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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53章

末日逼近 斯蒂芬·金 26678 2018-03-14
摘自特別委員會會議記錄 1990年8月17日 會議地點:泰伯梅薩區南42街拉里·安德伍德家中。委員會全部成員出席。 第一個議題是有關將這個特別委員會選舉成為博爾德的常設委員會。 法蘭妮·戈德史密斯獲准發言。 法蘭妮:“斯圖和我都認為,我們大家都能被選上的最好、最簡單的方式就是整個名單得到阿巴蓋爾媽媽的批准。這能為我們省去很多麻煩,比如可能有20個人被他們的朋友提名,甚至亂得連蘋果車都會弄翻了。但現在我們得用另一個辦法了。我並不想提不十分民主的建議,不管怎樣你們也都知道計劃了,但我只是想再強調一下,我們每個人都必須找到人來提名和支持我們。很顯然我們不能互相這麼做——因為那會看起來太像黑手黨。所以要是你們找不到一個人來提名你、另一個人來支持你的話,你就最好還是放棄吧。”

蘇珊:“噢!那可有點卑怯呀,法蘭妮。” 法蘭妮:“是的……是,有一點兒。” 格蘭:“咱們慢慢又回到委員會的道德這個題目上來了,儘管我能肯定我們大家都認為這是一個永遠吸引人的話題,但我還是願意過幾個月以後再來討論。我們是為自由之邦的最高利益服務的,我想大家對此沒有異議,那麼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吧。” 拉爾夫:“你聽起來有點生氣,格蘭。” 格蘭:“我是有點生氣。我承認。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一直在勞神費心,這個事實應該已經很好地說明了我們的心思到底在哪兒。” 蘇珊:“只有良好的願望……” 格蘭:“於事無補。是的,既然看起來我們都對願望這麼關心,那麼我們肯定是走在通向天堂的大路上了。” 格蘭然後說他要在委員會上講話,題目是關於我們的偵察員或者說間謀或者隨便你想叫他們什麼,但他要求他們在19號開會討論這個問題。斯圖問他為什麼。

格蘭:“因為到19號的時候我們可能不會都在這兒了。有的人可能會被選出去。這是一個微小的可能性,但沒人能真正知道當一大堆人聚在一個地方時會做什麼。我們應該盡可能地謹慎。” 在好一陣的沉默之後,委員會進行了表決,以7比0決定19號開會——作為常設委員會——來討論偵察員……間謀……或任何什麼的問題。 斯圖被准許在委員會上提出第三個議題,是有關阿巴蓋爾媽媽的。 斯圖:“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她因為個人原因出走了。她留的條子上說她將準備'離開一陣兒',這太模糊了,還有'若是上帝同意的話'她就會回來。現在,情況不太樂觀。我們已經組織搜索隊出去找了三天了,但什麼也沒找到。要是她不想來的話我們也並不想就那麼拽她回來,但要是她斷了腿躺在什麼地方或者要是她失了知覺的話,那就有點不同了。現在一部分問題是,要搜索周圍所有的荒郊野地我們人手不夠。問題的另一部分同我們動力站速度慢下來的原因一樣,就是沒有組織。所以我請求得到允許將搜索隊的問題和動力站以及喪葬隊的問題一起提交到明天大會的議程中去。同時我希望由哈羅德·勞德來主管搜索,因為一開始這是他的主意。

格蘭說他認為任何搜索隊在一個星期左右時間裡都不會報回好消息。畢竟,出了問題的這位夫人已經是108歲的高齡了。但委員會整體上同意這個提議,然後經過表決,以7比0同意了斯圖的意見。為了使這份記錄盡可能地忠實於事實,我必須加上一筆,有幾個人對讓哈羅德來主管表達了懷疑意見……但正如斯圖所指出的,因為這從一開始是他的主意,要是不給他搜索隊的指揮權的話,無異於是一巴掌直接打在他的臉上。 尼克:“我撤回對哈羅德的反對,但保留我的基本看法。我只是不大喜歡他。” 拉爾夫·布倫特納問是斯圖還是格蘭願意把斯圖的關於搜索隊的提議寫出來,這樣他就能把它加在議程中了,他打算今天晚上在中學裡把這份議程印出來。斯圖說他很樂意寫。

然後拉里·安德伍德提議休會,拉爾夫表示支持,接著這項提議也以7比0表決通過了。 記錄人:法蘭妮·戈德史密斯,秘書 出席第二天會議的人差不多都齊了,來自由之邦這地方才一個星期的拉里·安德伍德這才第一次對本社區發展的規模之大有了個認識。 平時看到人們單個或兩個一起地在街上來來往往是一回事,而看到他們都聚在同一個地方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現在他們是聚在橋塘禮堂裡。這地方全擠滿了,每個座位都有人坐,更多的人坐在通道里或者站在禮堂的後面。他們令人驚奇地能克制自己,雖然有竊竊的低語聲,但沒有喋喋不休的吵鬧聲。 自他到博爾德以來,這是頭一次下了一整天的雨。那是毛毛細雨,看起來像是懸浮在空中,與其說把你打濕,不如說是霧一樣的籠罩著你。雖然有將近600人聚在一起,仍然能聽到屋頂上靜靜的雨聲。屋裡最大的聲音是人們翻閱堆放在牌桌上的油印的會議議程時發出的不斷的翻紙聲,桌子就放在禮堂的雙層門內。

這份議程是這樣寫的: 博爾德鎮自由之邦 公開會議議程 1990年 1.討論自由之邦有關同意並批准美利堅合眾國《憲法》的問題。 2.討論自由之邦有關同意並批准美利堅合眾國《憲法》之《人權法案》的問題。 3.討論自由之邦有關提名並選舉7名自由之邦的代表成立一管理委員會的問題。 4.討論自由之邦有關賦予阿巴蓋爾·弗里曼特爾對於自由之邦代表團所同意的任何及全部事項以否決權的問題。 5.討論自由之邦有關批准成立一最初不少於20人的喪葬委員會的問題,其職責為妥善掩埋博爾德城此次超級流感傳染病中的死者。 6.討論自由之邦有關批准成立一最初不少於60人的動力委員會的問題,其職責為在寒冷天氣到來之前恢復電力。

7.討論自由之邦批准成立一不少於15人的搜索委員會的問題,其目的為在可能的情況下找到阿巴蓋爾·弗里曼特爾的下落。 拉里發現他的手正在神經質地忙於把這份議程折成一架紙飛機,對於這份文件,他差不多熟悉得一字不差。作為特別委員會的一員是件有意思的事情,近似於遊戲——就像孩子們玩兒開議會似的。聚在誰家的起居室裡,坐在一起喝著可樂,吃一塊法蘭妮做的蛋糕,討論點什麼事。甚至連向山里或直接向那黑衣人他們一圈的內部派間諜都像是遊戲似的,部分原因是這是一件他不能想像自己會去做的事情。面對這樣一場生活的噩夢你必須要失去大部分的遊戲彈子。但在他們的最後一次會上,屋子裡煤氣燈光照得人很舒服,這件事就看起來不算什麼了。要是法官或是戴納·於爾根斯或是湯姆·科倫被抓住了,那麼看起來——至少在那次最後的會上是如此——這事也不比下象棋時失了個車或者女王更要緊。

但現在,在禮堂中坐在露西和利奧之間(他一整天都沒見到納迪娜了,利奧看起來也不知道她到哪兒去了;“出去了”就是他漠不關心的回答),他一下子體會到了這事的實質,在他心裡像是有一個撞錘在一下一下地敲著。這不是一個遊戲。這裡有580個人,他們之中大部分一點也不知道拉里·安德伍德是個正派人,或者也不知道在傳染病之後拉里·安德伍德試圖照料的第一個人死於服藥過量。 他手心裡又冷又潮。雙手又要拿議程去折飛機了,但又停了下來。露西抓住他的手,緊握了一下,沖他微笑著。但他試圖回報的一笑感覺卻像個鬼臉似的,接著在心裡聽到了媽媽的聲音:“有些事是你幹不了的,拉里。” 想到這兒,他心裡一陣恐慌。有沒有什麼法子能擺脫開呢,還是事情已經發展得不可收拾了?他可不想要這個重擔。在最後那次會上他已經提了一個動議,這可能會讓查理斯法官去送死的。要是他被選出去了,另外的人被選到他的位置,他們會對派法官的事情重新表決的,難道不會麼?當然會的。然後他們會決定派另一個人去。當勞裡·康斯特布爾提名我的時候,我就站起來說我要退出。當然了,沒人能強迫我,能麼?要是我決定了要退出就沒人能強迫我。哪個該死的會為這事爭辯呢?

