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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45章

末日逼近 斯蒂芬·金 32532 2018-03-14
6月20日上午10點40分,她步履蹣跚地走上陽台,拿著咖啡和烤麵包片,跟往常的每一天一樣。廚房窗戶外面的“可口可樂”溫度計指向50度以上。時值盛夏,這是阿巴蓋爾媽媽能回憶起來的,自從1955她母親於93歲高齡去世那年以來最熱的一個夏天,她小心翼翼地在沒有扶手的搖椅上坐下來,覺得身邊沒有多少人能喜歡這麼熱的天氣。但他們喜歡過嗎?當然會有人喜歡過:熱戀中的年輕人和對寒冬侵襲記憶猶新的老人們。現在,這些年輕的,年老的,還有中年的,他們中的大多數已經死去,上帝對人類作出了嚴酷的判決。 有人也許會對這一判決憤憤不平,但阿巴蓋爾媽媽不在此列。他用水作過一次判決,過些時候,還會用火再作一次判決。她沒有資格評判上帝,儘管她希望上帝不曾認為將咖啡杯置於她的唇邊——就像他已經做到的那樣是恰當的。但要說到評判,她對這樣一個答案感到滿意,就是當摩西從燃燒的叢林中走出,覺得可以提問的時候,上帝給他的答案。 “你是誰?”摩西問,上帝從叢林中折身回來,如你所想的那般衣冠楚楚,答道,“我是我。”換句話說,就是——摩西,別在林子裡折騰了,停止做傻事吧。

她略帶喘息地笑出了聲,點了點頭,將烤麵包片蘸入咖啡杯寬寬的杯口中,直到它變得足夠濕軟可以被咬得動。自從她告別自己的最後一顆牙以來已過去了16年。她一顆牙也沒有地從母親身體中誕生,又一顆牙也沒有地走向自己的墳墓。曾孫女和她丈夫在她牙掉光的第二年——她自己也步入93歲的那年送給她一副假牙作為母親節禮物,但這副假牙總是弄疼她的牙床,現在,她只有在知道莫利和吉姆要來的時候才會想起戴上它。如果在莫利和吉姆到來之前還有一些時間的話,她就會對著廚房裡那面盡是斑點的鏡子沖自己作了個鬼臉,齜著白色的大假牙怪叫幾聲,然後大笑起來。她看上去就像大沼澤地中年邁的黑鱷魚。 她雖已年邁體弱,思維卻異常清晰。她叫阿巴蓋爾·弗里曼特爾,出生於1882年,有出生證明為證。有生之年,她已見過很多事情,但哪一件都沒法和上個月發生的相比。沒有,絕對不曾有過這一類事情,她的時光現在已成為這件事的一部分,她憎恨這件事。她已步入老年,現在和將來哪一天上帝厭倦看她進行日常活動決定召她進天國之間的這段時間,她想好好休息一番,享受四季更迭和時光流逝。但當你詢問上帝的時候又會發生什麼事呢?你得到的答案將是“我是我”,這就是結局。當他自己的兒子祈求從他的唇邊拿走杯子時,上帝甚至連回答都沒回答……她適應不了那種用鼻子吸氣的聲音,無法適應。她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罪人,每到晚上,風吹過玉米地的時候,她就會想,上帝早在1882年就注視著一個女嬰從母親體內誕生,暗自思忖:“我得讓她度過一段好時光,她在1990——一整堆日曆翻過之後的1990年還有任務。”

她在赫明福德院子裡的日子已接近尾聲,她生命中最後的季節將在西部落基山脈附近度過。他曾派遣摩西去爬山,諾亞去建船。眼見著自己的兒子被釘在樹上。他又怎麼會關心,阿比·弗里曼特爾是怎樣地害怕那個沒有面孔的人,潛入她夢中的人? 她從未見過他,也不需要見他。他是正午時候穿過玉米地的一個陰影,是一股寒流,是一個從電話線中偷窺的竊聽者。他用各種各樣讓她害怕的聲音叫著她——聲音輕時,就是從台階下伸出一隻死亡之鐘的滴噠聲,預示著受人愛戴的某個人將要去世;聲音響亮時,就是下午從西部傳來的烏雲中的雷鳴,就像沸騰的哈米吉多頓。有時除了玉米地中晚風的嗖嗖聲之外就不再有任何聲音,但她知道,他還是在那兒,這才是最讓人害怕的,因為每到這時,那個黑衣人看上去只比上帝稍小一點兒,而她則在這個黑色怪物伸手可及的範圍之內。他曾靜靜地飛過埃及,殺掉門柱上沒有沾上血蹟的每戶的長子或長女。這最讓她感到恐懼。害怕使她彷彿又變成一個小孩。她知道,儘管其他人也聽說過他,也害怕他,但只有她才真正認識到他可怕的力量。

“多好的一天。”她說著將最後一片麵包扔進嘴裡。她前後搖晃著,喝著咖啡。這是一個明朗的天氣,身體裡沒有哪個部分帶給她特別的疼痛,她作了一小段祈禱,感謝所得到的這一切。上帝是偉大的,上帝是仁慈的;最小的小孩都能學會這些話,它們包含了整個世界和世界中的一切事物,一切好的和壞的事物。 “上帝是偉大的,”阿巴蓋爾媽媽說道,“上帝是仁慈的。感謝你賜予我陽光和咖啡以及昨天晚上那次暢通的排便。你是對的,上帝是偉大的……”咖啡快沒了。她放下杯子,搖動著搖椅,臉朝上沖著陽光,就像某個未經打磨的奇特的岩石表面,還留有一段煤層。她打了個盹,隨後就睡著了。她的心臟在一下一下地跳動,就像過去39630天中的每一分鐘一樣,她的心壁現在卻和棉紙一樣薄。如同搖籃中的嬰兒一般,你必須將手放在她的胸上才能確信她的確是在呼吸。

但笑容卻一直持續在臉上。 從她還是小女孩時起,事情就在過去的這些年裡發生了千真萬確的變化。弗里曼特爾一家作為獲得自由的奴隸來到內布拉斯加,阿比的父親用南加利福利亞聖·弗里曼特爾付給他的錢買下了建家園的地皮,這些錢算是為她父親和他的弟兄們在內戰之後8年支付的薪水。阿巴蓋爾的曾孫女莫利曾以一種玩世不恭的口吻說這些錢是“良心錢”。莫利說這話的時候,阿巴蓋爾保持了沉默,莫利和吉姆和其他人都不年輕,除了最好的和最壞的以外不再能理解其他東西。但她內心還思考了一番:良心錢?那麼,還有比這更乾淨的錢嗎? 就這樣,阿巴蓋爾·弗里曼特爾一家在赫明福德子宅中安頓下來,阿比這個家中最小的孩子就在這裡出生。她父親擊敗了那些不願意和黑人有生意往來的人,他每次一小塊一小塊地購置土地,以不致於使那些擔心“遠道而來的黑鬼們”的人們感到震驚;他是波克鎮上實行莊稼輪作制的第一人,也是試用化肥的第一人。 1902年3月,加里·賽茨到他們家告訴約翰·弗里曼特爾,他被選入“保護農業社”(格蘭其)。他是整個內布拉斯加州加入“保護農業社”的第一個黑人。那年真是個好年頭。

她想,任何人在回顧她的一生的時候,都能夠挑出某一年來,說道:“這是最好的”。看來對任何人來說,都會有一段集順利、成功和奇蹟於一體,各種事情一併到來的時光。僅僅到了後來你才會驚訝事情為什麼會以那樣的方式發展,就像一次將10種不同的開胃菜同時放在了冷菜廚房中,每一道菜都沾上了其他菜的味道。蘑菇有了火腿味兒,火腿有了蘑菇味兒;鹿肉帶上了一點鷓鴣的野味,而鷓鴣則染上了一點黃瓜的清香。在以後的生活中,你也許會希望在這特殊一年中發生的所有幸事能分散一點,讓你能夠拿出其中的一件,將它安排在你不能回憶起有任何好事或壞事的某一段3年的時間中,這平靜的3年讓你明白事物在按特定的方式發展,在上帝所創造的世界中,在亞當夏娃尚未建成的世界中,事物都該按這種方式發展——該洗的都洗了;地板已經擦過了;孩子已得到了照看,衣服也縫補好了;3年中除了復活節、父親節、感恩節和聖誕節,就不再有什麼事可以打破這灰暗的日子和時間的流逝。但這種希望沒有得到回應,上帝依然按自己的方式安排著奇蹟的出現。對阿比·弗里曼特爾和她父親來說,1902年就是個好運連連的年頭。

