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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47章

末日逼近 斯蒂芬·金 17839 2018-03-14
事情一旦發生,就像脫韁的野馬。 7月30日,10時15分左右,他們在路上才走了一個小時。前天晚上下了幾場暴雨,路面很滑。他們4人沒怎麼說話,昨天早上,斯圖先後叫醒了法蘭妮、哈羅德和格蘭告訴他們佩瑞自殺的噩耗後。 “他在自責,”法蘭妮悲哀地想,“可那不是他的錯。” 她本想把一切都告訴他,原因嗎,部分是由於他應為放縱自己而遭到譴責,部分是由於她愛他,這是個事實,她不能再欺騙自己了。她想,她可以說服他,佩瑞的死不是他的錯……,可是這樣做就不免要向他表露自己的真實感情。她在想,也許可以找個機會向他坦露心跡。但萬一讓哈羅德看出來,就……都大白了……只是時間問題。她想不久非要如此了,管他哈羅德不哈羅德的。她只能隱瞞他這麼長時間了。到時候,他非知道不可……,接不接受都在他。她怕哈羅德接受不了。這保不准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他們身上可是帶了一大批槍支。

法蘭妮還在左思右想,他們已經轉過了一個彎道,看到一輛大拖車翻在了路中央,剛好把路攔腰斬斷。昨夜的雨水把這輛拖車的外殼沖刷得閃閃發亮。更讓人驚奇的是,路邊上還停著三輛旅行小客車和一輛大型救援車。至少有十幾個人站在那裡。 法蘭妮一驚,來了個急剎車。本田摩託在濕漉漉的地上直打滑,險些將她甩出去。 4個人都停住了車,前後腳地在馬路上站成一條直線,竟然還有那麼多人活著,他們很是吃驚。 “都給我下車。”其中一個大個子說。茶色鬍子,戴著深色太陽鏡。 法蘭妮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緬因州收稅路上,因為超速駕駛曾被一個州警拽下車來。 “下來就要我們的駕照了。”法蘭妮想。但這已經不是一個逮著超速駕駛者就開罰單的州警了。這兒有4個男的,茶色鬍子身後還站著3個。其餘都是女的。至少有8個。面色慘白,像是受了驚嚇,在旅行小客車周圍站成一團。

留茶色鬍子的男人帶著槍。他身後的男人也都有槍。 “下車,該死的。”淺茶色鬍子說道,他後面的一個人扣響了手中的來福槍,發出一聲悶響,劃破了早上薄霧繚繞的空氣。 格蘭和哈羅德一臉困惑,顯得十分緊張。 “他們要坐以待斃,”法蘭妮越想心越慌。她對自己的處境不是十分明了,但她知道眼前雙方的力量對比很不平衡。 “4個男的,8個女的,”她在腦中揣度著,然後又拉響警報般大聲重複了一遍:“4個男的!8個女的!” 斯圖平靜地叫了聲“哈羅德”。他用眼神暗示哈羅德可以動手了。 “斯圖,不要……”話未說完,一切便開始了。 斯圖背上挎著桿來福槍。他抖了一下肩膀,槍帶從胳膊上滑了下來,槍已經握在了手中。 茶色鬍子暴喝一聲:“不准動!”又大叫道,“加維!弗吉!羅尼!幹掉他們!捉住那個女的!”

哈羅德開始去抓他的槍,一開始忘了槍還捆在套子裡。 格蘭·貝特曼還坐在哈羅德後面,怔怔地呆住了。 “哈羅德!”斯圖又叫了一聲。 法蘭妮開始動手取自己的來福槍。她感到周圍的空氣突然間凝固了,像裹上了粘稠的蜜糖一般令人窒息,感覺再也掙脫不出去了。這時,她意識到他們這些人可能會在這裡葬身。 一個女孩叫了一聲:“動手!” 法蘭妮正要繼續用她的來福槍戰鬥,聽到叫聲,還是把目光轉移到了那個女孩身上。事實上,她已經不是什麼女孩了,至少有25歲。淡金色的頭髮一點也不伏貼,罩在一頂破頭盔下,就像綠籬剛剛被剪了枝一樣。 女人們並沒有全都動起來;有些快被嚇瘋了。行動的只有這金發女孩和其他3個女人。

所有這一切發生在短短的7秒鐘之內。 留著淺茶色鬍子的男人一直用槍指著斯圖。突然聽到那個年輕的金發女孩叫“動手”,他的槍管一顫,緩緩地轉向了她,像探測水源的“魔杖”嗅到水一樣。子彈緊跟著出膛了,發出了像鋼條戳穿硬紙板一樣沉悶的聲音。斯圖從摩托車上跳下來。 斯圖用肘撐著地,開起火來,(雙肘著地是怕子彈射在路面上,那輛本田摩托就壓在他的一條腿上)。茶色鬍子被打得像一個輕歌舞劇演員一樣蹦蹦跳跳地下了台。他那件褪了色的方格襯衫被風吹得飄蕩起伏的。他手裡的自動手槍衝著天空胡亂射開了,那有如鋼條戳穿硬紙板的聲音連響了4響。最後,他仰面朝天地摔倒在了地上。 在淺茶色鬍子身後站著的那3個男人,有兩個一聽到金發女孩的叫聲便朝四周猛摟扳機。其中一個抱著桿老掉牙的12口徑雷明頓雙管獵槍。槍托沒有支撐著任何物體——他從右邊握著槍,懸於右髖骨外——開槍時發出的聲響尤如小屋裡的霹靂,後座力使槍從他的手中向後彈出,嘩喇一聲掉在了地上。有一個女人的臉被打中了,開始是血肉模糊,不一會,法蘭妮就听到她的血滴滴嗒嗒地落在人行道上,像是下雨的聲音。她現在像是戴著副“鮮血凝鑄的面具”,一隻未受傷的眼睛透過面具茫然地看著外面。然後,她向前撲倒在路上。那身後的那輛“鄉村廣場”旅行小客車被霰彈打得像蜂窩一般。車窗佈滿了白色裂紋,有如一道道瀑布。

第二個男人轉向金發女子,倆人扭作一團。其他3個女孩中,有一個爬著去夠掉在地上的那隻獵槍。 第三個男人開始朝法蘭妮開槍。法蘭妮正跨在摩托車上,雙手握著來福槍,呆呆地望著他。他的皮膚是橄欖色的,像是意大利人。她感到子彈從左太陽穴旁嗡地一聲掠過。 哈羅德終於解開了一支槍。他舉起槍向那個橄欖膚色的男人射擊。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大約是15步。哈羅德沒打中他。子彈恰巧從橄欖膚色男人頭部偏左的位置劃過,在粉色汽車拖房的外殼上赫然留下了一個彈孔。橄欖膚色的男人瞪著哈羅德,說:“我要殺了你,你這個婊子養的!” “不,不要這樣!”哈羅德放聲大叫。他放下了槍並舉起了雙手。 橄欖膚色的男人朝哈羅德連開了3槍。槍槍皆失。只有第三槍打得最為接近,最具威懾;子彈擦著哈羅德的“雅馬哈”摩托車的排氣管而過,發出尖銳的叫聲。車倒了,將哈羅德和格蘭摔了下來。