斯圖很早以前在那個海灘上就說過:“你內心裡的某種東西就像是嚼錫紙似的。” 露西平靜地說:“你會一切順利的。” 他驚跳了一下,“啊?” “我說你會一切順利的。是不是,利奧?” “噢,是的。”利奧說,猛點了幾下頭。他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人群,就像是還沒有在腦子裡記下人數似的。 “一切順利。” 你什麼都不知道,你這蠢女人,拉里心想。你拉著我的手但並不知道我可能會發起狠來一股腦把你們兩個全殺掉。我已經在讓查理斯法官去送死了,可他還在支持我那該死的提名呢。這不正像波蘭的消防演習麼。想到這兒他嗓子裡禁不住透出了一點聲音。 “你說了什麼嗎?”露西問道。 “沒有。” 這時斯圖正穿過主席台向講台走去,他的紅運動衫和藍牛仔褲在應急燈刺眼的強光照射下顯得又光鮮又明朗,這幾盞應急燈靠一臺本田摩托車的發動機帶動,這套設備是布拉德·基切納和他在動力站的一部分組員一起安裝的。在禮堂中部的什麼地方響起了掌聲,拉里一直沒搞清到底在哪兒,他憤世疾俗的天性總是認為這是格蘭·貝特曼安排的一個陰謀,他在發動群眾的藝術或者說技巧方面是這裡的專家。無論如何,這實在已經無關緊要了。一開始孤零零的幾下掌聲已經匯成了一片雷鳴般的掌聲。在台上,斯圖在講台前停住了,可笑地顯得有點吃驚。掌聲中還夾雜著歡呼聲和尖銳的口哨聲。

接著全體聽眾都站了起來,掌聲更響了,聽起來像是大雨的聲音,人們高喊著“好啊!好啊!”的喝彩聲。斯圖舉起雙手,但人們仍喊個不停;要是有什麼效果的話,就是聲音又響了兩倍。拉里向旁邊瞥了一眼露西,看見她正起勁地鼓著掌,她的眼睛緊盯著斯圖,嘴角彎成了一個顫抖的同時又是喜悅的微笑。她是在哭呢。在他的另一邊利奧也在鼓著掌,他用那麼大勁一下下地拍擊著雙手,以至於拉里覺得要是利奧再這麼拍得時間長點兒的話雙手都要拍掉了。在他興奮到極點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積累的那些詞彙拋棄了他,就像英語有時候會拋棄那些把它作為第二語言來學習的人一樣。他只會大聲地狂熱地叫喊了。 布拉德和拉爾夫也通過馬達裝了一套擴音設備,現在斯圖向麥克風吹了吹然後說道:“女士們、先生們……”

但掌聲仍然震響著。 “女士們、先生們,要是大家能就坐的話……” 但是他們不願意坐下。掌聲滾雷般不停地響著,拉里低頭看了看手,因為他自己的手也疼了,他才知道敢情自己鼓掌時也像別人一樣地瘋狂。 “女士們、先生們……” 雷鳴般的掌聲迴盪著。頭頂上,在大災難過後就選擇住在這個美妙又安靜的地方的一家倉燕現在發瘋般地四處亂飛著,前俯後衝,拼命想逃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去。 我們是在為自己鼓掌呢,拉里心想。我們是在為我們在這兒、活著而且聚在一起這一事實而鼓掌。也許我們是再次向自己問好,我不知道。好啊,博爾德。終於來了。在這兒真好。活著真是好極了。 “女士們、先生們,請坐下,謝謝,希望大家坐下。” 掌聲開始一點一點地弱下來了。現在能聽見女士們——也有一些男士——在抽著鼻子。有人擤著鼻涕。人們輕聲地說著話。聽得到人們在禮堂裡就坐時慣常的沙沙聲。 “我很高興大家都在這裡,”斯圖說。 “我也很高興我自己能在這裡。”擴音器發出嗚嗚的噪聲,斯圖喃喃地咒罵著:“該死的東西。”這一聲卻被擴音器清晰地放了出來。這引起了一陣笑聲,使得斯圖臉紅了,說道:“我猜咱們都不得不習慣起來再用這東西。”他的話又引起了一陣掌聲。 當那陣掌聲自行平息下去時,斯圖說:“對不認識我的人,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斯圖爾特·雷德曼,原來是德克薩斯州阿內特人,儘管那裡是離我現在所在的地方太遠了。”他清了一下嗓子,噪聲又短促地響了一下,他小心地從麥克風前向後退了一步,說:“站在這兒我也十分緊張,所以請大家對我寬容一些……” “我們會的,斯圖!”哈里·鄧巴頓聲情並茂地喊了一嗓子,接著響起了人們附和的笑聲。簡直像個營火晚會似的,拉里心想。下面他們就該唱聖歌了。要是阿巴蓋爾媽媽在這兒的話,我敢打賭我們已經唱起來了。 “上一次有這麼多人看著我還是在我們那個小小的聯合中學為足球錦標賽搞的活動上,但那一次他們還有21個別的孩子可看,更別提那些穿著短短的迷你裙的姑娘們了。” 爆發出一陣發自內心的大笑。 露西拉了一下拉里的脖子,對他耳語道:“他還擔心什麼呢?他是個天才!” 拉里點了點頭。 “但如果你們能對我寬容一些的話,我就能想辦法堅持到底。”斯圖說道。 又響起了掌聲。這些人是會為尼克鬆的辭職演說鼓掌,還要請求他用鋼琴伴奏再來一遍的,拉里心想。 “首先,我要介紹一下我們這個特別委員會並解釋一下我到底為什麼會站在這兒,”斯圖說,“我們一共有7個人,大家一起策劃了這次集會,就是為了使得我們大家能夠以某種方式組織起來。因為我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所以我想現在就把我們委員會的每個成員介紹給你們,我希望大家能留一些掌聲給他們,因為是他們的共同努力才制定出了現在大家手裡拿著的這份會議議程。首先,向大家介紹法蘭妮·戈德史密斯小姐。站起來吧,法蘭妮,讓大家瞧瞧你打扮起來是什麼樣。” 法蘭妮站了起來。她穿著一件淺綠色的連衣裙,戴著一串莊重的珍珠項鍊,要在過去這得值上2000美元。她贏得了四面八方的掌聲,掌聲中還夾雜著善意的噢噢地叫聲。 法蘭妮坐下了,臉紅得厲害。未等掌聲完全停息下來,斯圖又繼續介紹道:“下一位是格蘭·貝特曼先生,來自新罕布什爾州的伍德維爾。” 格蘭站了起來,人們向他鼓掌。他用兩手攥拳伸出手指比出了一對V字,引得人群轟然叫好。 斯圖在倒數第二個介紹了拉里,他站了起來,意識到露西在仰頭衝著他微笑著,但這笑容很快就被席捲而來的掌聲的熱浪淹沒了。要在以前,他心想,在另一個世界的時候,得是在開音樂會時,還要是壓軸戲上演的時候,當一個若隱若現的聲音唱著“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只有在這時候才會有這樣的掌聲。此時此刻就好得多了。他只站了一秒鐘,但感覺上要長得多。他知道他不會退出提名了。 斯圖最後介紹了尼克,他贏得了最長久也最響亮的掌聲。 