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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49章

末日逼近 斯蒂芬·金 10363 2018-03-14
露西·斯旺醒來時,腕上的女錶指向11點15分。西方——落基山脈中有無聲的電閃,她懷著幾分敬畏把時間校準。此次旅行之前,她從未到過費城西部,雖然她的內兄曾在那裡住過。 雙人睡袋半邊空著;這是她醒來的原因。她想出去轉一圈兒再回來睡覺——他準備好了,也會回來睡的——她起身朝他可能會在的地方走去,就在營地西面。她躡手躡腳地走著,沒有驚醒任何人。當然,賈奇除外;他的表差10分到12點,賈奇·法里斯值夜時,沒看過他打盹兒。這個賈奇已經70歲了,他是在喬利埃特加入到他們其中的。現在,他們共有19個人,15個大人,三個孩子,還有喬。 “露西?”賈奇說,他壓低了聲音。 “嗯。你看到……” 低聲笑了一下。 “當然看到了。他上了高速路。昨天和前天晚上去的老地方。”

她走近了一些,看到他大腿上攤著一本聖經。 “賈奇,再看下去,你會弄壞眼睛的。” “沒關係。星光是讀聖經的光源。也許是唯一的。這段怎麼樣?'世上的男人哪個沒有約定的時間?誰的日子不像是僱員的日子?奴僕熱切盼望天黑,僱員渴望工作報酬:所以我也要爭得幾個月,滿足虛榮心,而乏味的夜晚才屬於我。當我躺下又起來時,夜晚是不是已經消逝?我反反复复地折騰,直到黎明時分。'” 露西不是很感興趣。 “真的不錯。賈奇。” “談不上好,是說約伯。《約伯傳》裡沒什麼特別精彩的,露西。”他合上聖經,“我反反复复地折騰,直到黎明時分。露西,那是你的男人:那是拉里·安德伍德。” “我知道,”她說著,嘆了口氣。 “現在要是能知道他怎麼回事就好了。”

賈奇也是滿腹狐疑,但沒再說什麼。 “不會是夢,”她說,“沒有人再做夢了,除了喬。但喬……跟常人不一樣。” “是的。是不一樣。可憐的孩子。” “現在,每個人都很健康。至少從沃爾曼夫婦死了之後。” 賈奇加入他們兩天后,一對自稱是迪克和薩莉·沃爾曼的夫婦也加入到拉里他們這支各色人混雜的倖存者大軍中。露西想,一個男人和他的妻子絕對逃不過流感,懷疑他們是按習慣法結合的,並且沒多長時間。他們40多歲,顯然非常相愛。一個星期前,在那位老婦人位於赫明福德的家中,薩莉·沃爾曼病倒了。他們一群人在那兒呆了兩天,束手無策地等著她要么有所好轉,要么死去。她終於還是死了。迪克·沃爾曼仍跟著他們,卻像變了個人——沉默寡言、若有所思,而且總是無精打采。

“他有點兒想不開,是不是?”她問賈奇·法里斯。 “拉里這個人覺得自己大器晚成,”賈奇清了清嗓子說,“至少他給我的印像是這樣的。這樣的人總是缺乏自信,他們對課本上的優秀公民準則奉若神明:有信仰卻不狂熱;尊重事實,卻不盲從;不愛攬事,可一旦受任於身卻很少推辭。他們是民主國家最理想的領袖,因為他們不會爭權奪勢。恰恰相反。當出了問題……當一個什麼沃爾曼夫人死了…… “可能是糖尿病嗎?”賈奇話鋒突然一轉,“我想可能是。皮膚青紫,急性休克……有可能,有可能。如果是這樣,那她的胰島素呢?難道她是自殺?” 賈奇不知不覺地陷入沉思,雙手托著下巴,樣子像一隻正在孵蛋的黑羽猛禽。 “你剛才說出了什麼問題。”露西輕聲地提示他。

“當出現問題時——比如死了一個薩莉·沃爾曼,或者由於糖尿病,或是由於內出血或是由於別的什麼原因——像拉里這樣的人往往要自責。這類過於崇拜公民課本的男人罕有好結果。梅爾文·珀維斯。30年代聯邦調查局高級調查員,1959年用自己的手槍自殺。林肯遇刺時已經是一個患有精神衰弱症的早衰老人。我們習慣於一個月一個月地,甚至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地從電視上看著總統在我們眼前衰老——當然,尼克松除外,他在權力的大道上飛黃騰達,就像一隻吸足了血的蝙蝠。裡根,他看起來有點兒太傻了才沒有變老的。我想,杰拉爾德·福特也是如此。” “我想還有其他的原因。”露西悲傷地說。 他看著她,目光帶著疑問。 “怎麼樣了,我反反复复地折騰,直到黎明時分?”