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了20秒。此時,哈羅德和斯圖平躺在地上。格蘭盤腿坐在路上,仍在四處張望,好像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絕望中的法蘭妮試著朝橄欖膚色的男人開槍,想在他朝哈羅德或斯圖開槍之前就結果了他,但她的槍卻沒響,甚至連槍栓都拉不動,她忘了把保險推到發射位置。金發女子仍在和第二個男人搏鬥,剛才去夠槍的女人為得到那隻掉了的獵槍正在與第三個男人進行殊死搏鬥。 橄欖膚色的男人一邊操著純正的意大利語咒罵著,一邊又朝哈羅德瞄準,正在這時,斯圖開火了,橄欖膚色的男人的前額一塌,隨即像一袋馬鈴薯一樣倒下了。 現在,又有一個女人加入到奪槍的戰鬥中。掉了槍的男人試圖將她撞在一旁。她卻把手伸到他的兩股之間,抓住牛仔褲的分叉處,用力一攥。法蘭妮看到她的背後的三塊肌肉暴突出來,一直延伸至前臂和肘部。男人慘叫一聲,立即失去了對槍的興趣。他捂著襠部,弓著身子,跌跌撞撞地走開了。

哈羅德匍匐著向槍掉落的位置爬過去,然後抓在了手中。向捂著襠部的男人射擊。一連打了三槍,都未打中。 “真像邦妮和克萊德,”法蘭妮想,“上帝啊,遍地都是血!” 金髮亂蓬蓬的女孩正在爭奪第二個男人扔下的來福槍,她顯得力不從心。突然他將槍一鬆,踢了她一腳,本是踢肚子的,實際上他的靴子只踢到了她的腿。她急速後退,雙臂平衡著身體直打轉兒,最後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他要開槍了,”法蘭妮想,但是,這第二個男人卻像一個醉醺醺的大兵一樣圍著她轉圈,突然做了一個向後轉的動作,開始朝蜷縮在“鄉村廣場”旅行小客車一側的那3個女人掃射。 “唷,唷,唷!騷女人!”這位“紳士”喊到。 “唷,唷,唷!浪貨!”

其中一個撲倒在地,跌在了旅行小客車和拖車中間的人行道上,像一條被刺傷的魚。另外兩個女人拔腿就跑。斯圖朝這個開槍的男人射擊,但沒打中。第二個男人開槍打一個正在跑動的女人,也未打中。那個女人雙手朝天伸著,跌倒在地。另一個跑著跑著,朝左一拐,躲到了拖車後面。 槍脫了手也沒能奪回來的那個男人,仍用手摀著襠部搭在那兒蹣蹣跚跚地兜圈子。一個女人將獵槍指向了他,扣動了雙扳機,她雙眼緊閉,嘴巴歪著,等待那一聲巨響。期待中的巨響落空了。槍裡已經沒子彈了。她把槍反過來拿著,手握著槍管,高高地掄起槍托砸了下來。沒砸中頭,只砸到了脖子和右肩相連的部位。男人往後一縮,想就勢溜走。拿槍的這個女人,上身穿著一件印有“肯特州立大學”字樣的藍色運動衫,下著一條破爛的牛仔褲,跟在他後面,邊走邊用槍托砸他。男人還在繼續爬著,身下已是血跡斑斑,這個穿“肯特州立大學”運動衫的女人仍不依不饒地用槍托砸他。

“唷,唷,唷,唷,唷,你們這些婊子!”第二個男人吆喝著,瞄準一個已嚇得目瞪口呆、嘴裡邊不住地喃喃自語的中年婦女。槍口距她僅有3英尺;近得幾乎一伸手指就能將槍眼堵住。他卻沒有打中。再拉一次槍栓,可惜子彈打光了。 哈羅德此時學著電影中警察的樣子雙手握槍。一扣扳機,擊碎了第二個男人的肘部。這個男人扔掉了手中的槍,上竄下跳起來,嘴裡發出急促而含混的叫聲。在法蘭妮聽來,這聲音有點像兔子羅傑在說“請請請!” “我打中他了!”哈羅德高興得大叫。 “我打中他了!上帝作證,我打中他了!” 法蘭妮終於想起她的來福槍上有保險栓。她把保險栓推下的時候,斯圖又開了一槍。第二個男人應聲倒地,這回捂著的是肚子。

“天啊,天啊。”格蘭喃喃自語,他把臉埋在手中,輕輕地抽泣起來。 哈羅德又放了一槍,第二個男人的身軀顫動了一下,再也不嚎叫了。 穿“肯特州立大學”運動衫的女人又一次將槍托掄下來,這次它結結實實地落在那個正在爬著的男人頭上。發出的聲音就像吉姆·賴斯結結實實地擊中一個高水平的、勁道十足的快球一樣。獵槍的胡桃木槍托已經七零八落了,那個男人的腦袋也一樣。 片刻,一切都歸於沉寂。只有陣陣鳥鳴:啾啾……啾啾……啾啾…… 那個穿運動衫的女人橫跨在第三個男人的屍體上,突然發出像是原始人慶賀胜利的悠長的呼嘯聲,這叫聲深深地刻入法蘭妮·戈德史密斯的記憶中。 金發女子名叫戴安娜·尤爾根斯,來自俄亥俄州的齊尼亞。穿“肯特州立大學”運動衫的那個是蘇珊。第三個女人,也就是緊攥著拿獵槍的那個男人襠部的是帕蒂·克羅格,其他兩個已不算年輕。最大的一個,戴安娜說叫雪莉·哈米特。另一個她也說不上姓甚名誰,看起來有三十五六歲;兩天前,她不知受了什麼刺激精神失常了,在阿奇博爾德鎮徘徊時被阿爾、加維、弗吉和羅尼俘獲。 9個人下了高速路,在哥倫比亞市西部某處的一間農舍安頓下來,現在他們已越過印第安那州邊界。所有人都狼狽不堪,之後幾天,法蘭妮想,他們從收稅路上的拖車旁邊下去,穿過一片田野走向農舍時的情景酷似由精神病院資助的學生跟踪一名受觀察者進行野外考察。大雨過後,齊腿深的草叢濕漉漉的,很快就打濕了他們的褲子。粉白的蝴蝶,雙翅沾著水珠,愈發顯得沉重,它們疲憊地搧著翅膀朝他們身上撲過來,轉了幾圈後又繞著八字飛走了。白雲像輕柔的薄紗,蒙著想要破雲而出的太陽,微弱的光線漫射在天際之間的薄雲之上。儘管有浮雲遮住了太陽,天氣仍然悶熱潮濕,讓人喘不過氣來。空氣中混雜著烏鴉的絮羽和它們難聽的聒噪聲。 “烏鴉比人還多。”法蘭妮頭暈目眩地想。會不會我們一不留神,它們就將我們人類全部啄出地球?黑鳥的報復。烏鴉是食肉動物嗎?法蘭妮非常害怕它們真的是。 這些荒唐的想法在腦子裡模模糊糊的,卻非常頑固,像躲在浮雲背後的太陽一樣驅之不去,槍戰的情景一遍一遍地閃現在她的頭腦中:一個女人的臉被獵槍炸開了花;斯圖倒下了;當她以為斯圖死了時那極度恐慌的一瞬。