阿比認為,家裡除了父親以外,她是唯一能理解加入“保護農業社”是何等重要,何等意義空前的。父親將成為內布拉斯加“保護農業社”的第一位黑人成員,極有可能也是全美國第一位“保護農業社”黑人成員。他對自己和整個家庭面對來自以本·康維爾為首一幫人惡毒的玩笑和種族攻擊時將付出的代價不抱任何幻想,但他也同時認識到加里·賽茨提供給他的不僅僅是一次生存的機會,更是一次與玉米帶共繁榮的機會。 作為“保護農業社”的成員,購買良種對他來說將不再成為問題,他也不必再為找到一個買主而將自己的玉米千里迢迢運到奧馬哈。加入“保護農業社”也許還意味著他和本·康維爾關於用水權的爭執從此告一段落。本·康維爾在約翰·弗里曼特爾這種黑人和加里·賽茨這類黑人擁護者的問題上總是十分偏激。它甚至還有可能意味著鎮上稅收員會停止他無止境的壓榨。因此,約翰·弗里曼特爾接受了邀請,選舉結果也以極大優勢傾向於他。有過很惡毒的諷刺,也有玩笑描述一個黑人是怎樣被困在“保護農業社”的閣樓上,以及一個小孩步入天堂,得到了一副黑色的翅膀,人們叫他蝙蝠而不是安琪兒。本·康維爾四處奔走,告訴人們“保護農業社”選約翰·弗里曼特爾加入的唯一原因是兒童節即將到來,他們需要一個黑人來扮演非洲大猩猩。約翰·弗里曼特爾裝作沒有聽見這一切言論,在家裡,他會引用聖經的一段話,“溫和的答复可以抵擋惡毒的攻擊”和“深深地呼吸,想收穫什麼就應該播種什麼。”他還會以一種期待而不是謙卑的口吻引用他最喜歡的一句話,“逆來順受的人將繼承整個世界。”

逐漸地,他將鄰居們團結到了自己周圍。當然不是所有的鄰居,不包括本·康維爾和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喬治這一類的激進分子,也不包括阿諾德一家和德貢一家,而是團結了除他們之外的所有的人。 1903年,他們和加里·賽茨及他的家人一道在會客廳中共進午餐,像白人那般溫文爾雅。 1902年,阿巴蓋爾在“保護農業社”的大廳中演奏了吉它,不是在黑人劇團的演出中,而是在年底的白人精英演出中。她母親對此堅持反對,她很少當著孩子們的面對丈夫的意見表示反對(除了當孩子們都步入中年而約翰自己也已兩鬢染霜時),這事就是為數不多的幾次例外之一。 “我知道事情為什麼會這樣,”她哭泣道,“你、賽茨還有那個弗蘭克·芬納合夥攛掇了這件事。他們倒是情有可原的,約翰·弗里曼特爾,但你是怎麼啦?他們是白人!如果納特·傑克遜讓你參加他的沙龍,你甚至還會去鎮上和他們喝上一點兒啤酒。她!我知道你這些年來都做了些什麼——不會比這做得更好了。你心裡受到強烈的傷害時你臉上仍然可以面帶微笑。但這事兒可不一樣!這是你自己的女兒!如果她身著白色的禮服加入到他們中間卻招來他們的嘲笑,你會怎麼想?如果他們像對待打算在黑人劇團演出中演唱的布里克·沙利文那樣朝她扔爛西紅柿,你又會怎麼做?當她帶著滿身的西紅柿汁回到家中問,'為什麼,爸爸,他們為什麼會這麼幹?你為什麼容忍他們這麼幹'時你又如何解釋呢?”

“好了,麗貝卡,”約翰回答道,“我想我們最好還是讓她和戴維自己決定這事兒吧。” 戴維是她的第一任丈夫,1902年,阿巴蓋爾·弗里曼特爾成為阿巴蓋爾·特羅特。戴維·特羅特是從瓦爾帕萊索來的一個黑人農場工人。他走了近30公里路來向她求婚。一次約翰·弗里曼特爾曾對麗貝卡說,求婚的願望讓戴維變得更加品行端正,行為得體,他每天就像小馬駒一樣馬不停蹄。很多人都嘲笑她的這任丈夫,說“我們可知道在你們家誰掌權當家。” 但戴維並不是一個唯令是從的人,他只不過是性格內向善於體貼人而已。當他告訴約翰和麗貝卡·弗里曼特爾,“阿巴蓋爾認為對的一切事情,我都覺得是應該做的事情”時,阿巴蓋爾對此感激不已,並告訴父母她打算將加入白人演出一事繼續下去。

於是,1902年12月27日,在新婚3個月之後,她登上了“保護農業社”大廳的舞台。在典禮主持人宣布完她的名字之後,台下隨之而來的,是死一般的寂靜。在這之前,格雷斯·特里翁剛剛表演了一場優雅的法國舞蹈,在一片喧鬧的口哨聲、歡呼聲和男觀眾以腳踏出來的節拍聲中將她那漂亮的足踝和襯裙一展無遺。 她站在沉悶的寂靜當中,意識到了自己的臉和脖子在嶄新的白色禮服的襯托下是如何地愈顯其黑。她的心在胸口砰砰直跳。她想,“我忘了每一句詞,哪怕是最簡單的一句語,我向父親保證過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會哭泣,但本·康維爾就在那兒站著,當他大叫'黑鬼'的時候,我想我會哭的。我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母親是對的,我已超過了自己的社會地位,我會為此而付出代價……”

大廳裡全是白色的面孔,每一個人都抬眼望著她。每一張椅子上都坐了人,最後面還有兩排站票看客。煤油燈燈光搖曳。紅色的絲絨帷幕忽地一下拉開,又用金色的絲帶固定住。 她又想,“我是阿巴蓋爾·弗里曼特爾·特羅特,我演奏得很好,唱得也不錯;我知道這些,並不是因為任何人告訴過我。” 接下來,她開始面對著如同止水的寂靜邊彈邊唱“破舊的老十字架”。然後是節奏稍微激烈一些的“我是這般地熱愛我的上帝”和更為強烈的“相約喬治亞”。人們開始忘形地來回晃動身子,有一些人甚至開始面帶微笑地用腳打起拍子。 她演唱了一組內戰歌曲,“在約翰的歸途中”、“走過喬治亞”和“落花生”,(更多的人在聽最後一首歌時笑了,他們中的許多人是共和軍的退伍老兵,服役期間,沒少從地裡挖花生吃)。她以一曲“今晚在舊營地宿營”而告終,當最後一絲旋律迴響在略帶傷感和思索的寂靜之中時,她想:現在如果你們想扔西紅柿或做其他任何事情,就請儘管幹吧。我已盡我的全力彈完唱完,我已經做得很好了。 ” 餘音散盡之時,台下是一片寂靜,人們,無論是坐著的還是站在後排的,其思緒都被帶到了千里之外,一時還難以回到現實之中。隨後,雷鳴般的掌聲嘩然響起,一陣一陣,轟動而持久。她被突如其來的場面嚇紅了臉,身體不停地發抖。她看見她的母親、父親和戴維。母親正毫無顧忌地抽泣,戴維則在沖她微笑。 她想離開舞台,但台下立即響起一片“再來一個,再來一個”的喝彩聲。面帶微笑,她又彈了一首“挖土豆”。