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里和利奧坐在房子前面的馬路邊上。拉里在喝一罐溫的漢姆啤酒,利奧在喝溫桔汁。現在在博爾德什麼都喝得到,只要是罐裝的,而你又不介意喝溫的。屋後傳來除草機的轟鳴。露西正在割草。
拉里主動要求割草,露西搖搖頭。 “你要是有辦法的話,看看利奧怎麼了。”
這是8月的最後一天。
納迪娜搬去和哈羅德一起住的第二天,利奧沒有吃早飯。拉里發現他在房間裡,只穿著內褲,大拇指放在嘴裡。他不願說話,而且心懷敵意。拉里比露西還害怕,因為她不知道拉里第一次見到利奧時他是什麼樣。當時他名叫喬,正在磨一把殺人的刀。
已經過去大半個星期了,利奧的情況好一些,但他還沒有完全恢復,也不願談那天發生了什麼。
“那個女人跟這事有關。”露西一邊組裝除草機一邊說。
“納迪娜?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本來不打算提這事。你和利奧在克里克釣魚那天,她來了。她想見這個孩子。我很高興你們兩個不在家。”
“露西……”
她快速地吻了他一下,他友好地捏了她一下。 “我以前看錯了你,”她說,“我會一直為此抱歉的。但我永遠不會喜歡納迪娜·克羅斯。她不對勁。”
拉里沒有回答,但他認為露西的看法多半是對的。那天晚上在金·索普爾那裡她簡直像個瘋子。
“還有一件事——她在這裡時,不叫他利奧。她管他叫另一個名字。喬。”
她轉身打開自動開關發動除草機了,而他茫然地看著她。
現在,半小時之後,他喝著漢姆啤酒,看著利奧拍乒乓球,這個球是那天他們兩個人一起散步到哈羅德家去時撿到的。現在納迪娜住在那裡。小白球髒了,但還沒有凹凸不平。球拍在馬路上發出啪啪的聲音。
那天利奧(他現在是利奧了,不是嗎?)不願走進哈羅德的家。
走進納迪娜媽媽現在住的房子。
“你想釣魚嗎?”拉里突然問。
“不釣魚。”利奧說。他用那雙奇怪的海藍色綠眼睛看著拉里。 “你認識埃利斯先生嗎?”
“當然。”
“他說等魚回來的時候,我們就能喝水。喝水,而不必……”他發出胡嚕嚕的聲音,在眼睛前面擺動著手指,“你知道。”
“不必煮開?”
“是的。”
啪啪啪。
“我喜歡迪克。他和勞裡。總是給我吃的。他擔心他們不能了,但我想他們能。”
“能幹什麼?”
“能生個孩子。迪克認為自己太老了。他擔心他們不能了,但我認為他們能。”
拉里想開口問利奧和迪克怎麼談起這個話題來了,又閉上了嘴巴。答案當然是他們沒有談過。迪克不會對一個小孩子談生孩子這麼個人的事情的。利奧就是……就是知道。
啪啪啪。
是的,利奧知道事情……或是直覺到了事情。他不願走近哈羅德的家,而且說了幾句關於納迪娜的話……他現在記不起來具體是什麼話了……但拉里聽說納迪娜搬去和哈羅德一起住時,回想起了那次的談話,感到很不安。
啪-啪-啪……
拉里看著乒乓球彈來彈去,突然看了一眼利奧的臉。這個男孩子的目光陰沉而遙遠。除草機的聲音聽起來很遠,時而發出悶響。陽光溫暖光滑。利奧彷彿看懂了拉里的心思,就做出了反應,又進入了催眠狀態。
利奧去看大象了。
拉里非常隨便地說:“是啊,我想他們能生個孩子。迪克看上去不會超過55歲。我記得,加里·格蘭特快70歲時還得了一個孩子呢。”
“誰是加里·格蘭特?”利奧問道。乒乓球上上幾下下地跳著。
(諾托里奧斯。西北部的北部。)
“你不知道嗎?”他問利奧。
“他是個演員,”利奧說,“他在諾托里奧斯。西北部。”
(西北部的北部。)
“我是說,西北部的北部。”利奧用表示同意的語調說。他的眼睛從未離開跳動的乒乓球。
“對,”他說,“納迪娜媽媽怎麼樣了,利奧?”
“她叫我喬。對她來說我是喬。”
“哦。”拉里感到後背一陣冰涼。
“現在不好了。”
“不好?”
“他們兩個都不好。”
“納迪娜和……”
(哈羅德?)
“是的,就是他。”
“他們不幸福?”
“他欺騙了他們。他們以為他想要他們。”
“他?”
“他。”
這個字彷彿懸在了夏天靜止的空氣中。
啪啪啪。
“他們要到西邊去。”利奧說。
“天啊,”拉里咕噥道。他現在非常冷了。恐懼使他渾身冰涼。他真的想再聽這種話嗎?這就像是眼看著寂靜的墳地裡墳墓的門慢慢打開,眼看著一隻手伸出來……
不管是什麼,我不想听,我不想知道。
“納迪娜媽媽想認為是你的錯,”利奧說,“她想認為是你把她趕到了哈羅德那裡。但她故意等著。她等到你太愛露西媽媽了。她一直等到確定無疑。這就像是他把她頭腦中知道對錯的那一部分給磨掉了。他一點點地把那部分磨掉了。等她完全失去那部分,她就會像西邊的人一樣瘋狂。也許更瘋狂。”
“利奧……”拉里低聲說,利奧立即回答道:
“她叫我喬。我對她來說是喬。”
“我也叫喬行嗎?”拉里懷疑地問。
“不要。”男孩子的語氣中帶點請求的味道,“不要,請不要。”
“你想念納迪娜媽媽嗎,利奧?”
“她死了。”利奧的回答簡單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就是因為這個,那天晚上才一直待在外面的?”
“是的。”
“也是因為這個你才什麼都不說?”
“是的。”
“但現在你說話了。”
“我可以跟你和露西媽媽說話。”
“是啊,當然……”
“但並不是總能這樣!”男孩子惡狠狠地說,“不能總這樣,除非你和法蘭妮談談!和法蘭妮談談!和法蘭妮談談!”
“談納迪娜?”
“不是!”
“談什麼?談你?”