大叫著“唷,唷,唷,你們這些婊子!”的男人被哈羅德擊中後聲音變得像兔子羅傑;留著茶色鬍子的男人開槍時的動靜兒像鋼條戳穿了硬紙板。蘇珊·斯特恩跨在對手的屍體上發出原始人慶祝勝利的叫聲,而死人的腦漿,冒著熱氣,汩汩地從被砸爛的腦殼中流出來。 格蘭和她並排走著,他那張冷峻削瘦的臉此時卻顯得心神不定,一縷縷的灰色長發,被風吹得像蝴蝶一樣飛舞著,他握著法蘭妮的手,不自覺地輕輕地拍個不停。 “你一定不要受這件事影響,”他說,“這種可怕的事……一定會發生的。最好的辦法是人多力量大。你知道,就是說集體。它是所謂的文明世界的中堅力量,是一劑消除無法無天狀況的良藥。你應當把……類似這樣的……事情……當作理所當然的事兒。這只是件孤立的事情。我認為是這樣的。我認為這一事實是不言自喻的,是一種社會本質的倫理道德問題,有人可能會這樣說。哈!哈!” 他的笑聲有一點嗚咽。他每說一句,她都應和一聲“是的,格蘭,”但他似乎沒有聽到。蝴蝶有時會砰然撞在他們身上,然後又砰地飛走了。快到農捨了。剛才的戰鬥雖然持續了不到一分鐘,但她想,這種戰鬥的場面大概會永遠留在記憶深處。格蘭一直拍著她的手。她很想讓他停下來,但她害怕如果她這樣做了,他會不會哭起來。她可以忍受這種拍打。因為她相信自己不忍看到格蘭·貝特曼掉眼淚。 哈羅德走在斯圖一邊,那個叫戴安娜·尤爾根斯的金發女子走在另一邊。蘇珊·斯特恩和帕蒂·克羅格夾著那個不知名的精神失常的女人走著。雪莉·哈米特,就是那個死之前叫得跟兔子羅傑似的男人在很近的距離都沒打著的那個女人,走在左邊稍遠一點兒,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去撲偶而飛過的蝴蝶。這一群人走得很慢,雪莉·哈米特走得更慢。凌亂的灰髮飄在臉龐周圍,目光呆滯地盯著這個世界,就像一隻受了驚嚇的老鼠躲在一個臨時藏身的洞穴裡怯怯地向外張望。 哈羅德不安地看著斯圖。 “我們把他們一網打盡了,是不是,斯圖?我們把他們全部幹掉了。捏碎了他們的屁股。” “我想是的,哈羅德。” “老兄,我們必須這樣,”哈羅德較認真地說,好像斯圖暗示事情可能會走向另一面。 “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亡!” “他們可能會讓你們的腦袋開花,”戴安娜平靜地說。 “我以前和另外兩個人在一起時,他們這夥人突然朝我們開槍。他們從埋伏地點向里奇和戴蒙開槍。打中後,又在他倆的腦袋上各補了一槍。你們必須先乾掉他們,否則現在死的就是你們。” “否則現在死的就是我們!”哈羅德大聲對斯圖說。 “一點不假,”斯圖說,“不要跟她計較,哈羅德。” “真的!讓人直冒冷汗!”哈羅德說。他笨手笨腳地從口袋裡摸出一塊“發薪日”牌巧克力,剝包裝紙時掉在了地上。他惡狠狠地詛咒著,一把抓起來,兩隻手握著,像握著一根棒棒糖。 他們已經到了農舍。哈羅德一邊吃著巧克力一邊下意識地不停地在身上亂摸,以確信自己沒有受傷。他直感到噁心,不敢低頭看襠部。他百分之百地相信自己在拖車背後的“熱鬧的慶典活動”達到高潮後不久就尿濕了褲子。 他們把早餐和午餐合在一塊了,吃飯時,戴安娜和蘇珊只是隨便吃了點兒,大部分時間都在閒聊。帕蒂·克羅格,17歲的美人也只是吃了幾口。不知姓名的女人蜷縮在廚房最遠的角落裡。雪莉·哈米特坐在餐桌旁,一邊啃著全麥餅乾,一邊自言自語。 戴安娜是在里奇和戴蒙的陪同下離開齊尼亞的。除了他們三個,流感過後的齊尼亞還有多少人活著?她只見過三個:一位年長的老人、一名婦女和一個小女孩。戴安娜和她的朋友們邀請他們一道離開,但老人揮了揮手,讓他們自己走,說了些“沙漠中有麻煩”之類的話。 到了7月8日,戴安娜、里奇和戴蒙開始受到噩夢的折磨。夢境令人毛骨悚然。里奇已經開始相信夢中的魔鬼真的存在,就生活在加利福尼亞。而且,他認為這個“魔鬼”,如果是男的,一定就是那三個人在沙漠中遇到的麻煩事。戴安娜和戴蒙開始為里奇的健康狀況擔憂。里奇稱夢中的魔鬼是個“慣犯”,並說他正在集結一支“慣犯大軍”。還說這支軍隊將很快橫掃西部,要征服每一個倖存者,從美國繼而擴展到世界各地。戴安娜和戴蒙私下里商議,能否在某個晚上悄悄地離開里奇,並且開始相信,他們之所以也做這樣的夢是受里奇強大的幻覺的影響。 到了威廉斯鎮,他們在高速路上轉過一個彎道後,發現一輛大型自動傾卸車橫躺在路中央。旁邊停著一輛旅行小客車和一輛救援車。 “我猜一定又是撞車了。”戴安娜邊說邊用手指緊張地將全麥餅乾碾碎。 她們跨下摩托車,正想推著它繞過自動傾卸車,突然有四個“慣犯”——用里奇的話說——從溝裡竄了出來。殺掉里奇和戴蒙後,捉住了戴安娜。她是第四個被投入這個他們稱作“動物園”或“閨房”的地方。那個一直在喃喃自語的雪莉·哈米特就是其中一個,她當時還正常,儘管她一次又一次地被強姦、雞姦並被迫與那四個傢伙口交。 “有一次,”戴安娜說,“一個傢伙把她帶入灌木叢中用帶刺的鐵絲網擦她的屁股,害得她直腸流了三天血。” “耶穌基督,”斯圖說。 “那個人是誰?” 蘇珊·斯特恩說:“就是拿獵槍的那個,後來被我敲碎了腦袋,我真希望他現在在這兒,就躺在地板上,可以讓我再來一遍。” 至於那個留茶色鬍子、戴太陽眼鏡的男人,她們只知道他是個醫生。他和弗吉曾是特遣部隊成員,在流感爆發時被派往阿克倫。他們的工作是“與媒體協調”,這是軍方對“新聞封殺”的委婉說法。這項工作幹順手後,他們又轉入“民眾管制”工作,這又是軍方對朝四散奔逃的“戰利品”開槍射擊或將那些沒來得及逃走的“戰利品”絞死的委婉說法。到了6月27日,醫生告訴她們,已經無法和指揮系統聯繫上了。許多人病得不能再去巡邏了,那時,也無所謂了,因為阿克倫的居民虛弱得看不了也寫不了新聞了,更不用說打劫銀行和珠寶店了。 時間到了6月30日,這支特遣部隊已經是名存實亡——隊員們有的死了,有的奄奄一息,剩下的都作鳥獸散。