唱這首歌無疑是一次小小的冒險,但阿比想,既然格雷斯·特里翁可以向觀眾展示她的足踝,那麼她也應該可以唱一首稍微不正經一點兒的歌,儘管她是一個已婚的女人。 “有人在挖我的土豆 他們將它放進了我的箱子, 有人在這時過來, 看見了我所碰到的麻煩。 ” 還有6段像這樣的歌詞(有的更不正經一些),她都一一唱完,唱到每段的最後一行時,喝彩聲就更越發響亮。事後她曾想,如果說在那個晚上她做了什麼錯事的話,那就是唱了這首歌,唱了這首他們正想從一個黑人那裡聽到的歌。 結束的時候,又是一陣雷鳴般的掌和“再來一個”的喝彩聲。她重新上台,在觀眾靜下來之後,說道,“謝謝大家。我希望,如果我再多唱一首歌的話,你們不要認為我是得寸進尺。我特地學了這首歌,但並沒有打算在這兒唱。它是我所知道的歌中最好的一首,因為有林肯總統和這個國家從我出生之前為我和我的家人所做的一切。” 台下悄然無聲,所有的人都在專注地聽。她的家人目瞪口呆地坐在左邊過道附近,就像一塊白手絹上染上了一星點黑莓汁。 “因為內戰中發生的事,”她平靜地繼續道,“我們全家才得以來到這里和這麼多的好鄰居生活在一起”。 然後她開始彈唱“星條旗之歌”,每個人都站了起來,一些人又開始抹眼淚,當她唱完這首歌時,聽眾的掌聲足以掀起大廳的屋頂。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一天。 她在午後醒來,坐直了身體,陽光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她是108歲高齡的老婦人。因為睡姿不當,後背陣陣疼痛,她知道,這種疼痛又會持續整整一天。 “多好的一天呀,”她說著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她開始扶著搖搖晃晃的樓梯拾級而下,不時因為後背陣陣的疼痛和腿部的刺痛而停下腳步。血液循環再也比不上從前,難道不該這樣嗎?她一次次提醒自己,在搖椅上睡過去會帶來嚴重的後果。她在搖椅上打盹的時候,舊日的時光會一幕幕再現,這比看一出電視劇要精彩多了,但醒來之後就得為之付出代價。她可以隨便怎麼責備自己,但她就像喜歡趴在壁爐旁睡覺的狗一樣習性難改。一旦坐在陽光下,她就會睡過去,對此毫無辦法。 她終於走下台階,停了一會兒讓雙腿休息休息,然後咳出一口痰吐到地上。當她覺得身體狀況恢復正常時(除了後背的疼痛),便慢慢地走向樓房後面的廁所。這廁所是她的孫子維克多在1931年找人修的。她進去,一本正經地關上廁所門並插上插銷,彷彿門外不是有幾隻麻雀而是有一大群人。蹲了一會兒,她開始小便,同時滿意地嘆了口氣。關於年老,還有一個也許大家都沒想起來說的情況(或是你從沒聽說的情況,那就是它讓你不再知道應該何時小便。膀胱失去一切感覺,稍微不小心,你就得換褲子。她很愛乾淨,所以她一天會去六七次廁所,夜晚她也會在床邊放上便壺。莫利的吉姆有一次曾說她就像一隻狗,沒有哪一次路過消防龍頭時不會撒上一泡尿。她聽後大笑不已,直到眼淚順著雙頰從眼眶裡溢出來。莫利的吉姆是芝加哥的一名廣告商,業務開展得不錯……無論如何,都是過去的事了。她猜想,他現在估計和其他人一道離開了,還有莫利。願上帝保佑他們的心靈。 大約從去年開始,莫利和吉姆就成了來這兒看她的僅剩的兩個人。其餘的人似乎忘了她還活著,她對此十分理解,因為她已活過了她該活的歲數。她就像一隻恐龍,無事可干卻仍有一副活著的軀體,正當的位置是該在博物館(或墳墓中)。她可以理解他們為什麼不來看她,但她無法明白他們為什麼不回來看看這片土地。這塊地方上所剩的東西已經不多了,只是當初大片地產中的一塊地而已。但是,它是他們的土地。黑人們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樣關心土地,事實上,他們中的一些人已開始因為這塊土地感到恥辱。他們到城裡尋求發展,大多數人像吉姆一樣也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一想到將臉從這塊土地上扭開的黑人們,心裡就有無名的痛。莫利和吉姆前年曾打算給她裝一個沖水的衛生間。這個提議遭到她的拒絕,他們覺得受到了傷害。她試著向他們解釋,但莫利反复說的一席話就是,“阿巴蓋爾曾祖母,你106歲了。你認為我會怎麼想呢,在知道你在室外僅10度的時候仍要出去上廁所?你難道沒想過寒冷的刺激會傷害你的心髒嗎?” “當上帝想召我去的時候他就會召我去。”阿巴蓋爾平靜地說。說這話的時候,她正在編織。他們想當然地認為她沒能看見他們相互翻了翻白眼。 有些東西你是不可以放棄的。這似乎又是一件年輕人所無法理解的事情。 1982年——她100歲那年,卡蒂和戴維給她買了一台電視,她接受了。獨處時,電視是幫著打發時間的好工具。但當克里斯托夫和蘇茜來說他們打算幫她裝上自來水時,她就像拒絕莫利和吉姆關於洗手間的提議一樣拒絕了這個提議。他們認為那口井水太淺,如果再有一個像1988年那樣的夏天它就會乾涸。這話一點沒錯,但她繼續說著“不”。他們認為她已經老糊塗了,她一點一點地衰老,就像地板一層一層地上著油漆,但她自己卻認為思維還和以前一樣清晰。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向坑里撒了一些石灰,收拾停當,又步履蹣跚地重新回到陽光下。她總是保持著這廁所的氣味芳香,但無論味道如何好聞,它都只不過是一個破舊而陰濕的地方。 當克里斯和蘇茜提出給她裝上自來水時,上帝的聲音就彷佛在她的耳畔低語。當莫利和吉姆想給她買一把帶操縱桿的中式座椅時,上帝的聲音又再次迴響起來。上帝的確是和人類通話的;他難道沒有和諾亞談到方舟,告訴他應該有多長多深多寬?他肯定和諾亞談過。她相信上帝也和自己說過話,不是從一個燃燒的叢林也不是從一束熊熊的火柱中,而是輕言慢語地說,“阿比,你將需要你的手動泵。你可以盡情享受你的熱情,但你得保持油燈始終注滿了油,你得隨時地修剪燈芯。你得按你母親以前的式樣來收拾冷菜廚房。不要讓任何年輕人說服你做違背我意願的事,阿比。他們是你的子孫,而我卻是你的上帝。” 她在院中駐足,看著院外大片的玉米地,只有在向北通往鄧肯和哥倫布的地方,玉米地才被斷開。這些土路在離她房子3裡的地方成為柏油馬路。今年玉米長勢不錯,但除了禿鴉之外沒有任何人來收割,這對她來說無疑是一項恥辱。每想到在這金秋的9月,那輛紅色的大型收割機卻停在庫房裡,想到不會再有繁忙的蜜蜂和穀倉舞,想到在年屆108歲高齡之時第一次不能再在這兒看到夏去秋來,她就感傷不已。她將深愛上今年的夏天因為這將是她的最後一個夏天——她可以清夢地感覺到這一點。她不會被安排在這兒度過餘生,她將去遙遠西部完全陌生的一個國度。這讓人痛苦不堪。 