他點點頭。 露西說,“對墜入愛河的男人絕好的描述,是不是?” 他看著她,奇怪她怎麼知道他不想說的事。 露西聳聳肩,露出一絲苦笑。 “女人都知道,”她說。 “女人總是無所不知。” 沒等他開口,她已經轉身向公路走去,拉里可能正坐在那想著納迪娜·克羅斯。 “拉里?” “在這兒,”他簡短地說。 “你來做什麼?” “我感冒了,”她說。他正兩腿交叉地坐在路肩上,似乎在沉思。 “給我點地兒坐,好嗎?” “沒問題。”他向旁邊挪了一下。雖然白天就要過去了,馬路上的礫石仍保存著白天的餘溫,她坐了下來。他伸出一隻胳膊抱住了她。露西估計,今晚他們正位於博爾德東部50英里遠的地方。如果他們明天9點左右上路的話,能在博爾德自由之邦吃午飯。

電台中的男人稱之為博爾德自由之邦;他叫拉爾夫·布倫特納,他說(略微有點兒局促),“博爾德自由之邦”幾乎是一個電台呼語,但露西就是喜歡這個地名本身,喜歡聽這個名字。它聽起來很純正。像一個新的起點。而納迪娜·克羅斯帶著近乎宗教的狂熱心儀這個地名,好像它是個符咒一樣。 拉里、納迪娜、喬和露西到達斯托威頓三天后,發現傳染病中心已經空無一人,納迪娜曾建議,找一個民用電台,調到14頻道。 拉里全心全意地接受了這個主意——露西想,他一向對她的主意全盤接納。她根本就不了解納迪娜。拉里迷上了她,這顯而易見,但納迪娜除了每日例行公事外,並不想過多地和他打交道。 不管怎樣,電台的主意還算好。納迪娜曾經說,這是探尋其他團體位置和約定匯合時間、地點的最便利方式。

他們一幫人為此展開了艱難的討論,那時,他們已經是6個人了,新加入的馬克·澤爾曼,他曾是紐約州北部的一名焊工,還有勞裡·康斯特布爾,一個26歲的護士。這次艱難的討論還談到了令人不安的做夢問題。勞裡一上來就反對明確的目的地。他們正在跟隨足智多謀的哈羅德·勞德,前往內布拉斯加。他們當然會那樣做,出於同一個理由。夢境的力量實在太強大了,無法抗拒。 在做夢的問題上來來回回幾個回合之後,納迪娜已經歇斯底里了。她從未做過夢——再重複一遍:沒做過那該死的夢。如果其他人想互相嘗試自我催眠的話,那很好。只要有繼續向內布拉斯加推進的合理理由,比如在斯托威頓落腳時的跡象,那也很好。但她希望別人理解她,她不會聽信那些虛無飄渺的胡言亂語。如果對他們來說什麼都一樣,她寧可相信電台,而不是幻覺。

馬克衝著納迪娜那張緊張嚴肅的臉投去一個友好的微笑,說,“如果你不做夢,為什麼昨晚說夢話把我吵醒?” 納迪娜的臉變得像紙一樣白。 “你是說我是個撒謊的人?”她幾乎叫了起來,“如果你說的是這個意思,我們兩個中最好有一個馬上離開!”喬向她身邊湊了湊,小聲發著牢騷。 拉里贊成電台的主意,於是結束了爭論。然後,大約在上個星期,他們開始收聽廣播,不是來自內布拉斯加的(甚至在他們到那兒之前,這個地方就被放棄了——夢裡是這樣的,甚至從那時起,夢已經漸漸淡化,不再迫切了),而是來自博爾德、科羅拉多這些地方的,在西部600英里更遠處——信號出自拉爾夫的強大的發射器。 露西仍能記得當時的喜悅和每個人聽到拉爾夫·布倫特納慢吞吞的話音時欣喜若狂的面孔,他的俄克拉荷馬口音,帶著鼻音從靜電中傳出:“這裡是拉爾夫·布倫特納,博爾德自由之邦。如果聽到,在14頻道上答复。重複一遍,14頻道。”

