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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48章

末日逼近 斯蒂芬·金 38954 2018-03-14
他蹣跚著爬上一道長長的坡,熾熱的陽光蒸著他的胃,烤著他的頭;州際公路在高溫的輻射下微微反著光。他曾經是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如今卻萬劫不復地成了“垃圾蟲”。他凝視著傳說中的城市——錫沃拉。 他往西走了多久?遇到那小子後,已經過去了多長時間?上帝也許知道,反正垃圾蟲不知道。有些日子了。還有那些夜晚,噢,他忘不了那些夜晚! 他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身上的破衣爛衫也跟著搖擺;他俯視著錫沃拉,這座充滿希望的城市,夢想之城。他的身體已經不成樣子。為了逃離燃燒的油罐,翻越樓梯欄杆時劃破的手腕還沒有痊癒,用骯髒的王牌繃帶胡亂地裹著,鼓鼓囊囊的一大團。不知怎麼搞的,那隻手上的所有指骨都蜷縮起來,變得像爪子一樣了。左臂上,從肘到肩的燒傷組織正在緩慢地恢復,不再化膿難聞,但是長出了粉紅色光滑的新肉,像廉價布娃娃的皮膚。那張齜牙咧嘴的瘋狂的面孔已被曬傷、脫皮,鬍子蓬亂,臉上還佈滿了傷疤,那是自行車前輪從骨架上脫離的時候給他留下的。他穿一件褪色的藍色工作衫,上面佈滿汗漬,下身穿一條骯髒不堪的燈芯絨褲子。他的背包,不久前還是新的,如今卻跟主人形成了統一的風格,一根帶子斷了,垃圾蟲費了很大的勁把它係好,現在背包歪斜地背在背上,像鬼屋裡的百頁窗一樣積滿灰塵,皺褶裡全是沙子。腳上的膠底帆布鞋用麻繩捆住,被沙子磨破的腳踝從短襪上露出來。

他俯視著遠處的城市,又抬頭看了看冷漠的青銅色的天空,把目光轉向西沉的太陽,熔爐般的熱浪包圍著他。他尖聲大叫。這是勝利者野性的尖叫,很像蘇珊·斯特恩用羅耶·拉比特自己的獵槍托砸裂他的腦殼時發出的叫聲。 他開始在15號州際公路火熱的路面上踏出勝利的舞步,沙漠熱風正捲著沙子,橫掃過高速路。在高速路的另一側,有兩輛幾乎完全被沙子埋住的破車,一輛林肯,一輛T型鳥,坐在安全玻璃後面的主人已經成了木乃伊。在垃圾蟲這一側的前方,有一輛翻了個底朝天的小型貨車,除了車輪和檻板以外,其他部位都埋在沙子裡。 他跳著舞。雙腳裹在用繩子捆紮的、鼓鼓囊囊的膠底帆布鞋裡,在高速路上上下地顛著,和著醉意綿綿的號角舞曲。襯衫上的破布片隨風飛舞,水壺碰撞著背包發出沉悶的金屬聲,王牌繃帶散開的布頭在熱風中飄動。粉色光滑的燒傷組織微微閃著光,太陽穴上的靜脈血管像鬧鐘一樣砰砰直跳。他已經在上帝的煎鍋裡熬過了一個星期:朝著西南方向,穿過猶他州和亞利桑那的一端,進入內華達,此時的他正陷入瘋狂。

他跳著舞,唱著單調乏味的歌,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同樣的歌詞。曲子是他在特雷霍特學校時流行的,那是黑杜會組織“權力之塔”創作的一首歌,歌名叫做“去夜總會”,但歌詞是他自己編的,他唱道: “錫沃拉,錫沃拉,顛簸,顛簸,顛!錫沃拉。錫沃拉,顛簸,顛簸,顛!” 每唱完一個“顛”,他都跟著來一個小小的跳躍,直到熱風中的一切在眼前旋轉起來,明亮刺眼的天空變成薄暮的灰色。他癱倒在路上,幾乎昏厥過去,不堪重負的心臟在乾燥的胸腔中狂跳。他用最後的一絲力氣,哭著,笑著,拖著身子翻過四腳朝天的小型貨車,躺在它漸漸縮小的陰影裡,在熱浪中顫抖著,喘息著。 “錫沃拉!”他粗聲地喊,“顛簸顛簸顛!” 他伸出爪子般的手,摸索著從肩上拿過水壺搖了搖。水壺幾乎空了,不過沒關係,他要喝完每一滴水,然後躺在那兒,一直等到太陽落山,再沿高速路進入錫沃拉,那座傳說中的城市。今晚,他要對著每一處噴湧的泉水痛飲。但是必須等到要命的太陽落山以後。

上帝是最大的縱火犯。很久以前一個叫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的男孩燒掉了老處女森普爾的養老金支票,還燒掉了保坦韋爾的衛理會教堂,如果說那時候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在這個軀殼裡還留下些什麼的話,不用問,它已經隨著印第安納州加里的油罐化為灰燼了。 9打以上的油罐,像一串巨大的鞭炮炸毀了。那天恰好也是7月4號,太巧了。隨著大火沖天而起,就只剩下了垃圾蟲,他的左臂擦破了,火辣辣的,彷彿體內藏著一團火,永遠不會熄滅的火……至少在他的身體燒成黑炭以前不會熄滅。 今晚,他將痛飲錫沃拉的水,是的,那水必定像酒一樣甘醇。 他舉起水壺,最後的幾滴水被他倒進喉嚨,緩緩地流進肚子,喝光後,他把水壺扔在了沙漠裡。汗水像露珠一樣從額頭上冒出來,他躺在那兒,顫抖著,回味著那幾滴水的甘甜。

“錫沃拉!”他喃喃地說,“錫沃拉!我來了!我來了!我要為你付出一切!我願為你而死!顛簸顛簸顛!” 口渴稍稍有點緩解,睡意就湧上來,就在他幾乎睡著的時候,一個念頭閃過腦際,猶如冰刀的刀刃劈頭而來: 如果錫沃拉只是個海市蜃樓會怎麼樣呢? “不,”他喃喃著,“不,噢噢,不。” 單憑否定驅散不了這種念頭。這刀刃刺痛了他,趕走他的睡意。如果他在對一個海市蜃樓的慶祝中喝完了最後一滴水,那會怎麼樣?他用自己的方式意識到了自己的瘋狂。如果那隻是個海市蜃樓,他無疑會死在沙漠裡,成為老鷹的口中食。 最後,他再也無法承受這個可怕的念頭所帶來的恐懼,抑制住一陣陣暈眩和噁心,搖晃著站起身來,吃力地回到公路上。在半山腰,他不安地眺望著下面遍布絲蘭和風滾草的廣闊平原,他的呼吸在喉頭凝住了,變成一聲驚嘆,像一隻袖子掛在了釘子尖上。

就在那兒! 錫沃拉,古老的傳說,許多人尋找的地方,被垃圾蟲發現了! 它座落在沙漠深處,藍色的山脈環抱著它,遠處的迷濛薄霧為它穿上了藍色的罩衣,高樓和街道時隱時現。棕櫚樹……他能看到棕櫚樹……還有水! “噢,錫沃拉……”他輕聲喚著,蹣跚地回到小型貨車的陰影中。他知道,它比看起來遠。等上帝的火炬退出天空,他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前進。他將到達錫沃拉,到了那兒,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遇到第一個噴泉的時候,飛身躍入水中。然後他會找到他,那個邀請他來這兒的人。是他引導著他,在一個月的時間裡,顧不得胳膊上的嚴重燒傷,越過平原和高山,最終進入沙漠。 他就是黑衣人,強悍的人。他正在錫沃拉等著垃圾蟲。那天夜裡的人馬就是他的;大模大樣地離開西部,迎著升起的太陽昂然而去。面無血色的死亡騎士也是他的,他們會狂呼怒罵,放聲大笑,散發出汗臭味和火藥味;會發出尖叫聲,但垃圾蟲對尖叫聲毫不在意;也會發生搶劫和鎮壓,對此他也漠不關心;還會發生謀殺,那更是無關緊要。