當掌聲停息了下來,斯圖說:“這個並不在議程上,但我想咱們是不是能以合唱國歌來開始大會。我想你們大家是記得歌詞和曲調的。” 於是響起了人們站起來時的一片紛亂雜沓的聲音。這時出現了一陣停頓,因為每個人都在等著別的人起頭。接著響起了一個女子的甜美的聲音,只獨唱了前面三個字“噢,你能……”,就有人和了上去。這是法蘭妮的聲音,但有那麼一會兒拉里卻恍惚覺得這聲音是被另一個聲音襯托著,是他自己的聲音,地點也不是在博爾德,而是在偏遠的佛蒙特州,時間是7月4日,就是共和國過214歲生日的那一天,死去的麗塔躺在他身後的帳篷裡,她的嘴裡全是綠色的嘔吐物,僵硬的手裡還抓著一瓶藥。 他全身掠過一陣寒意,直起雞皮疙瘩,忽然之間他感到他們正被人窺視著,而窺視他們的這種東西,正如無名氏的一首老歌裡唱的那樣,從很遠很遠很遠以外的地方也能看得到。那是一種可怕的、邪惡的、異類的東西。有一瞬間他感覺自己有種衝動要逃開這個地方,只是跑啊跑,永遠也不要停。他們在這裡玩的並不是一個遊戲。這是件很嚴肅的事情;是件要殺人的事。可能還要更糟。 接著其他人的聲音加入了合唱。 “……你能否看到,藉著黎明時的那線曙光,”這時露西在唱著,拉著他的手,又哭了,還有其他人也在哭,大部分的人都哭了,哭那失落的苦澀的一切,哭那駕著五彩的巨輪、灌注充足的動力,越線而出、飛奔而去的美國之夢,突然他的思緒又離開了那死在帳篷中的麗塔,而飛到了他和媽媽在揚基體育場的時候——那是9月29日,美國人比俄國佬只落後一場半,萬事尤有可為。那一天有55000人在那個體育場裡,所有人都站著,場地裡的運動員們都把帽子抵放在心口上,吉德里站在土台上,里基·亨德森站在場地的極左處,(“——藉著晨光中那最後一絲微亮——”),在夕陽淡紫色的光暈中所有的燈柱都點亮了,飛蛾與夜蠅撲上去發出輕微的撞擊聲,四外裡就是紐約,那個豐富多彩的不夜城。 拉里也加入進去唱了起來,當一曲唱罷再一次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時,他自己也流了幾滴眼淚。麗塔已經去了。艾麗斯·安德伍德也不在了。連紐約都已成為過去。 “美國”也已消逝了。即使他們能夠擊敗蘭德爾·弗拉格,不管他們做些什麼,那個有著黑暗的街道光明的夢想的世界也已永遠不會一樣了。 明亮的應急燈光已照得他汗流浹背了,斯圖這時宣布了大會的第一項日程:宣讀和批准《憲法》與《人權法案》。唱國歌也使他深受感動,而感動的不只他一個人。半數的聽眾,可能更多,都流了淚。 沒有人要求真的每一條都念——按照議會的程序來說這應是他們的權利——對此斯圖深為感激。他不大善於讀東西。所“讀”的每一條都被自由之邦的市民們通過了。格蘭·貝特曼站起來號召大家把這兩份文件都接受為自由之邦的正式法律。 後面有個聲音說道:“贊成!” “提出的建議受到支持,”斯圖說,“請贊成的說同意。” “同意!”聲音簡直高到了房頂。科亞克本來一直在格蘭的椅旁睡覺,這時抬起頭來,眨了眨眼,然後又把嘴放在爪子上了。一會兒之後,當人群為他們自己鼓了一陣雷鳴般的掌聲時,他又抬起頭來看了看。他們喜歡表決,斯圖心想。這使得他們覺得像是自己終於又能控制點什麼事了。上帝知道,他們需要這種感覺。我們都需要。 最初的一步已經走完了,斯圖覺得一陣緊張感熱熱地滲進了自己全身的肌肉之中。現在,咱們來看看是不是有什麼可惡的意外正等著我們呢,他心裡說。 “你們手裡議程上的第三項寫道,”他開始說了,但說到這兒不得不再清了清嗓子。擴音器又發出了噪聲,讓他的汗流得更厲害了。法蘭妮正仰頭鎮靜地望著他,點點頭鼓勵他繼續說,“這上面寫道:'討論自由之邦有關提名並選舉7名自由之邦的代表成立一管理委員會的問題。'這就是說……” “主席先生?主席先生!” 斯圖的眼光離開了他的提綱抬起頭來,感覺到一種真正的恐慌,同時還有一種類似預感的東西。 是哈羅德·勞德。哈羅德穿著西裝打著領帶,頭髮梳得一絲不苟,他正站在中央通道中間靠前的地方。格蘭曾說過,他估計反對方可能會以哈羅德為核心組成的。但難道這麼快就發難?他希望不會。有一瞬間他甚至想不准哈羅德發言,但尼克和格蘭都提醒過他千萬別讓這件事從任何一點上看起來像是事先安排好了的,這是十分危險的。他懷疑自己認為哈羅德正改過向新是不是錯了。看起來是對是錯馬上就能清楚了。 “請哈羅德·勞德發言。” 人們都轉過頭,伸長了脖子,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哈羅德。 “我想提議我們接納特別委員會的全體成員全都加入常設委員會。要是他們願意擔此責任的話,就是這樣。”哈羅德說完就坐下了。 全場出現了一陣沉默。斯圖的腦子有些不聽使喚地胡思亂想著“全都”?全都?這不是《巫師的法術》裡面那隻狗的名字嗎? ” 然後又爆發出一片掌聲,響徹了整個房間,有幾十個聲音喊著“我贊成”。 哈羅德又平靜地坐回到了他的座位,微笑著,和用手拍打著他後背的人說著話。 斯圖用木槌敲了五六下桌子叫大家安靜下來。 “這是他早就計劃好了的,”斯圖心想。 “這些人會選我們的,但他們記住的卻會是哈羅德。又一次,他用一種我們誰也沒想到的方式抓住了問題的關鍵,甚至連格蘭都沒想到。能玩出這一手,這該死的可真是個天才。”那麼為什麼他心裡這麼煩呢?也許是嫉妒?是不是因為他僅僅在前天剛對哈羅德作了一個善意的分析,而現在已經證明是落空了? “現在有人提出了一個提議,”他對著麥克風大聲叫著,這一次沒管發出的噪聲,“大家注意,有人提出了一個提議!”他猛敲了一下木槌,人們終於靜了一些,大聲喧譁變作了竊竊私語。 “有人提議並有人支持我們接納特別委員會的全體成員作為自由之邦的常設委員會。在我們討論這一提議或者對它進行表決前,我要問一下委員會的成員中是否有人表示反對或者想要退出。” 底下是一片沉默。 “很好,”斯圖說,“現在開始討論這提議嗎?” “我認為我們根本不需要討論,斯圖,”迪克·埃利斯說,“這個主意棒極了。咱們表決吧!” 人們都鼓掌贊成表決,斯圖也就不需要再說什麼了。 查理·英彭寧正招著手要求發言,但斯圖沒理他——格蘭·貝特曼會把這稱作選擇性洞察力的好例子——而直接開始組織表決。 “支持哈羅德·勞德建議的人請說同意。” “同意!”人群大喊著,使得那一窩倉燕又是一通亂飛。 “有人反對嗎?” 沒人提出反對,甚至連查理·英彭寧都沒有反對——至少口頭上沒有。 