她拖著腳走到輪胎做成的鞦韆旁,坐上去開始晃蕩。這是1922年她哥哥魯卡斯掛上去的一隻舊拖拉機輪胎。繩子換了無數次,但輪胎卻從未換過。而今,上面蓋的一塊帆布被磨破了好幾處,輪胎圈內也因幾代年輕人的玩耍出現深深的壓痕。下面有一道深深的土槽,青草早已停止了生長,在掛繩的大樹枝上,樹皮已經剝落,露出白色的樹幹。繩子吱吱嘎嘎地晃著,這時,她大聲地說開了: “求求你,我的上帝,我願意讓你成全了我,如果你能夠的話,如果我必須如此的話。我年歲已大,又擔驚受怕,我真想就躺在自己這片家園裡。如果你想召我去,我現在就可以去。你會完成你的事,但阿比只不過是一個年邁體衰,步子都不穩的黑人老婦人。你會完成你的事。” 除了繩子從樹幹上發出的吱嘎聲和遠處地里烏鴉的叫聲,別無回應。她將滿是皺紋的前額靠在父親很久以前種下的這棵蘋果樹裂痕累累的樹幹上,放聲痛哭。 那天晚上,她夢見自己再次登上了“保護農業社”的舞台,年輕漂亮已有身孕的阿巴蓋爾在白色的禮服內戴了一串暗黑色的埃塞俄比亞珍珠,脖子上掛著吉它,慢慢、慢慢地置身於一片寂靜之中,她思緒如潮,最終匯成一個念頭:“我是阿巴蓋爾·弗里曼特爾·特羅特,我演奏得很好,唱得也不錯,我知道這些並不是因為任何人告訴過我。” 在夢中,她慢慢地轉身面對觀眾那些白如皎月的臉,面對被油燈照亮的大廳,面對從窗外透進來的一絲柔光,面對被金色絲帶箍成一團的大紅帷幕。 她堅信自己的想法,開始充滿自信地演奏“耶穌基督”。她邊彈邊唱,沒有絲毫的緊張和拘束,就像平常練習時那般自如,聲音甜美富有感情,像黃油燈瀉下的柔和光芒。她想:我會贏得他們。在上帝的幫助下我會贏得他們。我會讓戴維、父親和母親為我感到驕傲,我會讓自己為自己驕傲,我將帶給他們天籟之音,如同石穿水出……在這時她第一次看見了他。他遠遠地站在角落裡,站在所有座位後面,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他穿著牛仔褲和一件口袋上帶扣的工作服,腳上是一雙土跡斑斑的黑靴子,就像在黑暗中走了很長很長的泥路。前額像煤氣燈一樣雪白,雙頰通紅,兩眼如藍寶石般深邃,發自內心的愉悅讓它們炯炯有神,就像撒旦之子接管克里斯·克里金工作之後的神情。他咧著嘴,熱情而略帶嘲諷地笑著,露出白淨的牙齒,像鼬鼠的牙一樣。 他舉起了雙手。每隻手都緊緊地攥成拳頭,就像蘋果樹上的老樹結,他仍然笑著,那種放肆而駭人的笑。拳頭上開始往下滴血。她的思維凝固了,手指也不聽使喚了;在一串不和諧的音符之後整個大廳一片寂靜,“上帝!上帝!”她大叫著,但上帝轉過臉去。 本·康維爾站了起來,臉漲得通紅,兩隻小狼一樣的眼睛閃閃發光。 “黑鬼!”他大喊,“這個黑鬼究竟在我們的舞台上乾了些什麼?沒有哪個黑鬼能彈奏出真正的音樂!” 響應他的是一片強烈的讚同聲。人們朝前台湧過來。她看見他丈夫站起來試圖爬上舞台。一隻拳頭打中了他的嘴,將他仰面打倒在地。 “抓住後面那群黑鬼!”比爾·阿諾德叫囂著,頓時就有人將麗貝卡·弗里曼特爾推到了牆跟前。另一個人一看上去好像是德貢——用紅色的絲絨窗簾罩住了麗貝卡並用金絲帶將她綁住。他還喊道,“看這兒!化了妝的黑鬼,化了妝的黑鬼!” 其他人應聲而來,將絲絨罩下掙扎著的婦女推來搡去。 “媽媽!”阿比尖叫起來。 吉他從她毫無知覺的手中滑落,在舞台邊中摔得粉碎。 她發瘋似地尋找大廳後方那個看不清模樣的人,但他正像發動著了的引擎似地跑著,跑到了另外的地方。 “媽媽!”她繼續哭著,一雙雙粗暴的手伸向台上的她,伸進她的衣服下面,抓她捏她,擰她的屁股。還有一些人抓住了她的手,反擰了她的胳膊,將她帶到一樣又熱又硬的東西前面。 本·康維爾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怎麼這麼喜歡我的耶穌呢?你這個黑鬼! ” 整個大廳鬧翻了天。她看見她父親試圖扶住她媽媽——一團在紅布下掙扎的影子,她看見一雙白皮膚的手從一張折疊椅背後操起一隻瓶子打碎了,鋸齒樣的瓶頸在油燈下閃閃發光,又刺向父親的臉。她看見父親圓睜著像兩顆葡萄一樣凸出來的雙眼。 她開始歇斯底里地哭嚎,哭聲似乎要撕裂整個大廳,讓黑暗透出來。她又成了108歲的阿巴蓋爾媽媽,太老了,上帝,太老了(但還是要讓上帝的事情能夠完成),她漫步於玉米地中,玉米在土地中的根淺而寬;她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又黑影斑駁的玉米地裡迷失了自己的思緒;她聽見夏風徐徐從耳畔吹過,吹拂著這大片的玉米地;她甚至可以聞見玉米地生長著的氣味,她一輩子聞慣了這種活生生的氣味(她很多次都想到,玉米是與她的一生最為接近的一種植物,它的味道就是生命本身的味道,生命之初的味道,她與3個男人結婚並相繼埋葬了他們,戴維·特羅特,亨利·哈德斯蒂和納特·布羅科。她曾和這3個男人上過床,像一個女人迎接男人該做的那樣迎接著他們;每當這時,就會有一種渴望和歡樂,和一個灼人的念頭,“噢,上帝,我多想和我的男人做愛,我多想他和我做愛,得到他想得的,給我我想要的。”有時,在達到高潮的一瞬間她會想到玉米,一如既往,根基不深但延伸很廣的玉米,她會交替想到肉體和玉米。當一切都完畢的時候,丈夫躺在她身邊,房間瀰漫著性的氣味,男人射到她體內的精子的味道,她用作潤滑液的桔子水的味道,就像去皮玉米的味道,溫和甜潤,一種絕妙的味道。) 她有點害怕,有點羞愧,為自己這種和土地、夏天以及生長著的玉米的親近感。因為她不是一個人,他在這兒和她一起,左邊或右邊的兩行玉米之外,或在後面跟著或在前面徘徊。那個看不清面孔的人在這兒,他那雙塵跡斑斑的靴子陷進泥地裡,他將它脫下來扔上天,他一直在笑,那笑容就像暴風雨中的指路燈。 他開口說話了,他第一次大聲說話。她能看見月光下他的影子落在了她走的這條道上,巨大而詭異。他的聲音如同夜風穿過10月裡枯萎的玉米桿,就像那些朽掉的玉米桿談到末日時發出的唰唰聲。聲音很輕,但無疑是死亡之聲。 它說,“我手心裡有你的血,老太太。如果你向上帝祈禱,就請祈禱讓他在你聽到我的腳步之前帶走你。你不該來演奏真正的音樂,我手心裡有你的血。” 這時,她醒了過來,在拂曉將臨的這個小時醒了過來。最初,她以為自己尿床了,但實際上只不過是出了一身汗,像5月的露水一樣。她孱弱的身子無助地發抖,每個部分都疼痛難忍。 “我的上帝,請帶我去吧。” 她的上帝沒有回答。只有晨風輕敲著窗框,窗框早已鬆動,吱吱作響,需要用油灰重粘。最後,她起身下床,將老火爐裡的炭火撥旺,放上咖啡。 接下來的幾天,她還要做很多事情,因為她有客人要來。無論做不做夢,無論累或者不累,她從來都沒怠慢過客人,現在也不打算開始怠慢。但她必須慢慢地做每一件事情。