還會有一場大火。 對於這個,他很關心。 在夢裡,黑衣人來找他,在高處張開手臂,給他看一個火焰中的國家。城市像炸彈一樣起火燒毀,耕地被大火吞噬。芝加哥、匹茲堡、底特律、伯明翰的河流中漂著一層燃燒的油。 在夢裡,黑衣人告訴他一件事,一件讓他效力的事:我會在我的砲兵中給你一個高級職位,你正是我想要的人。 他翻身側臥,流沙摩擦著面頰和眼皮,陣陣刺痛。他曾經失去希望,是的,自從車輪從他的自行車上脫落,他就失去了希望。上帝,卡利·耶茨的上帝,看來畢竟比黑衣人強大。但是他仍然堅持自己的信念,一往無前。最終,就在他幾乎葬身沙漠,永遠無法到達黑衣人等候他的錫沃拉之時,像做了一個白日夢。錫沃拉出現了,在下面,在遠方。

“錫沃拉!”他低聲呼喚著,進入了夢鄉。 第一個夢是在加里,那是一個多月以前,他的胳膊燒傷之後。那天夜裡入睡以前,他確信自己要死了,因為沒有人燒得像他那麼嚴重居然還能活著,他的腦子裡反復出現一句話:為火而生,為火而死;為火而生,為火而死。 在城中的一個小公園裡,他跌倒在地,兩條腿再也邁不動了。左臂伸著,離身體遠遠的,像個沒有生命的物件,襯衫袖子也燒掉了。疼痛劇烈得難以置信。他做夢都想不到世上會有如此的疼痛。 在這之前,他歡呼著從一組油罐跑向另一組油罐,安裝好粗糙的定時裝置,每個裝置都由一根鋼管和易燃的汽油混合物組成,並用一塊鋼片隔開一小層酸。他把這些裝置放在罐頂的排液管內,當酸流過鋼片發生腐蝕時,汽油會著火,從而引髮油罐爆炸。他打算在第一個油罐爆炸之前到加里的西邊去,那裡靠近通往芝加哥或密爾沃基的許多條道路的交匯點。他想觀看整座城市在大火中毀滅的情景。

可是他對最後一個裝置的判斷有誤,也許是因為裝置本身做得有問題,他用管扳手打開外流蓋時它就爆炸了。在燃燒的汽油突然從鋼管中噴射出來的一剎那,耀眼的火光沖天而起,一束火苗竄上了他為左臂。他彷彿被戴上了一隻火手套,可惜這手套無法阻隔疼痛,它在空中揮舞著,抖動著,像一隻巨大的火炬。這種痛苦是可怕的,不亞於把胳膊放在噴發的火山口上。 他尖叫著,繞著油罐頂狂奔,像個彈球似的沿著齊腰的欄杆猛衝下來。要是沒有欄杆,他會像火把投入井中一樣翻滾著掉下去。一個意外救了他的命,他的雙腳交叉在一起,跌倒在地,身子壓住了左臂,把火熄滅了。 他爬起來,仍疼得半瘋。後來他想,他能從葬身火海的危險中逃脫,純粹是僥倖或者是黑衣人的意願吧。大多數汽油沒有噴到他身上,因而他很感激。不過他的感激是後來才萌發的,當時他只顧得上哭喊,舉著冒煙的、皮膚燒焦開裂的胳膊,前俯後仰。

他模糊地記得,當天色暗下來的時候,他已經裝好了一打的定時裝置。它們隨時都會爆炸。死亡是美好的,擺脫那種極度的痛苦也是美好的,但燒死在火中卻恐怖透頂。 他不知道自己後來怎樣爬下油罐,又是怎樣揮舞著燒焦的左臂,在那個死亡之地像無頭蒼蠅一樣躥來躥去,最後又是怎樣踉蹌著離開的。 當他到達鎮中心的一個小公園時,已是傍晚。他坐在兩個旱冰場之間的草地上,竭力想著該怎麼處理這個燒傷。抹點黃油,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的媽媽一定會這麼說。不過那是用來對付被水或者鍋裡濺出來的油燙傷的情況的,他無法想像把黃油塗抹在從肘到肩那一大片燒得焦黑的地方,甚至連碰它一下都不敢想。 自殺,是的,他倒情願讓自己徹底擺脫痛苦,像一條老狗。

小鎮東邊忽然傳來巨大的爆炸聲,像織物被麻利地撕成兩半。黃昏時分漸深的靛藍色天空中,一股火柱沖天而起。強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拼命眨著眼睛,直到擠出了眼淚。 儘管處於極度的痛苦之中,但火還是讓他滿心高興……甚至,讓他感到興奮,感到滿足。火就是最好的藥,就連第二天找到的嗎啡也比不過它(作為監獄裡享受特權的犯人,他在醫務室、圖書館和汽車調度場幹活時,就知道嗎啡、“大王”藥粉)。他沒有把眼前的痛苦和火柱聯繫在一起,他只知道火是美好的,亮麗的,是他過去需要、將來也永遠需要的東西。火,太妙了! 過了一會兒第二個油罐爆炸了。即便在3英里遠的地方,他也能感覺到空氣中蔓延的熱浪。又一個油罐爆炸了,接著又是一個。停了一小會兒,又有6個油罐在尖銳的織物撕裂聲中爆炸。現在那兒看起來亮極了,他咧嘴笑著,眼睛裡滿是黃色的火焰,他忘記了受傷的胳膊,忘記了自殺的念頭。 經過兩個多小時,所有的油罐都炸毀了,而後夜晚來臨,但那個夜晚並不黑,它是桔黃色的,伴著火的高溫。整個東方地平線都隨著火焰飛舞,這使他想起小時候曾有過一本H·G·韋爾改編的著名連環畫,現在,許多年過去了,那個擁有連環畫的孩子已經消失了,但垃圾蟲還在,而垃圾蟲擁有的是奇特、可怕的秘密:馬爾蒂昂一家的死。 該離開公園了,氣溫已經升高了10度。他應該往西去,像在保坦韋爾那樣,趕在火焰的前頭,與蔓延的毀滅比賽。但他此時根本無法進入競技狀態,只好在草地上睡下,火光在他的臉上跳躍那是一張疲勞的、被虐待的孩子的臉。 在夢裡,黑衣人來了,穿著他那件帶面罩的長袍,看不見他的臉……但垃圾蟲還是覺得以前見過這個人。在保坦韋爾,當那些懶洋洋坐在糖果店和啤酒屋裡的人朝他吹口哨時,好像這個人就在他們中間,靜靜地若有所思。他在擦洗店幹活(用肥皂擦洗頭頂燈,洗抹布,擦洗車門檻板,問先生您是否要打蠟?)時,右手戴著海綿手套,浸泡得像條死魚,指甲像象牙一樣白,那時候他好像也見過這張臉,流露出瘋狂興奮的暴躁而猙獰的臉。當司法官把他送到特雷霍特,在他們給他電療的房間裡,他就是那個齜牙裂嘴的心理學助手,站在頭頂上方,手放在控制開關上(我要電擊你的大腦,孩子,用你的方式幫助你從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變成垃圾蟲,你想不想塗上熱蠟?),準備把1000伏的電壓通入他的大腦。他很清楚這個黑衣人:他的臉你永遠無法真切地看到,他的手從死亡紙牌中發出所有的黑桃牌,他的眼睛超越火焰,他的獰笑超越世上所有的墳墓。 “我願意聽你的吩咐,”他在夢中感激地說,“我願為你而死!” 黑衣人的手伸進長袍,把它變成黑色風箏的形狀。他們站在高處,在他們的下方,是躺在火中的美國。 