既然整個,會場裡沒有一個人反對,斯圖就繼續進行下一項議程了。他感到有點頭暈,就像有個人——也就是說,哈羅德·勞德——偷偷溜到他背後用根大棒子對著他的腦袋重重一擊。 “咱們下車推著走一會兒,好不好?”法蘭妮問道。她聽上去很累。 “好吧。”他下了自行車,和她一起向前走。 “你沒事吧,法蘭妮?是孩子讓你難受了?” “不是。我只是有點累。現在已經是凌晨一點一刻了,你不知道嗎?” “是,是太晚了。”斯圖贊同地說,他們默默地推著車並肩走著。 大會一直開到一個小時前才結束,大部分的討論是圍繞著找阿巴蓋爾媽媽的搜索隊展開的。其他各項都幾乎沒怎麼討論就都通過了,儘管查理斯法官還提供了一條很有趣的信息,解釋了為什麼相對而言在博爾德的屍體這麼少。據最後四期的博爾德日報報導,社區裡一直流行著一個荒唐的謠言,謠傳說這場超級流感是由位於百老彙的博爾德大氣檢測中心的設備引起的。該中心的發言人們——少數幾個還能站得起來的——抗議說這全是胡說,任何心存懷疑的人都可以自由地參觀這些設備,他們會發現這裡只有一些空氣污染指示器和風導儀之類的設備,沒有什麼危險的東西。儘管如此,謠言依然流行,可能是與6月底那些可怕日子中人們狂亂的心情有關。那個大氣檢測中心不是被炸了就是被燒了,博爾德的人逃走了一大半。 喪葬委員會和動力委員會也都通過了,但同時也都通過了哈羅德·勞德提出的一項修正案——他看起來對這次大會做了充分的準備,其處心積慮幾乎令人恐懼——修正案的大概內容是,自由之邦的總人口每增加100人,每個委員會的組成人數就增加2人。 搜索委員會在表決時也未遭到反對,但對阿巴蓋爾媽媽失踪的討論卻是緩慢拖延的。在大會前格蘭曾建議斯圖,除非有絕對的必要,否則不要把討論限製到這個題目上面;因為這是個令他們所有人焦慮的問題,特別是在想到他們的精神領袖竟然相信自己犯了某種罪的時候。最好就是讓他們心裡不要再想這個了。 在她那張紙條的背後,那老婦人潦草地寫著兩條《聖經》上的章節索引:第11章,1-3節,和第21章,28-31節。查理斯法官以律師準備訴訟的那股認真勁把這兩段經文都查了出來,於是在討論開始的時候他站了起來,用他那嘶啞的、宣讀啟示錄般的老者的聲音把這兩段讀了一遍。第11章的那段韻文這樣寫道:“詭詐的天平為耶和華所憎惡;公平的法碼為他所喜悅。驕傲來,羞恥也來;謙遜人卻有智慧。正直人的純正必引導自己;奸詐人的乖僻必毀滅自己。”第21章的引文講得內容也差不多:“作假見證的必滅亡,惟有聽真情而言的,其言長存。惡人臉無羞恥,正直人行事堅定。沒有人能以智慧、聰明、謀略敵擋耶和華。馬是為打仗之日預備的,得勝乃在乎耶和華。” 法官講完之後(他的話可以說除引文外一無所有),人們關於這兩小段經文的議論涉及的範圍很廣,而且常常是可笑的。一個人站起來悲觀地說,要是把這兩段的章節數相加的話,就得出了31,正是《啟示錄》的章節數。查理斯法官又站起來說,《啟示錄》只有22章,至少“他的聖經”是如此,另外,不管怎樣,21和11相加是得32,而不是31。那位積極的數字學家嘴唇喃喃的動著,但到底什麼也沒再說。 另一個傢伙站起來說,在阿巴蓋爾媽媽失踪的前一天晚上,他看到了天上有光,而且《以賽亞書》裡面早就證實了飛碟的存在……所以他們還是一起把這事好好想想吧,是不是?查理斯法官又一次站了起來,這次是指出前一位先生把以賽亞當成了以西結,再有里面提到的實際並不是飛碟,而是“輪中之輪”,而且法官本人認為,真正被證實存在的飛碟只有兩口子吵架時有時候飛起的那種。 另外的討論中有許多是講夢的,儘管人人都知道這些夢已經醒了,但現在自己還是都被講得痴迷迷的。一個又一個的人站起來對阿巴蓋爾媽媽加在她自己身上的指控,也就是驕傲,提出抗議。他們講到她的溫雅有禮和她只需一句話或一個詞就能讓人們平靜下來的本事。拉爾夫·布倫特納看起來被這麼多人的這個大場面給嚇壞了,而且幾乎是張口結舌的——但也決定一定要把自己的心裡話講出來——他站起來說了將近5分鐘,最後時還加上一句說,自從他媽媽死後他就再沒見過這麼好的女士了。坐下的時候,他看起來就要哭了。 歸結在一起,這個討論讓斯圖很不舒服地回想起了守靈的感覺。這告訴他,在他們的內心裡,已經把她放棄了一半了。斯圖心想,要是她現在真回來的話,阿比·弗里曼特爾會發現自己仍受人歡迎,仍被人追隨,仍有人聽從……但她也會發現,她的地位已經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要是在她和自由之邦的委員會之間非要分出個高下來的話,事前已無法肯定地說她就一定會贏了,不管她有沒有否決權。她走了,但這個社區依然存在。人們對這一點是不會忘記的,而他們已經大半忘了在他們生命中夢想曾短暫地具有的那種力量。 會議結束以後,有二三十人在橋塘禮堂後面的草地上坐了一會兒;雨已經停了,雲也被扯散了,夜晚的空氣涼爽怡人。斯圖和法蘭妮與拉里、露西、利奧以及哈羅德坐在一起。 “今天晚上你這死東西差點把我們都淘汰出局了,”拉里對哈羅德說。他用胳膊肘碰了法蘭妮一下:“我跟你說過他是個高手,是不是?” 哈羅德只是謙虛地笑了笑,聳了聳肩。 “只不過出了幾個主意而已。是你們7個讓一切又開始步入正軌的。你們至少應該有這個特權看到它善始善終。” 現在,他們兩個離開那個即興的小聚會已經有15分鐘了,而離到家還有10分鐘的路,斯圖又一次問道:“你真的覺得沒事嗎?” “是。我兩腿覺得有點累,沒別的了。” “你是說得輕鬆,法蘭妮。” “別那麼叫我,你知道我討厭這個稱呼。” “對不起,我不會再那麼叫了,法蘭妮。” “所有的男人都是壞蛋。” “我會試著改進我的言行的,法蘭妮——我說真的呢。” 她向他吐了吐舌頭,很俏皮,但他能看出來她的心思並不在玩笑上,而他並沒多想這個。她看起來蒼白虛弱,無精打采的,和幾個小時前那麼投入地唱國歌的那個法蘭妮簡直是判若兩人。 “什麼事讓你不開心了,寶貝?” 她搖頭說沒有,但他覺得好像看見她眼睛裡有淚水。 “怎麼回事?告訴我。” “什麼事也沒有。問題就在這兒。讓我煩的就是什麼事也沒有了。我終於意識到,都結束了,就是這樣。將近600人唱著'星光燦爛的旗幟'這首歌。就像突然給了我一擊似的。沒有一個熱狗攤。今天晚上在康尼島上的觀覽車不會轉個不停。在西雅圖的斯佩斯尼德爾今天也不會有人晚上偷東西。人們終於想出了辦法來掃清波士頓康巴特地區的毒品以及時代廣場上的野雞交易。那些都是可怕的事情,但我卻覺得這治療比疾病本身還要糟。