他們能夠聽到拉爾夫,但沒有足夠強大的發射器答复,那時沒有。但他們已經靠得更近,而且自從第一次發射信號、他們找到了那位老婦人,名字叫阿巴蓋爾·弗里曼特爾(但露西本人一直叫她阿巴蓋爾媽媽),她的那部分人是第一批到達的,此後,人們陸續趕到,有時兩三個人,有時多達30人。今晚,當他們一來一回喋喋不休時——他們自己的電台信號現在可以比較容易地被接收到——已有350多個人——他們這批人會一直向400人發展。 “你一聲不響地在想什麼?”露西問拉里,把手放到他的胳膊上。 “我在想那塊表!資本主義的滅亡,”他說,指著她戴的脈衝星牌女錶。 “它一向是根源、貪婪或是死亡的象徵——貪婪是造成最根深蒂固的製度滅亡的原因,最終以紅色、白色和藍色的卡迪拉克和脈衝星表結束。現在,是真正的民主。美國女人可以擁有脈衝星數字表和藍色貂皮大衣。”他大笑。

“也許,”她說,“拉里,我要告訴你一些事。我可能對資本主義知之甚少,但我知道關於這塊值千把元的脈衝星表的情況,它不是很好。” “不好?”他看著她,吃了一驚,笑了起來。可能有點兒不好,但可是地地道道的名表。她喜歡看他笑——為她而笑。 “有什麼不好?” “因為沒有人知道幾點了,”露西輕快地說,“四五天前,我依次問過傑克遜先生、馬克和你。你們都告訴了我不同的時間,還都說你們的表至少停過一次……還記得他們記錄世界時的地方嗎?我有一次在醫生的診所裡看到過一篇有文章。真是妙極了。他們把時間精確到微微秒。他們有鐘擺、太陽鐘和各種儀器設備。我現在有時還想那個地方,太讓我瘋狂了。那裡所有的鐘必須停下,我有一塊價值1000美元的脈衝星表,是我從一家珠寶店搜到的,但它卻不能像想像的那樣把時間保持在太陽秒的精度上。全都因為流感。該死的流感。” 她靜了下來,倆人一起坐了一會兒,相對無言。然後,拉里指著天空。 “看那兒!” “什麼?哪裡?” “正上方3刻高度。現在是2刻高度。” 她朝天上看著,但沒有看到他手指的地方是什麼,直到他用熱手按住她臉的兩側,將它傾斜到天空1/4弧的地方。然後,她終於看到了,她的呼吸幾乎屏住了。一道亮光,星光般的明亮,卻一閃也不閃。它自東而西飛快地劃過了蒼穹。 “上帝,”她大叫到,“一架飛機,是不是,拉里?一架飛機?” “不是。一顆地球人造衛星。它一圈又一圈地繞著,下次到那兒的周期可能是700年。” 他倆坐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它,直到它消失到落基山脈的巨大山體後,再也看不到了。 “拉里?”她溫柔地說,“為什麼納迪娜不承認做夢的事?” 明顯可以感覺他僵住了,讓她感覺還是不說出來的好。但現在她已經說了,她決心繼續下去,除非他完全打斷她。 “她說她從不做夢。” “她的確做過,因此——馬克說的對。她一直在說夢話。一天晚上她說的聲太大,把我都吵醒了。” 現在,他把目光轉向了她。過了好一會兒,他問,“她都說了什麼?” 露西回想著,盡量不出錯。 “她在睡袋裡翻來覆去,一遍又遍地說著:'不,太冷了,不,你這樣做,我受不了,實在太冷了,太冷了。'然後,她開始揪自己的頭髮。她在睡夢中開始揪自己的頭髮。還呻吟著。讓我直起雞皮疙瘩。” “露西,人可能有夢魘。