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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44章

末日逼近 斯蒂芬·金 38744 2018-03-14
他的精神正在垮掉——寶貝,你難道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是休伊·皮亞諾史密斯的一支曲子,現在……想起來了。記憶的大門頓開,令他為之一顫。休伊·皮亞諾·史密斯的曲子!他記起了它的曲調。啊-啊-啊-啊,嗒……都-都-都-都……啊-啊-啊-啊。天資聰明,才華橫溢,這是公眾對休伊·皮亞諾·史密斯的評價。 “去他媽的公眾評價!”他說,“休伊·皮亞諾·史密斯已經不屬於我們這個時代了!” 幾年之前,約翰尼·里弗斯錄過休伊的一首名叫“洛基肺炎和布基伍基流感”的歌。拉里·安德伍德還能清楚地回憶起那隻曲子。這只曲子與現在的處境簡直是天作之合。媽的,約翰尼·里弗斯干得真不錯!休伊真他媽的棒! ” “去他媽的!”拉里又一次想。他看起來很可怕——臉色蒼白、身體孱弱,像幽靈一般跌跌撞撞地爬上了新英格蘭高速公路。 “還是讓我回到60年代吧!”

沒錯,就是60年代,就是那個時代! 60年代中葉,60年代後期。 “花之魅”。 “為吉恩而拒絕毒品”。安迪·沃霍爾戴著粉紅鑲邊的眼鏡,提著“布里羅”牌吉它,在天鵝絨的地板上彈奏著“從約巴·琳達歸來的生物”。諾爾曼·斯賓拉德,諾爾曼·梅勒,諾爾曼·托馬斯,諾爾曼·羅克韋爾和貝茨·摩特爾家族的老諾爾曼·貝茨,噯-噯-噯。迪倫扭斷了他的脖子。巴里·麥圭爾聲嘶力竭地唱著那首“毀滅之夜”!黛安納·羅絲激起了全美每一個白膚色的兒童的情感……拉里迷迷糊糊地想,所有的這些樂隊都是很棒的樂隊,讓我回到60年代吧,去他媽的80年代!當搖滾樂開始出現時,60年代已經如同金帳可汗大軍的最後一次戰役一樣,潰不成軍。精液,嬉皮士,毒品。格拉斯·斯列克在飛機上大聲地歌唱,諾爾曼·梅勒彈著主音吉它,而老諾爾曼·貝茨充任鼓手。甲殼蟲樂隊。他們是誰?啊,死亡……

他腳下一軟,頭重重地撞在地上。 整個世界天旋地轉,一片昏暗,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在一片碎光中重現眼前。他用手揩過太陽穴,沾了一些血沫。不算太嚴重。去他媽的,在光輝與榮耀的60年代中葉,他們常常這麼說。整整一個星期,他每天噩夢不斷、常常在尖叫聲快要脫口而出的那一時刻醒來。如果你大聲地尖叫,又被自己的尖叫聲嚇醒的話,你會更加驚恐不安。 又是回到林肯隧道的夢。有一個人跟在身後,它不是麗塔,是魔鬼,正露出猙獰的笑容,躡手蹺腳地跟在他的身後。這個黑衣人不是行走的殭屍;他比殭屍更可怕。拉里被看不見的死屍絆了一下。那些死屍就像躺在車一子裡。他知道,那些車子本來有地方可去,可是大家卻偏偏一齊擠在擁擠的車流中,最後導致交通堵塞無路可逃。這些死屍正從車中瞪著鼓脹的、玻璃球般閃亮的眼睛,帶著對世界的無限眷戀,直愣愣地盯著他。看著它們,他的心中一陣抑制不住的恐慌。他不由自主地撒腿奔跑。那個黑色魔鬼,帶著魔法的人,在黑暗中如同戴著一副紅外線眼鏡般能將他看得清清楚楚,跑又有什麼用呢?過了一會兒,那個黑衣人開始對他低聲呼喚:“過來,拉里,過來,讓我們在一起。拉里……”

他感覺到那個黑衣人就正對著他的肩頭呼吸,當他掙扎著從睡夢中甦醒過來,就會感到,那聲尖叫或是像一塊熱骨頭一樣粘在喉嚨上,不吐不快;或是正從嘴中叫喊出來,聲音大得足以震醒死人。 白天,黑衣人的形象就會消失。他每晚準時地出現。白天,折磨他的是孤獨,一種無法抗拒的孤獨,像隻老鼠或是鼬鼠,不知疲倦地啃噬他的神經。白天,他的腦海裡總是浮現出麗塔的身影。可愛的麗塔。他望著她那雙撕裂的、像一隻受到驚嚇和疼痛折磨致死的動物一般的眼睛,那隻他曾經吻過的、現在塞滿難聞的淡綠色嘔吐物的嘴巴時,腦海裡一遍又一遍地浮現出她過去俏麗的身影。她那麼輕易地死了,而“在那個晚上,在同一個睡袋中,他們曾……”而現在,他正在……

他正在垮掉。難道不是這樣嗎?這就是正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情。他在一點一點地垮掉。 “我正在一點點地垮掉,”他悲嘆道,“哦,我快要發瘋了!” 他大腦中清醒的那一部分還在說“這可能是真的”。但現在,最令他飽受苦楚的是心力衰竭。自從麗塔出事之後,他不敢再騎摩托車了。這實質是一種精神障礙。他腦海中反復出現自己在高速公路上車子失控、最後一頭栽進溝裡的情景。自此之後,他不得不步行。他究竟走了有多少天? 4天? 8天? 9天?他不知道。自今天早晨10點之後,這也許已經是第90天了,現在已經快4點了,太陽正火辣辣地照在身上,他卻沒戴帽子。 他想不起來是多少天前他騎摩托車栽進了溝裡。不是昨天,也可能不是前天(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車已經摔壞了,齒輪箱斷了,油門把手歪了,離合線也掉了。它就像一隻脫韁的野馬,前輪翹起,後輪著地,一直飛過康科德正東方9號公路附近的一段堤岸,翻滾著摔落下去。他想起了那個毀掉他的摩托車的地方可能叫戈斯維爾,但這一點根本就無關緊要。事實上是,那輛車已經對他毫無用處。時速不敢超過15英里。即便時速在15英里時,他的頭腦中也會出現他從車把手上摔出去撞折頭骨或是在一個死角拐彎,“砰”地與一輛翻倒在地的卡車撞上,變成一團火球的幻影。過了一會兒,該死的過熱顯示燈又亮了起來,當然,它已經亮了。他似乎能在在小紅燈泡上方的塑料外殼上看到上面印著幾個端端正正的小字——“膽小鬼”。當他從將騎摩托車認為是件自然而然的事,到事實上能享受騎車時那種瘋狂的感覺,那種風擦雙頰、大地在腳底下6英寸的地方一掠而過的感覺時,其中是否經過了一段時間?是的,當麗塔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在麗塔變成一具嘴巴塞滿腥臭的綠色嘔吐物、雙眼撕裂的殭屍之前,他就享受這種非常刺激的感覺。