我會在我的砲兵中給你一個高級職位,你正是我想要的人。 然後他看見1萬餘人的大隊人馬,混雜著衣衫襤褸的男男女女,他們駕車向東,穿過沙漠,進入高山;他們卸下卡車、吉普車、帳篷和坦克;每個男人和女人的脖子上都掛著一塊黑色寶石,在其中一些石頭的中心,嵌著一個紅色斑點,那形狀像眼睛,或者像鑰匙。他看見了他自己,在先頭部隊中開著一輛車,巨大油箱的頂部裝有備胎,他知道卡車裡裝滿了凝固汽油……在他後面的隊伍中,是裝載著壓力炸彈、特勒地雷和塑膠炸彈的卡車;燃燒彈和逐熱導彈;手榴彈、機關槍及火箭發射器。死亡之舞要開始了,煙霧像小提琴和吉它的弦樂,硫黃石和無菸火藥的臭氣在空中瀰漫。 黑衣人又一次舉起手臂,當他放下時,一切都變得冷寂,火熄滅了,甚至連灰燼都變冷了。那一刻他又成了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渺小、害怕,糊里糊塗。只有那一刻,他覺得自己不過是黑衣人巨大的國際象棋中的一個小卒,覺得自己受了矇騙。 這時,他看見黑衣人沒有完全遮蓋住的臉,在眼睛的位置上,有兩個暗紅色的煤球在凹坑里燃燒著,被照亮的鼻子窄窄的,像刀刃。 “我願意聽你的吩咐,”垃圾蟲在夢裡感激地說,“我願為你而死!我的靈魂是獻給你的!” “我要派你去放火,”黑衣人嚴肅地說,“你必須去我的城市,那兒的一切都得清除。” “在哪兒?在哪兒?”期望中,他帶著焦灼的痛苦問。 “西方,”黑衣人說,聲音漸弱,“西方,高山以外。” 然後他醒了,仍然是夜晚,而且仍然明亮,火更近了,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房屋在爆炸。星星被一片濃重的油煙遮住,看不見了。一場大煙雨拉開了序幕,旱冰場染上了一層黑色。 這時候他恢復了決心,因為他發現自己還能走。他一瘸一拐地往西走去,偶爾看見其他一些正離開加里的人,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著大火。傻瓜,垃圾蟲幾乎有些溫柔地想。你們會燒死的,到了適當的時候,你們會燒死的。沒有人注意他,對他們來說,垃圾蟲只是另一個倖存者。他們消失在煙霧中。黎明後的某一刻,垃圾蟲一瘸一拐地穿過伊利諾伊的地界,芝加哥在他的北面,喬利埃特在他的西南,火焰消失在濃煙後面。那是7月2日的黎明。 他已經忘記了把芝加哥燒成平地的夢,燒掉更多的油罐,燒掉隱藏在鐵路側線的裝滿液化氣的運輸車,燒毀房屋的夢。他對溫迪城毫無興趣。那天下午,他潛入芝加哥的海茨醫生診所,偷了一盒嗎啡針劑。嗎啡減輕了一點兒疼痛,但產生了一個更重要的輔助作用:使他對實際存在的疼痛不那麼在意了。 那天晚上他還從藥房拿走了一大瓶凡士林,在胳膊的燒傷部位塗了厚厚的一層。他口渴極了,好像不停地想喝水。關於黑衣人的幻覺像一隻只綠頭蒼蠅在腦子裡飛進飛出。黃昏時他崩潰了,他已經開始認為黑衣人指給他的那座城市一定是錫沃拉,那座充滿希望的城市。 那天晚上黑衣人又來到他夢中,用嘲諷的咯咯的笑聲,證實了他的猜想。 沙漠的寒冷把垃圾蟲從混亂的記憶中拉了回來。在沙漠中永遠是冰或者火,沒有中間狀態。 呻吟了片刻,他站起來,盡量把自己緊緊地裹起來。頭上群星閃爍,近得幾乎可以用手摸到,它們用迷人的光芒沐浴著沙漠。 他摩挲著臂上滑嫩的肌膚,帶著渾身的傷痛回到公路上。現在,這些傷痛對他來說已經不算什麼了。他停了一會兒,俯看這座夜夢中的城市(那裡到處是閃爍的光點,像營地的燈光)。他開始前進。 幾個小時後,黎明開始給天空染上一層亮色,這時再看錫沃拉,比他第一次登高俯看時近不了多少。他愚蠢地喝掉了所有的水,卻沒想到實際距離比當時看到的要遠得多。由於脫水的緣故,他不敢在太陽升起後往前走得太遠。在太陽充分顯示它的力量之前他就得再次停下來。 在破曉一個小時以後,他發現公路外面有一輛奔馳車,右側門已經埋進沙堆裡,他打開左側的一個門,把兩個皺巴巴像猴子一樣的車主拖了出來——戴著鑲有許多珠寶的手鐲的老太太和長著戲劇化白頭髮的老頭兒。垃圾蟲嘟嘟囔囔地抱怨著,從點火器上拿起鑰匙,轉動著打開了車尾箱。他們的手提箱沒上鎖。他把許多衣服掛到奔馳的窗子上,用石頭壓住。現在他有了一個涼爽陰暗的窩。 他爬進去睡下。西邊幾英里外,拉斯維加斯城在夏日陽光的照耀下微微閃著光。 他不會開車,在監獄裡他們沒教過他,但他會騎自行車。 7月4日,就是拉里·安德伍德發現麗塔·布萊克莫爾因服藥過量在睡夢中死去的這一天,垃圾蟲搞到了一輛十速車。開始的時候,由於左臂不聽使喚,他騎得很慢。第一天他跌倒了兩次,其中一次碰到了燒傷的部位,引起了一陣巨痛。凡士林沒起作用,燒傷的地方已經化膿,發出難聞的氣味。他不止一次地懷疑自己得了壞疽病,他不讓自己再想下去。他開始用一種消毒膏混合著凡士林使用,不知道有沒有效果,但肯定沒什麼害處。這兩樣東西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種混濁的粘糊糊的東西,看起來像精液。 漸漸地他能單手扶把騎車了,而且騎得更快。路面很平,大多數時間他都能保持令人暈眩的速度。他克服了燒傷的痛苦以及嗎啡產生的輕度頭暈,努力保持著平衡。他喝了好幾加侖的水,飯量也大得驚人。 他思索著黑衣人的話:我會在我的砲兵中給你一個高級職位,你正是我想要的人。這些話多麼動聽!以前有人真正需要過他嗎?他騎車奔馳在中西部炎熱的太陽底下時,這句話一遍又一遍出現在他的腦海。他喘息著哼起那首叫做“去夜總會”的小曲。他隨心所欲地唱著歌詞(錫沃拉!顛簸顛簸顛!),不過此時的他已不再瘋狂,他只是在前進。 7月8日,尼克·安德魯斯和湯姆·科倫看見野牛在堪薩斯州的科曼奇縣吃草的那天,垃圾蟲在達文波特的聖城越過密西西比河,穿過落基島,貝滕多夫和莫林,來到了衣阿華。 14日這天,拉里·安德伍德在新罕布什爾西部一座高大的白色房子附近醒過來,垃圾蟲穿過密蘇里北部的康瑟爾布拉夫斯,進入內布拉斯加。他的左臂恢復了一些功能,腿部肌肉也結實了,他拼命趕路,快點兒,再快點兒。 在密蘇里西邊時,垃圾蟲第一次懷疑,也許是上帝親自掌握著他的命運。內布拉斯加有點兒不對勁,似乎有點兒恐怖,這使他感到害怕。衣阿華似乎也一樣……但是不對。以前的每個夜晚,黑衣人都來夢裡找他,可是當他進入內布拉斯加以後,黑衣人沒有再來。 一個老婦人取代黑衣人來到他的夢中。在這些夢裡,他發現自己趴在一片玉米地裡,嚇得渾身癱軟。那是一個明亮的早晨,他能聽見成群的烏鴉在嘎嘎亂叫。前面是一片寬闊的玉米地和劍一樣的玉米葉。他不想去看但又無力阻止自己,終於還是用顫抖的手撥開葉子,朝里望去。