那不意味著這些都是關於……嗯,關於他。” “天黑後最好別說'他'說得太多,好嗎?” “最好,是的。” “拉里,她那樣子有點讓人捉摸不透。你懂我的意思嗎?” “是的。”他懂。儘管她堅持說自己沒做過夢,但當他們到達赫明福德的老婦人家時,她的眼睛下面出現了棕色的眼袋。一頭濃密的秀發也明顯地白多了。而且,如果你碰到她,她就會跳起來。她因痛苦而變得畏畏縮縮的。 露西說,“你愛她,是不是?” “噢,露西!”他帶著責備的口吻說。 “不,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她看到他的表情,猛烈地搖著頭,“我不得不這樣說。我看到你看她時的眼神……以及有時她看你的眼神,你忙其他事的時候,那就……就沒事兒。拉里,她愛你。但她害怕。” “害怕什麼?害怕什麼?” 他記起他試圖向她求愛的那一次,那是在斯托威頓慘敗的3天后。從那兒以後,她變得安靜了——偶爾仍很快樂,但現在,她顯然是在強顏歡笑。那天,喬已經睡著了。拉里走過去,坐在她身邊,他們聊了會天兒,不是關於他們目前的處境,只是些陳年舊事,一些無關痛癢的事。拉里想吻她。她把他推開了,把臉轉了過去。他又試圖吻她,動作既粗魯又溫柔,極想得到她。就在那一刻她向他屈服了,並告訴他會是個什麼樣子,如果…… 然後,她掙脫了他,移到一邊去了,她的臉色蒼白,雙臂交叉地抱在胸前,雙手托著雙肘,頭低著。 “拉里,不要再那樣做了。求你了。不然,我就帶喬離開。” “為什麼?納迪娜,為什麼?這有什麼了不得的?” 她不回答。只是低頭站著,眼下方已經開始有棕色的陰影。 “如果我能告訴你,我會告訴你的,”她最後說,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曾經有一個女朋友,有點兒像她,”露西說,“在我上高中的時候。她名叫約琳,約琳·馬喬斯。約琳沒上高中。她中途退學,嫁給了他的男朋友。他在海軍服役。他們結婚的時候,她就懷孕了,但後來流產了。他丈夫經常出海,而約琳……喜歡社交活動。她喜歡那樣,她丈夫是個十足的醋罈子。他告訴她,如果發現她在他背後搗鬼,他就扭斷她的胳膊,打爛她的臉。你能想像那樣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嗎?你丈夫每次回家說:'好,親愛的,我現在要出海了,吻我一下,然後咱們倆在床上溫存一會兒,順便說一聲,如果我回來,有人告訴我你一直在鬼混,我會扭斷你的胳膊,打爛你的臉。'” “是的,這不大好。” “所以過了一段時間,她遇到了一個叫赫布的傢伙,”露西說,“他是伯靈頓中學的體育助教。他們偷偷摸摸地鬼混到一起,總是提防有沒有人在背後監視他們,我也不知道他丈夫是否安插了什麼人暗中監視他們,但過了一段時間,大家相安無事。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約琳真的變得古怪起來。她總是想,街角等公共汽車的某個男人就是他丈夫的一個朋友。或者在某個汽車旅館登記時站在她和赫布後面登記的推銷員也是。她想即使這個汽車旅館位於紐約州以南的某個地方,也不能排除這個可能。甚至是給他們指出野餐地點的警察。