所以他開著摩托車一下子衝過了大堤,掉進了雜草叢生的溪溝裡。之後他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恐懼心情打量著它,彷彿它會無緣無故地冲起來,把他甩一個跟頭。來吧,他想,來吧,別拋錨,你這個吸血鬼。等了很久,那輛摩托車仍沒有往前動彈。它咆哮了好久,咆哮聲在溪谷中漸漸地低沉下去。後輪毫無作用地空轉著,飢餓的傳動鏈吞食著秋天的落葉,拋出棕色的、嗆人的塵土。鍍鉻的排氣管中噴出藍色的煙霧。他不由得想得很遠,想到如果能有一種超自然的東西附在車身,將車子扶正,使它從陷落之地衝出去,把他重重地摔傷在地上……或是他在某一天下午回來聽到了引擎咆哮的聲音,看見他的摩托車——那隻可惡的摩托車呼嘯著從高速公路上向著他衝過來,時速達80公里,卻沒有陷進泥溝不能動彈。彎腰伏在車把上的是那個黑衣人,那個冷面無情的人。坐在車後座上、一襲絲製寬身長褲在風中飄擺的姑娘就是麗塔·布萊克莫爾,面色如粉筆一樣白,眼睛瞇成一條縫,頭髮像冬天的玉米地一樣又乾又枯。接著,那輛摩托車開始冒煙,軋軋作響,最終還是熄了火。他低下頭來看著它,心中一陣難過,彷彿他傷害的不是摩托車而是身體的一部分。

沒有摩托車,面對周圍的一片寂靜,他感到束手無策,只有摩托車才是他向這片寂靜挑戰的唯一武器。寂靜比對死亡的恐懼或是在事故中嚴重受傷還要可怕。自此之後,他就一直步行。 他沿著9號公路穿過了幾個小鎮。小鎮裡有摩托車商店,在展室裡擺放的車子的右把手上,明晃晃地掛著車鑰匙。如果他長時間盯著它們的話,眼前就會清清楚楚浮現出他躺在公路上,身下一灘血蹟的情景。這場景的顏色是那麼如此艷麗刺眼,艷麗得令人心驚肉跳,彷彿像是極度可怕又極度迷人的查理斯·邦德主演的恐怖電影裡的一個鏡頭——那種人在巨型卡車輪下奄奄一息的鏡頭或是巨大的、叫不出來名字的、肚滿腸肥的臭蟲,內臟破碎、血肉橫飛的那種令人驚駭不止的鏡頭。 然而他還要繼續步行,忍受著令人恐懼的寂靜,面色蒼白、渾身顫抖地向前走。他的唇鼻之間和太陽穴的凹窩中滲出來的一叢叢細碎的汗珠。他繼續向前走。

他明顯地瘦了下去——怎麼不會這樣呢?天天永不停息地朝前走,從日出走到日落。晚上,他又睡不著覺。凌晨4點鐘的時候,他就會被噩夢驚醒,然後點亮他那盞硬硼鈣石燈,蜷縮在燈旁,等待著太陽升起。那時他才敢走路。他繼續向前走,直到天幾乎完全黑了下來、看不清路的時候,他才偷偷摸摸地、匆匆忙忙地像一名在逃犯般迅速地支起帳篷。在帳篷搭好之後,他還要醒著躺上一會兒,就像癮君子在吸了兩克可卡因後那一陣神經的興奮。哦,寶貝,搖擺,晃動,天旋地轉。他像是可卡因癮君子,其實他沒有嚐過多少,他對這些毒品他從沒有渴望過。可卡因不會增加人的食慾,恐懼也不會使人胃口大開。自從很久前加利福尼亞州那場宴會之後,拉里已很久沒有碰過可卡因了。但他時常心神不安。林子裡的鳥叫聲也會令他渾身抽搐。一些小動物在被大動物吞食時的發出的叫聲也把他嚇得魂飛魄散。他漸漸地瘦了下去,瘦得皮包骨頭。他面容憔悴,長出了長長的一圈鬍子,相當引人注目。鬍子是茶色的,略帶金紅色,比頭髮顏色要淺。眼窩深陷,兩隻眼睛在眼窩中閃閃發光,像是兩隻掉進了兩個一模一樣陷井裡瀕臨絕望的小動物。

“我垮掉了。”他又一次低聲哀嘆了一聲。有氣無力的哀嘆中透露出的絕望之情也使他感到驚駭。他真的是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了嗎?他還是那個創下中型拳擊紀錄,夢想成為他那個時代的艾爾頓·約翰的拉里·安德伍德嗎? ……哦,天啊,傑里·格拉恰知道了將會怎樣嘲笑他呀……現在那個曾不可一世的傢伙已嚇破了膽,正在南新罕布什爾州的東南部的某個地方慢慢地爬行,爬行,像王蛇爬行一樣地慢。這就是現在的他。那個拉里·安德伍德與現在這個正在爬行的膽小鬼當然毫無任何關係……這…… 他試圖想起來,卻失敗了。 “哦,真他媽的見鬼。”他說,半是大笑半是哭泣。 一棟白色的新英格蘭式農家小樓蜿蜒深展,從公路那邊約200碼的一座小土丘上,像美麗的海市蜃樓一樣隱隱約約地閃現出來。綠色的牆皮,綠色的鑲邊,綠色的屋頂。下面是綠色的草坪,看起來稍有些雜亂。在草坪的底部,一條小溪在潺潺流動。他能聽見小溪那汩汩的流水聲和嘩嘩的水浪聲,這是水流在湧進來。一棟石牆,沿著小溪的一側蜿蜒曲折,大概是院牆吧。粗壯茂密的榆樹斜倚在牆內。他只想以他那“世界著名的爬行膽小鬼的緩慢速度”到達那裡,坐在樹蔭下休息一會兒。這是他要做的事。然後,當他感覺……感覺全身狀態有些好轉時,他將把腳伸出來,在溪水里浸泡一會兒,痛痛快快地飲上幾口溪水。他渾身可能氣味難聞,那又怎麼樣?現在麗塔已經死了,誰還會聞他身上的氣味呢?