利奧的聲音提高了,變得尖利起來:“這些全都寫下來了!你知道!法蘭妮知道!和法蘭妮談談!”
“委員會……”
“不是委員會!委員會不能幫助你,不會幫助任何人,委員會是老辦法了,他嘲笑你們的委員會,因為這是老辦法,而老辦法就是他的辦法,你知道,法蘭妮知道,如果你們兩個一起談談,你們就能……”
利奧使勁地拍了一下乒乓球——啪! ——球跳得高過了他的頭頂,落下來滾開了。拉里嘴巴髮乾地看著,心臟在胸膛裡劇烈地跳著。
“我掉球了。”利奧說著跑去撿球了。
拉里坐在那裡看著他。
他想,法蘭妮。
他們坐在音樂台的台沿上垂盪著雙腿。現在離天黑還有一個小時,幾個人步行穿過公園,有的牽著手。小孩的時光也是情人的時光,法蘭妮突然想了起來。拉里剛剛告訴完她利奧鬼魂附體時講的全部東西,她的腦袋還在琢磨著呢。
“你在想什麼?”拉里問道。
“我也不知道該想什麼,”她輕輕地說道,“但是我不喜歡發生的一切。如夢幻一般。一個有時是上帝代言人的老太婆突然離去,走進荒野中去。現在有一個小孩看起來像是會傳心術。如同活在神話故事中。有時我想超級流感沒讓我們死掉,卻使我們都瘋了。”
“他說我應該告訴你。所以我這樣做了。”
她沒有回答。
“嗯,”拉里說,“如果你發生了什麼事……”
“寫下來,”法蘭妮輕聲地說。 “那個小孩是對的。這是問題的全部癥結。如果當時我不那麼笨,不那麼自負,不把它們全都寫下來的話……哦我真該死!”
拉里驚愕地瞪著她。 “你說什麼?”
“是哈羅德'”她說,“我害怕。我沒告訴斯圖我感到很慚愧。記日記真蠢……現在斯圖……他真的喜歡哈羅德……自由之邦的每個人都喜歡哈羅德,包括你在內。”她帶著淚水苦笑了一下。 “畢竟他是指引你的精神嚮導,是不是?”
“我沒有聽明白你的話,”拉里緩慢地說。 “能告訴我你害怕的是什麼嗎?”
“其實我也說不清,”她望著他,眼中噙滿著淚水。 ”我想我最好把我能說清楚的都告訴你,拉里。我必須得跟人說。天知道我再也忍不住了,但是斯圖……斯圖不是該聽的人。至少不該是第一個。”
“說下去,法蘭妮。說吧。”
於是她便從6月的那天哈羅德開著羅伊·布蘭尼根的凱迪拉克進入她在奧甘奎特的家的私用車道開始講起。她講著講著,最後一抹明亮的陽光染上了藍色色調,公園中的戀人開始離去,一彎月牙儿升起來了。離坎永遠一點地方的多層公寓裡,一些煤氣燈已經點起來了。她對他講了倉庫頂棚上的標記,以及當哈羅德冒著生命危險把她的名字放到下面時,她是如何睡著了的。還有如何遇到斯圖,以及哈羅德對斯圖恨之入骨的強烈反應。她講了她的日記和日記中的拇指印。到她講完的時候,已經9點多了,蟋蟀在鳴叫著。沉默籠罩著他們,法蘭妮焦慮地等著拉里打破沉默。但是他似乎沉浸在思索中。
最後他說:“你對那個指紋有多大把握?你能不能肯定那就是哈羅德?”
她僅僅猶豫了一下就說:“是的,我一看到它就知道那是哈羅德的。”
“他做標記的那個倉庫,”拉里說,“還記得遇到你的那天晚上我說我爬上去了嗎?哈羅德將他名字的縮寫字母刻在閣樓的梁子上嗎?”
“記得。”
“那不僅僅是他名字的縮寫,也是你的。寫在一個心型圖案裡。這種事情一個害相思病的少年也會在他的課桌上乾的。”
她用手擦了擦眼睛。 “真是一團糟。”她聲音嘶啞地說。
“你不用為哈羅德的行為負責。”拉里緊緊地攥著她的雙手看著她說,”聽我說,你不要責備自己。因為如果你……”他越握越緊,法蘭妮被捏痛了,但他的面部表情仍然溫和。他接著說,“如果你這樣,你真的會發瘋的。一個人管好自己的事情已經不容易了,哪裡還顧得上別人。”
他放開了手,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你認為哈羅德對斯圖的仇恨到了必欲殺之而後快的地步嗎?”他終於說,“你真的認為到了那種程度嗎?”
“是的。”她說。 “我真的認為那是可能的。也許他對整個委員會都恨之入骨。但是我不知道……”
他的手搭到她的肩上,緊緊抓住,使她平靜下來。黑暗中他的樣子改變了,雙眼睜大了。他的嘴唇無聲地蠕動著。
“拉里?什麼……”
“他下樓時,”拉里喃喃說道,“是取開瓶器或其他什麼東西的。”
“什麼?”
拉里慢慢地轉向她,好像脖頸生鏽了一般。 “你知道,”他說,“可能有一個辦法能解決所有問題。我不能保證,因為我沒有看那本書,不過……它非常合乎情理……哈羅德讀了你的日記,得到的不單有驚人的消息,還有一個想法。他甚至可能妒忌你先想到了。難道不是所有的大作家都記日記嗎?”
“你是說哈羅德有本日記?”
“當他下到地下室,就是我帶來葡萄酒的那天,我大致看了一下他的起居室。他說他準備裝飾一些鍍鉻的金屬板和皮革,我試著想像了一下它們可能產生的效果,這時我注意到壁爐上那塊鬆動的石頭……”
“對!”她大叫一聲、嚇得拉里跳了起來。 “我偷偷溜進去的那天……納迪娜·克羅斯來了……我坐在壁爐上面……我記得那塊鬆動的石頭。”她又看了看拉里:“又是這樣。好像有什麼東西總牽著我們的鼻子走,把我們帶到石頭那裡……”
“純屬巧合,”他說,但聽起來很不安。
“是嗎?我們都在哈羅德的家裡,都注意到那塊松石頭。現在我們又都在這裡。這是巧合嗎?”