這樣發展下去實在太不好了,當門被風砰地吹響,她也會發出幾聲尖叫,每次有人上樓,她都會跳起來。那時,她住的地方被分隔成7間小房,所以總是有人上樓來。赫布害怕了,離開了她。他倒不是怕約琳的丈夫——而是怕她。這樣,就在她丈夫休假回來之前,約琳得了精神分裂。這全都因為她希望多愛一點兒……還因為他是個瘋狂的醋罈子。拉里,納迪娜讓我想起了這個女孩。我覺得她很可憐。我想我是不大喜歡她,但我確實覺得她很可憐。她看起來嚇人。” “你在說納迪娜怕我,就像那個女孩怕他丈夫一樣?” 露西說:“也許。我要告訴你——不管納迪娜的丈夫在哪,反正不在這兒。” 他有點兒不自然地笑了笑。 “我們應該回去睡覺了。明天事兒還會很多。” “好的。”她說,想著他根本一個字不明白自己說的話。突然,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嘿,”他說,“嘿。”他想摟著她。 她把他的胳膊推開。 “你正在得到你想從我這得到的東西;你沒有必要那樣做!” “露西,我可從未扭過你的胳膊,”他陰沉沉地說。 “噢,你真是太傻了!”她哭著叫道,並捶著他的大腿,“拉里,為什麼男人都那麼傻?你所看到的都是用白紙黑字寫出來的。是的,你是從未扭過我的胳膊。我也從未喜歡過她。你能扭住她的胳膊,而她仍可能蔑視你,盤著她的雙腿,無動於衷。男人們都會有像我這樣的姑娘的名字;他們把名字寫在浴室的間壁上,我聽說過。但所有的一切,都需要某個人的溫暖,需要溫暖的感覺。需要愛情。這難道不好嗎?” “好。好,不壞。但露西……” “但你不相信,”她輕蔑地說,“所以,你繼續追求細高個兒的苗條小姐,同時還在太陽下山的時候和露西拉拉扯扯。” 他靜靜地坐著,點著頭。這是真的,字字句句都屬實。他太累了,簡直是身心疲憊,以致不想反駁她。她似乎也看出來了;她的臉緩和下來,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拉里,如果你追到她,我第一個給你送花。我一輩子都不會記恨誰。只是……將來不要太失望了。” “露西……” 她的聲音陡然提高,生硬而且格外有力,此時,他的胳膊直起雞皮疙瘩。 “我突然想,愛是非常重要的,只有愛才能讓我們度過難關,仇恨是沒有意義的。”她的話音降了下來。 “你是對的。太晚了。我們回去睡覺吧。來嗎?” “好的,”他說,當他倆站起來的時候,他未加思索地將她摟在懷中,熱烈地吻著她。 “我盡我所能地愛你,露西。” “我知道,”她說,臉上露出一絲疲憊的笑容。 “我知道,拉里。” 這次,當他摟她的時候,她沒再把它推開。他們一起走回營地,羞羞怯怯地作愛後,睡了。 拉里·安德伍德和露西·斯旺返回宿營地約摸20分鐘後,也就是他們作過愛睡著後10分鐘,納迪娜像貓一樣在黑暗中醒來。 有人需要我,她一邊想,一邊聽著心臟的血液在慢慢流淌。她的一雙黝黑的大眼睛向上凝視著一棵愉樹,樹的枝丫向上伸著,樹影都快要接上天了。是的。有人需要我。真的。但……未免太殘酷了。 她6歲那年,父母和弟弟死於一次交通事故;那天,她沒有跟他們一起去看姑媽和姑父,而是留下來和同街的一個小朋友一起玩。不管怎麼說,他們最喜歡弟弟,她能夠記起來。弟弟不像她,她是4歲零半個月從孤兒院偷來的小傢伙。弟弟的出身非常清白。