她現在還躺在那個帳篷裡嗎?他憂鬱地想。屍體已經腫脹了嗎?招了許多蒼蠅?她在地獄幹什麼呢?與鮑勃·霍普一起在帕姆·斯皮倫斯打高爾夫球? “主啊,這真是可怕。”他低聲叫道,然後爬過公路。當他終於到達了樹蔭下的時候,他感到他確實應脫下他的鞋子,然而這似乎要很費些力氣。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回過頭來向來時的道路詭秘地掃了幾眼,確信那輛摩托車沒有對著他衝過來。 樹蔭下的溫度只有15度,拉里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感覺到一陣舒暢和輕鬆。他將手放在脖子後面,那是太陽整天火辣辣地照射的地方,一陣輕微的疼痛。他又把手縮了回來。太陽灼射的?抹一點利多卡因。所有的他媽的滾蛋,讓這些東西從太陽底下滾蛋。灼痛,寶貝,火辣辣的灼痛。沃茨。還記得那個叫沃茨的地方嗎?記憶中的那次狂歡。一次全人類徹底的狂歡節,一次令人終身難忘的狂歡節。

“人類,你發瘋了!”他說道,將頭倚在了榆樹的粗大的樹幹上,閉上了眼睛。陽光透過樹葉照射下來,光斑在眼皮上晃動,一陣紅一陣黑。水聲,汩汩聲和嘩嘩聲,是那麼可愛和溫柔。過1分鐘他就要到溪邊,喝上幾口水,洗洗身子。再過1分鐘。 他困了。 時間分分秒秒地飛快地過去了,他的瞌睡逐漸轉成了幾天來的第一次深沉的睡眠,沒有夢的干擾。兩隻手鬆弛地放在大腿上,瘦弱的胸膛時起時伏,那圈鬍鬚令他的那張臉——這張從難以置信的大屠殺中逃離出來的孤獨流浪者飽經風霜的臉更顯瘦削。漸漸地,那張飽受灼曬的臉上的一道道皺紋開始一平緩地舒展。他不知不覺地把身子扭了過來,像一隻躲在陰涼的泥土中正夏眠的水生小動物。太陽漸漸落下去了。 溪邊茂密的灌木叢中輕輕搖擺了幾下,彷彿有件東西在悄悄地穿過,稍停,又動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出現了一個男孩,光著身子,只穿一個短褲。全身被曬成棗紅色,只有短褲腰帶上的兩條吊帶刺眼地白,身上留著被蚊子和沙蚤叮咬過的痕跡,有一些是新痕,大多是舊疤。他右手拿著一把屠刀。刀葉有1英尺來長,刀鋒已呈鋸齒狀,陽光底下爍爍閃光。 他輕輕地彎著腰接近了榆樹和石牆,一直站到了拉里背後。他那雙眼珠,碧藍得像一汪海水,在眼角輕輕地轉動著。這眼睛毫無表情,略帶凶狠。刀子在他手中舉起。 一聲女人的斷喝,溫柔而又堅定——“不要!” 他轉過來面對著她,低下頭,聽她說話。刀子仍在手中舉著。那副神情既有些不解又有些失望。 “我們看看再說。”那個女人說道。 男孩子停了下來,看看刀子又看了看拉里,然後帶著一種渴望的表情看著他的刀子。他又從來時的路退了回去。 拉里醒了。 醒來時,拉里第一個感覺就是他很舒服。第二個感覺就是很餓。第三個感覺是太陽有些不對勁——看起來它轉過天空又回來了。第四個感覺是他不得不——請原諒這種表述——像一匹賽馬一樣撒尿。 他站了起來,聽著伸腰時那種劈啪的肌肉舒展聲。他意識到他不只睡了一小會;他睡了整整一個晚上。他低下頭來看看表,明白了為什麼太陽的位置不對勁。現在是早晨的9點20分。餓。大白房子里肯定有些吃的東西。罐裝湯,沒準還有醃牛排。他的胃開始咕咕作響。 起身之前,他跪在河邊,脫下衣服,用手撩著水灑在身上。他注意到自己正在變得多麼瘦削——他沒有力氣再發上手網球了。他站了起來,用他的襯衫擦乾了身子,又穿上褲子。兩塊大石頭露出小溪的水面。他踩著石頭過了小溪。在小溪對岸,他吃驚地愣住了,盯著灌木叢裡茂密的方向一動不動。恐懼,那種在他醒來這前就一直籠罩在他心中的恐懼,像爆炸的松節一樣突然地燃燒起來,之後又迅速地退了回去。可能是只松鼠或是只花白旱獺,也可能是只狐狸。不會有其他東西。他又毫不在意地轉過身去,開始穿過草坪,向著大白房子走去。 半路上,突然一個念頭在他的頭腦中像一隻氣泡般升起,然後砰地一聲爆炸了。這個念頭偶然地、悄悄地產生,但它的暗示卻使他死一般地愣住了。 這個念頭是:為什麼你不騎車呢? 他站在草坪中央,在這個到小溪和房子等距的地方站住,被如此簡單的念頭驚得目瞪口呆。自從他把他的“哈雷”車開進溝里之後,他就一直步行。步行,使他精疲力竭的步行,再加上陽光的灼曬或是其他與此非常相近以致沒有什麼區別的事物的折磨,他最終非完蛋不可。要是他喜歡的話,他本可以騎輛自行車。他可以慢些騎,比跑步快不了多少。那樣,他現在就可能已經到達了海灘上,選好了避暑住房,把車子存了進去。 他禁不住笑了起來,起初笑得很輕。在周圍的一片寂靜中,他的笑聲把自己也嚇了一跳。在沒有別人在旁嘲笑你的時候,你一個勁地狂笑是表明頭腦開始混亂失常的一種跡象。然而,笑聲聽起來是如此發自內心地真誠,所以去他媽的頭腦健康吧。他喜愛這種方式的笑,不加掩飾,聽其自然。他站在那裡,雙手叉在腰間,頭向後仰起,面對天空,為自己驚人的愚蠢而發出公牛般的狂笑。 在他身後的小溪邊最茂密的灌木叢中,有一雙藍綠色的眼睛始終盯著這裡發生的一切。他們一直注視著拉里,看著拉里最後沿著草坪向白房子走去,邊走邊笑,不時地搖著他的頭。他們看著他走上台階,敲門後才發現門是虛掩著,就消失在門裡面。之後,草叢裡又是一陣晃動,發出剛才拉里聽見卻又沒有理會的那種細微之聲。那個男孩子鑽了出來,仍然光著上身,穿著短褲,揮舞著那把屠刀。 接著另一隻手伸了出來,撫摸著他的肩膀。那個男孩立刻停了下來。那個女人出現了——她個子高挑,身形挺拔,似乎根本就沒有碰動那片樹叢。她的頭髮濃密,亮麗的黑髮中夾雜著純白,引人注目,令人驚嘆。頭髮編成了一條辮子,從她的一隻肩膀上垂下來,一直垂到她那高聳的胸前。當你注視這個女人的時候,你首先就會注意到她的身高,之後你的目光就會被她的頭髮吸引過去,它令你遐想翩翩,使你相信,用目光就能感覺到它粗壯而又油光鑑亮的質地。如果你是一個男人,你會不由自主地想像,那一襲長發在月光下散落於枕頭上的情形。你會想像她躺在床上時迷人的姿態。事實上,她從未投入過男人的懷抱中。她是純潔的。她在等待。她有過夢想。在上大學的時候,一個叫“神靈”的樂隊曾走進過她的心扉。她現在又一次奇怪,這個男人是否就是樂隊裡的一員呢? “等一等。”