“我不知道。”
“那塊石頭下面是什麼?”
“一個賬本,”他緩慢地說。 “至少封面上是這麼寫的。我沒看裡面。當時我想很簡單,它既可能屬於這所房子的舊主人,也可能屬於哈羅德。但如果是屬於舊主人,難道哈羅德沒有發現它嗎?我們兩個都注意到那塊鬆動的石頭。所以可以假定他也發現了。即使流感爆發前住在那裡的人在裡面寫滿了小秘密——偷漏稅的數目,他對女兒的性幻想,我不知道都寫了什麼——那些秘密不會是哈羅德的。你明白嗎?”
“明白,但是……”
“檢察員安德伍德解釋時請不要打斷,你這輕率的小女孩。所以如果這些秘密不是哈羅德的秘密,那麼為什麼他要將賬本放回到石頭下面?因為這是他的秘密,是哈羅德的日記。”
“你認為賬本還在那裡嗎?”
“可能吧,我認為最好我們去看一下。”
“現在?”
“明天吧。他要跟喪葬委員會出去,而納迪娜下午都在發電站幫忙。”
“好的,”她說。 “你認為我該告訴斯圖嗎?”
“我們為什麼不等等?沒有必要把事情搞大,除非我們認為非常重要。那本書可能已經不在了。它或許只不過是記事本。或許只是記滿了一些完全無害的事情。或是哈羅德的政治計劃大綱。還可能是用密碼寫的呢。”
“我從未想過這些。如果有很重要的事的話,我們該怎麼辦呢?”
“那麼我想我們必須告訴自由之邦委員會。這是必須盡快處理這件事的另一個原因。我們2日就要開會了,委員會會處理這事的。”
“會嗎?”
“是的,我想是。”拉里說,但他也想起利奧說的一些關於委員會的事情。
她從音樂台的台沿下滑下來站到了地上。 “我感到好多了。謝謝你能來這兒,拉里。”
“我們該在哪裡碰面?”
“哈羅德家對面的小公園。明天下午1點鐘怎麼樣?”
“好的。”拉里說,“到時候見。”
法蘭妮以一種好久沒有的輕鬆心情回家了。正如拉里說的,情況已經相當明確了,非此即彼。那本賬本可能會證明他們所有的擔心都是毫無依據的。但是如果它證明並非如此……
好吧,如果並非如此,就讓委員會作出決定吧。拉里提醒過她,他們2日晚上就要舉行會議了,地點就在尼克和拉爾夫的家裡,在巴塞利街的盡頭附近。
她到家時,斯圖正坐在起居室裡,一手拿著氈制粗頭筆,另一隻手拿著本皮面的厚書。書名是用金箔印製的,名為《克羅拉多刑事審判法簡介》。
“是本大部頭,”她說完吻了他一下。
“阿根廷的,”他把書重重地拋到對面的梳裝台上。 “是阿爾·邦德爾帶過來的。後天我們開會時他想跟自由之邦委員會談談。你在忙些什麼,漂亮的女士?”
“跟拉里·安德伍德聊了一聊。”
他關切地註視著她好長一段時間。 “法蘭妮,你哭過了?”
“是的,”她說,鎮定地註視著他的雙眼,“但現在我感覺好了。好多了。”
“是孩子的事嗎?”
“不是。”
“那是什麼?”
“我明晚再告訴你。我會告訴你困擾我的所有事情,但是現在不要再問了,好嗎?”
“事情嚴重嗎?”
“斯圖,我不知道。”
他注視著她許久許久。
“好吧,法蘭妮,”他說,“我愛你。”
“我知道。我也愛你。”
“睡覺吧?”
她微笑著說:“好的,親愛的。”
9月的第一天籠罩在灰暗和雨水中,枯燥平常的一天——但對於每一個自由之邦居民來說卻是難忘的一天。就是在這一天,博爾德北部的供電恢復了……至少恢復了一會兒。
差10分鍾正午的時候,在發電站的控制室裡,布拉德·基切納注視著站在他身後的斯圖、尼克、拉爾夫和傑克·傑克遜。布拉德緊張地一笑,說道:“萬福瑪利亞,請幫我贏得這次賽車。”
他猛地將兩個大開關拉了下來。在他們下面巨大幽暗的大廳裡,兩個試運行的發電機開始轟隆隆地轉起來。他們5個走到鋪滿整個地面的極化玻璃窗邊向下看,下面站著大約100人,都按照布拉德的命令戴著保護鏡。
“如果我們做得不對,我寧願浪費兩台發電機而不是52台。”布拉德早就已經對他們說了。
發電機發出了更大的轟鳴聲。
尼克用肘頂了一下斯圖,然後指了指辦公室的天花板,斯圖抬頭向上望去,笑了起來。在半透明的護牆板後面,熒光已開始微弱地閃爍。發電機越轉越快,發出高速平穩的嗡嗡聲,達到平衡狀態。下面聚集的工人們不由自主地鼓起掌來,有的人鼓掌時痛得皺緊了眉頭;纏繞了無數個小時的銅線,他們的雙手都脫了皮。
熒光明亮地閃爍著,現在一切都很正常。
而對於尼克來說,此時的感覺與他經歷的碩尤的燈光突然全部熄滅時的恐懼感截然相反——不是一種死亡,而是一種複活。
兩台發電機提供電力給北街地區的博爾德北部的一小部分。那一地區的居民還不知道那天早上的試驗,許多人都逃走了,好像所有的地獄魔鬼都在追趕他們。
電視機閃著耀眼的雪花。在斯普魯斯大街的一所房子裡,一台攪拌機開始攪拌凝固了很久的奶酪和雞蛋的混合物,發出嗡嗡的響聲。攪拌機的發動機不久就超負荷了,燒斷了保險。在一個廢車庫裡,一隻電鋸恢復了活力,一陣陣地把木屑從內腔中噴出來。火爐裡的火焰開始燃燒起來。一個叫韋克斯博物館的舊唱片店里傳出了馬爾·蓋伊的歌聲,配著搖滾節奏的歌詞彷若舊夢重現:“讓我們跳舞……讓我們叫喊……時髦就是一切……讓我們跳舞……讓我們叫喊……”
梅普爾大街的一個變壓器燒壞了,耀眼的火星濺落下來,碰到濕漉漉的草地上一閃而滅。
在發電站裡,其中的一台開始發出尖厲的聲音,並開始冒煙。圍在周圍的人立刻驚恐萬分地退開。空氣中立刻充滿令人噁心的臭氧氣味。警報器發出刺耳的尖叫聲。
“太高了!”布拉德吼道,“該死的線路短路了!超負荷了!”
