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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52章

末日逼近 斯蒂芬·金 26364 2018-03-14
凌晨,阿巴蓋爾媽媽毫無睡意地躺在床上。她想要祈禱。 她摸著黑起了床,就穿著那件白色的棉睡衣跪了下來。她把前額抵在《聖經》上,經文正打開在《使徒行傳》一章上。那一節講的是頑固的老掃羅在去大馬士革的路上如何被聖靈感化的故事。他被天上發出的光照瞎了眼睛,在去大馬士革的路上,似乎有鱗片從他眼中掉下來又使他重見了光明。在《聖經》中,《行傳》是最後一個靠描述奇蹟來宣講教義的篇章,除了上帝的神聖之手施於人類所做的事以外,還會有另外的奇蹟發生嗎? 然而,當她的眼中有鱗片的時候,可有人會為她撥雲見日嗎? 房間裡僅有的聲音是油燈發出的微弱的嘶嘶聲,手錶發條的嘀嗒聲和她低低的喃喃自語聲。 “主啊,請指出我的罪吧。我不知道。我知道我背離了您,有一些您希望我看的東西我卻看不到。我睡不著覺,什麼也乾不了,我已經感覺不到您的存在了,上帝。我覺得我的祈禱就像是對著一個斷了線的聽筒在說話,這個時候發生這種事真是再糟糕不過了。我如何冒犯了您?告訴我吧,我在聽著呢,主。我傾聽著來自內心深處那平靜而微弱的聲音。”

她確實在傾聽著。她的手指骨節因患關節炎而隆起,她用這患病的手遮住雙眼,身子又向前傾了一些,竭力想靜下心來。但周圍只是一片黑暗,像她的膚色一般的暗,像那待耕的荒地一般的暗。 “主啊,求求您,我的主,求求您了,我的主啊……” 但眼前浮現出的卻是一片麥田中的一條荒僻的土路。那裡有一個老婦人,手裡拿著的麻袋裡裝滿了剛殺的雞。然後來了一群黃鼠狼。它們飛奔向前,向那麻袋猛撲過去。它們能聞到血腥氣——罪惡的陳舊的血腥氣和祭品的新鮮的血腥氣。她聽到那老婦人提高了聲音向上帝說著話,但她的聲音虛弱而哀怨,那是一種含著怒氣的聲音,無論上帝安排了她有怎樣的地位都應以謙卑的態度才是,但她卻並非謙卑地懇求上帝施行他的旨意,而是要求上帝拯救她以便她能完成這件工作……她的工作……就好像她知道上帝的心思,而且能唆使上帝的旨意偏向於她。這時那些黃鼠狼更加大膽了,在它們的拉扯下那麻袋也壞了。她的手指因年紀太老而太虛弱了,無力阻止它們的進攻。等雞都被吃完也許黃鼠狼還沒有飽,那時它們會來吃她的。是的,它們會的……

但那些黃鼠狼突然四散逃開,它們尖叫著消失在夜色中,留下半麻袋的美食來不及吞掉。這一下她大喜過望:“上帝畢竟救了我!讚美主!上帝拯救了他忠實的好僕人。” “不是上帝,老太婆,那是我幹的。” 她急轉過身,看到的東西使恐懼一下子升到她的嗓子眼兒,熱辣辣地帶著一股新鮮銅器的味道。她看到一頭巨大的落基山狼正穿過麥田走過來,像一個可怕的銀色幽靈。它的巨口張開著,露出一個嘲諷的冷笑,它的眼睛發著光。在它的粗脖子上還圍著一個銀項圈,那東西很漂亮,有一種原始的美,上面懸掛著一塊漆黑的小石頭……在它的中間有一道紅色的小裂紋,像一隻眼睛。那或者是一把鑰匙。 她在身上劃著十字,想以此驅開這可怕的幽靈的惡魔般的眼睛,但那獰笑著的巨口卻張得更大了,她可以看到那口中垂著的舌頭上的粉紅色的肌肉。

“我是來找你的,媽媽。不是現在,但很快就到。我會像惡犬追獵小鹿一樣地追捕你。隨你想像我是什麼吧,我都會超出你的想像的。我是個巫師。我是後世的預言家。你們的人對我最了解,媽媽。他們叫我'征服者約翰'。” “走開!看在全能上帝的份上別來糾纏我!” 但她是那樣害怕。不是為她周圍的人害怕,在她的夢中麻袋裡的雞代表的是這些人,而她是為自己害怕。她從靈魂深處感到恐懼,也為自己的靈魂恐懼。 “你的上帝對我沒有用,媽媽。他的選民是這樣軟弱。” “不!不是這樣!我有10倍的力量,我能像天使一樣地展翅飛升……” 但那狼只是獰笑著走得更近了。她因它的呼吸而退縮著,那呼吸是沉重而野蠻的。這是在正午也會感到的恐懼,而這恐懼在午夜更為強烈,她感到害怕。她已經害怕到了極點。而那狼,仍然獰笑著,開始用兩種聲音自問自答地說起話來了。

“在我們口渴的時候是誰讓水從岩石中流出來的呢?” “是我。”狼用一種暴躁的,半是得意,半是畏縮的聲音回答道。 “當我們軟弱的時候是誰來拯救我們的呢?”獰笑著的狼問道,它的口鼻現在距她只有幾英寸了,它的呼吸散發著屠場的氣息。 “是我,”狼叫道,走得更近了,它那獰笑著的口鼻充滿著尖銳的死亡的氣息,它的眼睛是血紅而傲慢的。 “噢,跪下讚美我吧,我是將水帶到沙漠的人,讚美我,我就是那將水帶到沙漠的忠實的好僕人,我的名就是主的名……” 狼張開大嘴來吞食她了。 “……我的名,”她喃喃自語著,“讚美我,以所有得到保佑的人的名義讚美主,以普天下所有生靈的名義讚美他……” 她抬起頭來,昏昏沉沉地看了一下四周。她的《聖經》已經掉在了地上。東邊的窗口露出了曙光。

“噢,我的主啊!”她顫抖地大聲哭起來。 “在我們口渴的時候是誰讓水從岩石中流出來的呢?” 是這樣嗎?親愛的上帝,是這樣嗎?這就是為什麼有鱗片擋住她的眼睛,使她對本應知道的事情視而不見麼? 苦澀的淚水開始從她眼中流下,她緩慢地、充滿痛苦地站了起來向窗邊走去。關節炎引起的痛苦像一枚鈍頭的縫衣針一下下刺著她的髖骨和膝蓋的關節。 她向窗外望去,知道自己現在必須做什麼了。 她回到壁櫥前,將那件白色棉睡袍從頭上脫了下來。她把它扔在地上。現在她是赤裸裸地站在那裡,露出的軀體上遍布皺紋,就像歲月之河的河床一般。 “要去做你的事,”她說,然後開始穿衣服。 1小時後,她已經緩慢地走在馬普萊頓希爾大街上了,她向西,朝著鎮外那個林木繁密、細如喉頸的峽谷走去。

斯圖正和尼克一起在電廠裡,這時格蘭闖了進來。他直截了當地說:“阿巴蓋爾媽媽不見了。” 尼克目光嚴厲地看著他。 “你說什麼?”斯圖問道,同時將格蘭從那組正往汽輪機上纏銅絲的工人們身邊拉開。 格蘭點著頭。他騎了5英里的車才趕到這兒,這時候仍然上氣不接下氣。 “我去找她,想告訴她點昨晚那個會的事兒,要是她願意聽的話就給她放一下那盤磁帶。我想讓她知道湯姆是什麼人,因為我對這整件事覺得很不安……我想是半夜里法蘭妮說的話對我起了作用。我想早點去她那兒,因為拉爾夫說今天還有兩大隊人要來,你知道她是樂意去迎接他們的。我大約8點半到的那兒。我敲門她沒答應,所以我就闖了進去。我想的是要是她在睡覺的話我就走……但我得確定她沒有……沒有死什麼的……她都這麼老了。”