否則她會忘記很多事——她這些天老是健忘——經常將物品放錯了地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艾迪·理查森的養雞場,路程不短,大概有4至5英里。她發現自己在幻想著上帝是否會派一隻鷹馱她飛過這4英里地,或讓伊利亞那飛快的馬車捎她一程。 “真是對神的不敬呀!”她洋洋自得地說,“上帝賜予我力量,不是出租汽車。” 她刷完了為數不多的幾隻碟子,穿上一雙厚重的鞋,拿起拐杖。即使到了現在她也很少用拐杖,但今天她得拿上它。去4英里,回來4英里。 16歲的時候她可以一路飛奔過去,然後蹦蹦跳跳地返回,但現在16歲已經是很遙遠的過去了。 她在早晨11點出發,希望正午之前趕到理查森農場,好在一天中最熱的時候能睡上一覺。接近傍晚的時候把雞殺了,黃昏時返回。天黑了才能到家,讓她不由想起前天夜裡作的那個夢。但那個男人離她還很遠,相比來說,她的客人要近多了。 她走得很慢,甚至比想像得還慢,因為早上8點半太陽光已經很強了。她沒有流多少汗——身上已沒有多少肌肉能分泌出汗液了——但走到古德爾家的郵箱時,她不得不停下來歇會。她在他們家的胡椒樹下坐下來,嚼了幾隻無花果。看不見有鷹或出租車過來。她為自己的這個想法笑出了聲,站起來,捋平身上的褶皺,繼續趕路。仍然沒有出租車。上帝只幫助那些自己成就自己的人。她渾身的關節又一次緊張起來。今晚將有一個音樂會。 行進過程中,她越來越彎向那支拐杖,手腕開始吃不住勁了。鑲著黃邊的勞動靴在塵土中顫悠著前行。太陽直射到她身上,時間一點點過去,她影子越來越短。她在這個早晨見到的動物比她20歲以來見到的所有動物還要多:狐狸、浣熊、豪豬、食魚貂……到處都有烏鴉,啼叫著在空中盤旋。如果她聽見斯圖·雷德曼和格倫·巴特曼討論變幻莫測的流感——對他們來說甚少是這樣——奪走一些動物的生命而讓另一些倖存下來,她一定會發笑。那場流感殺死了家禽,卻留下了野生動物,就這麼簡單。少數家禽倖存下來,但總的說來,災難帶走了人和人類最好的朋友。它帶走了狗,卻留下了狼,因為狼是野生而狗不是。 一種燒灼般的疼痛慢慢滲入到臀部、膝蓋、腳踝和拄著拐杖的手腕。她邊走邊和心中的上帝交談,時而安靜,時而大聲,並沒有意識到兩種方式有什麼不同。她又陷入了對過去的回憶之中。 1902年是不錯的一年。從那以後,時間似乎加速飛逝,大疊大疊的日曆一天天翻過,從來不曾停下……肉體的生命是這樣轉瞬即逝,為什麼肉體還會對生存感到如此疲倦呢? 她和戴維·特羅特生了5個孩子;梅拜爾是其中的一個,她在老宅後院裡被一塊蘋果噎死了。那時阿比正在晾衣服,她轉身看見嬰孩仰面躺著,手掐著脖子,臉已發青。她終於將蘋果摳了出來,小梅拜爾已經手腳冰涼,全身僵直。她生下的唯一一個女孩就這樣死去了,這也是她眾多孩子中死於意外事故的唯一一個。 現在,她坐在瑙格爾家院子裡的榆木樹下,在路前方約200碼處,她可以看見土路和柏油馬路交彙在一起——交彙的地方也就是弗里曼特爾路變為德克路的地方。白天的熱量使柏油路閃爍著微光,地平線上則如水銀般光亮,又像夢中的水面,波光粼粼。在炎熱的白天,在肉眼可以看到的最遠處,你總可以看見這種如同水銀的光芒,但你卻永遠無法走近它。甚少她是不曾走近過。 戴維在1913年死於一場流行性感冒,那場流行病和後來這次沒什麼區別,也是使無數人喪生。 1916年,她34歲那年,嫁給了亨利·哈德斯蒂,一位從威爾郡來到北部的黑人農場主。亨利是一個帶著7個孩子的鰥夫。 7個孩子中的5個相繼長大成人離家遠去。他比阿巴蓋爾大7歲,和她生了兩個男孩。 1925年仲夏他駕駛的拖拉機翻車,他在這場事故中喪生。一年之後,她嫁給了納特·布羅科,人們對此議論紛紛,人們總是喜歡議論,有時這好像就是他們不得不做的一切。納特曾是亨利·哈德斯蒂的僱工,對她來說,他無愧是個好丈夫。也許不如戴維和藹可親,也一定不如亨利體貼如微,但他的確是個好男人,在大多數事情上都按她的意旨辦事。當一名主婦開始年復一年地面對無數瑣事時,知道自己享有決定權無疑是一件快事。 她的6個兒子為她產出32個孫子孫女。這32個孫子孫女又為她製造出91個曾孫曾孫女,在那場流感盛行的時候,她已有了3個曾曾孫。如果不是現在女孩子們用避孕藥,她還會有更多的子孫後代。對現在的女孩來說,性似乎成為她們的又一個娛樂場。阿巴蓋爾媽媽為她們這種現代生活方式感到遺憾,但她從未說過什麼。該由上帝來判定她們服避孕藥究竟是否有罪(而不是由羅馬那個禿頭的傢伙,阿巴蓋爾媽媽一直是衛理公會教徒,她十分慶幸自己沒有和天主教徒發生過聯繫),但阿巴蓋爾媽媽知道她們錯過了什麼:她們錯過了站在幽谷邊緣時的欣喜,錯過了將自己交給自己的男人和上帝時的欣喜,錯過了在上帝的注視下重行亞當和夏娃的罪惡時最後的欣喜,而這層罪惡現在才由耶穌的鮮血而使之變得清白聖潔。 哦,多好的一天…… 她想要一杯水,她想躺在家中的搖椅上,她想獨自呆著。現在,她能夠看見左前方掠過養雞場屋頂的陽光。最多就1英里了。時間是10點15分,對一個老太太來說,她做得不壞。她將允許自己一覺睡到傍晚天氣轉涼的時候。這不是罪過。在她這個年紀,這不是罪過。她顫悠著前行。那雙厚重的鞋現在已佈滿了灰塵。 想來,她有很多親戚為她的長壽祝福,這倒不是一件壞事。有一些親戚,像琳達和她那得過且過的推銷員丈夫就不屑於來看她,但也有很好的晚輩,像莫利、吉姆、戴維、卡蒂,這足以彌補1000個琳達和她挨家挨戶出售一次性炊具、得過且過的推銷員丈夫所帶來的不快。她的最後一個兄弟,魯克死於1949年,死的那年大約八十幾歲;最後一個孩子,薩穆艾,在1974年——他54歲那年去世。她比所有的孩子都要長壽,這似乎有悖常理,但看起來的確是上帝對她另有安排。 1982年,她滿100歲,照片登到奧馬哈報紙上,他們還派了一名電視記者來採訪她。 “什麼使你長壽?”那個年輕人問,但很快就對她簡短甚至有些草率的回答失望了。 “上帝。”她答道。他們想听她說她如何服用蜂蜜,或如何不吃熏肉,或睡覺的時候如何將腿抬高。但她根本沒做過這些事,她又怎麼能撒謊呢?上帝能賜予人類生命,也能隨時將它帶走。 卡蒂和戴維給她買了一台電視,她從新聞上看見自己。她還收到裡根總統(那時已不再年輕)的一封信,祝賀她的“長壽”,並感謝她自從有選舉權以來一直投共和黨的票。就是,她還能選什麼人呢?羅斯福和他的一班人馬都是“共和黨人”。她100歲之後,赫明福德鎮永遠地取消了她的稅金,原因和里根總統祝賀的一樣,都是因為她的長壽。她獲得了一張證書,證明她是內布拉斯加最老的人,就像從很小的時候就致力於一項事業而最後終於得到了肯定。無論如何,取消稅金算是一件好事,而其他的都無外乎是無稽之談——如果他們不作出取消決定,她也許連僅剩的這一點土地都會失去。大部分土地和房產都已失去;弗里曼特爾家和“保護農業社”的權力在1902年都達到了頂峰,從那以後就開始一蹶不振。