你懂我的意思嗎?” “是的,我知道。” “我日記裡有一小部分內容叫做'值得記住的事情'。為了將來能讓孩子知道……噢,所有這些都是他永遠也不會了解的。就是這個讓我不開心,我想我本應把這部分叫做'消逝的事情'的。”她真的輕輕地哭了起來,所以停下了腳步把手背掩在嘴上,想把哭泣止住。 “每個人都會這樣的。”斯圖說道,一邊伸出一隻胳膊摟住了她。 “今天晚上有很多人會哭著睡覺的,相信我。” “我不知道你怎麼能做到為整個國家傷心,”她說,哭得更厲害了些。 “但我想你能這麼做。那些小事總是闖到我腦子裡來。賣汽車的那些人。弗蘭克·艾瑪特拉。7月老果園海灘,總是擠滿了人,而且他們大部分是從魁北克來的。MTV裡的那個傻傢伙——我想他是叫蘭迪。那些日子……噢上帝,我聽起來像是在念一首囉裡囉嗦的詩!” 他摟著她,輕拍著她的背,想起有一次他的貝蒂姑媽因為一些麵包沒發起來就哭了一場——她那時身材臃腫,因為正懷著他的表妹拉迪差不多有7個月了——斯圖還記得她一邊用洗碗布的一角擦著眼睛一邊告訴他別在意,任何一個懷了孕的女人都和得了精神病差不多,因為她們身上腺器官分泌的體液常常會混在一起亂了套。 過了一會兒法蘭妮說:“好了,好了,我覺得好多了。咱們走吧。” “法蘭妮,我愛你。”他說。他們繼續推著車往前走。 她問他道:“你記得最清楚的是什麼?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 “嗯,你知道的……”他說,然後停了下來而且笑了笑。 “不,我不知道,斯圖爾特。” “這有點兒蠢。” “告訴我!”她見過斯圖許多樣子,但這種古怪的帶點羞窘的局促神情她還沒見過。 “我以前從來沒告訴過別人。”他說,“但前幾個星期我一直在想著這事。那還是1982年的事。那時候我在哈潑的加油站當加油工。我被鎮上的計算器廠解僱以後,他只要可能就一直僱我。他讓我做兼職,從晚上11點一直到關門,那時候都是凌晨3點才關門的。在迪克西紙廠上3點到11點班的工人們換完班不再加油以後,就沒有什么生意了……有很多晚上在12點到3點之間沒有一輛車來。我只能坐著看看書或者報紙,很多時候我就那麼睡過去了。你能想像嗎?” “能。”她的確能。在想像中她能看到他,看到那個將要在以後成為她的男人的人,在全部時間和一系列特殊事件中和她在一起。她能看到那個寬肩膀的男人坐在一把塑料椅子裡睡覺,頭垂在膝蓋上,面前放著一本打開的書。她看見他宛如睡在一個充滿白光的小島上,島的周圍環繞的就是德克薩斯的黑夜這片廣闊的內陸之海。她愛這幅圖景中的他,就像她愛想像中任何圖景中的他一樣。 “嗯,那一天晚上大約是2點一刻的時候,我正坐在哈潑的桌子後面,腳抬得高高的,讀著一些西部書——有一個就像路易斯·拉穆爾或者埃爾莫爾·利昂納德的人,開著一輛大型的舊龐蒂亞克車,所有的車窗戶都關著,音響開得發瘋一樣地響,正放著漢克·威廉姆斯的歌。我甚至還記得那首歌——叫《走啊走》。這個人,既不年輕也不老,是一個人來的。他模樣長得不錯,但總覺得有些怕人——我是說,他看上去像是不用細想就能做出可怕的事來。他有一頭濃密的暗色的捲發。有一瓶酒藏在他兩腿下面,後視鏡上掛著一對泡沫做的骰子。他說:'高質油。'我答應了一聲,但有一會兒我只是站在那兒看著他。因為他看起來眼熟。我正試著把這張臉對上號。” 他們已經走到街角了;住的那座樓就在街對面。他們在那兒停了下來。法蘭妮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於是我問道:'我不認識您吧?您不會是從科比特或馬克西附近來的吧?'但實際上我不大像是在那兩個地方認識他的。他答道:'不是,但我很小的時候和家人曾經有一次路過科比特。好像我小的時候差不多美國的所有地方都去過。我爸爸原來在空軍裡的。'” “於是我走過去給他的車加滿了油,心裡一直在想著他,給那張臉對著號,然後突然一下子就想起來了。一下子我知道了他是誰。我幾乎想要給自己幾拳,因為這個坐在那輛龐蒂亞克的方向盤後面的人應該已經死了。” “他是誰,斯圖爾特?他是誰?” “不,你讓我講下去,法蘭妮。不管你怎麼說,這可不是一個荒唐的故事。我又走到窗口前,對他說:'一共6美元30美分。'他給了我兩張5塊的紙票跟我說不用找了。接著我說:'我覺得我想起你是誰了。'他答道:'嗯,可能是吧。'然後衝著我古怪而冷淡地笑了笑,此時漢克·威廉姆斯一直在唱著進城什麼的。我又問:'你喜歡漢克·威廉姆斯是吧?'我就能想起這麼一句話說了。因為我看到,法蘭妮,要是我不說點什麼的話他馬上就要搖起玻璃把車開走了……而那時我既想讓他走,又不願讓他走。至少暫時,在我肯定之前不願他走。那時候我還不懂,一個人永遠不可能對很多事情都能肯定,不管他心裡多麼希望如此。” “他說:'漢克·威廉姆斯唱得最棒。我喜歡旅店音樂。'接著他說:'我要去新奧爾良,要開一晚上的車,明天睡上一天,然後在小酒店里呆上整個晚上。這一樣嗎?我是說新奧爾良?'我問:'和什麼一樣?'他說道:'嗯,你知道。'於是我說:'都是在南方,你知道,儘管路邊有更多的樹。'這話讓他笑了。他說:'可能我還會再見到你的。'但我不想再見到他了,法蘭妮。因為他有一雙那樣的眼睛,就像一個人一直向黑暗裡看著,可能已經開始能看到那裡有什麼了。我想,要是我曾見過那個叫弗拉格的人的話,他的眼睛可能會看起來像那樣的。” 當他們推著車過了馬路把車停好的時候,斯圖一直搖著頭。 “我一直想著這事。那之後我還想過買幾盤他的磁帶,可那些對我來說沒用。他的聲音……那聲音很好聽,但卻給我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斯圖爾特,你說的到底是誰啊?” “你還記得一個叫'門'的搖滾樂隊嗎?那天晚上在阿內特停下來加油的人就是吉姆·莫里森。我敢肯定。” 她驚得張開了嘴巴:“但他死了啊!他是在法國死的!他……”但她住嘴不說了,因為想起莫里森的死一直有些可笑的地方,是不是這樣呢?這裡面有些秘密。 “他真死了嗎?”斯圖問,“我可有點懷疑。也許他是死了,我看到的那個傢伙只不過是一個看是去像他的人,但……” “你真的認為是他嗎?”她問道。 他們現在坐在了樓前面的台階上,肩並著肩,就像小孩子在等著媽媽叫他們進去吃晚飯一樣。 “是啊,”他說,“我真這麼想的。一直到今年夏天,我始終認為這是我遇見過的最奇怪的一件事了。