他看見,在一片空地的中間有一幢老房子。那裡有株老樹,枝條上掛著一個輪胎。一個黑人老太太坐在門廊裡,彈著吉它,唱著一些古老的聖歌。每個夢中唱的聖歌都不相同,其中大部分垃圾蟲都聽過,因為他以前認識一個老太太,一個叫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的男孩的母親,她在做家務時曾經唱過許多同樣的歌。 這是一個噩夢,倒並不只是因為它的結尾極為可怕。開始的時候,你也許會說,整個夢裡沒有讓人害怕的東西呀。玉米?藍色的天空?老婦人?晃動的輪胎?這些東西有什麼可怕?夢中的老婦人沒有扔石頭,也沒有嘲笑他,何況老婦人並不是那些唱著“在那個偉大的早上”和“再見,親愛的上帝,再見”之類聖歌的老婦人。扔石頭的是世上的卡利·耶茨們。 但是在夢遠未結束之前他已經嚇得癱軟,好像他窺見的根本不是一個老婦人,而是某些秘密,某些幾乎隱藏不住的、似乎已準備好在她周圍爆發的亮光,與這熾熱的強光相比,加里燃燒的油罐不過是風中的許多蠟燭——這樣的強光會燒焦他的眼睛。他唯一想的就是:噢,請讓我離開她,我可不想跟她有什麼瓜葛,求求你,噢,求求你讓我走出內布拉斯加。 這時,無論她在彈什麼曲子,總會有一個刺耳的停頓。她朝右看那塊空地,他正在那兒透過谷葉的小小縫隙偷看她。她的臉很蒼老,佈滿皺紋,頭髮稀疏得可以看得見褐色的頭蓋骨,但她的眼睛卻亮得像鑽石,充滿著令他害怕的光。 她用一種蒼老、沙啞但宏亮的聲音高喊:“玉米地裡的黃鼠狼!”於是他感覺到自己的變化,低頭髮現變成了一隻黃鼠狼一隻長皮毛的、黑褐色的鬼鬼祟祟的東西,鼻子長得長而尖,眼睛退化成兩個明亮的小圓點兒,手指變成了爪子。他是一隻黃鼠狼,一隻膽小的捕食弱小動物的黃鼠狼。 他開始大叫,往往就把自己喊醒了,渾身大汗,嚇得目瞪口呆。他趕忙用手在身上摸摸,確認自己的人形還在。最後他抱緊腦袋確認它還是人的腦袋,而不是長長的、柔滑光亮的流線型的什麼東西,不是毛茸茸的、子彈形狀的腦袋。 在內布拉斯加,三天裡他走了400英里,極度的恐懼使他恨不得插翅而飛。他來到科羅拉多,在朱爾斯鎮附近,夢開始漸漸消失。 (阿巴蓋爾媽媽在7月15日醒來——稍遲於垃圾蟲穿過赫明福德的北部——打著寒戰,又害怕又可憐,可憐誰,為什麼可憐,她都不知道。她想她可能是夢見了她的孫子安德斯,他毫無知覺地死於一次槍擊事件,當時只有6歲。) 7月18日,在科羅拉多州斯特靈西南部距離布拉什還有幾英里的地方,他遇見了那小子。 垃圾蟲在夜幕降臨時醒來。儘管車窗上掛著衣服,奔馳車還是酷熱無比。他的喉嚨像一口枯井,表面覆蓋著一層砂紙,太陽穴砰砰直跳。他伸出舌頭,用手指敲敲,感覺像敲著一根幹樹枝。他坐起來,剛把手放在奔馳車的方向盤上,就燙得縮了回來。他穿好襯衫,轉動門把手想出來。他以為他能出來,但他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力量,忽略了在這8月的夜晚,他已在脫水的狀態下維持了多久:兩腿沒了力氣,他倒在同樣很熱的路上。他呻吟著,像個瘸腿的爬蟲,鑽進奔馳的陰影中。他坐在那兒,胳膊和腦袋搭在豎起的膝蓋之間,喘息著。他病懨懨地盯著從汽車裡拖出的兩具屍體:老女人枯萎的手臂上戴著手鐲,老頭戲劇化的白頭髮亂蓬蓬地蓋在乾枯的猴子似的臉上。 他必須趕在明早太陽升起之前到達錫沃拉。如果到不了,他就會死掉……就在他目標在望的時候!就連黑衣人也不會比這更殘酷,肯定不會! “我願為你而死。”垃圾蟲嘟囔著, 當太陽落山時,他站起來,開始朝著高樓、伊斯蘭教的尖塔和錫沃拉的大道走去,那兒的燈火已經重新燃起。 當白天的熱量溶進沙漠夜晚的寒冷中時,他發現自己更能走了,用繩子綁著的膠底帆布鞋輕一腳重一腳地走在15號州際公路上。他緩緩地走著,腦袋像一朵枯乾的太陽花耷拉在胸前,所以在走過帶螢光的綠色路標時,他沒能看見上面寫著的字:拉斯維加斯30。 他正想著那小子,按理說現在那小子應該跟他在一起,伴著雙門小轎車直笛的迴聲一起駛入錫沃拉。但那小子看來是個沒用的東西,垃圾蟲獨自走進荒野。 他抬腳時感覺走上了鋪築的路面,“錫沃拉!”他喊,“顛簸顛簸顛!” 半夜時分,他倒在路邊很不舒服地打了個盹。現在那個城市更近了。 他一定會成功。 他確信他一定會成功。 在看見那小子之前,他老早就已經聽到了他的聲音。那是從東方傳來的一陣低沉的、霹靂般的直笛轟鳴聲。這聲音從科羅拉多州的尤馬方向一直傳到34號高速路。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想藏起來,就像在加里看到幾個倖存者的時候那樣。可是這一次,不知為什麼他停在原地沒動,只是兩腿分開跨在自行車上,不安地回頭張望。 轟鳴聲越來越大,太陽光反射著鉻黃和明亮的桔黃色的什麼東西(那是火嗎?)。 駕車人看見了他,機槍連發似地一連幾次回火,換成低檔,固特異輪胎差點變成發燙的碎片剝落在高速路上。接著汽車開到了他身邊,沒熄火,喘息著像一頭馴服或者未被馴服的瀕死的動物,駕車人走了出來。但起初垃圾蟲的眼睛只是盯著汽車。他熟悉汽車,喜歡汽車,雖然他從來沒拿到過駕駛執照。這輛車十分精美,一定有人為它花了幾年的工夫,投入數千美元,它是那種通常只能在賽車展覽時才能看到的汽車,是個心愛之作。 它是1932年生產的福特牌雙門小轎車。它的主人不吝惜金錢,也沒有滿足於雙門轎車的普通革新,他不斷改進,把它變成了模仿所有美國汽車的滑稽之作,一個引人注目的科學幻想車,車身用手工漆成滾滾的火焰形狀。鉻黃的總管幾乎有整個車那麼長,強烈地反射著陽光。擋風板是凸圓形狀;後輪外胎是巨大的固特異輪胎,為了配合它,輪井切削得又高又深。伸在車篷外的怪誕的熱導管一樣的東西,是內燃機增壓器;伸出車頂的黑色中夾雜著餘火似的紅色斑點的東西,是鋼製的鯊魚翅;車兩側各寫著三個字,向後傾斜來顯示車速。那三個字是:那小子。 “嗨,你可真是含情脈脈呀。”駕車人慢吞吞地開了口,垃圾蟲這才把注意力從油漆的火焰轉向了這枚滾動砲彈的主人。 他大約有5英尺3英寸高,捲曲的頭髮高高地堆在頭上,塗著髮蠟,閃閃發光,這髮型憑空給他增加了3英寸的高度。所有的髮捲都堆在衣領上面,那可不只是一個簡單的鴨屁股,它是世上受流氓阿飛影響的所有鴨屁股髮型的化身。他穿一雙黑色的尖頭長統靴,鞋幫上繫著帶。古巴式女鞋跟又給那小子增高了3英寸,使他的身高達到了體面的5英尺9英寸。腿上褪色的牛仔褲繃得很緊,從外面就數得清口袋裡裝了幾枚硬幣。牛仔褲把他小小的臀部繃成一個漂亮的藍色雕塑,褲襠則像塞滿了高爾夫球的鹿皮包。他穿一件西部式樣的絲質襯衫,顏色是不太正宗的勃艮第葡萄酒色,上面裝飾著黃色花邊和仿藍寶石鈕扣。