醫生和弗吉成了兩個散兵游勇,實際上,他們從那時起就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幹起了“動物園飼養員”的勾當。加維7月1日加入到他們中間,羅尼是7月3日來的。到那時,他們的特殊小型俱樂部就不接納新成員了。 “過不了多久你們的人數就會超過他們。”格蘭說。 雪莉·哈米特出人意料地接過了話茬。 “吃藥,”她說,她那雙酷似被捉住的老鼠的眼睛透過灰白的劉海發穗盯著他們,“早上起床吃一粒,晚上睡覺吃一粒,起床和睡覺的時候。”她的聲音漸弱,後來就幾乎聽不到了。又開始了喃喃自語。 蘇珊·斯特恩順著故事的線索接著說下去。她和雷切爾·卡姆蒂,就是她們中死掉的那個,於7月17日在哥倫比亞市郊外被俘獲。當時,這幫人組成一個車隊正在巡遊,有兩輛旅行小客車和一輛救援車。救援車隨時可以移開擋道的破汽車,還能在高速路上設置路障。醫生腰間別著一個大口袋,裡面盛著睡前服用的大劑量安眠藥、出行用的鎮定劑還有休息時的紅藥片。 “早上一起床,先被強姦兩三次,然後等著醫生拿出藥丸,”蘇珊輕描淡寫地說。 “我指的是白天用的藥丸。這樣到了第三天,我的……,當然,你們知道,我的陰道已經磨傷了,任何一種正常的性交都疼痛難忍。我希望是羅尼,他想要的就是吹喇叭。但一吃過藥,你就會安靜下來。不是想睡覺,就是安靜。置身於這些藍色藥片的包圍之中,你好像什麼都無所謂了。只想坐在那兒,兩隻手放在膝蓋間的裙褶上,看著眼前的景物晃來晃去,或者是兩隻手放在膝蓋間的裙褶上坐著,看著他們用救援車將什麼東西從路上移開。有一天,加維氣瘋了,因為有一個女孩,至多不會超過12歲,她不能做……,嗯,我不想告訴你們。反正糟透了。加維一怒之下把她的腦袋削了下來。我甚至沒有感覺。我只是……安靜。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你幾乎不再想逃跑的事了。你所想的莫過於那些藍色藥片,可比逃跑的吸引力大多了。” 戴安娜和帕蒂·克羅格不住地點頭。 帕蒂說,他們似乎是把人數限定到了8個。 7月22號那天他們殺了和她在一起的男人(這是他們所殺的第50個男人),把她捉回來後,就把一名在“動物園”里圈了一個多星期的老婦處決了。在阿奇博爾德鎮附近擒住那個無名氏之後,又殺了一個16歲的斜眼姑娘。 “醫生習慣以此作為笑談,”帕蒂說。 “他曾說,'我不從梯子下穿行,不踩黑貓腳印,不會讓13個人與我結伴同遊。'” 他們在29號那天頭一次看到斯圖和其他人。 “動物園”安扎在離州邊界不遠的一個露營區內,斯圖他們四個恰巧路過那兒。 “加維對你很感興趣。”蘇珊說,並朝法蘭妮點了點頭。法蘭妮渾身一顫。 戴安娜湊近他們,輕聲慢語地說。 “而且,他們已經弄清楚,你將要取代哪一個。”她朝雪莉·哈米特微微甩了甩頭,幾乎察覺不到,雪莉還在那兒一邊嚼餅乾一邊喃喃自語。 “可憐的女人。”法蘭妮說。 “戴安娜判定,你們幾個可能是我們最好的機會,”帕蒂說,“也許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因為你們那邊有三個全副武裝的男人——她和海倫·羅熱都看到了。三個全副武裝的男人。而且醫生又採用了那套過於自信的小伎倆,就是將旅行小客車掀翻在路上的辦法。醫生扮作某種政府官員的模樣,這樣,他所遇到的每一群人中的男人——當有男人的時候——就會乖乖地投降,然後就吃了槍子。這種慣用伎倆一直都屢試不爽。” “那天早晨,戴安娜讓我們把藥藏在手裡,”蘇珊接著說了下去。 “他們一向不怎麼注意我們是否真的吃了,而且我們也清楚,那天早晨他們一直忙著將旅行大客車拖到路上,再弄翻它。我們沒告訴任何人。知情的只有戴安娜、帕蒂和海倫·羅熱……其中一個已被羅尼在那兒從背後打死了,當然,還有我。海倫說,'如果他們發覺我們試圖把藥吐到手裡,會殺了我們的。'而戴安娜說他們無論如何都會殺了我們的,或早或晚,幸運的話也許早點兒,我們當然知道這是真的。所以我們就這樣乾了。” “我把藥在嘴裡含了很長時間,”帕蒂說,“快要溶化時才找機會吐了出來。”她看著戴安娜,“我想海倫當時可能是不得已咽了下去。我想這是她動作太慢的原因。” 戴安娜點點頭。她不假掩飾地用火辣辣的眼神看著斯圖,弄得法蘭妮渾身不自在。 “大塊頭,要不是你覺得不對勁兒的話,他們的辦法就得逞了。” “醒悟得還不夠早,看起來像是這樣,”斯圖說,“下次,我會早點兒醒悟的。”他站了起來,走到窗戶,向外張望。 “你知道,讓我感到吃驚的還有,”他說,“我們當時是多麼明智。” 法蘭妮不那麼在意戴安娜盯著他的火辣辣的目光了,“別的不說,她比我漂亮多了,”法蘭妮想。 “而且,我懷疑她是不是懷孕了。” “這是一個大徹大悟的世界,大塊頭,”戴安娜說,“不醒悟就得死。” 斯圖轉身看著她,這是第一次正眼看她,法蘭妮感到一陣妒意。 “我等得太久了,”她想,“上帝啊,我一直想這樣,我等得太久了。” 她忽地瞥見哈羅德正在暗暗地笑,一隻手摀著嘴。似乎是一種如釋重負的笑。她突然覺得自己最好是站起來,漫不經心地從哈羅德身邊走過,將他的目光吸引到自己的指甲上。 “決不,哈羅德!”她真想大叫。 “決不!” “決不?” [摘自法蘭妮·戈德史密斯日記] 1990年7月19日 啊,上帝。最壞的事情已經發生。在書裡是剛開始就結束了,而且有些事至少還會發生轉機,但在現實生活中,似乎就要沒完沒了,像一部肥皂劇,總也到不了頭。也許我應該澄清事實,冒一次險,但我擔心他倆之間會出什麼事,而且……。你不能用“而且”來結束一句話,因為我不敢在這個聯接詞後寫下可能會發生的情況。 親愛的日記,即使寫下來會非常令人不快,我也要把一切都告訴你。我甚至不願去想它。 格蘭和斯圖潛入市區(今晚可能是俄亥俄州的吉拉德),在垃圾堆附近搜尋一些吃的東西,希望是些濃縮食品和乾凍蔬菜之類的。他們沒費多大勁兒就捎回了一些食物,濃縮食品味道還真不錯,但對我來說,幹凍食品都是一個味——像幹雞屎。