好傢伙,怎麼會錯呢。” “而你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她驚嘆道,“你在吉姆·莫里森被認為已經死了好幾年以後看到了他,而你居然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斯圖爾特·雷德曼,上帝把你送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時候,他不應該給你一張嘴,而應該在那個地方給你安上一把密碼鎖才對。” 斯圖笑了笑。 “就像他們在書上常說的那樣,幾年的時間轉瞬即逝了,每當我想起那個晚上——我時不時地就會想起來——我就越來越肯定那畢竟不是他。你知道,只不過是一個長得有點像他的人而已。於是終於讓自己不再想這個問題了。但是前幾個星期,我發現自己對這一點又疑惑起來了。我又越來越覺得就是他。該死的,他可能到現在還活著呢。那可真是個笑話了,是不是?” “就算他還活著吧,”她說道,“也不會是在這兒。” “是不會,”斯圖贊同地說,“我也不希望他是在這兒。你知道的,我看過他的眼睛。” 她把手插在他的臂彎裡說:“這聽起來像個故事。” “是的,但這個國家的兩千萬人中可能也就有一個像這樣的……只有關於埃爾維斯·普雷斯利或者霍華德·休斯的能比得上。” “別再講了。” “好吧……不講了。哈羅德今天晚上可出風頭了,是不是?” “我想這就叫改變話題吧。” “我想是的。” “沒錯,”她說,“他確實挺出風頭。” 他聽到她的語氣有點焦燥,看到她輕皺著眉頭連眉毛都皺了起來,不禁笑了。 “讓你有點心煩了,是不是?” “是的,但我不說了。你現在和哈羅德站在一邊了。” “這不公平,法蘭妮。這也讓我心煩了。我們開了兩次準備會……仔細討論了每件事做到滴水不漏……至少我們是這麼想的……但卻冒出來一個哈羅德。他就那麼東邊敲敲鑼西邊碰碰鼓地說:'難道你們不是這個意思嗎?'我們就說:'是啊,謝謝,哈羅德。就是這意思。'”斯圖搖了搖頭,又說:“每個人都推出來統一選,為什麼我們從來就沒想到這個呢,法蘭妮?這一招可真絕。我們甚至從沒談到過這個。” “是這樣,我們中沒人能確知他們的情緒會是什麼樣。我想——特別是在阿巴蓋爾媽媽走了以後——他們會很消沉,甚至是暴躁的。再加上那個英彭寧說話像只報喪的烏鴉似的……” “我在想是不是該想個法子讓他閉上嘴。”斯圖若有所思地說。 “但情況並不是這樣。他們是那麼……興奮,只因為能聚在一起。你感覺到了嗎?” “是的,我感覺到了。” “簡直像再生了一樣。我不認為這是哈羅德計劃到的事情。他只是抓住了時機而已。” “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想他。”斯圖說,“我們去搜索阿巴蓋爾媽媽的那天晚上,我真替他感到難過。當拉爾夫和格蘭到來的時候,他看起來真是可怕,就像要暈了一樣。但剛才咱們在外面草坪上聊天的時候,每個人都向他表示祝賀,他看起來就像個充了氣的癩蛤蟆一樣。就像是他表面上微笑著,心裡卻在說:'現在你們看到這個委員會的價值了吧,你們這幫笨蛋。'他就像是一個小時候永遠解不開的拼字遊戲一樣。就像是中國的九連環或者是那種只要拉得對頭就能解開的三個鐵環一樣。” 法蘭妮伸出腳來看著他說:“說起哈羅德,你看我的腳有什麼可笑的地方嗎,斯圖爾特?” 斯圖審慎地看了看她的腳說:“沒有。只不過你是穿著那種從街上買來的難看的'地鞋'。當然也太大了。” 她打了他一下:“穿'地鞋'對腳有好處,所有最好的雜誌都是這麼說的。而且告訴你,我的腳是7號的,實在是夠小的了。” “那麼和你的腳有什麼關係呢?天可夠晚的了,親愛的。”他又開始推起車來,她於是也推車走在他的身邊。 “我想也沒什麼。只是哈羅德一直看著我的腳。是在開完會以後咱們坐在草地上談論的時候。”她搖了搖頭,皺了皺眉頭。 “為什麼哈羅德·勞德要對我的腳感興趣呢?”她問道。 當拉里和露西到家的時候,就只剩他們兩個人了,手拉手地走著。在這之前,利奧已經進了他和“納迪娜媽媽”同住的那所房子。 現在,他們朝門走過來的時候,露西說道:“這可真是一次盛會。我從沒想到……”她下面的話突然堵在嗓子眼兒裡說不出來了,因為一個黑色的人影從他們門廊的陰影下冒了出來。 拉里感到一種熱辣辣的恐懼的感覺冒到了他的喉嚨口。 “是他,”他腦子裡瘋狂地轉著念頭。 “他來找我了……我就要看到他的臉了。” 但接著他就奇怪自己怎麼會那麼想了,因為那黑影原來是納迪娜·克羅斯,沒什麼別的了。她穿著一件藍灰色的質地柔軟的裙子,頭髮鬆散著,飄飛在肩頭,垂落在後背,她的頭髮是深色的,中間夾雜著銀白的顏色。 她的樣子不知怎麼讓露西覺得像是停在投機商院子裡的一輛舊車,她是不由自主這麼想的,但隨即深恨自己這麼想。那是老拉里的說法……老拉里?倒不如說老亞當吧。 “納迪娜,”露西用一支手摀著胸口顫聲說道,“你簡直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哦,我不知道剛才怎麼想的了。” 她沒理會露西,只問拉里道:“我能和你談談嗎?” “什麼?現在?”他轉頭看了看露西,或者只是以為自己看了……後來他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個時候露西是什麼樣了。就好像她的光芒是被一顆星星擋下去了,但那卻是一顆暗星,而不是明亮的星。 “就現在。非得是現在不可。” “明天早晨不是……” “非現在不可,拉里。要不就再別談了。” 他又看了露西一眼,這一次確實是看到她了,看到她的目光從他轉向納迪娜,然後又轉向他,臉上是失意無奈的表情。他知道她受到了傷害。 “我馬上就回來,露西。” “不,你不會的,”她木然地說。眼睛裡已經閃出了淚光。 “噢,不,我不相信。” “就10分鐘。” “10分鐘,或是10年,”露西說,“她是來帶你走的。你有沒有帶拴狗的皮帶和籠頭,納迪娜?” 對納迪娜來說,露西·斯旺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她的眼睛只是望定在拉里身上,那雙深色的大大的眼睛。對拉里來說,這永遠是他見到過的最奇怪也是最美麗的一雙眼睛,當你受到傷害,陷入麻煩,或是就要痛苦得發瘋的時候,這雙眼睛就會來望著你,鎮靜而深切。 “我會回來的,露西。”他機械地說。 “她……” “你進去吧。” “是的,我想我也該走了。她來了,我就可以走了。” 她跑上台階,在頂上絆了一下,又站穩了身子,推開門,在身後砰地一聲關上,將自己剛發出的啜泣聲關住了。 納迪娜和拉里對望了很久,就像著了迷一樣。事情就是這樣,他想。當你的目光和屋子對面的一雙眼睛對視了一下就再也忘不掉的時候,或者當你看到擁擠的地鐵站台對面的一個人,而那可能曾是你的伴侶的時候,或者在街上聽到一聲笑聲,而那可能就是那個你第一次與之作愛的女孩的笑聲…… 但是他嘴裡卻有一種如此苦澀的感覺。 “咱們走到街角再回來吧。”納迪娜低聲說,“你能做到嗎?” “我最好進去找她。你挑了一個最糟的時候到這兒來。” “好不好?就走到街角再回來?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跪下來求你。要是你希望那樣的話,就在這兒。像這樣?” 令他吃驚的是她真的跪了下來,把裙子向上拉了一點兒以便能跪得下,也向他顯示自己赤裸的雙腿,讓他好奇地發現其他的一切也是赤裸裸的。為什麼他會這麼想呢?他不知道。她的眼睛看著他,使他的頭有點暈暈的,他有些厭惡的感覺到這裡的什麼地方有一種力,是這種力使她在他面前跪了下來,使她的嘴正對著…… “起來!”他粗暴地說。拉住她的手把她猛地拉了起來,想盡量不去看她的裙子在落下來之前飄起來的樣子;她的大腿是奶油色的,是那樣一種白,不是蒼白死暗的,而是充滿活力的、健康而又誘人的。 “來吧。”他差不多是焦躁地說。 他們向西走去,那是群山所在的方向,那些山陰森森地橫亙在遠方,一塊塊三角形的陰影擋住了雨後出現的星星。在夜裡走向那些山,總讓他感覺到一種奇特的不安和一種冒險的激動。而現在,有納迪娜走在他身邊,她的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肘彎處,那種感覺似乎更強烈了。他總是能做很生動的夢,三四個晚上之前他就做了有關那些山的夢;他夢見山里有巨人,模樣非常可怕,他們長著亮亮的綠眼睛,像得了腦積水病的白痴那樣特大號的頭,有力的大手上長著短粗的手指頭。那是能扼死人的手。這些白痴般的巨人把守著山里的各處通道。他們在等著“他的”時代的來到——就是那黑衣人的時代。 一陣輕柔的風順著街道吹著,趕著紙片在前面飄飛。他們經過了金·索普爾家,經過幾輛售貨車,它們像死去的衛兵似的停在大停車場裡。這使他想到了林肯隧道。林肯隧道裡也有過巨人。他們已經死了,但那並不意味著在他們新世界裡的所有巨人都死了。 “這很難,”納迪娜說,她的聲音仍然很低。 “她使這很難是因為她是對的。我現在就要你。我怕我是太遲了。我要留在這兒。” “納迪娜……” “不!”她厲聲說:“讓我說完。我要留在這兒,難道你不明白嗎?要是我們彼此在一起,我就能做到了。你是我最後的機會了,”她說道,聲音嘶啞了下來。 “喬已經不在了。” “不,他沒有。”拉里說,他覺得自己既遲鈍又傻又有些不知所措。 “我們回家的路上在你那兒和他分手的。他不在那兒嗎?” “不在。只有一個叫利奧·羅克威的男孩在他床上睡覺。” “你什麼……” “聽著,”她說,“聽我說,你就不能聽我說麼?只要我有喬,我就一切都好。我能……像原來那樣堅強。但他不再需要我了。我需要被人需要。” “他確實需要你!” “當然啦,”納迪娜說,使得拉里又一次感到了害怕。她不再是說利奧了;他不知道她說的是誰。 “他需要我。這正是我害怕的。這就是為什麼我來找你。”她踏前一步站在他的面前,抬起頭來,下巴向上傾著。他能聞到她那神秘的清新的味道,知道自己想要她。但是有一部分的他想到了露西。要是他想要在博爾德這兒成功的話就需要這一部分。要是他放棄了這一部分而跟納迪娜走的話,他們可能就只有在今晚偷偷溜出博爾德了。那他就完了。那老拉里就贏了。 “我得回家去了,”他說,“我很抱歉,你得自己解決這個問題了,納迪娜。” “你自己解決這個問題吧”——這難道不是他在一生中一直對一個又一個人說過的話嗎?為什麼在他明知自己是對的的時候,這些話還這樣子地冒出來,揪住了他的心,使他柔腸百轉,而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呢? “和我作愛吧,”她說,伸出手臂攬住了他的脖子。她把自己的身體緊緊地壓在他身上,他通過她身體的寬鬆、柔軟和富於彈性知道自己先前想對了,她身上穿著的只有這一件裙子。裡面完全是一絲不掛,他心裡想,而這個想法極度地亢奮起來。 “好極了,我能感覺到你了。”她說著,身子開始挨著他扭動起來,兩邊動著,上下動著,製造出一種誘人的磨擦感。 “和我作愛吧,這事就了結了。我就安全了,安全了。我就會安全了。” 他抬起手來,後來他怎麼也不明白他當時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那時他只需用三個很快的動作和一次插入就能進入她的溫柔鄉了,而那正是她想要的。但他不知怎麼抬起手來扳開她的雙手,用力把她推開了,勁力用得那麼大,以致於她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在地。她不禁低低地呻吟了一聲。 “拉里,要是你知道……” “是,我不知道。那你為什麼不試著告訴我,而不是……要強姦我呢?” “強姦!”她重複道,尖聲笑了起來,“噢,真可笑!噢,看你說了什麼!我!強姦你!噢,拉里!” “不管你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你本該已經得到了。在上個星期,或前一個星期,你就應該得到了。在前一個星期我要你拿走它。我曾想要你得到它。” “那太快了。”她低聲說。 “但現在就太遲了。”他說,深恨自己聲音裡的那種殘忍的腔調,但是沒法控制它。他仍然因為想要她而全身發著抖,他聽起來會是什麼樣呢? “你到底想幹什麼,啊?” “好吧。再見了,拉里。” 她轉過身走了。在那一瞬間她已經超越了納迪娜了,要轉身而去永遠不再理他。她是那個口腔衛生學家。她是伊馮娜,就是在洛杉磯和他合住一套公寓的那個人。 ——她已使他筋疲力盡,所以他已經縮進了她的布吉舞鞋中,而把租約交到了她的手中。她是麗塔·布萊克莫爾。 最糟糕的是,她是他的媽媽。 “納迪娜?” 她沒轉回身來。她變成了一個暗暗的影子,只在穿過街道的時候才能從其他暗影中辨別出來。然後她就在群山的黑暗的背景下消失不見了。