他迅速地跑去把兩個開關切掉。發電機的響聲漸漸小了下去,但這時巨大的爆裂聲夾雜著人的尖叫聲從下面傳來,由於安全玻璃的屏蔽,聽起來有些發悶。
“天啊!”拉爾夫說,“有一個燒著了。”
在他們的頭頂,熒光弱化成一個小白核,接著完全熄滅了。布拉德猛地推開控制室的門出來站到了樓梯的平台上。他的叫聲在巨大的空間中迴盪。 “快取泡沫滅火器!快啊!”
很快就有幾個泡沫滅火器對準了發電機,火焰被撲了下去。空中瀰漫著臭氧的味道。其他的人也都跑到了平台上站在布拉德的身旁。
斯圖把一隻手搭在布拉德的肩上。 “事已如此,我也很為你難過。”他說。
布拉德轉過頭來咧嘴笑道:“難過?為什麼難過?”
“它燒著了,不是嗎?”傑克說。
“媽的,是的!的確如此!北大街周圍的變壓器全他媽的燒壞了。我們忘了,該死,我們忘了!它們壞了,全廢了,但是它們沒有習慣於在壞掉前關掉電器。整個博爾德有無數的電視機,烤箱,電熱毯開著。電力在慢慢地耗盡。建造這些發電機時的設計是在一個地區負荷過重而另一地區不足時可以進行線路交叉的。那一個發電機試圖交叉送電,但其他的全都關著,明白嗎?”布拉德興奮得語無倫次。 ”加里!你還記得印第安納的加里全部焚毀的原因嗎?”
他們點了點頭。
“無法肯定,我們永遠也不能確定,但是這發生的一切在別處也可能發生。電力可能無法那麼快消失。在某些情況下,一個短路的電熱毯就足以切斷電源。我們幸運它發生了,我是這樣認為的——我的話錯不了。”
“你是這樣說的。”拉爾夫疑惑地回了一聲。
布拉德說,“我們要從頭做起了,不過只是一個發動機。我們將要工作了,但是……”布拉德開始打起響指來,這是一種下意識的的興奮舉動。 “我們不敢再把電接上,除非我們有把握才行。我們還能找到其他的工人嗎?再來十幾個人?”
“當然,我認為能,”斯圖說,“讓他們幹什麼?”
“成立一個負責關閉開關的小隊。他們將在博爾德周圍走動,關閉掉任何還開著的東西。在所有這些完成前,我們不敢接通電源。我們沒有消防隊,伙計們。”布拉德有點瘋狂地笑著。
“明晚我們要舉行自由之邦委員會會議,”斯圖說,”你可以來解釋為什麼需要那些人,你會得到想要的人員的。不過你能肯定不會再發生超負荷嗎?”
“當然可以肯定。如果沒有那麼多開著的電器的話,今天的事故根本就不會發生。說到這個,應該有人到博爾德的北邊走一趟,看看那裡是不是全部燒毀了。”
沒有人知道布拉德是不是在開玩笑。原來,那裡有幾處小的火情,幾乎都是熱的電器造成的。由於下著小雨,沒有一處火燒起來。
關於1990年9月1日,自由之邦的居民所記得的僅僅是那天電力恢復了——儘管只持續了30秒鐘。
1小時後,法蘭妮騎著腳踏車來到哈羅德家對面的精巧公園。在公園的北部,就在野餐桌的後面,博爾德有一條河在靜靜地流淌著。清晨的濛濛細雨變成了大霧。
她向四周望瞭望,沒有看到拉里,就放下了自行車。她穿過濕漉漉的草地向鞦韆走去,這時一個聲音傳了過來,“過來,法蘭妮。”
她嚇了一跳,朝廁所方向望去,有一會兒感到非常害怕。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通向廁所的短過道的陰影裡,就在那一刻她想……
那個人影走了出來,是拉里,他穿著一條褪了色的牛仔褲和一件布襯衫。法蘭妮鬆了口氣。
“我嚇到你了?”他問道。
“有一點,”她坐到鞦韆上,心跳慢了下來,“我就能看出一個影子,站在那邊的黑暗中……”
“對不起,我想這樣會安全些,儘管這直視不到哈羅德的房子。我看到你騎著自行車。”
她點了點頭說,“噓,小點聲。”
“我把我的車藏到那個小棚子裡了。”他指了指遊樂場邊上的一個沒有牆圍著的低矮的小棚子。
法蘭妮吃力地將車子拖過鞦韆和滑梯,把它放到了小棚子中。裡面的氣味真是難聞極了。她想這個地方可能曾是不諳世故的年輕人談情說愛的場所。地上佈滿了香煙頭和啤酒瓶子,裡面的角落裡還有一條皺巴巴的短褲。她將車挨著拉里的放好,很快就出去了。在陰影中,她聞到強烈的臭味,實在太容易想像有一個黑衣人,手裡拿著一根扭曲的衣架站在身後。
“常駐假日旅店,是不是?”拉里淡淡地說。
“我看不是什麼好地方,”法蘭妮哆嗦了一下說道,“不論結果如何,拉里,今晚我想把一切都告訴斯圖。”
拉里點了點頭。 “對,他不僅是委員會成員,還是執法官。”
法蘭妮憂慮地望著他。她第一次明白這次探險的結果可能會將哈羅德投入監獄。他們準備偷偷地未經允許地潛入哈羅德的家中搜查一番。
“哦,糟糕。”她說。
“不是太好,是嗎?”他也表示贊同,“你想這樣算了嗎?”
她想了好長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
“好吧。我認為我們該知道用什麼方法。”
“你能肯定他們兩個都出去了嗎?”
“是的。今天早上我看到哈羅德開著喪葬委員會的卡車出去了。電力委員會的成員都被邀請去看試驗了。”
“你肯定她也走了?”
“如果她沒有走的話簡直太可笑了,是不是?”