她對男孩說。 她把男孩那充滿痛苦神情的臉扭過來,對著自己平靜安詳的臉。她知道是什麼原因使男孩如此痛苦。 “房子會沒事。他為什麼會破壞房子呢?喬?” “他走的時候,我們要緊跟著他。” 他惡毒地搖著他的頭。 “是的。我們不得不這樣做。我不得不這樣做。”她感到這種感覺變得強烈起來。他可能不是那種人,但即使他不是,他也與她尋找多年的一條線索有關,現在這條線索正在接近謎底。 喬——這並不是他的真實姓名——狂暴地舉起了他的刀子,彷彿要將刀子戳進她的胸膛。她沒有作出任何保護自己或是企圖逃逸的反應,他的刀子漸漸地低了下來。他轉過身來,把刀子向著房子方向刺去。 “不,你不能,”她說,“因為他是一個人,他將領著我們找……”她感到無言可說。她的意思是指其他人。她要說的話是他是一個人。他將領著我們找到其他的人。但她不敢確信這就是她所要表達的意思,或者即使是這個意思的話,她的話裡沒有夾雜別的含意。她立時感到她正面臨兩條路的選擇。她開始希望他們從沒有看見過拉里。她想再次安撫一下那個男孩,但他氣憤地閃到了一邊。他抬起頭,望著那棟白房子,眼睛中閃著怒火和妒意。過了一會兒,他又溜回了灌木叢裡,用譴責的目光瞪著她。她跟在他身後,以確信他不會有什麼問題。他躺了下來,像嬰兒一樣蜷曲著身子,將刀子倒立在胸前。他把大拇指放進嘴裡,閉上了眼睛。 納迪娜回到了小溪匯成一個小小的池塘的塘邊,跪了下來。她用手掬起一捧水,飲了幾口,然後坐了下來,望著那棟房子。她的目光冷靜安寧,臉龐極其酷似拉弗爾·瑪利婭。 下午晚些時分,拉里沿9號公路的一段林蔭路騎車前進時,前頭隱現出一個綠色的反光路牌。他停下車看牌子的內容,感到有些驚訝。牌子上說,他正在進入緬因州的度假村。他幾乎不敢相信;他肯定在半迷糊半恐懼中走了相當長的距離。他正準備騎上車子再次出發時,突然一個聲音——從林子里傳來的或者就在頭頂上——使他立刻扭回過頭來。沒有任何東西,只有9號公路與新罕布什爾相連,依舊是那麼荒涼。 在那個白房子裡停留之後——他在那裡吃了些幹玉米片,從罐頭里擠出一些奶酪,抹在有些變味的餅乾上,做早餐的時候——他有一種正在被監視和被跟踪的感覺。他聽到了一些聲響,甚至從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了一些動靜。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中,他全身都充滿警覺。任何一絲細小甚至微不足道的情況,都會引起他的警惕;那些細微的甚至不過使他產生一種模模糊糊的預感——那種被“監視”的感覺,都會使他無休無止地緊張。這種感覺並沒有和其他感覺一樣讓他感到恐怖。它不會讓他感到是幻覺或者神誌不清的臆想。如果有人正在監視他並躲在一旁,可能是他們害怕他。如果他們對可憐的、瘦弱不堪的、膽小得連摩托車也不敢開到時速20公里的老拉里·安德伍德還感到恐懼的話,那他根本就用不著擔心什麼。 現在,他雙腿跨在他從白房子向東4英里處的一家運動物品商店裡取出的自行車上,聲音清晰地叫道“如果有人在附近,為什麼你不出來。我不會傷害你。” 沒有回答。他站在公路上的路標旁邊,觀察著,等待著。一隻小鳥鳴叫著,從空中掠過。沒有任何其他動靜。過了一會兒,他推著車繼續前行。 晚上6點的時候,他到了北貝里克城的一座小鎮。小鎮位於9號公路和4號公路的交叉點。他決定在這裡宿營,明天早晨再繼續向著海邊前進。 在9號和4號公路交叉路口上有一家小小的商店。他從商店斷了電的冰櫃裡拿出一包六罐裝的啤酒。是他從沒有嚐過的“黑標誌”牌——可能是一個地方品牌。他還拿了一大包漢普蒂·鄧普蒂牌醋製薯片和兩聽“壯摩爾人”牌燉牛肉。他把這些東西放進包裡,走出門外。 街對面是一家餐館。就在他從商店出來的這一瞬間,他忽然瞄見兩隻人影倏地一閃,從餐館後退了回去,不見了。這也可能是他一時眼睛發花,但他卻不這樣認為。他想穿過高速公路,去看一看他是否能將他們從藏身之地驅趕出來:好了,好了,遊戲該結束了,孩子。但他沒有這樣做。他知道是恐懼是什麼滋味。 相反,他沿著高速公路走了一小段路,推著他的自行車,車把上晃晃蕩盪地掛著背包。他看見了學校的磚制院牆,牆內是一排樹木。他從小樹林中搜尋了足夠多的木柴,點起一堆像樣的火。火堆點在了學校用瀝青鋪成的操場中間。附近有一條小河,穿過一家紡織廠,從高速公路下面流過。他把啤酒放在河裡降溫,還用罐頭盒將一聽燉牛肉熱好,然後坐在操場的一隻鞦韆上,一邊從童子軍專用的野炊炊具裡吃著飯,一邊盪來蕩去,在籃球場褪色球界間投下一條長長的身影。 他開始想他為什麼沒對跟踪他的人產生絲毫恐懼感——他確信有人現在在跟踪他。至少有兩個人,可能更多。自然而然地,他開始琢磨,為什麼他這些天來始終感覺良好,彷彿自那天睡足了覺之後,神經裡的一些不良毒素都排了出去。難道真是需要休息嗎?就這些,再沒有別的原因嗎?似乎太簡單了吧。 他想,邏輯上看來,如果跟踪者企圖傷害他的話,早就會設法這樣做了。他們可以在暗地裡給他一槍或是至少用他們的武器對他開槍,逼迫他投降。他們也早就拿走想要的東西了……但再一次從邏輯上推理(進行邏輯思考對他很有好處,因為這些天來,所有的思維都因恐懼而變得亂七八糟),他什麼東西值得那些人想要呢?目前這種狀況,每一個人都能得到想要的任何東西,因為現在幾乎沒有任何人留下來。以往坐在屋子裡,抱著“希爾斯”商品目錄表時夢寐以求的東西,現在可以從全美國任何一家商店的櫥窗中隨手取來,為什麼還要費事去偷、去殺呢,況且還要冒著你的生命危險呢?你只要打碎櫥窗,走進去,隨手拿就可以了。 你現在可以得到任何東西,除了沒有人與你相伴。拉里清清楚楚地明白,現在最缺少相伴的伙伴。他沒有感到害怕的真正理由是,他知道,那些人肯定也最需要有人相伴。遲早,他們的渴望會戰勝恐懼。他可以一直等到這個時候。相反,過早行動會使他們像一群鵪鶉一樣被嚇跑,事情可能會變得更糟。兩天前,如果他見到一個人的話,很可能也會偷偷地溜走。因為他那時有些精神迷亂,不能做其他任何事情。所以,他現在需等待。他確實非常想見到其他人。後來,他真的見到了。 他走回到小河邊涮洗飯碗。他將6聽一扎的啤酒從水中撈出來,回到鞦韆上。 “啪”的一聲,拉開第一聽啤酒的拉環,衝著剛才見到人影的方向舉起了啤酒。 “味道真棒!”拉里說著,一口氣喝下了半聽。 6罐啤酒喝完時,已經是7點半,太陽就要落山了。他把篝火裡的餘燼踢了出來,收攏起所有的木柴。在半醉半醒、感覺良好的狀態下,他騎著自行車上了9號公路。騎了約有1/4英里後,他找到了一家帶紗窗走廊的房屋,將車子停在草坪上,取出睡袋,用改錐撬開走廊的大門。 他再一次環顧四周,希望看見他或她或他們——他們仍繼續跟著他,他感覺到了這一點——然而,大街上空空蕩盪,空無一人。他聳了聳肩,走進屋裡。 時間現在還早,他希望至少能清醒地躺上一會兒。可是顯然,他有了一些睡意。躺下15分鐘之後,他睡著了,呼吸緩慢而均勻。步槍放在右手上。 納迪娜感到疲倦。這一天似乎是她生命中最長的一天。她兩次感到肯定被人發現,一次是在斯特拉福德附近,另一次是在緬因州到新罕布什爾州的公路線上,當他回過頭來向後看並大聲叫的時候。對她來說,她並不在乎是否被他發現。這個男人並沒有像10天前從白房子經過的那個人一樣瘋狂。那是一名士兵,背著槍、手榴彈和子彈帶。他狂笑著,大叫著,威脅著要把一個叫莫頓中尉的卵蛋打掉。他們並沒有看見莫頓中尉,如果他還活著的話,沒有出現在這裡對他來說真是幸運。喬也害怕那名士兵,在這種情形下,這可能是件好事。 “喬?” 她環顧四周。 喬不見了。 她的一點睡意一下子全無踪影了。她把毛毯推到一旁,站了起來,身上的疼痛不由得使她皺了一下眉頭。騎了那麼長時間的自行車,過了多長時間了?可能沒多長時間。他們一直作著持續不懈的努力,試圖尋找一種離他不近不遠的辦法。如果他們跟得過緊,他就會發現他們,這將使喬心中不安。如果他們離他過遠,他可能會離開9號公路拐到另外一條路上,這樣他們就可能失去目標,這將使她不安。她從沒有想過拉里可能會騎回來,跟在他們後面。幸運的是(至少對喬來說),拉里也從沒有想過這樣做。 她不停地告訴自己,喬會逐漸明白,他們需要這個男人……他們不僅僅需要他一個人。他們不能孤獨。如果沒有其他人,他們很可能會孤獨地死去。喬將會習慣這種想法。喬以前在真空似的環境中生活了很長時間。其他人已經養成了與他人共同生活的習慣。 “喬,”她又叫了一聲,聲音很輕柔。 他可能像越共游擊隊員鑽樹叢一樣寂靜無聲,但她的耳朵在近三個星期以來,已經適應了他的動靜。今天晚上還有月光。她聽到了輕微摩擦地面的聲音和沙礫層咔嗒咔嗒的腳步聲,她知道他要去哪。顧不上身上的疼痛,在後面緊緊跟隨著他。現在已是10點15分了。 他們的自行車存在了餐館後面的小棚子裡。穿過雜貨店,在北貝里克戈維爾宿了營,(如果你想把兩條放在草地上的毛毯稱之為“營地”話)。被他們跟踪的那個人已在街那頭學校的操場上吃過飯,(“如果我們到那裡去的話,我敢打賭,他將把自己的晚餐送給我們,喬”,她圓滑地說,“天氣很熱……,它們的氣味聞起來不舒服嗎?它不比大臘腸要好聞得多嗎?”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射出許多白光,他衝著拉里的方向不懷好意地揮了揮手中的刀子),之後他就騎上車子進了一間帶紗窗走廊的房屋。她從他騎車的方式上猜想他可能是有些醉了。他現在正睡在房間的走廊裡。 她加快了腳步,不時有小石頭弄痛腳上的水泡,痛得她直皺眉頭。左側有一棟房子。她穿過房前一直通向田野的草坪。她赤裸的小腿不時刮著沾滿露水的青草,撲面是一股芳草的清香。這使她思考起她和男孩如果在滿月而不是現在這種月虧的情況下,穿過這樣的草地所需的時間。她感到下腹部一股脹起的激情,她確確實實地感到兩隻乳房像性器官一樣飽滿而挺脹。月光使她感到了有些醉意,腳下的青草,帶著夜中的露水,濕漉漉地打在小腿上,也讓她不能自控。她明白,如果男孩要和她做愛的話,她會把貞節獻給他。她像印第安人穿玉米地一樣飛快地跑著。他是否會佔有她?現在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跑得更快了,跳過一塊在夜色像冰一樣閃著光的水泥路。 喬就站在那裡,站在那個男人正在睡覺的走廊邊緣。他那白色的短褲在夜色中非常醒目。事實上,男孩子的皮膚非常黑,以致於第一眼望去,你會認為只有那個短褲懸掛在空中,或是被威爾小說中的隱形人穿著。 喬來自愛普瑟姆,她就是在那兒遇到了他。納迪娜來自愛普瑟姆東南部約十五英里的南巴恩斯特德小鎮。當時她正在尋找其他健在的人,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家。她以家為中心,四處尋找健在的人。圈子越走越大。她只找到了喬。當時他被某種動物咬了一口,神誌不清,發著高燒。從傷口判斷,可能是老鼠或是松鼠的。他坐一家房屋前的草坪上,上身赤裸,只穿一條短褲,手中拿著屠刀,像石器時代的原始人或是瀕臨死亡卻殺氣十足的俾格米人。她以前有過對付感染的經驗。她把男孩帶進屋子。他就一個人嗎?她想可能是這樣,卻不敢確定,除非喬告訴她。她找到了一家診所,那裡有抗感染藥、抗菌藥和繃帶。她不知道哪一種抗菌藥有用。她知道如果弄錯的話,可能會致男孩於死地,但如果不治療,他也會死亡。咬的傷口在腳踝上,腫得像自行車內胎。幸運總是與她相伴。三天之後,傷口消了腫,恢復了正常大小,燒也退了。男孩於是信任她。顯然,他不相信任何人,只有她是個例外。她常常在早晨醒來,他常常會緊摟著她。他們曾到那個白房子裡去過。她叫他喬,但這不是他的名字。在她執教生涯中,任何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她總是叫她們簡。不知道名字的小男孩,她總叫他們喬。那個士兵路過這裡,狂笑著大叫著,怒罵著一個叫莫頓的中尉。喬曾想衝上前去,用刀子殺死他。現在這個男人……她不敢從男孩的手上取下刀子,因為這是喬的護身符。這樣做,可能會使男孩與她為敵。他睡覺時,手中一直摸著刀子。有一天晚上,她想把刀子從他手中拔出來,只是想看一看她是否能夠這樣做而並不是真正奪下刀子。他立刻驚醒了,一動也不動。轉瞬又很快睡著了。第二天,那雙碧藍色的類似中國人的眼睛,驚疑不安地望著她,露出幾分暴戾之氣。