他又叫了一聲她的名字,但她沒回答。在她離開他的樣子中有種可怕的東西,就在她融入黑暗背景的那種樣子中。 他站在金·索普爾家門前,雙手緊握著,儘管晚上很涼爽,額上卻爬滿了一顆顆的汗珠。他現在是有了靈魂了,終於知道作為不那麼正派的人要付出什麼代價了:永遠也搞不清自己的動機,除非只是粗粗估計一下否則永遠也分不出傷害與幫助孰輕孰重,永遠也不可能清除掉對自己懷疑的那種酸澀的感覺而且…… 他的頭猛地抬了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像要從臉上脹了出來。風又吹起來了,吹過某個空洞洞的大門口時發出了一種奇怪的叫聲。 露西聽到他進了門,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她想讓它別跳了,因為他可能只是回來拿東西的,但心還是跳個不停。 “他選了我”,這個想法被敲進了她的腦子裡,是被她心裡巨錘般的敲擊趕到腦子裡去的。 “他選了我……” 儘管她心裡不由自主地興奮異常並且充滿了希望,但還是一動不動地仰躺在床上等待著,眼前除了房頂以外什麼也看不見。她那麼說的時候只不過是告訴了他事實,對她和像她的朋友約琳那樣的姑娘們來說,唯一的錯處就是太需要愛了。但她始終是忠實的。她從不騙人。她沒騙過丈夫,也從沒騙過拉里,要是在她遇到他們之前的那些年裡她不是一個修女的話……時間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你就是不可能把做過的事情再抓在手裡,把它們改正過來。這種能力可能被授予了神,但是不論男人還是女人都是沒有的,而且這可能也是件好事。要不的話,可能當人們在很老的時候死掉時還一直在試著改寫他們十幾歲時候的歷史呢。 要是你知道過去是不可改變的,可能你也就能夠寬容些了。 淚水從她的腮邊悄悄地流了下來 門拍答一聲開了,她看見他走了進來,只能看到一個剪影般的輪廓。 “露西?你醒著嗎?” “是的。” “我能把燈打開嗎?” “想開就開吧。” 她聽到了煤氣發出的輕微的嘶嘶聲,接著燈亮了,火焰被調得很低,只剩下一線光,在燈光中能看到他了。他面色蒼白,渾身發抖。 “我得解釋解釋。” “不,不必了。上床來吧。” “我必須說。我……”他把手壓在了額頭上又掠了一下頭髮。 “拉里?”她坐了起來,“你沒事吧?” 他像沒聽見她的話一樣開口了,說話的時候眼睛並不看她:“我愛你。要是你想要我的話,就得到我了。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得到很多。我永遠不會是你最好的選擇的,露西。” “我願意碰碰運氣。上床來吧。” 他上來了。然後他們做了愛。完事以後她告訴他她愛他,這是真的。上帝可以作證。好像這正是他想要也需要聽到的,但她認為他沒能睡多長時間。夜裡有一次她醒了(或者是夢見她醒了),她覺得拉里是在窗戶那兒,向外望著,他的頭聳著像在聽著什麼,光和影的線條使他的臉看起來像是一個兇暴的面具。但在日光裡她越加肯定那一定是個夢了;在日光裡他又像是原來的自己了。 僅僅三天以後他們就從拉爾夫·布倫特納那兒聽說,納迪娜已搬去與哈羅德·勞德同住了。 聽到這個,拉里的臉像是繃緊了,但只是一會兒的時間。 儘管露西不喜歡自己這樣,但拉爾夫的消息讓她呼吸也覺得輕鬆多了。看起來這事一定是結束了。 見到拉里之後只一會兒她就回了家。她進了門,走到起居室,點亮了燈。手里高高地舉著燈,她來到了房子的後部,只停了一下讓燈光照進那男孩的房間。她要看看自己告訴拉里的是不是實話。是實話。 利奧四肢張開著躺在一堆被單裡,只穿著貼身的內衣……但身上的傷口和抓痕已經看不清了,大多數已經全然不見了,靠幾乎脫得精光曬的那一身棕黑色也退了下去。但還不止這些,她想。他臉上的什麼東西也變了——儘管他睡著覺她也能看到這變化。那沉默的表情,必要的殘酷都已經不復存在了。他不再是喬了。這只是一個在忙了一天以後睡著了的男孩。 她想起了那個晚上,她幾乎就要睡著了但是醒了過來,發現他已經不在她身邊了。那是在緬因州的北貝里克的事——離這裡有大半個大陸的距離。她尾隨著他到了那所房子,拉里正在那兒的門廳裡睡著覺。拉里在裡面睡著,喬在外面站著,帶著那種沉默的殘酷揮舞著手裡的刀。那時在他們之間除了那扇薄得能切開的紗門以外一無所有。是她讓他離開的。 仇恨像浪潮一樣向納迪娜撲來,如同燧石與鋼鐵相撞擊一般迸發出明亮的火花。那盞燈在她手中顫抖著,使得雜亂的暗影在屋中不住地跳躍舞動。她真應該讓他幹的!她真應該親自為喬拉著門,讓他進去以便他能夠狠刺、猛劈、狂砍,刺透了他挖出他的心肝來整個兒毀了他。她真應該…… 但現在那男孩翻了個身在嗓子眼兒裡呻吟了一聲,好像是醒了。他的手臂抬起在空中擊打著,就像在夢中要趕開一個黑影似的。納迪娜退了出來,她的兩個太陽穴裡血脈沉重地跳動著。在這男孩身上仍然有些奇怪的東西,她不喜歡他剛才動的方式,就好像他知道了她的想法似的。 她現在必須走在前頭。她必須要趕快。 她進了自己的房間。地板上有一塊地毯。房間裡有一張窄床——一個老女僕的床。除此之外就一無所有了。甚至連一幅畫也沒有。這是一個全無特點的房間。她打開壁櫥的門,在掛著的衣服後面翻找著。她雙膝著地跪在地上,流著汗。她搬出一個色彩明豔的盒子,前面有一張照片,上面是一些歡笑著的成人,他們正一起玩著一個遊戲。這遊戲已經至少有3000年的歷史了。 她是在城裡的一家新奇品商店裡發現這塊裝在盒子裡的乩板的,但她不敢在這房子裡用它,不在這兒和這男孩一起用它。事實上,她根本一次都沒敢用它……直到現在。是什麼東西驅使她走進那家商店的,當她看到這個畫著歡樂遊戲的盒子時,內心裡展開了一陣激烈的鬥爭——那是心理學家叫做強制,厭惡的鬥爭。那時她也像現在這樣地流著汗,心裡同時想做兩件事:既想頭也不回地急奔出那商店,又想抓起那盒子,那個可怕的作樂之盒,把它帶回家。第二個願望更使她驚懼,因為那好像不是她自己的願望。 最後,她還是帶走了盒子。 那是4天以前的事了。每一天晚上那種強迫力都增強一分,一直到今天晚上,她帶著自己也不理解的一份恐懼幾乎處於半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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