法蘭妮仔細想了想,然後點了點頭。 “我想會走的。對了,斯圖說他們希望能在6日前讓城市的大部分地區恢復電力。”
“那將是偉大的一天,”拉里說,想想那該有多好啊——坐在卡拉OK廳或在舞台上,手裡拿著一把大吉他加上一個大音箱,把音量開到最大,隨便彈些什麼,簡單激烈的節奏就行。
這時法蘭妮說道:“不過我們應該找個藉口,以防萬一。”
拉里咧著嘴笑道,“如果他們有人回來,我們就說我們正在推銷訂閱雜誌好嗎?”
“不行,拉里。”
“如果她在的話,那麼我們可以說我們是來告訴她你剛剛講的有關再次恢復供電的消息好嗎?”
法蘭妮點了點頭說,“這還不錯。”
“別開玩笑了,法蘭妮。如果我們告訴她我們來是因為耶穌基督剛剛在城市水電站的頂上走來走去,會引起她懷疑。”
“如果她對什麼感到有點內疚,她會信的。”
“對,如果她感到內疚。”
“來吧,”法蘭妮想了一會說,“我們走吧。”
根本沒有找藉口的必要。他們用力敲過前後門後,發覺哈羅德的家的確是空的。法蘭妮想,這樣也好,她越想越覺得編造的藉口破綻百出。
“你上次是怎麼進去的?”拉里問道。
“從地窖的窗戶進去的。”
他們繞到房子的側面,法蘭妮負責把風,而拉里則用力推拉著窗戶,沒有任何效果。
“或許當時你成功了,”他說,“不過現在窗戶鎖上了。”
“不會,可能只是卡在哪兒了。讓我試試。”
但她的運氣也好不到哪去。上次她偷偷進去後,哈羅德已把窗戶緊緊地鎖死了。
“現在我們怎麼辦?”她問拉里。
“打碎玻璃。”
“拉里,他會發現的。”
“管他呢。如果他沒必要隱藏什麼,他會以為這只不過是些小孩幹的,打碎了一所空房子的玻璃。它看起來的確像是空的,特別是還把窗簾都放了下來。如果他真的在隱藏什麼,這將令他非常擔心,那他活該,對吧?”
她有點懷疑,但當他脫下襯衫把拳頭和小臂包上時,她並沒有阻止。拉里用力擊碎了窗戶的玻璃,然後將手伸進去找窗栓。
“在這兒,”他打開了窗栓,窗戶向裡敞開了。拉里跳了進去,又轉身幫助法蘭妮。 “小心,在哈羅德·勞德的地窖中請不要大意。”
他托住她的手臂,慢慢把她放下來。他們一起在娛樂室轉了轉,發現在台球桌上灑滿了小段小段的彩色電線。
“這是什麼?”她說著揀起了一段,“先前沒有這個。”
他聳了聳肩說:“或許哈羅德正在做一個更好用的老鼠夾子吧。”
桌子下面有一隻箱子,他把它拖了出來。箱蓋上寫著:高級實用步話機,不包括電池。拉里打開了箱子,但箱子的重量已經告訴他那是空的。
“是在做步話機,不是老鼠夾子。”法蘭妮說。
“不,這不是配套元件。這樣的買來就可以用。或許他正在進行改造。還記得當斯圖和哈羅德還有拉爾夫去尋找阿巴蓋爾媽媽時,斯圖是如何抱怨步話機接收質量的嗎?”
她點了點頭,但是那一小段一小段的電線仍令她困惑。
拉里把箱子放回到地上,然後說了一句話——後來他認為這是他一生中犯的最嚴重的錯誤,“這沒什麼要緊的,”他說,“我們走吧。”
他們順著樓梯向上爬,但是這次上面的門鎖上了。她看了看他,拉里聳了聳肩。 “我們已經走了這麼遠了,對嗎?”
法蘭妮點了點頭。
拉里用肩膀頂了頂門,以便感覺一下另一面門栓的位置,然後猛地撞了上去。另一面的門栓嘎啦嘎啦地響著,砰的一聲,門開了。拉里彎下腰從鋪著亞麻油氈的廚房地上拾起門栓。 “我可以把它裝回去,他根本不會感覺到有什麼異樣。手邊有螺絲刀就行。”
“為什麼還要這麼費事?他會看到破窗戶的。”
“那是。但是如果把門栓重新安到門上,他就……你笑什麼?”
“嗯,一定要把門栓裝回去。不過你該如何從地窖那邊把門栓再劃上呢?”
他想了想說,“天啊,我最討厭自以為是的女人。”他把門栓扔到廚房塑料貼面的台子上。 “我們去看看壁爐下面的東西。”
他們走進了昏暗的起居室,法蘭妮漸漸開始感到憂慮。上次納迪娜沒有鑰匙。這次,如果她回來的話,她就能進屋。如果她真的回來了,她還有拉里將被逮個正著。如果斯圖作為執法官的第一個工作就是以破壞和闖入私宅為名逮捕他的女友,那將是一個多麼苦澀的笑話啊。
“就是它,是嗎?”拉里手指著說。
“對,快點。”
“其實他很可能會把它轉移走的。”
哈羅德的確這樣做了。是納迪娜又把它放進去的。
拉里和法蘭妮對此一無所知,拉里將鬆石板移開,本子就放在空隙裡面,寫著“賬本”字樣的金字發出柔和的光芒。法蘭妮和拉里都注視著那個本子。屋子裡似乎一下子變得更加悶熱昏暗起來。
“那麼,”拉里說,“我們是欣賞它還是讀一下?”
“你來吧,”法蘭妮說,“我甚至都不想去碰它。”
拉里把本子從空隙中取出,順手拂去封面上的白石灰。他隨意翻了一下。字跡是用曾風靡一時的牌子派克一類的毛氈尖筆書寫的。用這種筆哈羅德可以把字寫得很小——這是一個非常謹慎的人的筆跡,或許是個有緊迫感的人。本子中沒有段落,書頁的左右兩邊僅留下了一丁點空隙,但空隙的大小始終如一,兩邊直的如同用尺子畫出的一般。
“全部讀完要花三天的時間,”拉里說著翻向本子的開頭。
“停一下,”法蘭妮說。
她伸過手去向後翻回了幾頁。這裡的字用粗線框框了起來。被框住的部分看起來像是座右銘:
服從命運就是承認一些偉大的力量,天意的力量;順從天意的行為本身仍舊不可能是更大力量的根源嗎?上帝和魔鬼擁有通向燈塔的鑰匙;我已艱苦摸索了兩個月之久;但他已經把指引航向的責任交給了我們每一個人。
哈羅德·勞德
“對不起,”拉里說,“這話是我說的。你明白嗎?”