襯衫袖口的鏈扣看上去像磨光的骨頭,垃圾蟲後來發現那的確是骨頭。那小子有兩副鏈扣,一副用人的臼齒做成,另一副用道伯曼狗的門齒做成。雖然天很熱,可他還在襯衫外面穿了一件黑色的騎摩托用的皮馬甲,背部印著一隻鷹。馬甲用拉鍊拉著,鏈齒像鑽石一樣微微閃光。肩帶和腰帶上掛著三隻野兔腳,一隻白色,一隻褐色,一隻是明亮的綠色。那件皮馬甲比襯衫更奇妙,塗著一層厚厚的油,自鳴得意地吱吱亂響。在鷹的上面,用白色絲線繡著三個字:那小子。被一大堆閃亮的頭髮和閃亮的摩托車馬甲領子包圍的臉正盯著垃圾蟲,那是一張小小的、蒼白的布娃娃臉,噘著兩片厚厚的,但是毫無瑕疵的雕塑般的嘴唇,死灰色的眼睛,寬闊光滑的額頭,豐滿的兩頰。 臀部左右一邊一把碩大的0.45口徑手槍鬆鬆地垂在槍套外,兩條槍帶在扁平的腹部交叉著。 “嗨,小子,你想說什麼?”那小子喊。 垃圾蟲唯一能想起來說的就是:“我喜歡你的車。” 他答對了,或許這是唯一正確的答案。 5分鐘後垃圾蟲坐在雙門小轎車的客座上,小轎車的時速大約達到了95英里。垃圾蟲從伊利諾伊東部一直騎過來的自行車漸漸地變成了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黑點兒。 垃圾蟲膽怯地提出,以這個速度行駛,要是路上遇到障礙,那小子可能會看不見(事實上他們已經遇到了幾個障礙,那小子只是像障礙滑雪似的繞開,毫不理會固特異輪胎的尖銳抗議)。 “嗨,小子,”那小子說,“我反應快,能及時應付。你信不信嗎?” “相信,先生。”垃圾蟲虛弱地答道,好像一個人剛剛用棍子捅了蛇洞。 “我喜歡你,小子,”那小子用他古怪低沉的嗓音說。他的布娃娃眼越過桔黃色的螢光方向盤盯著微微閃光的路面。 “從後座拿罐啤酒。” 後座裡的是可斯啤酒,摸起來熱乎乎的。垃圾蟲討厭啤酒,但他拿過來一飲而盡並且讚美說真是好啤酒。 “嗨,小子,”那小子說,“可斯啤酒是唯一的啤酒。我恨不得尿尿都尿可斯,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垃圾蟲回答說他的確相信這快樂的牛皮。 “他們叫我那小子。我家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什里夫波特。你知道嗎?我這輛四腳獸每次參加南方的汽車大展都得獎。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垃圾蟲回答說相信,又拿起一罐熱乎乎的啤酒。 “人家叫你什麼,小子?” “垃圾蟲。” “什麼?”死布娃娃似的眼睛在垃圾蟲的臉上可怕地停了一會兒。 “你跟我開玩笑?沒人敢跟那小子開玩笑,你最好相信這快樂的牛皮。” “我相信,”垃圾蟲認真地說,“但人家確實是那麼叫我的。因為我過去常常在垃圾箱和郵筒裡放火。我燒掉過森普爾老太太的養老金支票,因為這事我曾經被送進少年感化院。我還燒掉了印第安那州保坦韋爾衛理公會的教堂。” “是嗎?”那小子高興地問,“小子,聽起來你瘋狂得像只茅坑里的耗子。很好,我喜歡瘋狂的人。我自己也是個狂人。垃圾蟲,嗯?我喜歡這名字。咱們真是天生的一對,令人討厭的那小子和令人討厭的垃圾蟲,握手,垃圾蟲。” 那小子伸出手,垃圾蟲盡可能迅速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好讓他用兩隻手把著方向盤。小轎車飛一般拐過一個彎兒,突然發現一輛雙輪拖車幾乎堵住了整個高速路。垃圾蟲用手遮著臉,做好了飛躍這個天外來物的準備,那小子卻紋絲不動。這輛雙門小轎車像只水臭蟲一樣,擦著高速路的左側飛馳而過,被拖車的駕駛室刮掉了一層油漆。 “成功了。”垃圾蟲說,這時他發覺自己終於可以不帶一絲顫抖地說話了。 “嗨,小子,”那小子的一隻布娃娃眼嚴肅地眨了一下,“別瞎扯,你聽著。啤酒怎麼樣?真他媽的夠味,對不對?剛才騎那輛小孩車的滋味不好受吧,這會兒心滿意足了,不是嗎?” “的確是的。”垃圾蟲說,又喝了一大口熱可斯。他雖然瘋狂,但還不至於瘋狂到在那小子開車的時候不贊同他的意見,在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地方。 “好嘛,繞著他媽的灌木叢轉,真沒意思,”那小子說著,返身越過座位拿了罐啤酒,“我猜咱們的目的地是同一個地方。” “我想是的。”垃圾蟲謹慎地說。 “我打算到西部去,”那小子說,“我要到那兒搶占有利地位。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相信。” “你夢見過穿著黑色飛行服的人,是嗎?” “你指的是神父。” “我說什麼,指的就是什麼;指的是什麼,我就說什麼,”那小子斷然說,“別瞎扯,你聽著,他媽的你這個臭蟲,那人穿著黑色飛行服,戴著風鏡。像約翰·韋恩的電影《雙雄》裡的樣子。風鏡很大,所以你他媽的根本看不見他的臉。真他媽的見鬼,是不是?” “是的。”垃圾蟲說,他又喝了一口熱乎乎的啤酒,頭開始嗡嗡作響。 那小子手扶桔黃色的方向盤,弓起身子開始模仿戰鬥機大戰中的那位飛行員。可以斷定,那人曾經在《雙雄》中大顯身手。當他表演著翻斤斗、俯衝、轉動炮筒的動作時,雙門汽車嚇人地從路的一邊沖向另一邊。 “依……呀……嗬……啊……咚……聽著,他媽的……12點有強盜出動!……把大砲轉向他們,他媽的標尺……嗒……嗒嗒嗒!先生,我們把他們搞定了!全都搞定了……好極了!坐下,小伙子們,好極了!” 當他進入這種幻想中的時候,他的臉上毫無表情;當他顛簸著竄到小路上又隆隆地駛回到大路上時,打了蠟的頭髮沒有一絲變形。垃圾蟲的心臟在胸膛裡猛跳,皮膚上閃著汗水的光澤。他喝光了啤酒,憋不住想撒尿。 “不過他沒有恐嚇我,”那小子說,好像先前的話題從沒中斷過,“他媽的沒有。他是個冷酷的傢伙,但是那小子從前對付過不少冷酷的傢伙。我把他們關起來,鎮壓他們,正像老大說的那樣。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當然信。”垃圾蟲應道。 “你喜歡老大?” “當然。”垃圾蟲答道,其實他根本不曉得那小子說的老大是何許人。 “他媽的你最好喜歡老大。聽著,你知道我的計劃嗎?” “去西部?”垃圾蟲冒險地說,看起來還安全。 那小子似乎很不耐煩,“我指的是到了那兒以後。以後。你知道我要幹什麼?” “不知道。幹什麼?” “我打算隱蔽一些時候,弄清形勢。你喜不喜歡這個快樂的牛皮?” “當然。”垃圾蟲說。 “他媽的。別瞎扯,你他媽的聽著。