他們自吹弟弟是他們親生的。但納迪娜永遠屬於納迪娜。她是大地的孩子。 那次事故後,她便和姑媽、姑父住在一起,因為他們是她僅有的兩個親戚。那是東部新漢普郡的白山山脈。她記得他們曾帶她從高速路騎車爬上華盛頓山,為她慶祝8歲生日,因為海拔高,她流了鼻血。姑媽和姑父太老了,她16歲的時候,他們已經50多歲了,那一年,她像小鹿一般輕快地跑過月下濕漉漉的草地。那是一個愛情的夜晚。如果那個男孩追上她,她就會給他屬於她的任何獎賞,他追得上她與否,有什麼要緊?他們跑著,這難道不是重要的事嗎? 他沒有追上她。慢慢地一片雲遮住了月亮。露水變得又濕又冷,令人不快,甚至令人害怕。 她的未婚夫、她夢中的白馬王子那時候在哪兒?在哪一條街道上,在哪一條鄉間小路上,自己走到郊外的黑暗處,傳來雞尾酒碰杯的刺耳聲音,將這個世界打碎成清脆、明智的幾塊?哪一陣冷風是他帶來的?他那磨破的帆布包裡裝了多少只雷管?當她16歲的時候,誰知道他的名字?他有多大?他的家曾經在哪兒?是什麼樣的媽媽將他送到她的懷中?她僅僅肯定他和她一樣也是個孤兒,他的時代就要到來。他總是走在還未建成的路上,而她偶爾也曾踏在同一條路上。他們相會的地點在前方很遠的地方。她知道他是一個美國人,牛奶和蘋果派更合他的口味,欣賞那種家庭式美麗的紅方格色織布。他的家在美國,他回家的路很隱秘,高速公路若隱若現,地鐵的方向寫在詩歌裡。他是另一個男人,另一張面孔,一個黑衣人,他的腳步聲在夏夜芬芳的路上回想。 有誰知道她的白馬王子什麼時候到來? 她等著他,保持著處女之身。 16歲時,她幾乎是迫不得已,又上了大學。那些追她的男孩子都走了,氣惱而迷茫,就像拉里目前的樣子,她深感需要抉擇,某種前生注定的感覺,神秘的相會地點。 博爾德是路的分岔點。 時間臨近了。他呼喚她,乞求她來。 大學畢業,她便埋頭工作,和另外兩個女孩子合住一間租來的房子。兩個什麼樣的女孩子?嗯,她們總是時來時去。只有納迪娜常住,她很高興她的室友帶來的年輕男子,但她從未有過自己的男孩子。她想他們議論過她,叫她待字閨中的老處女,也許甚至猜想她是可能是個謹小慎微的同性戀者。這不是真的。她只是…… 一個處女。 待字閨中。 有的時候,她覺得好像要出現轉機。一天結束時,她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收拾東西,突然她會停下來,眼睛發出柔和的光,留心看著,手裡面忘了拿著一個玩偶盒。那時,她會想:要發生轉機了……要刮起一陣大風了。有的時候,當她有了這種想法,她會發現自己在轉頭看,好像有東西在追逐她。然後突然就不想了,她會不自然地笑笑。 她16歲那年,頭髮開始變得灰白,那一年,有人追她,但沒追上——起先只是幾綹兒,夾在一頭烏黑的秀發中顯得觸目驚心,不是灰白色的,不是,不是這個字眼兒……白色,是白色的頭髮。 數年後,她參加了一個在大學生聯誼會會堂舉行的聚會。燈很暗,過一會兒,人們三三兩兩地散去。許多女孩——納迪娜也在其中——前一天晚上就從學生宿舍登記離開。她滿想堅持到底——可總有東西隱藏在年年歲歲之下,使她欲前又止。第二天,在7點鐘的冷光之下,她在宿舍浴室的長鏡中發現自己又長了白髮,像是一夜之間的事——當然,這不可能。 