你有沒有過拿幹雞屎作比較的時候?沒什麼,有些事只能寫在日記裡,哈-哈。 他們問我和哈羅德想不想去,即使他們沒了我什麼都做不成,我也不想去了,騎了一天的摩托車,已經夠受的了,哈羅德也說不想去,他說要去弄點兒水來燒燒。說著,似乎已經在製定計劃了。很抱歉將他說得這麼詭計多端,但事實本身如此,他亦然。 [此註:我們這些人都出奇地討厭喝燒開的水,其味道平淡而且完全不含氧,但馬克和格蘭卻說工廠什麼的停產時間還不夠長,溪水和河水尚未自潔,特別是在東北地區(他們稱之為銹化地帶)的工廠裡,因此我們要統統煮過才放心。我們所有人一直企盼著早晚能夠找到一大批瓶裝礦泉水,本來已經找到——哈羅德也這樣說——但大部分卻莫名其妙地不見了。斯圖認為,大多數人一定是以為喝自來水得的病,在病發之前喝掉了大量的礦泉水。 ] 馬克和佩瑞去了什麼地方,說是去找草莓來豐富我們的菜譜,也許還作了別的什麼事——他們對此諱莫如深,只說他們幹得很好,我想——所以我先拾柴生火,然後舉著一根柴火去找哈羅德的水罐……很快,他就帶著一個水罐回來了(很顯然,他在溪水里泡的時間不短,洗了一個澡,還把頭洗了。)他將水罐掛在火堆上面的什麼東西上,然後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我倆坐在一截木頭上,談天說地,他突然伸出雙臂抱住了我,試圖吻我。我說是試圖,但他現在真的就繼續下去了,我非常吃驚。隨後,我掙脫開他——回頭看看,簡直是出鬧劇。我現在還感到惱火——從圓木上向後仰著跌了過去。這下兒不僅把外衣背後弄皺了,而且還擦破了一大塊皮。我發出一聲尖叫。如此這般嘮嘮叨叨地重複過去的事,太頻繁了,就像我和傑西外出走在大堤上時,我總是咬嘴唇……太頻繁了,就像是這樣,只圖好受一點兒。 哈羅德馬上就單膝跪在我身邊,問我還好嗎,臉赫然紅到髮根。哈羅德有時竭力顯得那麼冷若冰霜,那麼矯揉造作——在我看來,他像是一個靈感枯竭、激情疲憊的青年作家,一直在尋求西海岸獨特的“沉悶咖啡館”,在那裡,他可以耗費一整天的光景,一邊吸著廉價的白葡萄酒——這種酒雖低級但包裝很好,一邊談論著薩特,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沉浸在未成熟的種種幻想之中。或許我就這樣想。這種人星期六一大早的幻想大都是:卡斯提亞船長的蒂龍動力、電影《黑暗通道》中的漢弗萊·鮑嘉。有壓力時,他性格的這一面總像是要漸露端倪,可能因為他把這種情緒像管孩子一樣地克制住了,我也不知道。不論如何,當他退化成博吉,他只會令我聯想到在伍迪·艾倫執導的電影中《山姆,再來一次》中扮演博吉的那傢伙。 所以,當他跪在我身邊,問我“還好吧,寶貝”時,我就開始格格直笑。言歸正傳吧!這不只是因為當時的情景可笑,你知道。如果僅此而已,我還是能夠忍住的。不,讓我歇斯底里的原因太多了。做噩夢,擔心孩子,怎麼處理我對斯圖的感情,日復一日的旅行,緊張,痛苦,失去雙親,事事出現柳暗花明的轉機……開始只是格格地傻笑來渲瀉這種情感,後來就演變為歇斯底里的狂笑,一發不可收拾。 “什麼事這麼可笑?”哈羅德問,慢慢地站了起來。我猜想是用那種可怕的正義之聲說的,但在那時,我已不再想哈羅德了,腦子裡閃現出唐老鴨的這種瘋狂模樣。唐老鴨一搖一擺地穿過西方文明的廢墟,生氣地嘎嘎直叫:“什麼事這麼可笑,啊?什麼事這麼可笑?什麼事他媽的這麼可笑?我將臉埋在手中,笑了哭,哭了又笑,直到哈羅德以為我完全崩潰了。 過了一會,我強忍住不哭了。我擦乾眼淚,想讓哈羅德看看我的臉是不是擦得很花。但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害怕他會把此當成一種過份親暱的行為。活著、自由,法蘭妮的追求,哦-嗬,沒那麼可笑。 “法蘭妮”,哈羅德說,“我覺得這難以啟齒。” “那你最好還是別說了。”我說。 “我身不由己,”他回答,我開始明白他不願讓我回答不,除非對他明說。 “法蘭妮,”他說,“我愛你。” 我想,許久已來我就明白他對我的感情就是這樣赤裸裸,如果他只是想同我睡覺,那就簡單了。愛情比作愛更危險,而我也左右為難。怎麼對哈羅德說“不”?我想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管他是誰,我都要說。 “哈羅德,我不愛你。”這就是我的回答。 他的臉氣炸了。 “是他,對不對?”他說著,臉扭曲得非常難看。 “是斯圖·雷德曼,對不對?” “我不知道,”我說。現在,我的脾氣也上來了,我一直都不能控制它——我想是我媽媽遺傳給我的。我以女人特有的方式把要向哈羅德發的脾氣壓下去,但我仍能感覺到它緊緊地繃住了弦。 “我知道。”他的聲音變得尖銳還有點兒自顧自憐的味道。 “好吧,我知道了。我們遇到他的那天,我就知道。我不想讓他和我們一起走,因為那時我就知道。而且他說……” “他說什麼?” “他說他不想要你!你只能是我的!” “就像給了你一雙新鞋,對吧,哈羅德?” 他沒有回答,可能意識到了自己走得太遠了。我費了點勁兒回憶那一天:哈羅德見到斯圖的瞬間反應,就像一隻先來的狗,當一隻新的、一隻陌生的狗來到它窩裡時的反應一樣。侵入了它的領地。我彷佛可以看到哈羅德頸背上的狗毛都豎起來了。我明白斯圖所說的話,是為了將我們從狗堆儿裡拿出,重新放回人堆儿裡。這難道不是其真實意圖所在嗎?我們目前正處於這種糾纏不清的爭鬥中嗎?如果不是這樣,我們為什麼苦苦掙扎又要維護面子呢? “我不屬於任何人,哈羅德。”我說。 他嘴裡嘰嘰咕咕了幾句。 “什麼?” “我說,你應該糾正一下你的看法了。” 我腦中反應出一種尖銳的反駁方式,但我沒說出來。哈羅德的眼睛望著遠方,面無表情。他說:“我以前見過那傢伙。你最好相信這一點,法蘭妮。他是橄欖球隊的四分衛,卻是那種坐在教室裡用唾沫沾濕紙團到處亂扔的人,還向人群中飛紙鳥,因為他知道老師至少能給他個C的成績,所以他可以一向這樣玩玩鬧鬧。