法蘭妮慢慢地搖了搖頭。 “我想哈羅德是在說服從與領導一樣光榮。但作為一個座右銘,我不認為它能替代'勤儉節約,吃穿不缺'。”
拉里繼續向本子的開頭部分翻,中間又看到4到5個框起來的座右銘,它們都用大寫字母註明是哈羅德寫的。
“噢!”拉里說,“看看這個,法蘭妮!”
據說驕傲與仇恨是人類的兩大罪孽。它們是嗎?我認為它們是人類的至高美德。放棄了驕傲與憎恨就意味著你將為世界的利益而改變自己。表現出驕傲或是憎恨更為高尚;也就是說世界必須為了你的利益而改變。我正在進行偉大的冒險。
哈羅德·勞德
“這是一個神經嚴重失常的人的作品,”法蘭妮說。她感到渾身發冷。
“這與讓我們開始捲入這件事的念頭是一類的。”拉里贊同道。他迅速地翻到了本子的開頭部分。 “時間不多了,我們看看它有什麼用。”
他們誰也不知道接下來做什麼。賬本中的東西,他們只看了一些框起來的座右銘,一兩個偶爾出現的屬於哈羅德特有的錯綜複雜的句型(似乎像是哈羅德·勞德臆造出來的複合句),但意義都不大。
因此,他們在賬本開頭看到的話令他們大驚失色。
日記從第一頁的頂部寫起。上面整潔地標著①。這一頁有首行縮進,除了那些框住的座右銘外,這是法蘭妮見到的整本中唯一的首行縮進。他們像唱詩班的孩子一樣兩人一起捧著賬本讀了第一句話,
法蘭妮乾澀地小聲說“噢!”,她的手輕輕地壓到嘴上。
“法蘭妮,我們必須帶走這本子。”拉里說。
“是……是的。”
“把它給斯圖看看。我不知道利奧的話對不對,他們是否站到了黑衣人一邊,但最起碼,哈羅德精神不正常,非常危險。你也看得出來。”
“是的,”她又說了一遍。她感到渾身軟弱無力。這就是日記風波的結局。似乎她早就知道會是這種結果,似乎從她看到那個臟指印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她必須不斷地對自己說不要暈倒,不要暈倒。
“法蘭妮?法蘭妮?你沒事吧?”
拉里的聲音彷彿從很遠處傳來。
哈羅德賬本上的第一句話是:
在今年這個愉快的夏天,我最大的樂趣將是殺死斯圖爾特·雷德曼先生;說不定連她也殺死。
“拉爾夫?拉爾夫·布倫特納,你在家嗎?餵,餵,有人在家嗎?”
她站在台階上,注視著房子。院子裡沒有摩托車,只有幾輛自行車靠在一邊。拉爾夫要是在家,應該聽到她了,但是不能忘了還有個啞巴。這個又聾又啞的傢伙。你喊破了嗓子他也不會回答一聲,但他卻在那裡。
納迪娜將購物袋從一隻手交到另一隻手,試著推了一下門,發現門沒有鎖。她邁步進了屋裡,外面大霧瀰漫。她站到了一個小門廳裡。有四節向上的樓梯通向廚房,一排向下的樓梯通向地下室——哈羅德說安德羅斯在那裡有自己的房間。納迪娜滿臉堆笑地走下樓梯,腦袋裡思索著如果他在那裡她應該拿什麼當藉口。
我進來是因為我想你聽不到我在敲門。我們想知道包裝那兩台燒壞的發電機是否需要倒班。布拉德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麼?
下面只有兩個房間。其中一個是臥室,簡單的如同修道士的小屋。另一間是個書房,有一張書桌,一把大椅子,一個廢紙簍,一個書櫥。書桌上散亂地擺著些紙張,她隨便看了看。大部分她看不出什麼意思——她想那應該是某次對話中尼克的話(我想如此,但是難道我們不應該問問他是否有更為簡單的方法嗎?其中一個寫道)。其他的似乎是他自己的備忘錄、便條和想法。
其中有的東西讓她想起哈羅德賬本中被哈羅德自己戲稱為“指引美好生活的路標”的座右銘來。
一個寫著:
跟格蘭講貿易。我們中有人知道貿易是如何起源的嗎?是由於貨物缺乏嗎?或者市場上一個變化了的角落?技巧。可能是個關鍵的字眼。如果布拉德·基切納決定以出售代替贈送會怎麼樣?或者是醫生?我們該付給他什麼?唔。
另一個寫著:
社會保障是雙向的。
還有一個寫著:
我們每次討論完法律後我都要整晚地做關於碩尤的噩夢。親眼目睹他們死去。目睹奇爾德雷斯將晚餐扔得滿屋都是。法律啊,法律,我們該對該死的法律怎麼辦?處以死刑。現在有一個可笑的想法。布拉德開始供電後,再過多久,別人就會讓他安裝一個電椅?
她勉強地將視線從桌上的廢紙中移開。瀏覽一個只會用筆記下思想的人留下來的紙張是件令人著迷的事情(在大學時,她的一個教授常說沒有語言的表達,思維的過程永遠不會完整。),但是她下到這裡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尼克不在這兒,這裡沒有人。逗留太久對她沒什麼好處。
她回到了樓上。哈羅德曾告訴她說,她們可能會在起居室裡開會。這是一間大的起居室,地上鋪著紫紅色的長毛絨厚地毯,一個石頭煙囪一直通到房頂的獨立式壁爐佔去了屋子的首要位置。整個西面的牆是玻璃做的,可以看到整個弗拉蒂龍斯。這使她感到自己如同一隻趴在牆上的蟲子,整個暴露在外面。她知道玻璃牆的外表面是經碘化處理的,外面的人只能看到鏡子般的反射效果,但心理作用還是讓她感覺完全暴露在外面。她想快點結束。
在屋子的南邊,她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一個拉爾夫沒有清理乾淨的大壁櫥。衣服掛在最裡頭,角落裡有一堆亂糟糟的鞋子和手套,還有一些只有3英尺高的冬天穿的毛料衣服。
她麻利地將食品和其他東西從購物袋中取了出來。這些都是用來偽裝的,只有薄薄的一層。在罐裝番茄醬和沙丁魚下面是裝在普潑牌鞋盒子裡的炸藥和步話機。
“如果我把它放到壁櫥裡,它還能有用嗎?”她出發前曾問道,“外面的牆不會阻礙爆炸嗎?”