尼克一直盯著格蘭的嘴唇不放。 “但是她根本就不在。我在她枕頭上發現了這個。”他遞給他一塊紙巾,那上面用粗大而斷續的筆劃寫著這麼幾行字: “我必須離開一陣兒。我犯了罪但猜到了上帝的旨意。我的罪就是驕傲,他想讓我在他的工作中重新找回自己的位置。 若上帝同意的話很快我就會回到你們身邊來的。 阿比·弗里曼特爾” “我真是混蛋,”斯圖說,“現在我們怎麼辦?尼克,你看呢?” 尼克把紙條拿過來又看了一遍,然後把它遞還給了格蘭。他臉上已沒有了厲色,看起來只有傷感。 “我想咱們不得不把那個會挪到今晚上開了。”格蘭說。 尼克搖了搖頭。他拿出小本子,在上面寫了幾個字,把那張紙撕下來遞給了格蘭。斯圖也從他身後看了那幾個字。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阿巴蓋爾媽媽喜歡這句話,常常引用它。格蘭,你自己也說過她是常常被外力左右的。被上帝或是她自己的想法或是她的錯覺或者別的什麼來左右。那又怎麼辦呢?她走了。我們沒法改變這一點。” “但要是出亂子……”斯圖說道。 “當然會有亂子的,”格蘭說道,“尼克,難道咱們不該至少開個委員會把這事兒討論一下嗎?” 尼克反問道:“有什麼用?明知沒有用的會還開它幹什麼呢?” “嗯,咱們可以組織一個搜索隊,她不會走得太遠的。” 尼克在“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句話上又劃了兩道圈,在下面寫道:“即使你找到她,又怎麼把她帶回來呢?用鐵鍊子嗎?” “天哪,當然不是啦!”斯圖叫道,“但尼克,咱們不能就這麼讓她四處亂跑啊!她簡直有點瘋了,總以為自己得罪了上帝。要是她也像《舊約》裡的某個傢伙一樣,非要跑到該死的荒郊野地裡去可怎麼辦呢?”

尼克寫道:“我幾乎可以肯定,她正是這麼做的。” “噢,我得去找她。” 格蘭伸手抓住了斯圖的胳膊。 “等一會兒,東德克薩斯。咱們先來看看這事的影響吧。” “去他的影響吧!讓一個老婦人沒日沒夜地四處亂走,直到她死在野地裡,我看不出這裡面沒影響!” “她並不是個普通的老婦人。她是阿巴蓋爾媽媽,在這塊地方她簡直就是教皇。如果教皇決定走去耶路撒冷,你要是個好天主教徒的話會不會跟他爭?” “該死的,你知道這不是一回事兒!” “不,這是一回事兒,就是。至少自由之邦這塊地方的人會這麼看的。斯圖,難道你是打算說你能肯定上帝沒叫她到樹林裡去嗎?” “不,阿巴蓋爾……” 尼克一直在寫,現在他把寫的紙條給斯圖看,有些字斯圖不得不連蒙帶猜才認得出。尼克的書法在一般情況下是完美無瑕的,但是這次他寫得急了,可能還有些不耐煩。

“斯圖,這什麼也改變不了,除了可能會傷及自由之邦的民心。甚至連這個也不見得會發生。人們不會因為她走了就四分五裂的。這就意味著,現在我們不一定非要改變對她的計劃。可能這就是最好的辦法。” “我簡直快瘋了,”斯圖說,“有時候我們把她說得像個必須要越過的障礙似的,就好像她是塊絆腳石。可有時候你又把她說得像是教皇,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情就不會有錯。可偏偏我喜歡她。你到底想要怎樣,尼克?希望今年秋天在城西的一個峽谷裡有什麼人絆在她的屍體上嗎?你想要我們任由她呆在野外不管,以便她能成為……成為烏鴉的一頓聖餐?” “斯圖,”格蘭輕聲說,“是她決定要走的。” “噢,該死的,真是一團糟。”斯圖說。 到了中午,阿巴蓋爾媽媽不見了的消息在整個社區傳遍了。正如尼克所預料的,普遍的反應與其說是驚慌倒不如說是一種痛苦的無奈。人們認為,她一定是去“祈求指引”了,為的是能在18號那天的大會中幫他們選一條正確的路走。 “我可不想稱她作上帝,這樣會褻瀆了神靈,”一次在公園裡吃便飯的時候格蘭說,“但是她是那種'上帝的使者'。如果你想衡量任何一個社會對信仰的忠實程度,只消看看當他們一貫所崇信的東西不在了以後那信仰減弱了多少就知道了。” “再給我解釋一下這句話。” “摩西打碎了金牛,猶太人也就不再拜它了。洪水淹了巴力神廟,孔雀族人就認為巴力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神。但是耶穌一去不歸有2000年了,人們不僅仍然遵從他的教誨,而且死活都相信他最終會回來的,而他的歸來也一樣是履行責任。自由之邦的人們也就是這麼看阿巴蓋爾媽媽的。他們十分肯定她會回來的。你跟他們談過了嗎?” “談過了,”斯圖說,“我簡直不敢相信。一個老婦人跑到野外去了,而人人都不當回事。我可不信到開會的時候她能帶著刻在石板上的'十誡'回來。” “也許她真能呢,”格蘭憂鬱地說,“不管怎樣,也不是每個人都不當回事。拉爾夫·布倫特納可是急得直揪頭髮。” “拉爾夫真不錯。”他緊盯著格蘭說,“說實話,你怎麼看?在這件事裡你是個什麼角色?” “真希望你別這麼說我。這可一點兒也不體面。但是我要告訴你……說起來有點可笑。這個東德克薩斯實際上比那個堅信不可知論的老社會學家還頑固,這個地方的人都把她當作“上帝代言人”,我可不這麼看。我認為她會回來的,不管怎樣,我就是這麼想的。法蘭妮怎麼看?” “我不知道。今天早晨我根本就沒看見她。據我所知她是和阿巴蓋爾媽媽一起到野外去風餐露宿了。”他呆呆地望著那在午後的塵煙中高高聳立的弗拉蒂龍斯山出神:“上帝,我真希望那老婦人平安無事,格蘭。” 法蘭妮甚至不知道阿巴蓋爾媽媽出走的事。她一上午都在圖書館裡,讀有關園藝學的書。她並不是唯一在那兒的學生。她看到有兩三個人在看農學的書,一個帶眼鏡、大約25歲左右的年輕人在啃一本叫《用於家居的7種獨立動能源》的書,一個大約14歲的金發碧眼的漂亮姑娘在讀一本破破爛爛的紙面書,書名是《簡易菜譜600例》。 快到中午的時候她離開了圖書館,漫步向沃爾納特大街走去。在到家的半路上她遇見了雷莉·哈米特,就是那個與戴納、蘇珊和帕蒂·克羅格一起來的更老的婦人。從那以後雷莉身體有了很大起色。她現在看起來像個利索又漂亮的城裡婦人。 她停下來和法蘭妮打招呼,問道:“你認為她什麼時候能回來?我問了每個人這個問題。要是這城裡有張報紙的話,我就能寫個民意調查了。就是類似'你認為在燃油危機問題上參議員邦格赫爾的觀點如何'的那種東西。” “你說誰什麼時候回來呀?” “當然是阿巴蓋爾媽媽啦。你一直在哪兒來著,姑娘,冷庫裡嗎?” “怎麼回事啊?”法蘭妮驚慌地問,“出了什麼事了?” “問題就在這兒,就是沒人知道到底出什麼事啦。”