我只想搞清楚,搞清楚那個大人物是誰,然後……” 那小子陷入了沉默,在他的桔黃色方向盤上思索著。 “然後怎麼樣?”垃圾蟲猶豫了一下問。 “我要把他擺平,讓他摸幾回閻王鼻子。再把他流放到他媽的卡迪拉克大牧場上去放羊。你信不信?” “當然信。” “然後由我來接替他,”那小子自信地說,“我要剝光他的衣服,讓他待在卡迪拉克大牧場。你跟著我,垃圾蟲,管你他媽的叫什麼名字。咱們吃香的喝辣的,再不會沒有豬肉和豆子,還要吃很多雞。” 雙門小轎車隆隆地駛在高速路上,排氣管噴出瑰麗的火焰。垃圾蟲坐在客座上,腿上放著熱乎乎的啤酒,頭暈腦脹。 8月5日將近黎明的時候,垃圾蟲進入錫沃拉,人們還把它叫做維加斯。在最後的五英里中,他不知在什麼地方把膠底帆布鞋弄丟了,現在,當他走下彎曲的坡道,他的腳步聲聽起來是這樣的:噗啪,噗啪!像拍打漏氣的輪胎。 他幾乎耗盡了力氣,但是當他走在坡道上,看著堆積的幾輛破車和一些被野鳥啄食殆盡的死人時,又不禁微微地感嘆起來。他成功了。他已經到了錫沃拉。他遇到而且經受住了考驗。 他看到許多下等酒吧間和夜總會,招牌上有的寫著“自由空間”,有的寫著“蘭鈴婚禮教堂”以及“60秒婚慶,伴你一生!”。途中,透過一個成人書店的平板玻璃,他看到一本名叫《銀色幽靈羅斯-羅伊斯》的書,一個裸體女人倒掛在一根路燈柱上。他還看到兩張《拉斯維加斯的太陽》,當報紙被風吹動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瞥見報紙上露出的標題:瘟疫肆虐,華盛頓沉默。他看到一個巨大的廣告牌上寫著:“尼爾鑽石!”“美國旅店,6月15日到8月30日!”。他看到一家似乎只賣結婚和訂婚戒指的珠寶店,櫥窗上有人胡亂地寫著“你活該遭報應,死在拉斯維加斯”。他看到一架翻倒的大鋼琴躺在路上,像一匹酣睡的大木馬。眼前到處都是這些令人驚奇的東西。 他又往前走,開始看到其他的招牌,火烈鳥,造幣廠,沙丘,撒哈拉,玻璃鞋,帝國。但是人在哪兒?水又在哪兒? 垃圾蟲漫無目的地走著,信步離開了坡道。他的頭向前低著,下巴抵在胸前,邊走邊打盹。當他的腳絆在了什麼東西上,當他一跤跌倒把鼻子撞出了血,當他抬起頭判斷自己在什麼地方時,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鼻子裡的血流在破爛的藍襯衫上,他毫無知覺。他彷彿還在打盹,而這一切只是在做夢。 一座高大的白色建築伸向沙漠的天空,像一座沙漠的豐碑,像一根針,像一座紀念碑,每一部分都能與斯芬克斯或大金字塔相媲美。它東面的窗戶反射著朝陽的光芒,似乎是一種預兆。在這座骨白色沙漠大廈的前面,在通道兩側,有兩座巨大的金字塔。天篷上嵌著一個巨大的青銅徽章,上面刻著一個浮雕,是一隻怒吼的獅子的頭。 再往上看,是幾個簡潔有力的大字,也用青銅刻著:MGM大飯店。 不過吸引住他視線的,是立在停車場和通道之間方形草地上的什麼東西。垃圾蟲定睛一看,立刻陷入了極度的興奮。他顫抖著,好一會兒,他只能用流血的手支撐著身體,王牌繃帶散開的布頭垂在兩手之間,兩隻暗淡的藍眼睛盯著那噴泉,終於,他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 噴泉在噴水。這是一個用石頭和象牙建成的華麗建築,用金子雕鏤鑲嵌。彩燈環繞著噴嘴,把水變成紫色,桔黃色,紅色,綠色;水花落入池中發出連續不斷的很響的嘩嘩聲。 “錫沃拉。”他喃喃低語,掙扎著向前。鼻子還在流著血。 他開始蹣跚著走向噴泉。蹣跚變為疾走,疾走變為奔跑,又變為猛跑,直到變為瘋狂的衝刺。他結疤的膝蓋像活塞一樣抬起,放下,幾乎抬到了脖子那麼高。他的嘴裡飛出一句話,長長的一句話,像一面紙旗升上了天空,把高處的人們吸引到了窗前(誰看見了他們?也許是上帝,或者是魔鬼,但肯定不是垃圾蟲),當他接近噴泉時,那聲音變得更高、更尖、更長: “錫沃拉……” 後面的“啊”音拖得很長很長,是所有在地球上生活過的人都曾聽到過的興奮的聲音,直到他用力攀上齊胸高的噴泉的邊沿,飛身躍入難以置信的涼爽仁慈的水中,這聲音才宣告結束。他能感覺到,周身的毛孔如千萬隻嘴巴一齊張開,像海綿一樣吸著水。他尖聲大叫。他把腦袋埋在水中噴著鼻息,然後伸出水面,又是打噴嚏又是咳嗽,把血、水和鼻涕一齊濺在噴泉的邊上,接著又把頭低下去,如牛喝水一般痛飲。 “錫沃拉!錫沃拉!”垃圾蟲狂喜地喊著,“我願為你而死!” 他用狗爬式遊了噴泉一周,又喝了一回水,然後爬出噴泉,笨拙地倒在草地上。太值得了,所有的一切都太值得了。突然胃裡一陣痙攣,他開始大聲嘔吐起來。即使是嘔吐也讓人覺得痛快。 他站起身來,用爪子般的手支撐著身體爬到噴泉邊,又開始喝水,這次他的肚子感激地接受了這份禮物。 然後他像一個灌滿水的山羊皮,蹣跚著走向夾在兩座金字塔中間的雪花石膏台階,這台階一直通向神奇的宮殿大門。剛上了一半,又是一陣痙攣,疼得他彎下了腰。等這陣疼痛過去,他東倒西歪地爬上台階。門是旋轉式的,他用盡吃奶的力氣讓它轉動起來,走進了門廊。門廊約有一英里長,鋪著地毯,很華美。腳下的地毯是桔紅色的,厚厚的,又豪華又舒適。裡面有一張登記台,一張郵寄台,一張服務台和幾個出納員窗口,都是空的。在他右邊,帶裝飾的欄杆外面是俱樂部,垃圾蟲敬畏地看著密布的自動售貨機像許多士兵在列隊休息。此外還有輪盤賭和賭桌。靠近大理石欄杆的地方有紙牌賭桌。 “有人嗎?”垃圾蟲喊,但沒人回答。 他感到有點害怕,也許這是個鬼屋,是個怪物出沒的地方,但極度的疲倦減輕了他的恐懼。他跌跌撞撞地走下台階,穿過“幼獅酒吧”,走進賭場。 酒吧里,勞埃德·亨賴德正坐在深深的陰影裡,手裡端著一杯水,靜靜地註視著他。 垃圾蟲走向鋪著綠色厚毛呢的桌子,爬上去,立刻就睡著了。很快,接近半打的人出現在睡著的衣衫襤褸的垃圾蟲周圍。 “咱們把他怎麼辦呢?”肯·迪莫特問道。 “讓他睡,”勞埃德回答,“弗拉格要他。” “是嗎?上帝呀!那麼弗拉格究竟在哪兒?”另一個人問。 勞埃德轉身看著那個人。這是個禿頭的男人,站在那兒足足高出勞埃德一英尺,但儘管如此,在勞埃德的逼視下,他不由地朝後退下了一級台階。只有勞埃德脖子上戴的不是實心的黑玉,黑玉的中心閃著一個小小的令人不安的紅色斑點。 “你那麼急著見他,赫克?” “不,”禿頭的人說,“嗨,勞埃德,你知道我沒有。” “當然,”勞埃德俯視著睡在牌桌上的這個人說,“弗拉格會來的,”他說,“他一直在等著這個人。這個人有點兒特別。” 牌桌上,垃圾蟲對此一無所知,他繼續沉沉地睡著。 垃圾蟲和那小子在科羅拉多的金色汽車旅館度過了7月18日的夜晚。那小子開了兩個相通的房間,但兩個房間相通的門是鎖著的,那小子用其中一把0.45口徑手槍的3發子彈打開了門鎖。 