這種人只和最漂亮的啦啦隊長約會。當英文教師讓你朗讀你的全班最棒的作文時,這種人就放屁。” “是的,我了解像他這樣的混蛋。祝你好運,法蘭妮。” 說完,他就走了。這並不意味著他打算壯烈而輕蔑地退場,對此我相當有把握。這更像是他曾做過某種神秘的夢,是我將它擊碎——夢中的一切已物是人非,而現實卻是不曾真的擁有什麼。他讓我感到恐懼,真的,因為當他離開時並沒有裝作無所謂的冷言冷語憤世疾俗,而是真的憤世疾俗,不是無所謂的,而是像刀刃一樣銳利傷人。他受到了打擊。啊,哈羅德永遠不會明白,他的腦袋瓜已經開始轉了一點彎兒,他終於明白無論他作什麼,這個世界還將原地不動。他將挫折藏於心間,那情形尤如海盜聚積財寶…… 好吧。現在大家回來了,吃過晚飯,過足煙癮,拿出了佛羅那(我放到口袋裡,沒讓它在胃裡溶解),大家安頓下來。哈羅德和我剛剛經歷了痛苦的交鋒,我的感覺是什麼事都沒有真正解決,只是他正在觀察斯圖和我,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此舉令我作嘔,一股無名之火促使我將這一切寫了下來。他有什麼權利監視我們?他有什麼權利把我們的悲慘處境弄得更加複雜? 備註:對不起,日記。這絕對是我當時的心情。我什麼事都想不起來了。 當法蘭妮走近斯圖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塊石頭上抽煙。他用鞋後跟在地上踩出一個小圓坑,當作煙灰碟。他面朝西方,那裡的太陽就要下山了。雲朵綻裂,好讓那一輪紅日露出個頭兒來。遇見那四個女人,並讓她們加入進來不過是昨天的事,但似乎已經很久遠了。他們沒費多少勁從溝裡拖出一輛旅行大轎車,載上他們的摩托車,結成一支旅行隊,緩緩沿著收費路向西而行。 香煙的味道讓她想起了父親和父親的煙斗。跟回憶一起湧上來的是憂傷,化作了縷縷鄉愁。爸爸,沒有你的日子我已經習慣了。我想你不會介意的。 斯圖環顧四周時看到了她。 “法蘭妮,”他由衷高興地說,“你好嗎?” 她聳了聳肩,“還行。” “想一起坐在石頭上看日落嗎?” 她坐到了斯圖身邊,心跳頓時加快了。說到底,還有別的理由讓她來到這兒麼?她知道他離開營地的路徑,也知道哈羅德和格蘭還有其他兩個姑娘一道前往布賴頓市,要找一架民用電台(這次是格蘭的主意,而非哈羅德的)。帕蒂·克羅格回到了營地,正在照料那兩個患戰鬥疲勞症的病人。雪莉·哈米特有從驚嚇中清醒過來的跡象,但今天一早,她又把大家吵醒了,困為她在夢中發出了尖叫,兩隻手在空中亂舞,做出避開打擊的樣子。另一個女人,就是無名無姓的那個好像正在朝另一個方向發展。她坐著。即使飽了還要吃。她會裝著大小便的樣子。也不回答別人的問題。她只有在睡著的時候才真正活躍起來。即使服用了很大劑量的佛羅那,也經常呻吟,有時還尖叫。法蘭妮想,自己知道這個可憐的女人正夢到了什麼。 “像是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是不是?”她說。 他沒有馬上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比我們想像的要遠。那位老婦人已不在內布拉斯加州了。” “我知道……”她剛起了個頭,又把話咽了回去。 他看著她,微微一笑。 “小姐,你一直都沒有吃藥。” “我的秘密保不住了。”她說著,不太自然地笑了笑。 “不光我們這樣,”斯圖說,“下午,和戴安娜聊天的時候(一聽到他叫她的名字那麼親密,就勾起了她內心的嫉妒與恐懼之情),她說她和蘇珊也都不願意吃。” 法蘭妮點了點頭。 “為什麼停下來了?他們沒給你吃藥嗎……在那地方?” 他在土製煙灰碟裡敲了敲煙灰。 “晚上只是柔和的鎮靜劑。他們用不著迷倒我。他們看得很牢。我是三天前開始不吃藥的,因為我覺得……不需要了。”他思忖片刻,又接著說了下去。 “格蘭和哈羅德要去找架民用電台,真是個好主意。民用電台有什麼用呢?是為了讓你保持聯繫。我一個叫托尼·萊姆斯特的戰友回到了阿內特,他的偵察機裡有一架電台。了不起的小玩意兒。你可以用它和別人通話,如果你遇上麻煩,還能呼救。這些夢想,好像在你的腦袋裡已經裝了一架電台,只是不能發報,只能接收。” “也許我們正在發報。”法蘭妮平靜地說。 他看著她,神色驚愕。 他們一言不發地坐了片刻。太陽露出頭來,像是要趕著在沉沒到地平線之前道一聲再見。法蘭妮能夠理解,為什麼原始人那麼崇拜太陽。因為日復一日,整個國家更加空空蕩盪,巨大的沉寂使她的腦海中映出的是太陽——月亮——也是這樣的龐然大物,開始變得好像更龐大、更重要。也更加人格化。 “不管怎樣,我沒再吃藥,”斯圖說,“昨晚,我又夢到了那個黑衣人。情況糟透了。他正在沙漠邊緣的某個地方站住了腳。我想是在拉斯維加斯。法蘭妮……我想他正在將人們釘在十字架上。是那些他覺得礙手礙腳的人。” “他在幹什麼?” “那就是我所夢到的。沿著15號公路佈滿了一排排用車庫橫樑和電線桿搭成的十字架。人們正懸在上面。” “不過是個夢。”她故作輕鬆地說。 “也許吧。”他吸了口煙,望著西方血染的雲霞。 “但另外兩個晚上,也就是我們忙於應付那幾個劫持婦女的瘋子之前的晚上,我夢見了她——那個我們稱之為阿巴蓋爾媽媽的女人。她正坐在運貨卡車的駕駛室裡,車子停在76號高速公路邊上。我站在地上,一隻胳膊拄在車窗上,正在跟她說話,自然地就像我正在和你說話一樣。她說,'斯圖爾特,你還可以帶著他們走得快點兒;像我這樣的老太婆都做得來,你這個得克薩斯大塊頭更沒問題了。'”斯圖笑了笑,扔掉煙頭,用鞋後跟碾了一下。想到前途渺茫,就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一樣,他伸出一支胳膊攬住了法蘭妮的肩。 “他們要去克羅拉多州。”她說。 “噢,是的,我想是的。” “那……那麼是戴安娜還是蘇珊也夢到過她?” “她們全都夢見過。