於是雷莉把法蘭妮呆在圖書館這段時間裡發生的事都告訴了她。 ” “她就這麼……走了?”法蘭妮皺著眉頭問道。 “沒錯。當然她是會回來的,”雷莉滿有信心地加了一句,“那紙條上是這麼說的。”她說。 “'要是上帝同意的話'?” “我敢肯定那隻是一種說法而已。”雷莉說,她神色間有點冷靜地看著法蘭妮。 “唔……希望如此吧。謝謝你告訴我,雷莉。你還頭疼嗎?” “不,一點都不疼了。我會投你一票的,法蘭妮。” “嗯?”她還在想著這個新消息,思緒還沒拉回來,一時之間一點兒也沒明白雷莉在說什麼。 “常設委員會的事啊!” “噢,謝謝你了。不過我還沒決定是不是願意做那個工作呢。” “你會做好的。你和蘇珊都能干好。只管去做好了,法蘭妮。再見啦。” 她們分手了。法蘭妮趕緊趕回公寓去,想看看斯圖是不是能知道得多一些。他們昨晚才開過會就發生了這事,老婦人的失踪給她心裡帶來一種強烈的迷信的恐懼。沒能把他們的幾個主要決定——比如送人到西面去——交給阿巴蓋爾媽媽來做決定,她覺得不安。她走了,法蘭妮覺得自己肩頭的責任太重了。 她到家以後發現公寓是空的。她和斯圖差了大約15分鐘沒能遇上。糖罐下面有張紙條,上面簡單地寫著:“9點半前回來。我與拉爾夫和哈羅德在一起。別擔心。斯圖。” 拉爾夫和哈羅德?她想了一下,忽然感到一陣恐懼,而這和阿巴蓋爾媽媽沒一點關係。為什麼我要為斯圖感到害怕呢?上帝啊,要是哈羅德想干點什麼的話……這有點可笑……斯圖會把他撕成兩半的。除非……除非哈羅德悄悄到他背後什麼的…… 她抱住雙肘,覺得有點冷,琢磨著斯圖與拉爾夫和哈羅德在一起能幹些什麼。 “9點半前回來。” 天,她覺得那真是太久了。 她在廚房裡又站了一會兒,皺眉看著她放在台子上的背包。 “我與拉爾夫和哈羅德在一起。” 那麼哈羅德在阿拉帕赫外的小屋到9點半之前應該是空著的了。當然了,除非他們正是在那兒。如果他們真在那兒的話,她可以去找他們,以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她可以馬上騎車去。要是沒人在那兒的話,她沒準兒能找到點兒讓自己安心的東西……或者……但是她不讓自己往下想了。 “讓你自己安心?”心裡有個聲音在嘮叨著:“還是讓這事更亂?想想要是你確實發現了些可笑的東西呢?然後呢?你會怎麼辦呢?” 她不知道。事實上,她心裡連一丁點兒的主意都沒有。 “別擔心。斯圖。” 但確實讓人擔心。她日記本上的那個拇指印就意味著讓人擔心。因為一個偷看別人日記而偷窺別人思想的人,一定是一個行事不講什麼原則也沒有多少顧忌的人。這樣的人是會溜到他痛恨的人身後把他從高處推下去的。他也可能用一塊石頭,或者一把刀,也或者是一支槍。 “別擔心。斯圖。” “但如果哈羅德這樣做的話,他在博爾德就完了。他還能做什麼呢?” 但法蘭妮知道該怎麼做。她不知道哈羅德是否是她設想的那種人——現在還不知道,還不能肯定——但是她心裡知道現在有一個地方是為這種人預備的。那是肯定的。 她麻利地背上背包,走出了門。 3分鐘後,在午後燦爛的陽光下,她已經騎著車沿百老匯街路向阿拉帕赫去了,心裡想著,“他們都會在哈羅德的起居室裡,喝著咖啡,談著有關阿巴蓋爾媽媽的事,每個人都很好。一切如常。” 但是哈羅德的小屋裡漆黑一團,並沒有人……而且還上了鎖。 在博爾德這本身就是反常的。過去人們出去的時候要鎖上門,以免電視機、音響或者是夫人的首飾被人偷了。但現在音響和電視都沒用了,它們因為沒電而用不了可能反而更有好處。至於首飾,可以到丹佛去挑上一袋子任何年代的珠寶。 “既然一切都沒用了,哈羅德,你為什麼要鎖上門呢?因為沒有誰比賊更怕遭搶了吧?是這樣嗎?” 她可不是溜門撬鎖的。就在她已經無奈要走了的時候,忽然想起來可以試一下地窖的窗子。這些窗子只比地面稍高點,蓋滿了塵土。她試的第一扇窗子就能滑動,勉強能打開,搖落了許多塵土落在地窖的地板上。 法蘭妮向四面看了看,周圍很安靜。因為除了哈羅德之外沒人住在阿拉帕赫以外這麼遠的地方。這也很奇怪。哈羅德是那種永遠滿臉堆笑的人,他能親熱地拍著你的後背說話,一整天和親友在一起,如果你求他什麼事,他很樂意幫忙,有時候即使沒人求也會主動幫忙。他能,也確實做到了讓大家都喜歡他——事實上他在博爾德的聲望很高。但是他選擇住的地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是不是?那表明了哈羅德看待社會和他自己的地位的觀點有些不同……可能是這樣。也可能他只是喜歡安靜。 她從窗子往裡鑽,把衣服也弄髒了,終於跳到了地上。現在地窖的窗戶是在她眼睛那麼高的地方了。她既不是溜門撬鎖的賊,也不是體操運動員,那麼回去時再要從這窗戶鑽出去就得找點東西墊著腳了。 法蘭妮四面察看著。這地窖是建作娛樂室的,是個玩兒的地方。她爸爸常說起想要造個這樣的地方,可是到底沒能辦成,她想起來覺得有點傷心。四壁是用帶著木節的松木製成的,有幾個四聲道的嗽叭嵌在裡面,頭頂是個阿姆斯特朗式的吊頂,屋裡有個大箱子,裡面裝著許多拼板玩具和書,還有一個電火車和一個電動的玩具賽車。這裡還有一個台球桌,哈羅德在上面很隨便地放了一箱可樂。這本是一間育兒室,四壁點綴著一些招貼畫——其中最大的一張現在已經很舊了,畫的是喬治·布什步出哈勒姆教堂,滿面笑容地揮著手。大紅字體的標題寫著:“用熱門的音樂來歡迎搖擺舞之王吧!” 她忽然覺得無比難過,實際上她已經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起了,頭一次這麼難過。她曾經體驗過震驚、害怕、極度的恐懼以及一種麻木的、混沌狀態的痛苦,但是這種深刻的、痛苦的傷心卻是她從未經歷過的。伴隨著一股突如其來的對家鄉奧甘奎特的思念,她思念著那兒的大海,那美麗的緬因山脈和那松林。毫無來由地,她忽然想起了格斯,奧甘奎特海濱停車場的管理員,有一陣子她簡直覺得她的心都要因失落和痛苦而碎掉了。她在這裡,處身於這平原和這將國土分成兩半的山脈間幹嘛呢?這不是她的地方。她不屬於這裡。 她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嗚咽,那聲音聽起來如此的淒涼可怕,嚇得她急忙用雙手摀住了嘴,一天之中這已是第二次了。 “到此為止吧,法蘭妮老兄。這麼大的事你不可能這麼快就擺脫掉它的。那麼就一次對付一點吧。如果你非哭不可,也等一會兒吧,不能在這兒,在哈羅德·勞德的地窖裡哭。先辦正事要緊。” 在向樓梯走去時,她經過了那張招貼畫。