“納迪娜,”哈羅德當時答道,“我沒有理由認為這個裝置會不起作用。如果它啟動了的話,它將把整個房子以及周圍的東西炸到山上去。你認為他們開會前不會注意哪裡,就把它放在哪裡。壁櫥就很好。外面的牆會被炸成碎片。我相信你的判斷力,親愛的。這將跟過去那個裁縫與蒼蠅的民間故事一樣。一下炸死7個人。只不過這一次,我們對付的是一夥政治臭蟲。”
納迪娜把鞋和圍巾推到一邊,壘了一個洞,將鞋盒子放了進去。她將鞋和圍巾蓋到了上面,然後離開了壁櫥。不管怎樣,一切就緒。
她迅速離開了房子,沒有回頭看,試圖不理會那個永不沉默的聲音。那個聲音現在讓她回到房子裡,拔掉雷管和步話機之間的電線,告訴她在她被這一切逼瘋之前放棄行動。因為其實不久的將來等待著她的不就是精神失常嗎?距現在可能不到兩個星期了!神經錯亂不就是合乎邏輯的最終結局嗎?
她將裝著食品雜物的包放到了摩托車的車筐里,發動起馬達。在她騎車離開的整個過程中,那個聲音一直在縈繞:你不准備把它留在那裡,是不是?你不准備把那枚炸彈留在那裡,是不是?
在一個已經死了那麼多人的世界裡……
她轉了一個彎,幾乎看不清眼前的路。淚水開始模糊她的雙眼。
……最大的罪孽就是奪去一個人的生命。
那裡有7條性命。不,還不止,因為委員會將要聽取幾個小組委員會負責人的報告。
她停在巴塞利街和百老匯街的拐角處,打算調頭返回去。她全身在發抖。
她根本無法向哈羅德解釋清楚後來發生的一切——事實上,她甚至沒有試過。這是即將到來的恐怖的前兆。
她感到黑暗慢慢逼近她的視野。
黑暗如同一個緩慢放下的黑色帷幕隨著狂風舞動。有時風特別大,帷幕飛舞得特別起勁,於是她便能夠透過帷幕的褶邊看到一點亮光,看到一點這個荒廢的交叉路口。
黑暗慢慢地吞噬她的視線,不久她便迷失在黑暗中。她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甚至什麼也感覺不到了。納迪娜的本我,她的思想,飄到了一個如海水,如羊水般的溫暖的黑繭中。
她感到他正在慢慢地逼近她。
她想放聲尖叫,但嘴裡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滲透:熵。
她不知道這兩個詞放在一起是什麼意思;她只是知道它們是對的。
這與以往她的任何感覺都不同。後來她想用比喻描述這種感覺,但又一個個否定了:
你正在游泳,突然在溫暖的水中,你踩到了刺骨冰涼的水里。
你被注射了麻醉藥,牙醫在給你拔牙。牙被拔了出來,你一點不痛。你將血吐到白色的搪瓷盆中。牙床上出現了一個洞;你被鑿了一個洞。你可以把舌頭伸到洞中,而一秒鐘前你身體的一部分還活在那裡。
你盯著鏡子中自己的臉。你盯著看了很長時間。 5分鐘,10分鐘,15分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你恐懼地看到臉在改變,變成一張狼臉。你變成連自己都認不出的陌生人,一個塗滿橄欖油的德國童話中的幽靈,一個蒼白膚色,紅眼睛的精神錯亂的吸血鬼。
其實這些比喻中哪個都不是,但是有點相同的味道。
黑衣人進入了她的軀體,他是冰冷的。
當納迪娜睜開雙眼時,她第一個念頭就是她在地獄裡。
地獄是蒼白的,與黑衣人的世界相反。她看到了白茫茫的一片虛無。這是白色的地獄,到處都是。
她盯著這團白色(不可能看到裡面去),迷茫而痛苦,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感覺到兩腿間的摩托車車架,感覺到有了另一種顏色——綠色出現在視野邊緣。
她使勁從呆滯的狀態回過神來。她望瞭望四周。她的嘴角在微微地顫抖;她的雙眼呆滯,被恐懼麻痺了。黑衣人已經進入到她的軀體中,弗拉格已經附到了她的身上,他驅走了她的五種感官,現在她只剩下一個軀殼。他控制著她,像一個人駕駛著一輛車。他要把她帶到哪去呢?
她的目光掃過那片白色,看到那是一塊巨大的電影銀幕,背景是霧濛濛的天空。拐了個彎,她看到了一個快餐店。店面被刷成了鮮亮的粉紅色,前面寫著“歡迎來到假日雙人房!在今晚的星空下享受娛樂。”
在巴塞利街與百老匯街交匯處黑暗降臨到她頭上。現在她騎在第28號大街上,幾乎出了市區快到朗蒙特了。
他還在她的軀體裡,深深地紮在她的頭腦中,就像貼在地上的涼黏液一樣。
她被柱子包圍著,鋼柱子,像在站崗的哨兵,每根都有5英尺高,每根安裝有一套擴音裝置。柱子的底座舖有礫石,小草和蒲公英從礫石中竄出來,她想“假日雙人房”從6月中旬以來沒有多少住客。所以可以說對此處的娛樂圈而言,這個夏天是死去了。
“我為什麼要來這兒?”她小聲說。
這只不過是自語;她沒有期待答复。所以當有聲音答复她時,她從喉嚨中發出驚恐的尖叫。
所有的擴音器立刻都從柱子上掉下來,落到了散落著草籽的礫石上。跌落的聲響巨大而猛烈——像死屍砸到地上的聲音。
“納迪娜,”那個聲音刺耳地叫著,那是'他'的聲音。她大聲尖叫起來。她把手抬起來,手掌貼到了耳朵上,但卻無法擋住那個巨大的充滿可怕快感和慾望的聲音。
“納迪娜,納迪娜,哦我是多麼愛納迪娜,我的寵物,我的美人?”