他低聲咆哮著,將刀子抽了回來。 現在他正要舉起刀子,放下,又舉起。他一邊從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咆哮聲,一邊向著紗窗捅了過去。他可能正要衝進門去。 她跟在他身後,沒有刻意放輕腳步,但他沒聽見。喬正沉陷在自己的世界中。剎那間,她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順著逆時間方向掰了過來。 喬發出噝噝的喘氣聲,拉里·安德伍德從睡夢中略微驚醒,轉了個身,又安靜下來。刀子掉在他們之間的草坪上,鋸齒狀的刀鋒在月光下反射出銀色光芒,宛若亮麗的雪花。 他氣憤地望著她,目光中透露出責備和不信任的神情。納迪娜毫不妥協地回瞪著他。她指了指他們來的路。喬充滿惡意地搖了搖頭。他指了指紗窗和屋子中睡袋裡裹著那個黑影。他明明白白地做了一個可怕的手勢——將大拇指卡在喉結上。之後,他咧嘴笑了。納迪娜以前從沒有見他笑過,他的笑使她有些毛骨悚然。如果那排潔白的牙齒被銼成尖尖的話,沒有比它更凶蠻的了。 “不,”她輕輕地說,“否則我就會弄醒他。” 喬看起來吃了一驚。他飛快地搖了搖頭。 “那麼跟我回去睡覺。” 他低下頭看了看刀子,然後再一次向著她舉了起來。至少那股兇氣現在沒有了。他不過是一個被人拋棄的小孩,他想要他的襯褲或是那條從他嬰兒時代就一直與他相伴、現已沒有多少毛的舊毛毯。納迪娜隱約地覺得這是使他放棄刀子的時候,可她只能堅決地搖著頭表示“不”。之後會是什麼樣子?他會尖叫起來嗎?在那個精神錯亂的士兵離去之後,他曾大聲尖叫。一聲又一聲地尖叫,含糊不清的、高聲的尖叫,充滿了恐懼和憤怒的尖叫。她難道想與睡袋裡的這個男人在這種刺耳的尖叫聲中相識? “你跟不跟我回去睡覺?” 喬點了點頭。 “沒事了,走吧。”她平靜地說道。他迅速地彎下腰,把刀子撿了起來。 他們一同走了回去。他充滿信賴地趴在她身旁。剛才的那段插曲已經過去了,至少暫時過去了。他手攬著她,睡著了。她感覺到了腰間的一股疼痛,比剛才疼得更厲害了,範圍也更廣。這是女人的經痛,對此她毫無辦法。她感到困了。 第二天的早上,她醒了過來——她沒有戴手錶——感到渾身冰涼、僵硬和一陣心悸。她突然擔心喬會狡猾地等她睡著,然後悄悄地溜回那個男人的屋子裡,趁他睡著的時候,切斷他的喉嚨。喬的胳膊沒摟在她身上。她感到自己應對這個孩子負起責任。她總是覺得自己應對那些與這個世界有些格格不入的小孩子負有責任。而在他想加入到這個世界中時,她不會再讓他漂泊流浪。視生命為兒戲是不可饒恕的罪過。沒有外援,她不敢單獨與喬長時間呆在一起。就彷佛與一隻脾氣乖戾的獅子呆在一個籠子裡。喬像獅子一樣,不能說話(或是不願說話)。他只會從他那已失去童音的喉嚨中發出低低的咆哮聲。 她坐了起來,看見男孩仍躺在她的身邊。他睡著的時候,把手抽了回去。情況就是這樣。他像胎兒一樣蜷曲著身子,拇指放在嘴中,手握著刀把。 她再一次感到全身困倦,起來到草地上小便之後,又躺回毯子中。第二天清晨,她不敢確信她在夜裡曾醒來過,還是只在夢中夢到自己醒來。 如果我做夢的話,拉里想,肯定都是好夢。他記不起來夢見的是什麼。他感覺找回了原來的自己,他想今天的天氣肯定不錯。今天就能見到大海了。他捲起睡袋,綁在車子的後架上,又回頭取背包……他一下子呆住了。 與走廊的台階相連的是一截水泥小路,小路的兩旁長著高密的青草。路右面緊靠著走廊的一側,沾著露水的青草被人踩倒了。露水蒸發後,青草會直立起來,但現在青草上面留下的是一行腳印。他是在城市中長大的,沒有在森林中生活過,但他想,你得裝作視若無睹,不要想通過腳印來了解來過這裡的兩個人: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夜裡,他們曾走近紗窗,偷偷地看他。想到這裡,他不禁打了個冷戰。他不喜歡這種偷偷摸摸的方式。 他想,如果他們不很快現身,我就要設法逼他們出來。正是這種想法,使他重新找回了自信。他迅速地背上背包,啟程上路。 到中午時,他已到了威爾斯的美國1號公路。他拋了一枚硬幣,硬幣落地時是背面朝上。硬幣亮閃閃地丟在泥土中。他沒有理會硬幣,繼續沿著1號公路向南拐。 20分鐘後,喬發現了它。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好像它是催眠師的法器一樣。他把硬幣放進嘴中,納迪娜又逼著他吐了出來。 走了兩英里之後,拉里第一次見到了大海——它好像一隻巨大的碧藍色的動物,今天有些懶散而遲緩。它與太平洋或是長島所在的大西洋完全不同。那些海洋看起來有些洋洋自大,同時不知怎的,也有些馴服溫順。而這片海水顏色很深,是那種與鈷的顏色相近的深藍色。海浪接連不斷地衝擊著陸地,拍打著岩石,在空中激起像蛋白一樣濃濃的泡沫,四處濺落。浪濤咆哮著,不停地衝擊著海岸,發出隆隆的轟鳴聲。 拉里把自行車停好,朝著大海走去。心中有一股說不清的激動和興奮。他費盡艱辛來到了大海旁。這裡是最東端。這裡是陸地的盡頭。 他穿過一片濕軟的土地。鞋子在趟過四周環水的小丘和蘆葦叢生的地方時,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漲潮時那種富饒的、濃厚的氣息。當他走近陸岬時,薄薄的陸地漸漸消失了,露出光禿禿的花崗岩陸基——花崗岩,這才是緬因州最後的真實。海鷗驚起,鳴叫著,哀號著。藍天將海鷗潔白的顏色襯托得格外清楚。他從沒有見過一個地方有這麼多的鳥。不禁想,儘管這些海鷗的顏色是那麼潔白,卻是以吃腐肉為生的。接下來的想法是幾乎無以言狀的興奮,在他開口說出之前,這個念頭已經在他的大腦中完全成形:過會兒趕潮肯定是一件非常有趣。 他繼續向前走,鞋子在陽光烤曬的岩石上沙沙作響。絕大多數時候,岩石四面的縫隙中濺落了許多浪花,濕漉漉的。縫隙中長滿了藤壺。海鷗吃完肉後吐出的貝殼像槍榴彈爆炸後四濺的飛片一樣遍布岩石四周。 片刻之後,他站在了裸露的陸岬上。海風猛烈地刮在身上,將他濃密的頭髮從前額吹到後面。他抬起頭,臉迎著海風,迎著那濃重又新鮮潔淨、充滿咸鹽味道的大海的氣息。拍擊在海岸的浪花,閃著玻璃般光澤的藍綠色,緩緩地向前移動。