看到喬治·布什的笑容和那永遠歡快的面孔,一絲苦笑從她臉上掠過。他們肯定給你奏過熱門音樂了,她想道。不管怎樣,肯定有人這麼做過。 她爬到地窖的樓梯頂時,心里肯定那門是鎖著的,但卻很輕易就打開了。廚房裡整齊而乾淨,午餐用過的盤子都洗淨了,正放在排水器上晾乾,連那個小小的煤氣爐都擦得亮閃閃的……但空氣裡還飄著一股炸東西的油味,就像那個舊日的哈羅德的幽靈似的,那時候她正在給爸爸操辦喪事,而哈羅德就開著羅伊·布蘭尼根的卡迪拉克來了她們家,闖進了她的生活。 她想,“要是哈羅德恰恰在這個時候回來她可就進退維谷了。”這個想法讓她悚然而驚,卻又有一半希望能看到哈羅德站在起居室的門口,衝著她笑。然而那兒沒有人,但是她的心還是在胸中狂跳起來。 廚房裡什麼也沒有,於是她走進了起居室。這裡很黑,實在太黑了,使她行走不便。哈羅德不僅把門鎖上,還把窗簾也都拉上了。她再一次感到自己發現了哈羅德個性的一種無意中的暴露。為什麼一個人在這樣的一個小城裡要把窗簾也都放下呢,須知在這里人們是用放下窗簾表示屋裡死了人。 起居室和廚房一樣,也是比較整潔的,但是室內的家具看起來卻不怎麼樣,甚至是有點兒破破爛爛的。屋裡最精緻的東西要算是壁爐了,爐子很大,全部是用石頭造的,爐台寬敞得能坐得下人。她真的在這裡坐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觀察著四周。她動了一下身子,感覺砌爐的磚似乎有一塊鬆動了,於是想起身看個究竟,正在這時有人敲起門來。 令人窒息般的恐懼一下子包住了她。這突然的驚嚇幾乎令她癱軟在地。她氣也喘不過來,直到後來身上感到尿濕才讓她清醒了一點兒。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節奏比原來快了很多,堅定地響著。 “天啊,”她心裡說,“幸好窗簾是拉下來的,真要感謝上帝。” 剛想到這兒,她突然心裡一涼,隨即想到,一定是她把自行車隨手放在外面了,人人都看得到。是不是這樣的?她拼命回憶,但很長一段時間什麼也想不起來,腦子裡亂糟糟地似乎有一句熟悉的話來迴響著:“拂去別人眼中的微塵之前,先搬去自己眼中的粒塊……” 敲門聲又響起來了,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叫道:“有人在家嗎?” 法蘭妮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她突然想起來,她是把自行車停在後面,放在哈羅德的晾衣繩下面了,從房子前面是看不到的。但若是哈羅德的這個訪客決心要試一下後門的話…… 前門的把手——廳不大,法蘭妮從這裡能看到它——開始徒勞地左右旋動起來,當然只能轉半圈。 “不管她是誰,只希望她像我一樣對鎖沒辦法。”法蘭妮心裡想著,然後趕忙用雙手摀住了嘴,差點就要神經質地笑出聲來。因為她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竟被嚇得尿了褲子。 “至少她沒嚇得我屎尿齊流,”法蘭妮心想,“至少眼前還沒有。”她差一點又要笑了,那是一種歇斯底里的驚恐的笑。 接著她終於聽到腳步聲離開了門口,順著哈羅德家門前的水泥路遠去了,她感到一種難以描述的解脫感。 法蘭妮接下來做的事是根本沒經過自己清醒考慮的。她竟然穿過門廳悄悄地跑到了門口,把眼睛貼到窗簾與窗戶邊的縫隙處向外看。她看到一個長發的女人,頭髮是深色的,但夾雜著白髮。她跨上了停在路邊的一輛低座的小型摩托車,摩托車起動後,她把頭髮甩到背後夾了起來。 是那個叫克羅斯的女人,就是和拉里·安德伍德一起來的那個!她認識哈羅德嗎? 然後納迪娜開動了摩托車,開始的時候顛了幾下,但很快就在她視野裡消失了。法蘭妮長舒了一口氣,她的腿又恢復了知覺。她張開嘴來想笑,這笑已經憋了很久了,而且她早知道笑聲會是什麼樣的——顫抖但也是寬慰的。然而她卻是流出了眼淚。 5分鐘後,她又從地窖的窗戶鑽了出去,因為她實在太緊張不可能再進一步查探了。她拖了一張柳木椅墊著腳才爬了上來,出來之後就設法把它遠遠地推離窗口,使有人曾用過它爬過高的跡像不那麼明顯。儘管它還是沒有在原來的地方,但人們一般不會注意到這種事情的。 ……而且,除了用來存放可口可樂外,看起來哈羅德根本就不用這個地窖。 她把窗戶關好,找到自己的自行車。仍然感到渾身乏力和驚懼,而且因為害怕還覺得有點噁心。至少褲子快乾了,她想。她對自己說,法蘭妮,下次你再偷偷溜進別人家的時候記著多穿條褲子吧。 她騎著車離開了哈羅德家,盡可能快地離開了阿拉帕赫,回到了市區的坎永大道。 15分鐘後,就回到自己的公寓了。 房間裡一片寂靜。 她打開自己的日記本,盯著那個深色的髒指印,想著斯圖現在會在哪兒。 她琢磨著不知哈羅德是否跟他在一起。 “噢,斯圖,請回家來吧,我需要你。” 吃過午飯,斯圖告別格蘭回到了家。他茫然地坐在起居室裡,琢磨著阿巴蓋爾媽媽的下落,也琢磨著尼克和格蘭順其自然的主意到底對不對,這時有人敲門。 “斯圖?”是拉爾夫·布倫特納的聲音在叫,“嘿,斯圖,你在家嗎?” 同來的還有哈羅德·勞德。哈羅德臉上仍舊帶著點微笑,只是不那麼明顯了。他的樣子就像是葬禮上一個心里挺高興的哀悼者要竭力裝作嚴肅似的。 拉爾夫為阿巴蓋爾媽媽的失踪非常苦惱,他是半小時前遇到哈羅德的,哈羅德剛在博爾德的克里克幫人運完水正在回家的路上。拉爾夫很喜歡哈羅德,他似乎總有時間傾聽任何一個傷心的人的傾訴並給予同情……而自己卻似乎從不求回報。這次拉爾夫把阿巴蓋爾媽媽失踪的事一股腦全告訴了他,連同自己對於她可能會發心髒病或者折斷根老骨頭或者因整夜呆在野外而死的擔憂也都說了。 “你知道的,每個該死的下午都有暴雨,”在斯圖倒咖啡的時候拉爾夫最後說道,“要是她給淋個透濕的話肯定會感冒,然後怎麼樣?我想會得肺炎的。” “我們對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斯圖問道,“要是她不想回來的話我們也不能強迫她。” “沒錯。”拉爾夫也承認,“但哈羅德有個好主意。” 斯圖轉身看著哈羅德說:“你最近怎麼樣,哈羅德?” “好極了,你呢?” “不錯。” “法蘭妮怎麼樣?你一直保護著她?”哈羅德沒有避開斯圖的目光,他們的眼光中都保持著略帶恢諧的、愉快的神色,但一剎那間斯圖有種感覺,哈羅德那微笑著的眼睛就如同他家鄉布拉克曼·闊里湖水中的陽光一般——那湖水看起來那麼可愛,但它往下伸啊伸,能一直到一個陽光永遠也照不到的黑暗的深度,這些年來已經有4個孩子在布拉克曼·闊里湖裡丟了性命了。 “我盡全力保護她呢,”他說,“你有什麼主意,哈羅德?” “是這樣,你看,我知道尼克的意見,還有格蘭的意見。他們認為自由之邦這裡的人是把阿巴蓋爾媽媽看作一種神權政治的象徵了……他們差不多是相當準確地說出了這地方的現狀,是不是?” 斯圖喝了一小口咖啡,問道:“你說'神權政治'是什麼意思?” “我把它叫作與上帝之約在人間的象徵,”哈羅德說,他的眼光躲閃了一下。 “就像聖餐或者印度的神牛一樣。” 聽到這話,斯圖眼睛亮了一下:“對,就是這樣。那些牛……它們在大街上隨便走,引起交通堵塞人們也不管,對吧?它們可以在商店裡進進出出,也可以成群結隊的出城去。” “對,”哈羅德贊同道。 “但那些牛大多都有病啊,斯圖。它們都快要餓死了,還有的長了瘤子。都是因為它們總體上是一個像徵。人們確信上帝會照料它們的,就像咱們這裡的人確信上帝會照料阿巴蓋爾媽媽一樣。但是我個人對這個忍心讓不會說話的、可憐的牛痛苦地四處亂走的上帝可不那麼有信心。” 拉爾夫突然看起來有些不安,斯圖知道他心裡的感受,同時這也使他有機會衡量一下自己對阿巴蓋爾媽媽的感情。他覺得哈羅德幾乎是在褻瀆神靈了。 “不管怎樣,”哈羅德不再想印度神牛了,輕鬆地說,“我們沒法改變人們看待她的方式……” “也不想改變。”拉爾夫很快地加了一句。 “不錯!”哈羅德大聲說,“畢竟,是她把我們結合在一起了,而且也不是靠短波的作用。我的主意是咱們開幾輛性能可靠的車,今天下午到博爾德西邊去搜索一下。只要咱們離得比較近,就可以靠無線電保持著聯繫。” 斯圖點了點頭。這也是他一直想做的事。不管是不是神牛,不管有沒有上帝的照料,讓她一個人四處亂走總之是不對的。這與宗教無關;這樣做就是無情的漠不關心。 “要是咱們找到她的話,”哈羅德說,“咱們可以問問她是不是需要點什麼。” “比如說拿車把她帶回城什麼的。”拉爾夫插口道。 “至少咱們可以照看她。”哈羅德說。 “好吧,”斯圖說,“哈羅德,我覺得這的確是個好主意。等我給法蘭妮留個條吧。” 但是在他匆匆寫留言條的時候,一直有種衝動想回頭看一眼哈羅德——想看看在斯圖沒有看著他的時候哈羅德在做什麼,在他的眼睛裡此時會有什麼表情。 哈羅德已經知道了從博爾德到尼德蘭的那段曲曲折折的路,因為在他看來在這塊地方能找到她的可能性最小。他認為連他也不可能在一天裡從博爾德一直走到尼德蘭,就更別說那個發了瘋的老傢伙了。但沿著這段路騎車兜兜風倒是挺不錯,而且他還能有個機會想想事。 現在是差15分7點,他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他的本田牌摩托車停在路邊,自己坐在一張野餐桌邊,一邊喝可樂一邊吃著。掛在摩托車把上的無線電通話器天線已拉到了最長,裡面伴隨著輕微的劈啪聲響著拉爾夫·布倫特納的聲音。那隻是短距離通話器,拉爾夫正遠在弗拉格斯塔夫山里的某個地方呢。 “……日出劇場……沒看見她……這兒雷陣雨停了。” 然後聽到斯圖的聲音,更響也更近了。他是在橋塘公園,離哈羅德的位置只有4英里。 “拉爾夫,再說一遍。” 拉爾夫的聲音又響起來,實際上是在大聲喊了。大概他會給自己來上一下子的,要是那樣的話這一天就結束得太美妙了。 “這裡沒她的影子!我要趕天黑前下山了!完畢!” “10-4,”斯圖說,聲音聽起來有點洩氣。 “哈羅德,你在聽嗎?”哈羅德站起身來,把手上的機油抹到牛仔褲上。 “哈羅德?呼叫哈羅德·勞德!你聽到嗎,哈羅德?” 哈羅德向通話器伸了伸中指——就是他在奧甘奎特上高中時那些厄字德特人說的“罵人指”;然後他按下通話鍵用歡快的聲音同樣傳遞了令人沮喪的消息:“我在這兒。我剛到一邊去了……還以為在溝裡發現了什麼呢,只不過是件破夾克。完畢。” “啊,好吧。哈羅德,你幹嘛不到橋塘公園來呢?咱們在那兒等拉爾夫吧。” 就愛發號施令,是不是,你這混蛋?我會給你點兒教訓的,沒錯,我會的。 “哈羅德,你聽到了嗎?” “我聽到了。對不起,斯圖,剛才我有點心不在焉。我15分鐘後能到那兒。” “你聽到了嗎,拉爾夫?”斯圖大喊道,喊聲把哈羅德嚇了一跳。他對著斯圖的聲音又用中指做了那個手勢,做的時候偷偷地笑了。這個你收到了沒有,你這西部荒原的雜種。 “收到,你們要到橋塘公園去。”靜電干擾的噪音中傳來拉爾夫微弱的聲音。 “我上路了。完畢,關機。” “我也上路了,”哈羅德說,“完畢,關機。” 他把通話器關掉,折起了天線,又將它掛在了車把上,熄著火在車上坐了一會兒。他穿著一件防空夾克,是軍隊剩餘物資;在海拔6000英尺以上的地方騎摩托車,穿著這件厚重的衣服相當不錯,儘管這是在8月份。但他穿這件衣服還有另一個目的。這衣服有許多帶拉鍊的口袋,其中一個里面裝著一支0.38口徑威森手槍。哈羅德把槍拿了出來,在手裡翻來覆去地把玩著。槍裡上滿了子彈,拿在手裡沉甸甸的,似乎連這槍也知道自己的目標都是重大的:死亡,破壞,暗殺。 今晚就乾嗎? 為什麼不呢? 他建議這次搜索就是希望有機會能與斯圖單獨在一起以便做了這事。現在看來,15分鐘內在橋塘公園,他就要得到這個機會了。但這次旅行也達到了另一個目的。 他本來並不想一直跑到尼德蘭去,那隻是座落在博爾德高處的一個糟糕的小鎮。要說這個鎮還有什麼名聲的話,就是帕蒂·赫斯特在當逃犯的時候據說在這兒呆過一次。他越騎越高,座下本田摩託的馬達發出平穩的轟鳴聲,冷風像個磨鈍的剃刀片一般吹在臉上。 如果把一塊磁鐵放在桌子的一端,把一個小鐵塊放在另一端,那麼什麼動靜也不會有。如果你把鐵塊一小點兒一小點兒地推近磁鐵(有一會兒他腦子裡一直想著這一情景,提醒著自己晚上寫日記時要把這一點寫進去),會有這樣一個時刻,就是給予鐵塊的推力似乎把它推得太遠了一些。這時鐵塊停下來,但它似乎並不情願停,就像是它變活了,而它的一部分生命就是對有關慣性的物理定律的不滿。再輕輕地推上一兩下,幾乎能夠——有時甚至確實能夠——看到鐵塊在桌上顫抖,似乎在輕輕地振動和戰栗,就像在新品店裡能買到的那種墨西哥跳豆似的,它們看起來像是指節大小的木頭節,但每個里面都真的有一條活蟲子。再推一下,則磨擦力、慣性和磁鐵吸力之間的平衡開始向另一端傾斜。那鐵塊現在已經完全活了,自己動起來,越來越快,直到最後撞到磁鐵上,貼在那裡。 那是一個可怕而又富有吸引力的過程。 一直到6月份過完,他仍然對這種磁吸引力不甚明白,儘管哈羅德知道(他的頭腦從來不具有理性的科學的天賦)研究這種事的物理學家認為這一現象與地心引力密切相關,而這一引力是整個宇宙的基石。 