那小子抬起靴子,在一層好看的藍色煙霧中,門顫動著被踢打開了。 “他媽的,”他說,“你住哪間?挑吧,垃圾蟲。” 垃圾蟲挑了右邊的一間。那小子出去了。垃圾蟲心裡慢慢地琢磨著,他得在真正糟糕的事發生之前,想辦法脫身,必須克服缺乏交通工具的不利因素,正在這時,那小子回來了。垃圾蟲驚奇地發現他推著一輛運貨的手推車,裡面裝滿6罐一捆的可斯啤酒。他的布娃娃眼充血發紅,高高的髮型開始像破鐘錶的發條一樣散開,打蠟的髮絲垂掛在他的臉上、耳朵上,使他看上去像個危險的原始人,撿了一件時空隧道旅行者遺下的皮夾克穿在身上。夾克帶上的野兔腳前後擺動著。 “很暖和,”那小子說,“雖然有個裂口,我說的對嗎?” “對,完全對。”垃圾蟲說。 “來罐啤酒,笨蛋,”那小子說著,扔給他一罐。垃圾蟲拉開拉環的時候,噗地一聲,泡沫噴了他一臉,那小子雙手捧著扁平的肚子古怪地大笑起來。垃圾蟲虛弱地笑了笑。他已經下定決心,在今夜晚些時候,他要趁這個小怪物睡熟以後溜走。他受夠了。還有那小子說的關於黑衣牧師的那些話……垃圾蟲害怕極了。說出那樣的話來,就算是開玩笑,也無異於在教堂的聖壇上拉屎,或者是在暴風雨中仰天企求閃電擊中自己呀。 最糟糕的是,他覺得那小子並不是在開玩笑。 垃圾蟲無意和這個人一起進山去繞彎子,這個整天喝酒(顯然還整晚喝酒)的狂熱的矮子,這個說要擊敗黑衣人並且取代他的位置的狂徒。 與此同時,那小子在兩分鐘內喝完了兩罐啤酒,壓扁了罐,滿不在乎地扔到房間的一張雙人床上。他右手拎著那把開門鎖用的0.45口徑手槍,左手又拿出一罐可斯。 “他媽的沒電,看不成電視了,”他說。他喝得越多,他的南方口音越重,使他的話聽起來很生硬:“無所謂,全成了廢物才好呢。可是他媽的基督,摔交比賽呢?花花公子頻道呢?那可是個好節目,垃圾蟲。我是說,他們從來不播什麼男人吞吃頭髮餡餅、大嚼帶毛動物之類的玩意兒,你知道我的意思,但是會有幾個小姐把腿蹺得高高的,頂在他們的下巴頦上,你他媽的知道我在講什麼嗎?” “當然。”垃圾蟲說。 “他媽的,別瞎扯,你聽著。” 那小子盯著那台形同擺設的電視機。 “他媽的。”他說著便朝電視開了一槍,顯像管“砰”地一聲爆裂了,玻璃碴飛到地毯上。垃圾蟲抬起胳膊去擋眼睛,結果把啤酒灑到了綠色的地毯上。 “噢看看,你這個笨豬!”那小子喊道,語調蠻橫憤怒。忽然,他把槍指向了垃圾蟲,又粗又黑的槍膛像海上郵輪的煙囪。垃圾蟲覺得他的腹股溝都麻木了,他想他一定是尿濕了褲子,但又不能肯定。 “我不會寬恕你的!”那小子說,“你灑了啤酒,如果是其他牌子的,我也不會這麼幹,但你灑的是可斯,我恨不能尿尿都尿可斯,你信不信這快樂的吹牛?” “當然。”垃圾蟲小聲說。 “你認為他們這些天能造出更多的可斯來嗎,垃圾蟲?你他媽的認為很有可能,是嗎?” “不,”垃圾蟲小聲說,“我猜不會。” “他媽的,你說的對,”他輕輕地舉起槍,垃圾蟲心想,完了,他的生命走到頭了,一定是的。然而那小子卻又放下了槍……輕輕地。他的臉上現出十分茫然的表情,垃圾蟲想這大概表示他在沉思。 “你聽著,垃圾蟲,你再拿一罐啤酒來,把它咕嘟掉。要是你能把整罐啤酒都咕嘟掉,我就不送你去卡迪拉克大牧場了,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什麼是……什麼是咕嘟掉?” “耶穌基督,小子,你笨得像塊木頭!一口氣兒喝完整罐,那就是咕嘟掉!你在哪兒長大的?他媽的非洲?小心點,垃圾蟲,要是我的槍裡有一顆子彈,它准保正中你的右眼。現在我的槍裡裝滿了達姆彈,他媽的,我要把你變成垃圾堆裡蟑螂的自助餐。”他揚了揚手中的槍,發紅的眼睛緊盯著垃圾蟲,上嘴唇沾著一點啤酒沫。 垃圾蟲朝硬紙盒走去,挑了一罐啤酒,拍著罐頂。 “喝了它,一滴也別剩。要是你吐出來,你就是一隻他媽的要死的鵝。” 垃圾蟲舉起罐,啤酒汩汩地流出來。他拼命下嚥,喉結上下跳動著,像樹枝上的猴子。他終於喝完了罐裡的啤酒,一鬆手,啤酒罐掉在了兩腳之間。這是一場似乎永遠不會結束的戰鬥,他用他的喉嚨打贏了,在一個長長的響著回音的嗝聲中,他贏回了自己的生命。那小子轉過他的小腦袋,興奮地哈哈大笑。垃圾蟲頭重腳輕,虛弱地咧嘴笑笑。頃刻間,他已經不是有一點兒醉,而是酩酊大醉了。 那小子把手槍放進皮套。 “好,不錯,垃圾蟲,你他媽的還不算太寒磣。” 那小子繼續喝酒,汽車旅館的床上堆滿了啤酒罐。垃圾蟲把一罐可斯放在膝上,每當那小子似乎在不贊成地看著他時,他就拿起來喝一口。那小子不停地嘟囔著,聲音越來越低,停頓也越來越多,這更加重了他的南方口音。他講他到過的地方,他贏過的比賽。他曾經開著一輛洗衣店的卡車從墨西哥穿過邊境運送麻醉藥。危險的毒品,他說。所有的麻醉藥都是他媽的危險的毒品,他自己從來沒碰過,不過小子,在你運了幾次大麻後,你就可以用金手紙擦屁股了。最後他開始打盹,小紅眼睛閉著的時間越來越長,而後只能勉強睜開一條縫。 “我要抓到他,垃圾蟲,”那小子嘟囔著,“我要到那兒去,摸清形勢,他媽的不停地拍他的馬屁直到我摸清形勢,用不了多久,就沒有人能指揮我了,他媽的沒人。我不做簡單的事,我要是做一件事,就一定把它做好,這是我的風格。我不知道他是誰,從哪兒來,但我他媽的要把他……”他打了一個大哈欠,“趕出鎮去,把他擺平,送他去卡迪拉克大牧場。跟著我吧,垃圾蟲,或者隨便你他媽的是誰。” 他慢慢地倒在床上,剛打開的啤酒罐從鬆開的手中滑落,更多的啤酒流到了地毯上。 垃圾蟲數了數,那小子一共喝了21罐啤酒。垃圾蟲不明白,這麼一個小人兒怎麼能喝下這麼多啤酒;但他非常明白現在是什麼時候:他該走了。他明白這一點,但他喝多了,又虛弱又難受。眼下超越一切的需要是睡上一小會兒。沒什麼關係,不是嗎?那小子一整夜都會睡得像根木頭,說不定還會一直睡到明天上午。他有足夠的時間小睡一會兒。 於是他走進另一個房間(儘管那小子睡得不省人事,他還是踮著腳尖),盡量把門關緊但是門關不太緊。子彈的力量使門有些變形。梳妝台上有一隻停了的鬧鐘,垃圾蟲上好發條,他不知道(也不關心)現在究竟是幾點,於是暫且把時鐘撥到12點,然後又把鬧鐘定到5點。房間裡有兩張並排的單人床,他往其中的一張上一躺,連鞋都沒脫,不到5分鐘就進入了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在黎明前的濃黑中,他醒了,微風吹來,是一股啤酒和嘔吐物的混合味道。有什麼東西在他的床上,溫暖光滑的、蠕動著的什麼東西。他首先驚慌地想到,一隻黃鼠狼不知怎麼從他的內布拉斯加的夢裡跑到現實中來了。