現在僅剩下4畝地。其餘的或被納稅或被變賣成現金……大部分的變賣都是她的兒子們幹的,她羞於啟齒。 去年,她收到一封來自紐約某個組織的信。那個組織自稱為美國老年協會。信裡說,她是全美國排名第六的高齡老人,在女士中排名第三。年齡最大的老人是加利福利亞桑吉·羅沙的一位122歲的老頭。她讓吉姆把這封信放到鏡框裡,和里根的信並排放在一起。吉姆直到這週五才顧得上把它掛上。想到這兒,她才想起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莫利和吉姆。 她終於到了理查森的農場,人已精疲力盡。她在離穀倉最近的一棵籬笆上靠了一會兒,以一種渴望的心情注視著這棟房子。裡面肯定涼爽宜人。她覺得自己可以睡上一個世紀。但睡之前,她還有一件事要做。許多動物都死於這場疾病——馬、狗、耗子——她必須先弄清楚雞是否在此之列。如果她走了這一路卻只發現幾隻死雞,她會哭笑不得。她蹣跚地走向穀倉旁邊的雞圈,聽到裡面咯咯咯的雞叫時,她停下了腳步。不一會兒,還傳出公雞的打鳴。 “太好了,”她嘟噥著,“真是太好了。” 她轉身四處看看的時候發現木頭上攤著一具屍體,一隻手遮著臉。認出是她的妹夫比利·理查森,屍體已經被四處覓食的動物啄得體無完膚。 “真可憐,”阿巴蓋爾嘆息道,“太可憐了。願你的靈魂能升入天國,比利·理查森。” 她轉身走向涼爽的房子。房子看起來有好幾里遠,而事實上它卻就在院子的另一邊。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走那麼遠,她實在太累了。 “願上帝保佑!”她說著便邁開了步子。 陽光從窗戶中瀉進來照著整個客廳,她脫下勞動靴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時,她一時半會兒還沒弄明白光線為什麼會那麼強,這感覺頗有些像拉里·安德伍德在新漢普郡的石頭牆旁突然醒來。 她坐起身來,身上每一繃緊的肌肉和脆弱的骨頭都嘎吱作響。 “上帝!我睡了一下午加整整一個晚上!”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可就的確是太累了。她現在是如此虛弱以至於她花了整整10分鐘才從床上走到浴室;又花了10分鐘才穿上鞋。走路是件痛苦的事,但她知道她必須走動走動,要不然,身子骨就會像生鐵一樣僵硬下去。 她踉蹌著走到雞圈裡,酷熱、雞和雞糞臭味令她不時皺皺眉頭。水是自動供應的,由一個水泵從理查森家的自流井中抽上來,大部分飼料都吃光了,加上炎熱的天氣,最老最弱的雞早已被餓死或被同伴啄死。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星星點點的飼料糞便中間,就像一小堆一小堆極不情願融化的雪。 餘下的在她靠近之前都扑騰著翅膀飛遠了,要孵卵的母雞卻坐著紋絲不動,傻傻地眨著眼看著她慢慢地走近。有這麼多種可以讓雞死亡的疾病,她一直擔心流感早已奪去了這幫生靈的生命,但看來它們活得還不錯。上帝允許它們活下去。 她挑了3只最豐滿的,將它們的頭埋在翅膀下裝到一隻袋子裡,這時,她卻發現身子僵硬得沒法把袋子扛起來,只好在地板上拖著往外走。 剩下的雞站在高處,謹慎提防著老婦人的腳步,直到她走遠,才又回到原處為漸少的飼料進行殊死的搏鬥。 現在已是早晨9點鐘的光景。她坐在理查森家院子裡橡樹周圍的環形椅子上慢慢地思考。看來,她最初打算在黃昏涼快的時候往回趕的想法還是最好的。她浪費了整整一天,客人到來的日子一天天臨近。她可以利用今天把雞收拾了,還要好好休息一下。 她的肌肉稍微鬆馳了一點,胸骨下面有一種久違的,讓人覺得舒服的輕微疼痛感。她花了好長時間才意識到——她餓了。這個早晨,她實實在在地覺得餓了,謝天謝地,多少天來她都只是出於習慣進食。就像一個火車司爐工定期地上煤一樣,僅此而已。但現在,在她殺完3隻雞以後,她就可以去廚房看看艾迪都剩下了些什麼,然後,她將享受她所發現的東西。多好。現在該明白了嗎?她訓斥著自己。上帝自然知道什麼是最好的安排。一定要按旨行事,阿巴蓋爾,一定要按旨行事。 她一邊咕噥著喘著氣,一邊拖著裝雞的袋子繞過穀倉和木棚間的木頭樁。她發現比利·理查森的斧子掛在門後的木釘上,刃上整整齊齊地套著橡皮套。她取了它,轉身又走出門去。 “我的上帝”,她把袋子放在腳下那雙滿是塵土的黃靴子旁,抬頭看看盛夏萬里無雲的天空,“你賜予我力量走到這,我相信你還會賜予我力量走回去。你的預言家以賽亞說,如果一個人相信上帝就是主宰,他就會插上鷹的翅膀。我不太了解鷹,我的上帝,除了知道它們是最難看的鳥並且能看得很遠以外,我裝了3隻雞,我想宰了它們但不傷著我的手。願上帝保佑我,阿門。” 她拿起袋子,打開瞅了一眼。一隻雞還把頭埋在翅膀底下熟睡。另外兩隻互相擠撞著,誰也沒移動太多。袋子裡很黑,3隻雞大概都認為是到了晚上。比靜坐著的母雞更呆愣的,只有紐約的民主黨人。 阿巴蓋爾拎起一隻,在它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之前將它放到了木樁上。她費勁地抽出斧子,聽見斧刃砍入木頭髮出致命的“嘭”的一聲時,她習慣性畏縮了一下。雞頭從木樁另一邊應聲落地,無頭的雞身大搖大擺地走到院子中央,噴著血撲著翅。不一會兒,就大大方方地倒地而死。唉,老母雞,紐約民主黨人,我的天呀,我的上帝。 工作順利完成,她擔心弄得一團糟或是傷著自己的顧慮都不復存在。上帝聽見了她的祈禱。 3只肥肥的母雞在手,現在她要做的就是把它們帶回家去。 她把雞重新放進袋子裡,將理查森的斧頭掛回原處。然後她進了農場住宅,想看看能不能找著些吃的。 中午她先是打了一會盹,夢見客人越來越近;已經到約克鎮南,搭著一輛順路的舊卡車。他們一行6人,其中有一個雖然聾啞但意志十分堅強的男孩,這是必須要談話的對象之一。 她大約3點半鐘醒來,渾身有點發硬,但還覺得很精神了不少。接下來的兩個半小時,她一直給雞拔毛,手指關節疼痛難忍時,就停下來歇會兒,然後繼續。幹活兒的時候,她哼了幾首歌——“入城的七道門”,“信任並服從”和她最喜歡的那首“在花園裡”。 當她收拾完最後一隻雞時,每一隻手指都開始了周期性的疼痛。天空泛上一層祥和的金色光芒,預示著黃昏的將臨。現在已是6月下旬,白天開始變短。 她進到廚房裡,又咬了一口麵包。很硬但沒有發霉——理查森的廚房里永遠不會有發霉的東西——她還發現了用剩的半罐上等花生醬。她只拿一塊夾著花生醬的三明治,另外還做了一塊放進口袋,餓了的時候可以拿出來吃。 現在是6點40分。她拿起袋子,走到門外,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階。