在去尼德蘭的路上,他越走越向西,越走越向上,覺得空氣越來越冷,看到雷暴雲在離尼德蘭極遠處的更高的山峰頂上慢慢堆積,這時哈羅德感覺到那個磁力吸引的過程開始在他身上發生了。他正在接近那個臨界點……再稍微過去一點兒,他就要到達那個移動點了。他就是那個小鐵塊,與那磁鐵之間正處於這樣一種距離,就是如果輕輕再推一下的話,將使他走得比一般情況下這樣的推力能做的遠得多。他能感覺到自己身上的那種震顫。 這是他所做的所有事中最接近於一種神聖經歷的事情。年輕人往往抵制神聖,因為接受它也就意味著接受了所有經驗主義東西的最終死亡,所以哈羅德也是抵制它的。他認為,那個老婦人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個女巫,那個黑衣人弗拉格也是。他們自身就是個電台,只此而已。他們真正的法力存在於圍繞他們各自的信號組合成的團體中,而這兩個團體間存在著多麼大的差異啊。這就是他的想法。 但停車在尼德蘭這條糟糕透頂的主街的盡頭,望著他本田牌摩托車的頭燈亮起來像貓的眼睛,聽著寒風吹過松樹林和楊樹林發出的哀鳴聲,他感覺到了一些超過磁吸引力的東西。他感到有一種巨大的、非理性的力量從西部發出,那種吸引力是如此的強大,以致於他覺得要是再專注地想它的話他會發瘋的。他覺得,要是他在這平衡臂上再冒險向外走一些的話,就會失去所有的主見。他就會和原來一樣,兩手空空。 要是那樣的話,儘管不是他的錯,那個黑衣人也會殺了他的。 於是他把思緒轉開,體會到一個準備自殺的人終於擺脫掉長期困擾他的對於死亡的設想的那種冷冷的解脫感。但要是他願意的話,今晚就可以去。是的,他可以殺了雷德曼,在近距離內只用一發子彈就能了事。然後他可以一動不動地、冷靜地等在那兒,直到那個俄克拉荷馬的混蛋出現。再給他的太陽穴來上一槍。聽到槍聲也沒人會吃驚的;因為這兒的活動豐富多彩,許多人都到這裡來打鹿。 現在是差10分7點,到7點半的時候他就能把他們倆全乾掉了。到10點半或者更晚一點兒,法蘭妮才會注意到出事,而到那時候他早走遠了,騎著他的本田一路向西,包裡裝著他的賬本。但如果他只是像這樣坐在車上聽任時光流逝的話是辦不成這件事的。 第二下打火的時候本田就起動了,這是一輛好車。哈羅德露出了微笑,接著哈羅德大笑起來,然後完全是在歡呼了。他向橋塘公園開去。 當斯圖聽到哈羅德的摩托車駛進公園的聲音時,已經是暮靄時分了。過了一會兒,他看見那輛本田車的頭燈光在山坡車道兩側的樹木之間閃爍。然後就看見哈羅德戴著頭盔的頭在左右轉動著找他。 斯圖坐在一個石頭燒烤台的邊上招著手大聲喊他,片刻之後,哈羅德看到了他,也招了招手,轉彎掛二檔騎了過來。 在他們三個渡過了這樣一個下午之後,斯圖對哈羅德的印象相對好了些……實際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哈羅德的主意實在不錯,儘管並沒有成功。而且哈羅德還堅持選了去尼德蘭的那條路……儘管他穿著厚夾克也一定冷得要命。他停下車來的時候,斯圖看見哈羅德臉上那始終掛著的微笑看起來卻是一副苦相;他臉上緊繃繃的,面色也太過蒼白。斯圖想,他一定是因為事情沒有任何好轉而覺得失望。他忽然為自己和法蘭妮對待哈羅德的方式感到內疚,他們一向認為他總是笑容滿面和對人的那種過分熱情是一種偽裝。也許,這個人正在努力為自己的生活揭開新的一頁,而他行事的方式有點怪正是因為以前從來也沒有嘗試過做這樣的事,他們可曾真心考慮過這種可能性呢?斯圖認為他們從來也沒這麼想過。 “什麼也沒找到吧?”他問哈羅德道,同時輕快地從那燒烤台上跳了下來。 “沒有,”哈羅德說,他臉上又出現了笑容,但那是不由自主的,有氣無力的。臉色看起來仍然有些古怪而且沒有血色。雙手都插在衣袋裡。 “沒關係。這是個好主意。就咱們現在看來,她應該已經回家去了。如果沒有的話,明天咱們再來找。” “那可能就得找屍體了。” 斯圖嘆了口氣說:“可能是……唉,可能是的。哈羅德,你來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好嗎?” “什麼?”在越來越暗的樹影裡哈羅德看起來像是吃了一驚。他臉上的笑容顯得更加勉強了。 “吃晚飯,”斯圖耐心地說,“你看,法蘭妮也會高興你來的。不騙你,她真會很高興的。” “嗯,可能吧,”哈羅德說,仍然看起來很不安。 “但是我……嗯,你知道我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咱們現在最好還是不談這事吧。說真心話,你們兩個在一起挺好的。我知道。”他微笑著,顯得更加真誠。那是富有感染力的;斯圖也沖他笑了笑。 “隨便你,哈羅德。但我們的門對你是敞開的,任何時候都是。” “謝謝。” “不,我要謝謝你。”斯圖嚴肅地說。 哈羅德眨眨眼,不解地問:“謝我?” “在其他人都準備聽天由命的時候謝謝你幫我們找她。儘管我們什麼也沒找到。你願意和我握握手嗎?”斯圖伸出了手。有一會兒哈羅德只是茫然地看著他的手,斯圖以為他的好意不會被接受了。但哈羅德把右手拿出了衣袋——手裡原來像抓著什麼東西,大概是拉鍊吧——和斯圖的手短促地握了一下。哈羅德的手是溫暖的,還有一點汗濕。 斯圖走了幾步站在他前面,向下望著車道。 “拉爾夫現在該來了。希望他從那該死的山下來的時候可別出事。他……啊,他來了。” 斯圖走到路邊上;車道上有另一道車燈光正閃動著向上移,在樹屏後閃閃爍爍地像在捉迷藏似的。 “對,那是他。”哈羅德用一種奇怪的呆板板的聲音在斯圖身後說。 “還有人跟他在一起。” “什,什麼?” “看那兒。”斯圖指著第一道燈光後面的另一道摩托車燈光說。 “噢。”又是那種奇怪的呆板的聲音。斯圖禁不住回過頭來。 “你沒事吧,哈羅德?” “只是覺得累。” 另一輛車是格蘭·貝特曼的;那是一輛低動力的機動腳踏兩用車,尼克·安德羅斯騎在拉爾夫身後的車座上。尼克邀請他們大家都到他和拉爾夫共用的那間房子裡去喝咖啡還有白蘭地。斯圖同意了,但哈羅德謝絕了,他看起來仍然很緊張也很累。 “他是多麼失望啊。”斯圖心想,他突然意識到這不但是自己頭一次對哈羅德產生同情,而且這份同情也來得太遲了一些。他又代尼克邀請了他一遍,但哈羅德只是搖了搖頭,告訴斯圖今天他簡直要不行了。他想他會回家睡上一覺的。 到家的時候,哈羅德渾身顫抖得很厲害,幾乎沒法把鑰匙插到前門的鎖孔裡去。當門終於打開的時候,他一下子衝了進去,就像怕有個瘋子跟在身後似的。