就這樣平平淡淡地又過了幾年,這其中曾經有過感情,是的,感情,有時,在墳墓般的夜晚,她又冷又熱地醒來,渾身被汗水浸透,令人愉快的是自己還活著,並意識到自己在床上。早上,她會去鏡子跟前,想像著她會看到更多的白髮。 在那些年,她外表看來只是納迪娜·克羅斯:甜美可愛、喜歡孩子,工作出色,孑然一身。如果是過去,這樣一個女人在社區內會引起人們的議論和好奇,但時代不同了。她的容貌如此出眾,似乎唯有如此才顯得合情合理。 如今,時代又要變了。 現在,變化就要發生,在夢中,她開始認識她的未婚夫,對他有了一點了解,雖然她從未與他謀面。他就是她一直等待的那個人。她想走近他……但又不想那麼做。她注定是他的,但他令她膽戰心驚。 然後,喬出現了,之後是拉里。事情因此變得異乎複雜起來。她開始感覺像一個在欄索內激戰的職業拳擊手。她知道,她的清白和貞潔對黑衣人最重要。如果她讓拉里佔有了她(或者是讓任何人佔有了她),黑衣人的魅力就會消失。而她對拉里非常傾心。她開始非常斬釘截鐵地想讓他佔有她——這次,她決心堅持到底。讓他佔有她,讓它結束,讓一切結束。她太累了,而拉里是合適的人選。她等另一個人太久了,這麼多年都過得枯燥無味。 但拉里並不合適……或者一開始似乎是這樣。她不屑一顧地將他最初的優勢抖落在一邊,就像一匹母馬用尾巴甩掉一隻蒼蠅。她記得她曾想過:如果這裡的一切都是“他”的,誰又能指責我拒絕拉里的請求呢? 她還是跟了“他”。那是事實。但她一直渴望接觸其他人,不只因為喬,而且因為她幾乎到了拋棄這個孩子,獨自一人向西去尋找那個男人的地步。只是由於這麼多年形成的對由她照養的孩子的根深蒂固的責任感才使她沒有那樣做,她的常識也知道,對喬撒手不管,他會死的。 在一個死了麼多人的世界裡,再多喪失一條性命無疑是罪孽深重。 所以她跟隨了拉里,有了他畢竟比無依無靠好。 但事實證明,拉里比無依無靠要復雜得多——他能令人產生錯覺(甚至是對他自己),就像一汪水,看似很淺,只有一二英寸,但當你把手放進去時,你會突然發現從胳膊一直濕到肩膀。他認識喬的方式是一回事。喬對他產生好感的方式是另一回事,她本人對喬和拉里之間日益增進的關係感到嫉妒也是另外一回事。在摩托車銷售商那兒,拉里把賭注全押在了這個男孩的雙手手指上,他贏了。 如果他們不是全神貫注在汽油箱蓋上,他們會看到她吃驚地張著嘴。她站在那兒看著他們,嚇得一動不動,她凝視著那根閃亮的金屬撬槓,等著它發出第一聲震顫,然後漸弱。結束後,她才意識到她一直等著發出叫聲。 然後,蓋子掀起來,翻了下去,她才感覺自己判斷失誤,不僅很嚴重,而且是根本性的。 她因此覺得喬比自己強,他雖然沒有受過專門訓練,但反應卻十分敏捷。事後的反思使她認識到這是多麼重要的一段插曲啊,多麼短促又多麼和諧地勾勒出拉里與喬之間這種關係。這種關係的核心是什麼? 嗯,當然是依賴關係——還有其他什麼東西能讓她渾身突然感到嫉妒的煩躁與不快嗎?如果是喬依賴拉里,那會是正常也能令人接受的一碼事。讓她感到心煩意亂的是拉里也依賴喬,是以一種她不知道……而喬卻知道的方式需要喬。 她對拉里的人品判斷有誤嗎?她想現在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表面看來精力充沛而且自私自利,這只是一種假相,由於過分偽裝正一點點被識破。