昨天晚上,蘇珊夢到了十字架。和我夢見的一模一樣。” “現在,已經有許多人跟著那個老太太了。” 斯圖點了點頭。 “有20人,或許更多。你知道,我們每天都要轉移一批人。他們就蹲在那兒,等著我們經過。但我想,他們都害怕我們,而她……於是他們就會投奔她。他們遲早會來的。” “或者去投靠另一個。”法蘭妮說。 斯圖點點頭。 “是的,或是投靠他。法蘭妮你為什麼不再吃佛羅那了呢?” 她顫抖著哀嘆了一聲,思忖著是否應該告訴他。她想告訴他真相,又怕看到他的反應。 “女人要做的事沒數兒。”她最後說道。 “是的,”他隨聲附和著,“但也許總有辦法摸透她們在想些什麼。” “什麼……”她剛一開口,他就用一個熱吻堵上了她的嘴。 他們並排躺在草坪上,沐浴著最後一抹晚霞。當火紅和冷紫這兩種暮色交織時,火紅漸漸淡褪,冷紫愈來愈濃,現在,法蘭妮可以看到繁星透過最後一抹晚霞眨著眼睛。明天是個旅行的好天氣。運氣好的話,他們可能會走上那條橫穿印第安那州的大道。 斯圖懶懶地拍打著胸口上盤旋的蚊子。他的襯衫掛在不遠的一株小樹上。法蘭妮還穿著襯衫,只是鈕扣解開了。乳房脹頂著衣服,她想:“我開始發胖了,現在只是那麼一點,但已經是明顯的了……至少我覺得是。” “我一直想得到你,”斯圖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看著她。 “我想你知道。” “我不想跟哈羅德惹麻煩,”她說,“還有別的事……” “哈羅德有他自己的路,”斯圖說,“如果能堅強起來,他倒是具備了成為出色男人的內在潛質。你愛他,是不是?” “這個字眼不確切。英文中沒有一個詞可以形容我對哈羅德的感覺。” “你對我的感覺如何?” 她望著他,發現自己不能說出她愛他,儘管她想說,卻不能馬上說出口。 “不,”他說,似乎她已經反駁了他,“我只是希望把事情搞清楚。我猜想你同樣不想讓哈羅德知道你對他的感覺。對不對?” “是的。”她感激地回答道。 “這是一樣的。如果我們守口如瓶,這事就可能不了了之。我看到過他盯著帕蒂的樣子。他倆年紀相當。” “我不知道……” “你感覺欠他的情,是不是?” “我想是。奧甘奎特就剩下了我們兩個人,而且……” “那是運氣,沒有別的,法蘭妮。你不要讓一個人將你牢牢地拴在純屬運氣的什麼事上。” “我想是。” “我猜你愛我,”他說。 “我從不輕易說這話。” “我也想我愛你,但還有別的事……” “那個我知道。” “你剛問我為什麼不吃藥。”她扯了扯衣服,不敢看他。她感到嘴唇異常乾澀。 “我想可能對孩子不好,”她小聲說。 “對……”他不說了。然後他緊緊地抓住她,讓她臉對著他。 “你懷孕了?” 她點點頭。 “你沒有告訴任何人?” “沒有。” “哈羅德。哈羅德知道嗎?” “除了你沒別人。” “真該死,”他說。 他全神貫注地端詳著她的面孔,把她嚇壞了。她想過會有兩種結局:他可能會即刻棄她而去(如果他發現她懷著別人的孩子,就會像傑西一樣毫不遲疑地離開)或者會緊緊地抱住她,告訴她別擔心,他會應付一切。她從未料想會出現這樣令人膽戰心驚的近距離凝視,她不覺回憶起那晚她在花園裡將這一切告訴她父親時的情景。她真希望作愛前就告訴斯圖她懷孕的事兒。也許那樣他們根本什麼都不會做,至少他不會感到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欺騙了,而她……老話兒怎麼說的?亂搞的女人。他是不是也正在這麼想?她什麼都不能說。 “斯圖?”她顫顫驚驚地說。 “你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又重複了一遍。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她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 “你什麼時候有的?” “1月份,”她說著,眼淚流了下來。 他抱著她,讓她知道一切都好,不用再說什麼了。他沒有說讓她不要擔心,他會應付一切之類的話,只是又跟她作了一次愛,她覺得自己從沒有這麼快樂過。 他們兩個都沒有註意到哈羅德,他像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彷彿就是那黑衣人,他站在灌木叢中,看著他們。他們誰都不知道,當法蘭妮達到高潮,快樂地呻吟著的時候,他的眼睛向下斜著,瞇成了一條縫。 他們完事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哈羅德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了。 [摘自法蘭妮·戈德史密斯的日記] 1990年8月1日 昨晚沒記一個字,太興奮,太幸福了。斯圖和我都是。 他也認為我最好盡可能長時間地保守我的秘密,希望一直到我們安下家來。希望是去科羅拉多州,那兒很適合我。今晚我感覺就是到月亮山上去安家也不錯。我聽起來像個昏頭昏腦的女學生?好……如果一個女人在她的日記裡都不能像個女學生,那她還能在哪兒像呢? 除了保守秘密的事,我還必須提到另外一件事。我的“本能”使我不得不這樣做。真有這樣的事嗎?我想是的。也許是激素的原因。幾個星期以來,我再也沒有自私心理,但很難區分這是懷孕引起的變化還是突然降臨這個世界的大災難引起的變化。但總有某種嫉妒的感情(“嫉妒”真不是一個確切的字眼兒,但卻是今晚我能想到最貼切的詞),這種感情使你向這個小團體的核心更近了一小步,並且必須維持你在那兒的地位。這就是為什麼服用佛羅那比做噩夢似乎更冒險,儘管理智使我相信,佛羅那壓根兒傷及不到我的孩子。而且我猜想嫉妒之情也是我對斯圖·雷德曼愛的一部分。我感覺我正在戀愛,如同吃飯一樣,是為了兩個人。 我需要睡眠,不管會做什麼樣的夢。