當浪濤下面露出淺淺的水底時,波濤明顯地形成坡形。浪尖先是吐出一圈白色的泡沫,之後形成凝乳般的浪峰。最後,像最初時一樣,它們猛地、自殺般地向海岸的岩石一頭撞去,撞得自己粉身碎骨,也撞掉了陸地上一塊極其微小的邊角。當海水被迫擠進幾千年蝕刻出的半淹沒在水中的岩石溝壑時,發生一陣隆隆的、如咳嗽般的轟鳴聲。 他先左轉過身,又轉向了右邊,極目四望,到處都是類似的場景……卷浪,波濤,浪花,無休無止的蔚藍色,與天際相連。這幅壯麗的情景不由得使他靜氣屏息。 他現在位於陸地的盡頭。 他坐下,雙腳垂在岸邊,感到一種心靈的震顫。他坐了約半個小時或者更長。海風激起了他的食慾,他在背包裡摸索著,尋找午飯。他大口大口地吞吃著。四濺的浪花打濕了藍色的牛仔褲。他感到如沐浴般的清爽。 他穿過濕地,走了回去,盤踞腦中的仍是最初那種念頭:那些叫聲應該是海鷗的叫聲。他甚至準備抬起頭來,仰視天空。忽然,他心中猛地一震,突然意識到這是人的尖叫。是吶喊聲。 他向下望去,看到一個小男孩穿過公路,健步如飛地迎著他跑來。他手持一把長長的屠刀,他上身赤裸,只著一個短褲,胳膊上佈滿了被刺藤劃破的傷痕。在他的身後,一位姑娘正從公路的另一側的灌木叢和蕁麻叢中鑽出來。她臉色蒼白,眼中滿是擔憂的神情。 “喬!”她叫道,然後就跟在他身後跑,彷彿男孩的行為很令她傷心。 喬繼續向前跑,沒有理會她的叫喊。他的赤腳在沼澤地中濺起薄薄的泥水。他臉上凝結著那種緊張的、兇手般的笑容。屠刀在他手中高高地舉起,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拉里想,他要來殺我!這種念頭使他目瞪口呆。這個孩子……難道我做過什麼對不住他的事情? “喬!”那個姑娘叫喊著,聲音尖銳、憂慮又充滿絕望。喬繼續向前跑,與他的距離更近了。 拉里突然想起來他的步槍丟在自行車上了,這時,男孩尖叫著沖他撲了過來。 當男孩的揮刀劈來,在空中劃了一個長長的、大弧角的弧形時,他幾乎要癱在地上。他向旁邊退了幾步,不假思索地抬起右腳,濕漉漉的黃色工作靴一腳踹在男孩肚子上。這時他才感到有些憐憫:男孩根本就弱不禁風……他瘦得像根細麻杆。他看起來氣勢洶洶,根本就不堪一擊。 “喬!”納迪娜叫了起來。她被一個小沙丘絆倒,一下子跪在地上,白色上衣上濺滿了泥水。 “不要傷害他。他只是個孩子!求您,不要傷害他!”她支起身,掙扎著站起來。 喬仰面躺在地上。整個身形展成一個X形——雙手張開成一個V字,雙腳張開呈一個倒置的V字。拉里向前跨了一步,腳踩在男孩右腕上,牢牢地將攥刀的手釘在泥地裡。 “把刀子放開,孩子!” 那個男孩噝噝地喘著粗氣,嘴裡發出像火雞一樣“咕嚕咕嚕”聲和“咯咯咯”之聲。他的上嘴唇緊緊繃著,露出一口白牙。那雙與中國人相似的眼睛火辣辣地瞪著拉里。腳踩在男孩的腕上,就像踩著一隻受傷但仍十分凶狠的蛇。他能感覺到男孩試圖抽出他手,根本就不在乎這樣做可能會使他皮膚流血、肌肉受傷甚至骨頭折斷。他猛地半坐起來,試圖要伸嘴咬拉里那隻裹在牛仔褲裡的腿。拉里踩在男孩手腕上的力氣更大了,喬發出一聲尖叫——不是因疼痛而叫,而是一種挑戰之聲。 “把刀放下,孩子!” 喬繼續反抗。 如果不是渾身沾滿泥漿、氣喘吁籲,因極度擔心而站立不穩的納迪娜最終趕來的話,這場僵持將會一直持續下去,直至或是喬把刀子放下或是拉里把喬的手腕踩折。 納迪娜沒有來得及看拉里一眼,她一下子跪了下去。 “把刀子放開!”她輕聲地但非常堅決地說。臉上滿是汗水,卻十分沉著。她握住刀子,刀子離喬扭曲變形的臉只有數寸之遙。他突然像狗一樣咬住了她,繼續反抗。拉里一臉嚴肅,他努力保持身子平衡。如果男孩現在掙開的話,他可能會把那個姑娘撞倒。 “把……它……放下!”納迪娜說道。 男孩咆哮著。唾液從緊咬的牙齒間流了出來。右頰上沾了一道泥漿,像一個問號。 “我們會離開你,喬。我將離開你。我會和他一起走。除非你聽話。” 拉里感到他腳下的那隻胳膊的肌肉又緊繃起來,之後放鬆了。男孩用一種傷心責備的眼神瞪著姑娘。當他的目光轉移到拉里身上時,拉里能感覺到裡面那種忌妒的神情。儘管他身上已是汗流浹背,在這種目光注視下依舊感到心中有凜凜寒意。 她繼續平靜地跟他說話。沒有人會傷害他。沒有人會離開他。如果他把刀子放下的話,所有的人都將是他的朋友。 拉里漸漸地感覺到腳下的那隻手慢慢鬆開了,最終把刀子扔在一邊。男孩靜靜地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仰望著天空。他已經妥協了。拉里把腳從喬的腕上抽出來,迅速地彎下腰,拾起那把刀子。他轉過身,用力把刀子向著陸岬方向甩出。刀片旋轉著,在陽光下閃著光芒。喬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盯著刀子的路線,他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充滿痛苦和不滿的叫聲。刀子在岩石上彈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啪”的一聲,掠過水面,掉進了海裡。 拉里回過頭來看著他們。姑娘正盯著喬的右胳膊。拉里靴子底上華夫餅似的紋路,深深地嵌在了男孩的胳膊上,變成一團憤怒的、似要叫喊出來的紅色。她那雙黑色的眼睛又抬起來注視著拉里的臉。眼光中充滿哀憐。 拉里感覺到那套自我辯解的話似乎要脫口而出——我不得不這樣做。聽著,姑娘,這不是我的錯,他想要殺我——因為他認為自己能從那雙哀憐傷心的眼神中讀到這樣的判決:你做得也夠狠的。 但最終他一句話也沒說。情況就是這樣,他是被男孩逼出來的。看著那個男孩——他現在已坐了起來,身子蜷縮在雙膝上,孤零零地坐著,一隻拇指含在口中——拉里不禁懷疑是否真是這個男孩一手造成了剛才的場景。然而,情況也可能產生更壞的結局——他們中的其中一個人被砍傷甚至被殺死。 於是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迎著那個姑娘溫柔的眼神,他想:我想我可能已經變了。不管怎麼樣。我不知道變化了多少。