她拔毛的時候,將毛都放進了另一隻袋子,但還是有幾支羽毛飛了出來,飛過了理查森家的樹籬,樹籬現在缺水缺得厲害。 阿巴蓋爾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我走了,上帝,回家去。我會慢慢地走,不指望在午夜之前能到家,《聖經》上說不要害怕夜晚的黑暗,也不要畏懼正午的太陽。我在盡我所能地按你的意志辦事。請與我同在。願上帝保佑我。阿門。” 當她走到柏油馬路和土路交彙的地方時,天已經全黑了。蟋蟀和青蛙在某個潮濕的地方低鳴,也許就在古德爾家的池塘里。看起來會有月亮升起,在升入正空中之前會一直呈現那种血紅的顏色。 她坐下來稍作歇息,吃了半塊夾著花生醬的三明治(如果她能有一杯黑葡萄汁該有多好,艾迪的葡萄汁都放在地下室裡,要下去得走太多級的樓梯)。袋子就在她旁邊。她又開始渾身犯疼,前面還有兩英里半的路要走,但她似乎已經沒有力氣支撐下去了。她莫名其妙地覺得精疲力盡。天黑下來,繁星出現已經多久了?它們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在天空閃耀,如果運氣不錯,她也許會看見一顆流星以供她許願。這種夏日的晚上,這樣的星空以及剛從地平線上露出紅紅臉蛋的月亮都讓她又想起自己的童年時光,回憶起童年時光,回憶起那時的點點滴滴,那時的炎熱,以及那時在聖餐禮上的又驚又喜。她也曾是一個小女孩。有人不會相信這點,就像他們沒法相信一棵參天的紅杉曾也是一棵不起眼的綠芽。但她的確曾經就是一個小女孩。那個時候,作為孩子對黑夜的懼怕已經減退,作為成人對黑夜萬籟俱靜可以聽見自己靈魂之聲的懼怕又還沒有到來,在這段空隙,夜晚對她來說就像一塊帶著芳香的七巧板,可以抬頭看著繁星密布的天空,感受陣陣晚風帶來的醉人花香,你頓時覺得自己可以聽見宇宙的心跳,可以感受到愛與生命的脈搏。你好像會永遠這般年輕,好像…… 我手心裡有你的血。 突然有一樣東西在狠狠地抓她的袋子。她的心跳一下加速了。 “咳!”她以自己特有的粗啞的老太太嗓音叫了一聲,把袋子往身邊拽了拽。 有一種低低的吱吱聲。在礫石路邊緣和玉米地之間蹲伏著一隻碩大的棕色黃鼠狼。它沖她轉著眼珠,身上反射著點點紅色的月光。隨後又冒出來一隻,兩隻,三隻…… 她看了一眼路對面,那兒蹲著一排黃鼠狼。狡黠的小眼睛透出冒險一搏的神情。它們聞到了袋子裡死雞發出的氣味。但怎麼會有這麼多只呢?她左右徘徊著,越來越害怕。她被黃鼠狼咬過一次。那次她走到台階下去撿橡皮球,突然感覺就像一個滿嘴含針的東西咬住了她的小臂。這種意想不到的惡毒一擊,以及隨之而來的一種熱辣辣的疼痛和反常讓她大叫一聲,縮回小臂,黃鼠狼沒有鬆口,一直懸在她的小臂上,滲出的點點血跡都已開始滴下來,它的身子像蛇一樣在空中來回晃悠。她不停地尖叫並甩動著胳膊,都無濟於事,黃鼠狼就是死咬著不鬆口,像已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她的兄弟邁卡和馬修斯在院子裡,父親則在台階上看一份郵單。聽到叫聲他們迅速跑過來,但都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12歲的阿巴蓋爾站在台階前的空地上哭泣,一隻棕色的黃鼠狼像塊披肩掛在胳膊上,後爪在空中不停地扑騰,像要抓住什麼東西。血已經滴滴嗒嗒地濺落到了衣服上,腿和鞋子上。父親最先反應過來。約翰·弗里曼特爾操起一根木棒,大喝一聲,“站著別動,阿比!”這是她從小以來第一次聽見父親以徹頭徹尾的命令口吻對她說話。這聲音使她穩過神來,儘管她也的確除了站著不動之外做不了什麼別的。她靜靜地站著,木棒呼地一聲落下,胳膊上的疼痛頓時瞬間轉移到了肩膀了(她以為自己的胳膊就這樣斷了),那團帶給她疼痛和驚訝,在這種時候這兩種感覺已完全交織在一起的棕色東西掉到了地上,它的皮毛上仍沾著她的血。邁卡也隨著跳起來,雙腳落地踩住它,踩出最後“撲”的一聲,就像硬水果被牙咬成兩半時在腦袋中產生的聲響一樣。如果黃鼠狼在這之前還尚存餘息的話,那這次一定是必死無疑了。阿巴蓋爾沒有昏倒,但她開始抽泣,發瘋似地尖叫。 這時理查德,家中的長子也跑了過來,他的臉嚇得蒼白。和父親相互交換了一個嚴肅而擔心的眼色。 “我這輩子還沒見過一隻黃鼠狼幹這樣的事!”約翰。弗里曼特爾說著將哭泣著的女兒摟到懷裡。 “感謝上帝,你母親還一無所知地走在路上。” “它可能有狂……”理查德想開口說話。 “閉嘴!”父親打斷了他,但他自己的聲音卻同樣帶有戰栗、憤怒和恐懼。理查德馬上住嘴了,迅速而決絕,事實上,阿比都幾乎聽見了那“叭”的一聲閉嘴的聲音。他父親對她說,“讓我們帶你去水泵那兒洗洗,寶貝兒,洗掉身上的血跡。” 一年之後,魯克才告訴她,父親不想讓理查德大聲說出來的一個事實是:那隻黃鼠狼一定是患上了狂犬病才那樣咬人的,如果真是那樣,她將死得十分可怕,像人們所知道的那樣,除了肉體上的折磨,還會有很多別的駭人症狀。但那隻黃鼠狼並沒有染上狂犬病,傷口也癒合得很好。儘管如此,她還是從那天起至今就開始害怕黃鼠狼,就像有人天生害怕耗子害怕蜘蛛那樣。要是那場流感使它們而不是使狗斃命該多好!但事與願違。她…… 我手心裡有你的血! 眾多黃鼠狼中的一隻跳到跟前,開始咬那隻袋子。 “嗨!”她衝它尖叫起來。那隻黃鼠狼又跳回去,嘴上似乎掛著笑,牙間叼著一塊撕下來的布條。 他派它們來的——那個黑衣人。 恐懼幾乎淹沒了她。現在已有了成百上千隻黃鼠狼,灰的,棕的,黑的,無一不聞著雞的味道。它們在馬路兩邊一行行排開,衝著聞到的味道蠢蠢欲動。 “我得把袋子扔給它們,別無辦法。如果我不給,它們會把我撕成碎片來得到它。別無辦法。” 在記憶的一片空白之中,她似乎看見了那個黑衣人的笑臉,看見了他伸出滴血的拳頭。 另一隻跳上來咬了一口袋子,接著又是一隻。 路那邊的黃鼠狼也開始朝她這邊蠕動,肚子貼在地上,身子壓得低低的。它們野性十足的小眼睛就像月光下的冰塊一樣閃著光。 ……但相信我的人,請看,他是不會消亡的……因為我已賦予他我的神符,任何人都不可以碰他……他是我的,上帝說…… 她站直了,雖然還是驚恐萬分,但已經完全明白了自己該怎麼做。 “滾,”她在吼,“袋子裡裝著雞,沒錯,但這是為我的客人準備的!你們都給我滾!” 黃鼠狼退下去了。它們的小眼睛透出無限的不安。突然間,它們像股煙似地全消失了。真是個奇蹟,她想,她心裡充滿了狂喜和對上帝的讚美。瞬間,她覺得渾身發冷。 遠在西部某個地方,地平線上無法看到的落基山脈的那一邊,她可以感覺到有一隻眼睛——一隻閃爍著的眼睛——突然睜大了轉向她,搜索著什麼。她如親耳聽見他大聲說出來一般聽見了一句話:“誰在那兒?是你嗎?