當他發現床上的動物太大,不可能是黃鼠狼時,他呻吟了一聲,啤酒的力量使他頭疼,疼痛在他的太陽穴上毫不留情地操練著。 “抓緊我,”那小子在黑暗中喃喃。垃圾蟲的手被抓著,引向一個硬硬的、像活塞一樣抽動著的圓柱體,“抓住。繼續,抓住,你知道該怎麼做,來吧,他媽的,抓住。” 垃圾蟲知道怎麼做。他是從監獄裡那些漫漫長夜中知道這個的。他們說這樣不好,是同性戀,可是那些躺在自己的床上,打著響指,看著你獰笑的人,他們的所做所為還不如同性戀者。 那小子把垃圾蟲的手放在他的那種槍上。垃圾蟲握緊了那槍,然後開始。等乾完了,那小子會再睡著。他就可以逃走。 那小子的呼吸急促起來,他開始隨著垃圾蟲的撫摸扭起了屁股。起初垃圾蟲沒有料到,那小子也會解開他的腰帶,把他的褲子和內褲褪至膝蓋。垃圾蟲沒有反抗。如果那小子想幹,那就乾吧。垃圾蟲以前也被幹過。不會死的,這不是毒藥。 突然他的手僵住了。什麼東西頂在了他的肛門上,那不是肉體,而是冷冰冰的鋼鐵。 他一下子明白了那是什麼東西。 “不,”他低低地說,在黑暗中恐懼地睜大了眼睛。現在他能在鏡子裡模糊地看到這個劊子手的布娃娃臉,頭髮掉進發紅的眼睛裡。 “是的,”那小子低低地應道,“你別想省事,垃圾蟲,他媽的一點也別想。否則我就把你的排泄工廠送到地獄去。達姆彈,垃圾蟲。你信不信這個快樂的牛皮?” 嗚咽著,垃圾蟲又開始撫摸他,0.45口徑手槍的槍管進入了他的身體,旋轉著,挖著,扯著,他的嗚咽變成了痛苦的喘息。難道他會因此而興奮嗎?的確不錯。 也許那小子覺察到了他的興奮。 “喜歡這樣,對不對?”那小子喘息著說,“我知道你會喜歡,你這個膿包。你喜歡把它放在你的屁眼裡,對不對?說'對',膿包,說呀。” “對。”垃圾蟲嗚咽著說。 “想讓我對你這麼做?” 他不想。不管興奮與否,他都不想。但他知道,最好還是回答:“想。” “別臭美了。你自己幹,你以為上帝給你兩隻手是乾什麼的?” 持續了多久?也許上帝知道,反正垃圾蟲不知道。一分鐘,一小時,一輩子有什麼區別呢?在那小子達到高潮的時刻,他相信同時感覺到了兩樣東西:一是這個小怪物的精液熱乎乎地射到了他的肚子上,二是達姆彈咆哮著穿過他的身體時發生的強烈爆炸。 而後那小子的臀部不動了,他的陰莖在垃圾蟲的手中完成了騷動,拳頭變得像橡膠手套一樣平滑,過了一會兒,手槍收了回去。痛苦解除後,無聲的淚水洶湧地流過垃圾蟲的臉頰。他不怕死,至少不怕為黑衣人而死,但他不想在這樣一個黑暗的汽車旅館的房間裡死在一個變態狂手中,不想死在看見錫沃拉之前。他應該向上帝祈禱,但他本能地知道,上帝不會對效忠黑衣人的人表示同情。何況上帝曾經為垃圾蟲做過些什麼呢?或者為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做過些什麼呢? 安靜了一會兒之後,那小子開始唱歌,他嗓門又高又跑調,漸漸地越來越弱,直到睡著: “我和弟兄們真的成了名人……啊,那些壞蛋認識我們,他們離開了我們……” 他打起了鼾。 現在我要走了,垃圾蟲想。但他害怕他一動,會驚醒那小子。等我確定他真的睡著了,我馬上就走。 5分鐘,不能再長了。 但沒人知道黑暗中5分鐘有多久;公平地說,黑暗中是不存在5分鐘的。他等待著。他在不知不覺中打起了瞌睡,不久就進入了夢鄉。 他走在一條高高的昏暗的路上。星星近得彷彿伸手可及;似乎可以從天上把它們摘下來,塞進瓶子裡,像捉螢火蟲一樣。天很黑,寒冷刺骨。朦朧中,藉著淡淡的星光,他能看見高速路兩旁的岩石峭壁。 黑暗中,有個什麼東西正向他走來。 這時他的聲音不知從哪兒,好像從四面八方傳來:在山里,我要給你看一點預兆。我要向你顯示我的力量。我要讓你看看跟我做對的人是什麼下場。等著瞧吧。 忽然在黑暗中睜開了許多紅眼睛,好像有人在那兒放了3打蒙著篷布的險情信號燈,現在又有人把上面的篷布成對地扯下去了。那是眼睛,它們環繞著垃圾蟲,圍成一個預示死亡的圓圈。開始他以為那是黃鼠狼的眼睛,但是當圍繞著他的圓圈越來越近,他看清了,那是灰色的大山狼,它們的耳朵朝前支楞著,黑乎乎的嘴巴泛著泡抹。 他嚇壞了。 它們不是衝著你來的,我忠實的好僕人。明白嗎? 後來它們走了。是的,喘息著的灰狼走了。 看,那聲音說。 等著吧,那聲音說。 夢結束了。他醒來,看見明亮的陽光透過旅館的窗子射進來。 那小子站在窗前,絲毫看不出昨天晚上幾乎被可斯啤酒醉死的痕跡。他把頭髮梳成和昨天一樣的閃亮的旋渦式,這時正對著鏡子自我欣賞。他把皮夾克搭在椅背上,帶子上懸掛著的野兔腳像兩個吊在絞架上的小屍體。 “嗨,膿包!我正打算叫醒你。來吧,今天是咱們干大事的日子,要幹的事多著呢,我說的對吧?” “當然對。”垃圾蟲答道,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8月5日晚上,當垃圾蟲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還躺在MGM大飯店賭場的桌子上。一個金黃色直發、戴太陽鏡的年輕人正坐在面前,靠在椅背上。他穿一件運動衫,V形領口敞開著,垃圾蟲一眼就看到他脖子上掛著的寶石。這是一顆黑色的寶石,中間有點紅色的瑕疵,像黑夜裡狼的眼睛。 他想說“渴”,可是喉嚨裡只發出一聲微弱的“嘎!”。 “我猜,你一定是在大太陽底下曬了些時候。”勞埃德·亨賴德說。 “你就是他嗎?”垃圾蟲輕聲問道,“你就是?” “老大?不,我不是老大。弗拉格在洛杉磯,不過他知道你在這兒。今天下午我跟他通過電話。” “他要來嗎?” “什麼?就為了來看你?得了吧!他想來的時候才會來。你我都是小人物,朋友。他想來的時候才會來。”接著他問:“你這麼急著見他?”這個問題,在垃圾蟲跌跌撞撞來到這兒的那天早上,他也曾經問過那個高個兒。 “是的……不……我不知道。” “好吧,不管怎麼樣,看你的運氣了。” “渴……” “這我相信。給你。”說著他遞過一隻大大的熱水瓶,裡面盛著滿滿的櫻桃汁。垃圾蟲接過來一飲而盡,接著就彎下腰,捂著肚子呻吟起來。疼痛過後,他感激地看著勞埃德,沒有說話。 “感覺怎樣,能吃點東西了?”勞埃德問道。 “是的,我想沒問題。” 勞埃德轉過身。他們身後站著一個人,正在無所事事地撥弄著一隻輪盤,讓裡面的白色小球彈回,飛快地滾動。 勞埃德對他命令道:“羅傑,去告訴惠特尼或者斯特凡尼安,給他弄點油炸土豆、兩個漢堡包。不對不對,媽的,瞧我這腦子!他吃下這些東西准保吐出來。湯,給他弄點湯來。你看行嗎,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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