他帶著那麼多人一起踏上這次的漫漫旅途的事實就證明了他的決心。 結論似乎明朗了。她的潛意識中希望拉里佔有她,雖然她的一半已託付給另一個男人……而且,向拉里示愛就像是永遠地扼殺了那一半一樣。她敢肯定自己不會那樣做的。 目前,她是唯一夢到黑衣人的人。 一開始這夢驚擾了她,後來使她感到恐懼。僅僅跟喬和拉里交流感覺的時候就夠恐懼了;他們遇到露西·斯旺,她說她也做過同樣的夢,這種恐懼達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已不再可能對她自己說他們的夢只是聽起來像她的。如果每一個倖存者都在做這樣的夢將會怎麼樣?如果黑衣人最終降臨——不僅是為她,而是為這個地球上的每一個倖存者而來那又將會怎麼樣? 這種想法比其他任何想法都更能引起她內心的巨大恐懼和強烈吸引這兩種感情的相互抵觸。她一直以一種近乎被恐懼纏身的感覺堅持打斯托威頓的主意。這是可行的,是由它天然的作用而定,這像是與有如潮水一般不斷將她包圍的黑衣人幻想作鬥爭的一個健康的、理智的象徵。但斯托威頓已是人去城空,這對她頭腦中建立的安全避難所的想法是一個嘲諷。健康與理智的象徵成了一間死囚牢房。 他們繼續向西行進,沿途收留了一些倖存者,她想不用鬥爭夢就能消失的希望已逐漸破滅。在她心目中,這種希望已經逐漸死去,而拉里越來越重要起來。他現在和露西·斯旺睡在一起,但這又有什麼關係?拉里曾經追求過她。別的人都做過兩種截然不同的夢:黑衣人和老婦人。那位老婦人似乎代表著某種自然力量,就像黑衣人一樣。老婦人是核心,其他人都逐漸向她靠攏。 納迪娜從未夢到過她。 只夢到過黑衣人。當別人的夢不知為何突然朦朧起來的時候,她的夢似乎愈發清晰。 她知道許多他們不知道的事。那個黑衣人名叫蘭德爾·弗拉格。西部的那些逆其道而行的人或是被釘在十字架上,或是不知怎地就被逼瘋了,還有的被放到死亡山谷滾燙的地上讓他們走來走去。在舊金山和洛杉磯有一小批技術人員,但他們都是臨時工;很快他們會轉移到拉斯維加斯,那裡是主要的集結地點,人口正在逐漸擴大。落基山山口不久就要填滿皚皚白雪,雖然有雪犁,可到時候嚴寒之下恐怕不會有人能用。將會是一個漫漫嚴寒的冬季。到明年4月……或5月…… 納迪娜躺在黑暗中,看著天。博爾德是她最後的希望。那位老婦人也是她最後的希望。她希冀在斯托威頓找到的健康與理智已轉移到了博爾德。他們都很好,她想,是好人,如果只是這樣對她來說就簡單了,相互矛盾的希望瘋狂地抓住了她。 她堅信殺戮是這個喪命十之八九的世界最深重的罪孽,這種想法如同一個主旋律在她的腦海裡一遍一遍地迴響。她內心不容置疑地告訴她,蘭德爾·弗拉格是一個以殺人為營生的人。但是,噢,她是多麼渴望他冰冷的吻——超過了她對高中男孩或是大學男孩……甚至是——她非常害怕地想——超過了拉里·安德伍德的親吻和擁抱。 明天,我們就到博爾德了,她想。也許我就會知道這次旅行是否就結束了…… 一顆流星劃過了天空,她像孩子一樣許了個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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