老太太?” “他知道我在這兒,”她在黑夜裡喃喃低語,“請幫我一把,上帝,請幫助我們所有的人。”拖著那隻袋子,她又開始往家趕。 他們在兩天之後,也就是7月24日那天到達。她沒能按照預期的設想完成準備工作;她再一次得借助拐杖才能一瘸一拐地走路,還差一點臥床不起;她也幾乎不能從井裡泵水上來。殺完雞又遭遇黃鼠狼的第二天,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心力交瘁。她夢見自己置身於西部落基山脈的幽深峽谷之中。 6號公路蜿蜒盤旋於懸崖絕壁之間。崖壁的影子在上午11點45分至中午12點50分以外的任何時候都籠罩著峽谷。她夢見的不是白天,而是沒有一點月光漆黑的晚上。狼群在某個地方嗥叫。突然間,一隻眼睛在黑暗中張開,隨著松林和雲杉之間的呼呼風聲嚇人地左右亂轉。是他,他正找她。 她從長時間的沉睡中驚醒,感覺還不如躺下的時候舒服。她再一次祈求上帝放了她,或至少改變他想讓她走的方向。 “北方,南方或東方,上帝,我將唱著聖歌離開赫明福德的家園。但不是西方,不要朝著那個黑衣人。落基山脈已擋在他和我們中間,安第斯山脈也擋在他和我們中間。” 但什麼都是無濟於事的。或遲或早,當那個人覺得自己足夠強大的時候,他會找上門來,尋找那些反對他的人。如果不是今年,那就是明年。狗已經被那場災難奪去生命,但狼卻在這個高山國家倖存下來,準備為撒旦的後代服務。 而且,服務於他的,將不僅僅是狼。 在客人最後到來的那天早晨,她7點起床,一次兩根地搬了好幾次木頭,直到爐火燒得旺旺的,房內裝木頭的盆子也盛得滿滿的。上帝賜於她一個多雲的陰天,這可是好幾個星期來的第一次。傍晚也會有雨,她在1958年摔折的大腿骨預先告訴了她這一點。 她首先開始烤小餅,用的是廚房架子上罐頭和花園里新鮮的大黃和草莓。草莓剛長起來,感謝上帝,知道它們這次不會浪費總是件讓人高興的事。烤小餅讓她感覺更好,因為這就是充滿生機的生活的一部分。一塊黑莓小餅,兩隻草莓大黃,一隻蘋果……它們的味道充滿了早晨的廚房。她像往常一樣將它們放在廚房的窗台上晾著。 她盡己所能地調好了原料,儘管由於沒有新鮮雞蛋它們略顯乾硬——她前幾天就在雞場,但沒想起雞蛋的事兒,所以除了自己以外她誰也怨不了。無論有沒有新鮮雞蛋,到中午的時候,那間有著坑坑洼窪的地板和褪色的油氈的小廚房裡就已經充滿了炸雞的香味兒。雞塊已經酥透了,她鬆了口氣,蹣跚地走到走廊上讀她的每日一課,不時用《上等房間》捲了邊角的最後一頁搧著風。 雞塊出鍋的時候,色澤金黃,十分誘人。客人們到時一定可以拿著雞翅,走到外面,就著加黃油的玉米棒子,美美地飽餐一頓。 她將雞塊放在紙巾上,帶著吉它走到陽台上坐下來,開始邊彈邊唱。她唱了所有自己喜歡的歌,高昂而略帶顫抖的聲音在靜靜的空氣中飄蕩。 “我們受過考驗,也有過誘惑, 我們是不是負擔著煩惱? 我們不應該沮喪, 我們應該在祈禱中將它交給上帝。 ” 這音樂感覺真是好極了(儘管她的聽覺已不再靈敏,無法判定舊吉它的調子準不准),她一首接一首地彈唱了很多首。 當她正打算唱“進入天堂”時,她聽見從北方傳來發動機的聲音,沿著公路一步步靠近。她不唱了,但手指仍有意無意地撥弄著琴弦,頭也不時地晃著點著。哦!上帝,他們來了,一路上很順利,現在她已可以看見卡車正從柏油路拐上通向她家院子的土路,揚起一陣陣塵土。她感到一陣欣喜和激動,很高興自己穿上了最好看的衣服。她把吉它放在膝蓋上,瞇起雙眼,儘管沒有太陽。 發動機的聲音越來越大,一會兒,在玉米地中古德爾家的牛踩出的那條小路上…… 她看見了它,一輛老雪佛萊農用卡車正緩緩地駛過來。駕駛室裡坐得很滿,好像是擠了4個人(她視力不成問題,儘管已有108歲),車廂上還站了3個,低頭看著駕駛室。她看見一個瘦瘦的白皮膚男人,一個紅頭髮的女孩,中間是……噢,對,中間就是他,一個剛剛明白什麼是男人的男孩,黑頭髮,窄臉,高高的前額。他一看見坐在陽台上的她就開始發瘋似地揮手,那個白皮膚男人也加入了。紅頭髮女孩卻只是看著。阿巴蓋爾媽媽舉起手也開始揮起來。 ” “感謝上帝讓他們順利到達!”她激動地喃喃自語,兩行熱淚順頰而下,“我的上帝,萬分感謝你!” 那輛卡車晃晃悠悠叮呤哐啷地進了院子。開車的男人戴著一頂繫著藍絲帶插著羽毛的草帽。 “嗨!”他大聲叫起來,揮著手,“嗨!這兒,媽媽!尼克說他想你會在這兒,你果然在這兒!哈哈!”他按響了喇叭。和他一起坐在駕駛室裡的有一位50歲左右的男人,一個同樣年齡的女人和一個穿著紅燈芯絨連褲衫的小女孩。小女孩害羞地揮了揮一隻手,另一隻手的拇指緊緊地含在嘴裡。 帶著眼罩的黑髮男孩——尼克沒等車停穩就從卡車的一邊跳了下來。站穩後,他開始慢慢地朝她走來。他神情莊重,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悅。他在台階上停下,開始環顧四周……院落,房屋,老樹,輪胎做的鞦韆,最後,定睛看住了她。 “你好,尼克。”她說,“很高興見到你,願上帝保佑你。” 他笑著,淚水卻一個勁地往下落。他拾級而上,抓住了她的手。她把滿是皺紋的臉轉向他,讓他輕輕地吻了一下。卡車停穩後,所有的人都下了車。開車的男人抱著那個穿紅燈芯絨褲,右腿上打著石膏的女孩。女孩的胳膊緊箍著他曬得黝黑的脖子,緊挨著是那位50歲左右的女人,然後是紅頭髮女孩和那個白皮膚略帶鬍子茬的男孩,噢,不應該是個男孩,阿巴蓋爾媽媽想,他該是一個男人了,只是有些虛弱。站在最後的是坐在駕駛室的另一個男人,他正擦著自己的眼鏡片。 尼克急切地看著她,她點了點頭。 “幹得不錯!”她說,“上帝帶你來這兒,阿巴蓋爾媽媽要把你餵飽。” “歡迎你們大夥兒來這兒!”她補充道,不覺中提高了嗓門,“我們不能呆太久,但我們在繼續行動之前得好好休息一下,一起吃頓飯,彼此也好好認識認識。” 小女孩從司機的胳膊中滑到地上,問道,“你是世界上最老的老太太嗎?” 50歲左右的女人想制止她,“噓!吉娜!”但阿巴蓋爾媽媽一點也沒在意,只將一隻手放在腰間,笑著說,“也許是,孩子,我也許是。” 她讓他們在蘋果樹下舖開紅格子桌布,兩個女人,奧利維亞和瓊負責擺好午餐,男人們則去拾玉米。煮玉米不費甚麼事,沒了黃油,她只得拿人造黃油和鹽代替。 飯間很少有人說話,大部分時候只能聽見津津有味的咀嚼聲和心滿意足的咕嚕聲。她看著這些人埋頭大吃,心裡覺得異常欣慰,充分證明了食物的可口誘人。這讓她的理查森農場之行和碰到黃鼠狼的經歷都是非常值的。他們當然不是很餓,長途旅行一個月中僅靠罐頭充飢,他們對任何新鮮的,經過特別烹飪的食物都產生了強烈的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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