他砰地一聲關上門,把鎖鎖上,再上好了閂。然後他倚著門呆了一會兒,頭朝後仰著,雙目緊閉,覺得自己幾乎要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了。然後他終於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就摸著黑穿過門廳來到起居室,把裡面的三盞燈全都點亮了。房間裡明亮起來,他覺得有這光明就好多了。 他坐在自己最喜歡的那把椅子中閉目養了一會兒神。當心跳不再那麼急的時候他起身走到壁爐前,將那塊活動的石頭搬開,把那本賬本拿了出來。拿著它他就感到莫大的安慰。賬本是用來記載所欠的債,重要的賬單和累計投資額的。所有的賬在這上面最後都要結掉。 他走回來坐下,翻到上次中斷的地方,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寫道:“1990年8月14日”。他一直寫了近一個半小時,手中的筆疾速地來回移動,一行又一行,一頁又一頁。在寫的時候,他的臉上諸般表情依次轉換,或是殘忍的嘲笑或是陰鬱的正直,或是恐懼或是興奮,或是痛心疾首或是露齒而笑。寫完以後,他讀著自己寫出的東西(“這是我寫給全世界的信,而從沒有人寫信給我……),一邊讀一邊揉著寫痛了的右手。 他把賬本和那塊覆蓋的石頭放回原處。他感到很鎮靜;他已把心中的一切都寫出來了;他已把他的恐懼和憤怒都傾注在那一頁頁的紙上而他的決心依然堅定。這感覺很好。有時候把一些事情寫下來反而使他的神經更緊張,那時候他心裡知道他寫的不夠真實,或者說沒有盡最大的努力把事實之劍的鈍刃磨得可以用來砍削——鋒銳處可見血。但今夜他能以一種鎮靜安詳的心態將那本子放回去。他的憤怒、恐懼與沮喪都被安全地轉移到那本子中了,在他熟睡的時候它就保存於大石之下。 哈羅德拉起一幅窗簾向外面清靜的街道望去。仰望著弗拉蒂龍斯山,他鎮靜地回想著他是多麼危險地就要動手了,差一點就要拔出那隻0.38口徑手槍,打算把他們4個都乾掉。那就把他們那個臭不可聞又假充神聖的特別委員會給收拾了。他要是乾掉了他們,那剩下的就連個該死的法定人數也湊不夠了。 但在最後一刻,僅存的一線理智反而佔了上風。於是他放下了槍而與那個無恥的騙子握了手。他也許永遠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能這麼做,但感謝上帝他是這麼做了。天才的標誌就在於能忍耐——他要忍。 他現在覺得困了;這是漫長而不平靜的一天。 他解開了襯衫,熄滅了兩盞油燈,拿起最後一盞要帶到臥室裡去。在穿過廚房的時候他停下了,登時覺得渾身一片冰涼。 通向地窖的門開著。 他走了過去,把燈舉高,下了三級台階。心裡忽然感到一陣恐懼,沒法再保持鎮靜了。 “誰在這兒?”他叫道。沒有回答。他能看見那張台球桌,那些海報。在遠處的屋角處,有一套漆了鮮豔的彩色條紋的曲棍球棒放在架上。 他又下了三級台階。 “那兒有人嗎?” 沒有;他能感覺到沒有人。但這並沒有減輕他的恐懼。 他走完餘下的幾級台階,把手裡的燈高高地舉過頭頂。對面的牆上映著巨大的影子,像隻大猩猩,連做的事情都很像。 好像那邊的地板上有什麼東西?沒錯,是有點什麼。 他從電動火車的軌道後面走到窗下,這正是法蘭妮進來的那扇窗子。在地板上有一小堆淺褐色的土。哈羅德把燈放在了土的旁邊。在它的中間,留有一個運動鞋或是網球鞋的印子,就像指紋一樣清楚……那花紋不是餅乾形或鋸齒形的,而是由一組組的小圓圈和線條構成。他狠盯著這個足印,把它烙在了腦子裡,然後把這堆土踢成了一團塵灰,毀去了那個印子。在燈光的映照下,他的臉就像是個蠟像一樣。 “你會付出代價的!”哈羅德輕聲喊道,“不管你是誰,你會付出代價的!你一定得付!一定得付!” 他又走上樓梯,把房子整個查看了一遍,尋找著其他闖入的痕跡。但他並沒找到。最後他在起居室停了下來,現在一點睡意也沒有了。他正想著定是什麼人——可能是個孩子——只是出於好奇闖了進來,但突然腦子裡靈光一閃,彷彿夜空中亮起一顆照明彈似的,他想起了那個賬本。闖入的動機是那麼明顯,又是那麼可怕,他卻差一點完全忽略掉它。 他奔到壁爐前,掀起那塊石頭,把賬本抓了出來。他第一次完全清醒地意識到這個本子是多麼的危險。要是有人發現了它,就一切都完了。他應該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一點;難道發生這一切都是因為法蘭妮的日記本嗎? 賬本。腳印。後者的出現是否意味著前者已經被發現了呢?當然不是。但怎麼能肯定呢?沒辦法肯定,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實了。 他把那塊爐石放回原處,帶著賬本進了臥室,把它放在枕頭下面,和那支威森左輪手槍放在了一起,心想著應該燒了它,卻知道自己永遠不會這麼做。那本子裡面是他一生中寫得最好的東西,也是他基於誠信和親身親歷寫成的唯一的東西。 他躺了下來,準備好渡過一個不眠之夜了,腦子裡不停地想著可能用來藏它的地方。放在一塊鬆動的牆板下?放在一個碗櫃後面?有沒有可能採用那古老的盜竊術裡的一招,就把它大膽地放在一個書架上,和其他許許多多的書本放在一起,左邊來一本《讀者文摘精華本》,右邊是一本《完全的女人》?不行——那太過大膽了;要是那樣他就再也沒法安心地離開這所房子了。在銀行租一個保險箱怎麼樣?不,那不行——他要把它留在身邊,要能看到它。 最後,他真的開始睡意沉沉了,而他的思緒被襲來的睡意釋放了,迷迷茫茫、漫無目的地飄游著,像一個緩緩滾動的彈球似的。他想:必須把它藏起來,那件東西……要是法蘭妮把她的日記藏得好一點的話……要是我沒讀到她對我的真實想法……她的偽善……要是她…… 哈羅德突然一下子坐了起來,嘴裡輕輕喊了一聲,眼睛睜得大大的。 他就那樣子坐了很久,過了一會兒他不禁發起抖來。她知道了嗎?那會是法蘭妮的腳印嗎?日記……雜誌……賬本…… 最後他又躺了下去,但好長時間睡不著覺。他一直想著法蘭妮·戈德史密斯平時是不是總穿一雙網球鞋或是運動鞋。要是的話,那鞋底的花紋是什麼樣的? 鞋底的樣子,靈魂的樣子。當他終於睡著的時候,做了很多噩夢,不止一次地在黑暗裡痛苦地叫出聲來,就像要趕開一些已經永遠侵入了的東西。 九點一刻的時候斯圖進了家。法蘭妮蜷縮著身子躺在雙人床上,身穿一件大襯衫——那衣服幾乎蓋住了膝蓋——正讀著一本書,書名叫《五十種友好的植物》。他進來的時候她起了身。 “你上哪兒去了?我急壞了!” 斯圖告訴了她哈羅德的計劃,說他們去找阿巴蓋爾媽媽了,以便至少能看顧著她。但他沒提到神牛。他最後一邊解著襯衫一邊說:“我們本來想帶你一起去的,寶貝兒,但是到處找不著你。” “我那會兒在圖書館呢,”她說,看著他脫下襯衫,又把它塞進掛在門後的洗衣網袋裡。他的體毛很多,前胸和後背都有,她發現自己正在想的是,在遇到斯圖之前,她總是覺得體毛多的人令人反感。她想,是看到他回來的寬慰使她高興得腦子都有點糊塗了。 哈羅德看過她的日記,她現在知道了。她一直非常擔心哈羅德可能會密謀騙得斯圖孤立無援然後再……嗯,對他做出點什麼來。但為什麼是現在呢,正是今天,正當她剛發現這件事的時候?如果哈羅德已經讓那睡著的狗躺了那麼久,那麼設想他根本就不想驚醒那隻狗不是更合邏輯一些嗎?是否也有可能哈羅德讀了她的日記後已經知道對她追求不停是全無用處的?再加上阿巴蓋爾媽媽失踪的消息,使她理所當然地預感到惡運當頭,但事實是,哈羅德只是讀了她的日記,而不是全世界罪行的懺悔。如果她告訴斯圖她發現的事,只會使自己看起來很傻,可能還會使他憎恨哈羅德……還可能同時也恨她一開始就這麼傻。 “根本就沒看見她,是嗎,斯圖?” “對,沒有。” “哈羅德看起來怎麼樣?” 斯圖一邊脫著褲子一邊說:“他很痛苦。因為他的主意並沒使事情好轉而難過。我邀請他來吃晚飯,什麼時候願意來都行。我希望你不介意。你知道,我真的認為自己會喜歡起那個傻瓜的。我在新罕布什爾州遇到你們倆的時候你怎麼勸我我可都沒法喜歡他。我邀請他是不是錯了?” “沒有,”她想了一下才說道,“你沒錯,我也想和哈羅德好好相處。”她心裡卻在想,我坐在家裡想哈羅德可能會要敲掉他腦袋的時候,斯圖卻在邀請他來吃晚飯。 斯圖又說:“要是天亮了阿巴蓋爾媽媽還沒回來的話,我想我會去問哈羅德願不願意和我再出去找。” “我也想去,”法蘭妮很快地說,“這兒還有些別人也不相信她能靠烏鴉供養著過活。迪克·沃爾曼是一個,拉里·安德伍德也是一個。 “太好了,”他說著,也躺到了床上來,“我說,在這襯衫下面你都穿了些什麼?” “一個像你這麼高大、這麼強壯的人沒有我的幫助也應該能發現的。”她含蓄地說。 當然他最後發現,那下面實際上什麼也沒有。 第二天的搜索組是在大約早晨8點鐘出發的,有6個人——斯圖,法蘭妮,哈羅德,迪克·沃爾曼,拉里·安德伍德,以及露西·斯旺。到了中午隊伍擴大到20人,而到了黃昏的時候(山里也像往常一樣,電閃雷鳴地下了一陣暴雨)在博爾德西邊這塊地方已經有50多人了,他們搜索著一個個灌木叢,淌過一條條溪水,在峽谷裡上上下下,用通話器彼此呼來叫去。 一種奇怪的無可奈何的恐懼情緒慢慢代替了昨天的平靜接受。儘管那種賦予了阿巴蓋爾媽媽在這一地區半神地位的理想化的力量十分強大,但還是有大部分的人開始以現實主義的觀點來看待她的生還問題了:這老婦人很可能已超過了100歲,她已經孤身一人在外面呆了一夜,而現在第二個夜晚又來到了。 那個帶著12個人從路易斯安那的鄉下跋涉到博爾德的傢伙倒是把這事概括得很精闢。他和同伴是前一天的中午來的。當得知阿巴蓋爾媽媽出走的消息時,這個叫諾曼·克羅格的人把棒球帽摔在地上說:“我真他媽的倒霉……你們都派了誰去找她?” 查理·英彭寧,或多或少已成為自由之邦這地方居民的惡運預言家了(有關9月里大雪的那個“好”消息就是他傳播的)。他現在開始向人們建議道,既然阿巴蓋爾媽媽已經撤離這兒了,那麼這可能就是一個徵兆,表明他們都應該撤離。畢竟,博爾德是離得太近了。離什麼太近?無所謂,你知道離什麼太近,而紐約和波士頓都讓梅維斯·英彭寧的兒子查理覺得安全得多。但沒人聽他的。人們太累了,寧願坐下來等。要是馬上要冷了,而這兒沒法取暖的話,他們倒是可能會搬走,但在這事發生之前是不會搬的。他們正在休養生息。曾有人禮貌地問英彭寧是否打算自己單獨離開。他說,他會留下來等更多的人醒悟過來再走。格蘭·貝特曼跟人議論說,查理·英彭寧會成為可憐的摩西的。 格蘭·貝特曼相信,這地方人的感覺也就是到“無可奈何的恐懼”為止了,因為儘管他們有著種種幻想,儘管他們對於落基山西邊可能發生的事情懷著極度的憂慮,但他們畢竟仍然是有理性的人。迷信也像真愛一樣,需要時間去培養和表現。當他們因為天已太黑而結束了今晚的搜索以後,他給尼克、斯圖、和法蘭妮打了個比方:當你建好一個穀倉時,你會在門上掛一個末端朝上的馬蹄鐵來留住好運,如果有個釘子掉了下來或者那馬蹄鐵掉了個方向,你也不會因此就把穀倉廢棄掉。 “可能有一天我們或者是我們的後代會因為掛著的馬蹄鐵放走了運氣就把穀倉廢棄掉,但那得是好多年以後的事了。就現在而言我們只會覺得有點不舒服和有點失落。但我想那會過去的。要是阿巴蓋爾媽媽死了的話——向上帝保證我希望她沒有死——那麼對於這地方人的精神健康而言,這件事這時候發生可能還算是最好的呢。” 尼克寫道:“但是她本身就是魔鬼作惡的障礙,是他的對頭,是用來保證善惡的天平保持平衡的……” “是的,我知道。”格蘭陰鬱地說,“我知道。人們不在乎馬蹄鐵的日子可能真的正在過去了……或者可能已經過去了。相信我,我明白。” 法蘭妮問道:“格蘭,你不是真的認為我們的孫兒們會成為迷信的土人吧?會燒死女巫而且從手指縫裡吐痰來測運氣?” “將來的事我可不知道,法蘭妮,”格蘭說,在燈光下他的臉看起來又衰老又疲倦——這可能就是一個失敗的術士的臉。 “要不是那天晚上在弗拉格斯塔夫山斯圖給我點出來,我甚至都不能正確地認識到阿巴蓋爾媽媽對我們這地方的影響。但我確實知道這一點:我們都在這個鎮裡只是因為兩件事。我們可以把這場超級流感歸因於人類的愚蠢。不管是我們還是俄國人,還是拉脫維亞人,這麼做都沒什麼關係。那倒空燒杯的人是微不足道的,因為真理在於:理性主義的終結處,定是無數的墳墓。物理定律,生物定律,數學定理,這都是死亡之旅的組成部分,因為我們還是我們。如果沒有上尉之旅,還有別的事會導致這場災難。人們普遍把它歸罪於'科技',但'科技'只是樹的枝乾而不是樹根。樹根是理性,我把這個詞定義為:'理性就是我們認為對生命的狀態總能了解的思想。'這就是死亡之旅。一直都是。所以要是你願意的話可以把超級流感歸因於理性。但另一個我們在這裡的理由是幻想,而幻想是非理性的。我們保證過在委員會的時候不談這個簡單的事實,但現在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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