“住嘴!”她提高嗓門尖叫著,但與那個巨大的聲音相比還是小的可憐。過了一會兒,那聲音真的停了。四周一片寂靜。落在地上的擴音器在礫石地上望著她,像巨大的昆蟲皺皺的眼睛。
納迪娜的手慢慢地從耳朵上滑下來。
你發瘋了,她安慰自己說。這就是全部。緊張的等待……哈羅德的遊戲……最後放置炸藥……所有這一切最終把你逼到絕境,你已經瘋了。或許這樣更好。
但她沒有發瘋,她知道這點。
這比瘋了更糟。
似乎為了證明這一點,擴音器又響了起來,聲音嚴肅而謹慎,就像校長通過學校的內部喇叭向一群合夥做了壞事的學生訓話一樣。 “納迪娜,他們知道。”
“他們知道。”她如鸚鵡學舌般重複著。她不能肯定他們是誰,或者他們知道什麼,但她非常清楚這是不可避免的。
“你很愚蠢。上帝喜歡白痴;我不喜歡。”
這些話在傍晚時分響起,傳向遠方。她的衣服濕漉漉地貼著皮膚,頭髮稀疏地貼在她蒼白的面頰上,她有些發抖。
愚蠢,她想。愚蠢,愚蠢。我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我想,我想它意味著死亡。
“他們全都知道……除了那個鞋盒子。炸藥。”
擴音器。到處都是擴音器,在白色的礫石地面上看著她,從雨中合上了的蒲公英叢中窺視她。
“到日出劇場去。待在那裡,直到明天晚上。直到他們開會。然後你和哈羅德才可以過來。到我這裡來。”
現在納迪娜心裡充滿了單純而強烈的感激之情。他們很愚蠢……但是他們又得到了一次機會。他們十分重要,以至他親自乾預。很快她將和他在一起……然後她將會發瘋,她很清楚這一點,那時一切都無所謂了。
“日出劇場可能太遠了,”她說。她的聲帶受傷了,只能發出沙啞的聲音。 “可能太遠了……”離哪兒太遠了?她思索著。噢!噢對了! “離步話機太遠了。離信號太遠了。”
沒有人回答。
礫石地上的擴音器仰望著她,有好幾百個。
她扳了一下摩托車的啟動器,車發動起來了。回音讓她本能地縮了一下頭。這種聲音聽起來像來复槍。她想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遠遠地離開那些盯著她的擴音器。
必須離開。
在轉彎的時候她失去了平衡。如果是在鋪築的路面上她可以把車控制的很好,但是在鬆散的石子路面上摩托車的後輪很容易打滑,她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嘴唇咬破了,臉頰也受了傷。她爬了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了痛苦,繼續騎著車。她全身都在發抖。
現在她騎進了一條巷子裡,汽車要進入“免停車”的露天影院就得從這種小巷開進去。檢票處就在她前面不遠處,看起來像個小收費亭。她準備出去,離開這裡。
在她的身後,數百個擴音器一起響了起來,現在這個聲音在唱歌,沒有曲調的歌聲令人恐怖:“我即將見到你……在所有過去熟悉的地方……我的心擁抱……永遠……”
納迪娜用她剛剛變得沙啞的嗓子尖叫著。
接著傳來一陣刺耳,可怕的格格笑聲,沉悶,沒有生氣,彷彿要充滿整個世界。
“好好乾,納迪娜,”那個聲音說道。 “好好乾,我的心上人,我親愛的。”
她上了路,調過頭來朝博爾德以最快的速度奔馳去,將斷斷續續的聲音和擴音器都拋在了後面……但卻永遠地記在了心裡。
她在汽車站的拐角等著哈羅德。當他看到她時,他的臉呆住了,一下變得慘白。
“納迪娜……”他輕聲說。午餐盒從他手上掉了下去,吧嗒一聲掉到地上。
“哈羅德,”她說,“他們知道。我們必須……”
“你的頭髮,納迪娜,噢我的天啊,你的頭髮……”他臉上似乎只剩下了眼睛。
“聽我說!”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 “好吧,怎麼了?”
“他們去了你的家,發現了你的本子。他們把本子帶走了。”
哈羅德的臉上的表情極其複雜:憤怒,恐懼,羞愧。接著它們一點一點地消失,像從深水中浮起來的可怕的死屍一樣,一種僵硬的獰笑浮現在哈羅德的臉上。
“誰?是誰幹的?”
“我不全清楚,不過沒關係。法蘭妮·戈德史密斯是其中的一個,這我敢肯定。可能另外還有貝特曼或是安德伍德。我不知道。但他們會來找你,哈羅德。”
“你是怎麼知道的?”他粗暴地抓住她的肩膀,想起來她曾將賬本放回到壁爐下面。他像晃布娃娃一樣地搖著她,但納迪娜一點都不怕地看著他。在這漫長的一天中,她已經經歷了遠比哈羅德·勞德更可怕的事情。 “你這個婊子,你是怎麼知道的?”
“是他告訴我的。”
哈羅德的手放了下來。
“是弗拉格?”他輕聲道。 “是他告訴你的?他對你說的?他的話讓你這樣了?”哈羅德的獰笑極其恐怖,像馬背上死神的獰笑。
“你在說什麼?”
他們站在一家食雜店的旁邊。哈羅德又一次抓住她的肩膀,讓她轉過身去面對玻璃。納迪娜望著她的影子很久很久。
她的頭髮變白了。完全白了。沒有留下一絲黑髮。
噢我多麼願意愛納迪娜啊。
“來吧,”她說,“我們必須離開城市。”
“現在?”
“天黑以後。現在我們要躲起來,帶上路上用的露營具。”
“向西嗎?”
“不。明晚以後才向西。”
“也許我不想去任何地方。”哈羅德輕輕地說道。他還在看著她的頭髮。
她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頭髮上。 “太晚了,哈羅德。”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