我們始終都沒能像希望的那樣開車橫穿印第安那——在埃爾克哈特市的高速公路入口處我們遇上了一次可怕的交通堵塞,我們的速度慢了下來。大部分車輛是軍車。那兒有士兵死了。格蘭、蘇珊、戴安娜和斯圖帶上了他們能夠找到的盡可能多的武器——24支來福槍、一些手雷,還有——是的,伙計們,這是真的——一隻火箭發射器。現在我寫日記的當兒,哈羅德和斯圖正在數那隻火箭發射器裡的火箭個數,共有十七八枚。上帝保佑他們別把自己給報銷了。 說起哈羅德,親愛的日記,我要告訴你他沒有懷疑任何事(聽起來像老貝特·戴維斯電影中的台詞,是不是)。當我們趕上阿巴蓋爾媽媽的隊伍時,我想他一定會得知的;無論會發生什麼,再隱瞞下去都不太好。 今天,我從未看到過他這麼歡快,這麼喜悅。他的嘴咧得真大,讓我覺得他的臉都快要樂開花了!正是他建議斯圖幫他弄那隻危險的火箭發射器的,而且—— 他們現在回來了。下次再寫吧。 法蘭妮沉沉地睡去,連夢都沒有做。其他人也都睡了,除了哈羅德,儘管他一整天都笑個不停,現在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有時他感覺自己笑得臉都要從中間裂開,腦漿都要溢出來了。 他站在那兒,低頭凝視著她,傾聽著夏夜蟋蟀的低鳴。 “現在正是狗日,”他想。狗日,在韋氏字典中是指7月25日至8月28日的這段時間。之所以這樣命名是因為據說這一時間瘋狗似乎大行其道。他看著法蘭妮,她睡得是那樣的香甜,她把襯衫當作枕頭。小包就放在身邊。 凡人皆有得意日,法蘭妮。 他跪下時,膝蓋一彎,槍發出了點兒聲響,他穩住身形,好在沒人醒來。他解開包上的扣,鬆開繫帶,伸手到裡面摸。他用一支微型手電筒照著包裡面的東西。這時,法蘭妮從沉沉的睡夢中低哼了幾聲,挪動了一下身子,哈羅德屏住呼吸。在包的最底部,在三件乾淨衣服和一本袖珍交通地圖每下他發現了他想要的東西。一個用螺旋絲裝訂的筆記本。他抽出了筆記本,翻到第一頁,用電筒照在法蘭妮寫的密密麻麻、卻又極為清晰的字跡上: “1990年7月6日——經過一番勸說,貝特曼同意跟我們一起走……” 哈羅德合上本子,帶上它爬回了睡袋。他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從前,一個朋友不多,敵人不少的小男孩,他短暫而美好童年只維持到3歲左右,從那之後,他一直是個又胖又醜的笑料;一個多多少少不受父母重視的小男孩——他們的目光都集中在埃米身上,她開始了競選大西洋城美國小姐的漫長跋涉——一個把書本當作慰籍的小男孩;一個從未放棄被選拔到棒球隊,也念念不忘當學校童子軍隊員,成為大個子約翰·西爾弗或是機智勇敢、力大無窮的人或是菲利普·肯特的小男孩……;一個深夜裡偷偷打著電筒看書,彷彿已成為了那些人,興奮得眼睛睜得大大的,幾乎聞不到自己的屁味的小男孩;這個男孩現在帶著法蘭妮的日記和手電筒爬到了睡袋底部。 當他將一束光線射到筆記本的封面抬頭時,竟有一陣慌亂。過了一會兒,殘存的理智呼喚著:哈羅德!住手!這聲音是如此強烈,以致他覺得腳後跟都在震顫。他幾乎動不了了。過了一會兒,好像是想通了,可以就此收手,可以把日記放回原處,可以向她坦白,也可以在某些可怕的、不可挽回的情況發生前由他們去了。他可以拿開這杯苦酒,把酒從杯中倒掉,然後再斟滿這個世界為他準備的任何東西。哈羅德,放棄它吧,這種正義之聲乞求道,但或許這已經太晚了。 16歲時,他已經放棄了巴勒斯、史蒂文森和羅伯特·霍華德,熱衷於其他幻想,那種既愛得轟轟烈烈又恨得如火如荼的幻想——並非火箭和海盜,而是穿著透明絲質睡衣的姑娘們跪在他面前光滑柔軟的緞子枕頭上,哈羅德——這位大人物則一絲不掛懶洋洋地坐在寶座上,準備用小皮鞭和銀頭小棍鞭笞她們。奧甘奎特高等學校的每一個漂亮姑娘都在不同的時候漫遊在這些苦澀的幻想中。這樣的白日夢往往隨著精囊膨脹,精液迸出而結束,帶來的詛咒要比快感多。然後,他便睡去,乾結的精液像魚鱗一樣粘在肚子上。凡人皆有得意日。 現在,他滿腦一子回想的都是那些苦澀的幻想,那些舊日的創傷,就像一張張泛黃的報紙,這些老朋友並未消逝,牙口並未變鈍,它們致命的影響也沒有動搖。 他翻到第一頁,用手電筒照著字,開始看了起來。 黎明前,他將日記本放回了法蘭妮包裡,係好了包上的帶子。他沒有什麼預防不測的招術。如果她醒了,他殘酷地想,他會殺了她,然後跑掉。跑到哪兒?往西跑。但他不會停在內布拉斯加或是科羅拉多,噢,不。 她沒有醒。 他回到了自己的睡袋。他睡得很淺。他夢見自己從岩石和月球巨礫紛紛滾落的陡坡上住下跑,快到半山腰時,覺得自己快要死了。頭上高高的地方,借助夜晚的熱氣流,鷹在盤旋,久久不去,等待將他做成一道美餐。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接著,黑暗中睜著一支恐怖的紅眼睛:像狐狸般詭詐,令人生畏。那隻眼睛雖然令他恐懼,卻也吸引他。 那隻眼睛誘惑了他。 西方,夜幕正在斂去,在晨曦中跳著死亡之舞。 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們支起了帳篷,他們現在位於伊利諾伊州的喬利埃特市西側。那裡充滿了啤酒和歡聲笑語。他們感覺已將印第安那州的壞運氣拋在了腦後。大家都特別注意哈羅德,他從未這樣高興過。 “哈羅德,你知道,”法蘭妮那天晚上晚些時候說,這時聚會開始散了,“我想我從未見到你感覺這麼好。為什麼?” 他高興地向她擠了個眼。 “凡人皆有得意日,法蘭妮。” 她回報了他一個微笑,顯得有點兒吃驚。但她想這才是哈羅德,人很單純。沒有關係。有關係的是那些終歸要降臨的事情。 那天晚上,哈羅德開始寫他自己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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