再思考。 他想,我看了她的日記是因為我很傷心,而且嫉妒。然後她闖進了我的家,一定:是在找我自己的日記,但她沒找到。但僅僅是有人闖進了家門就已經是足夠大的報復了。這顯然使他驚慌失措。也許他們現在打了平手,可以就此住手了。 他其實已經不再想得到法蘭妮了,不是嗎? ……不是嗎? 他感到胸中的憎惡像火炭在燃燒。也許不。但這並沒有改變他們把他驅逐出去的事實。雖然納迪娜很少說來到他身邊的原因,但哈羅德感到她也是被摒棄、被拒絕的。他們是一對外人,而外人醞釀陰謀。也許這是使他們保持理智的唯一原因。哈羅德想,記住把這個寫在賬本里……這時他已快進城區了。 在山那邊,有一個外人組成的團體。當一個地方有足夠多的外人的時候,就會發生神秘的變化,你就變成了自己人。做自己人就會感到溫暖。這只是,一件小事,做自己人,感到溫暖,但其實這又是那樣重要。大概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也許他不打算打個平手就住手。也許他不想滿足於平手,滿足於把開一個20世紀的收屍車當作職業,為自己出的主意得到毫無意義的感謝信,還要再等5年等到貝特曼從他們寶貴的委員會退休,他才能進去……要是他們又一次決定跳過他呢?由於這並不只是一個年齡問題,他們很可能會又一次這樣做的。他們選了一個該死的又聾又啞的人,而這個人只比哈羅德大幾歲。 這時他心中的憎恨灼熱地燃燒起來。思考,當然,思考——說起來容易,有時做起來也不難……但當你從那些統治世界的野蠻人那裡只得到了一陣哈哈大笑,甚至更糟,得到了一封感謝信的時候,思考又有什麼用處呢? 他走到了公共汽車站。天還早,那裡還沒有人。門上有一張告示,說25日又有一個公眾集會。公眾集會?公眾馬戲。 候車室裡懸掛著旅遊招貼畫和寵物的廣告,以及一艘該死的大觀光遊艇的畫,那艘遊艇在各地游弋,亞特蘭大、新奧爾良、舊金山、納什維爾,隨便什麼地方。他坐下來,注視著發黑的彈球機、可樂機、賣聞起來有點像死魚的咖啡機,他點了一顆雪茄,把火柴棍扔在地板上。 他們接受了憲法。真是的。這是多麼多麼過分。看在上帝份上,他們甚至唱了《星條旗永不落》。但假如哈羅德·勞德站了起來,不是為了提出建設性意見,而是為了告訴他們在瘟疫過後的第一個年頭的事實呢? 女士們,先生們,我的名字叫哈羅德·勞德,我來到這裡是為了告訴你們,用老歌裡的話說,隨著時間的流逝,基本的東西仍然有效。就像達爾文一樣。朋友們,鄰居們,下一次你們站在這裡唱國歌的時候,好好想想這個:美國死了,死透了,就像雅各布·馬利、巴迪·霍利和哈里·S·杜魯門一樣死了。但達爾文先生提出的原理仍然富有活力。當你們回想憲法的美好時,也花一點時間想一想蘭德爾·弗拉格,西邊的人。我很懷疑他是否有空搞公眾集會或是用最民主的方式討論批准一個桃子的真正意義。相反,他一直致力於最基本的事情,他的達爾文,準備用你們的死屍來擦拭偉大宇宙的櫃檯。女士們,先生們,請讓我謙恭地建議,當我們努力點亮燈的時候,當我們等待一個醫生來找到我們快活的小蜂房的時候,他也許正在忙於尋找有飛行員執照的人,讓他飛越博爾德上空。當我們在激烈地討論誰將進入街道清理委員會時,他一定已經著手建立槍砲清理委員會,更不必說迫擊砲、導彈基地,甚至還可能有細菌戰中心。當然,我們知道這個國家裡沒有細菌或生物戰中心,這是這個國家的偉大之處——怎樣的國家,哈哈——但你們應該意識到,當你們忙於把所有的大篷車圍成一個圈時,他在…… “嘿,老鷹,你加班了?” 哈羅德微笑著抬起頭來。 “是啊,我想我加了點班,”他對魏查克說,“我進來時給你算了時間,你已經掙了6塊錢了。” 魏查克大笑起來。 “老鷹,你是個怪人,你知道嗎?” “知道,”哈羅德仍然微笑著表示同意。他開始重新系鞋帶。 “是個不可捉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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