他想起了巴里·格里格對他談起過的一個來自洛杉磯名叫喬裡·貝克的節奏吉它手的一些事情。這名吉它手總是非常守時,從沒有錯過一場排練,或是搞砸過一次錄音。他之所以最吸引你,不是因為他是一名節奏吉它手,也不是像安格斯·揚或愛迪·萬·哈倫那樣的自我炫耀,而是他超人的才華。有一次,巴里說,喬裡·貝克曾是一個名叫“斯巴克斯”樂隊的主力隊員。每個人都看好這個樂隊,認為其將與“極其相似”樂隊和“成功”樂隊齊驅並駕。他們能彈出一種類似早期的“信念”樂隊所奏出的那種重金屬吉它搖滾樂。絕大多數的作詞和所有的作曲都是由喬裡。貝克填寫和創作的。後來,一次車禍撞斷了他的骨頭,在醫院裡註射了大量的麻醉劑。出院後,正如約翰·普里恩的歌中所唱的那樣,他變得心灰意冷,吸毒成癮。從杜冷丁到海洛因他都嚐過,被捕過許多次。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變成了一個在格雷宏德車站雙手顫抖、日漸削瘦,整日無所事事閒逛的街頭癮君子,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後來,不知何故,過了18個月後,他戒了毒,一直沒有再吸。他改變了許多。他不再是“極其相似”樂隊和“成功”樂隊以及其他所有樂隊的主力隊員了,但他仍總是非常守時,不錯過任何一場排練或是搞砸任何一次錄音。他不愛講話,但左胳膊上的一排排針眼消失了。巴里·格里格說過這樣一句話:他展示了他的另一面。就這些。沒有人能告訴你,你希望成為什麼樣的人物和你事實上正在成為什麼樣人物之間的關係。沒有人能勾畫出在你墮落時那種憂傷和孤獨的情形。沒有任何變化軌跡圖。你不過……在展示你的另一面。 或者你沒有展示。 我不知怎的就已經變了,拉里糊里糊塗地想,我也展示了我的另一面。 她說:“我叫納迪娜·克羅斯。這是喬。很高興能遇見你。” “拉里·安德伍德。” 他們握了握手,這場戲劇性的相見使他們彼此微微一笑。 “我們到那邊公路上再談吧。”納迪娜說。 他們開始肩並肩地向前走,走了幾步之後,拉里回頭向後看了看喬。喬正跪坐於地,吮吸著他的拇指,顯然沒有註意到他們已經走了。 “他會跟來的。”她輕輕地說。 “你確信?” “我敢保證。” 當他們走上高速公路的礫石路肩時,她被絆了一下,拉里抓住了她的胳膊。她感激地看了看他。 “我們能坐一會兒嗎?”她問。 “當然。” 他們於是在人行道上面對面地坐了下來。過了一小會兒,喬跟了上來。他低頭望著自己的赤腳,慢慢地向前走。他在離他們不遠處坐了下來。拉里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看納迪娜·克羅斯。 “你們就是一直跟踪我的兩個人。” “你怎麼知道的?哦,是的,我想你已經察覺到了。” “多少時間了?” “已整整兩天了。”納迪娜說道。 “我們就住在愛普瑟姆的白房子裡。”看到他疑惑的表情,她補充道:“在小溪邊。你在石牆邊睡著了。” 他點了點頭。 “昨天晚上在我睡著的時候,你們兩個過來監視我。可能要看看我是不是頭上長角或是屁股上有根紅尾巴吧。” “那是喬,”她輕輕地說,“當我發現他不見了的時候,我就跟著他過來了。你怎麼知道的?” “露水使你們留下了痕跡。” “哦!”她仔細地看了看他,察看他的反應。儘管拉里非常想低下頭,也看看她,但最終他的視線沒有落下來。 “我不想讓你生氣。” “喬是他的真實名字嗎?” “不,只有我這樣叫他。” “他就像電視節目《國家地理》中的一個野人。” “是的,非常像。我是在一棟房子前的草坪上發現他的——那棟房子可能是他家的房子,那個地方叫羅克威——當時他正生著病。他不會說話。他只能大聲咆哮和低聲哼哼。在今天早晨之前,我一直管著他。但我……你看,我有些累了……而且……”她聳了聳肩。她外罩上的泥漿已經乾了,像一團團中國的方塊字。 “我最初給他穿衣服。但除了短褲之外,他把其他衣服都脫掉了。最後,我也不想再試了。他根本就不在乎蚊子的叮咬。”她停頓了一下,“我想我們與你一起走。我想,在現在這種情況下,這不該羞於出口的吧。” 拉里在想,如果他要是告訴她關於那個想與他一起走的最後一個女人的故事,她會有何想法。但他永遠不會說。這段插曲已深埋在他的心底,即使這個女人問也不會說。他不會像一個在客廳談話中聊起受害者名字的兇手一樣,急於道出麗塔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兒,”他說,“我從紐約來,我已走了很遠的路。我計劃在海邊找到一幢房子,一直住到10月份或者更晚些時候。可是我走的越長,越渴望遇到其他人。我走得越遠,所有的一切越令我感到恐懼。” 他的表情很難受,似乎只有講出麗塔或是他在噩夢中遇見的黑衣人,他才會感到好受些。 “很多時候,我一直擔驚受怕。”他小心翼翼地說道,“因為只有我一個人。我相當多疑。就好像我預計印第安人會向我突然撲過來,割下我的頭皮。” “換句話說,你停下來找房子,希望能找到其他人。” “是的,可能是這樣。” “你找到了我們,這真是一個驚喜。” “我確實相信你們找過我。可是,納迪娜,那個男孩真讓我擔心。我不得不時時警惕。他的刀子不在了,可是這個世界上處處都有刀子,時時都在等待著他去拾。” “是的。” “我不想說話殘忍……”他把話又咽了回去,希望她能接著他的話說,可是她根本就一聲不吭,只是用那雙深沉的眼睛望瞭望他。 “你想過沒有要離開他?”他的話終於出口了,像一塊硬邦邦的石頭,很不客氣……但難道讓一個十多歲的精神病小男孩把他們殺死,使情況變得更壞,這就對嘛?這就公平了麼?他告訴過她,他說話很殘忍。他想,他說的話是夠殘忍的。然而,他們現在就處於這樣一種殘忍的環境中。 這時,喬那雙古怪的海藍色眼睛盯住了他。 “我不能這樣做,”納迪娜平靜地說,“我了解現在這種危險,我知道這種危險可能主要是針對你。他有些忌妒。他害怕你在我眼中,會成為比他重要的人。他可能想方設法……設法除掉你,除非你能和他做朋友,或是至少使他相信你並不打算……”她的話漸漸變低了,下面的話有些含糊不清。 “如果我們留下他,無疑是致他於死地。我不會這麼做。許多想殺死更多人的人現在都已經死了。” “如果他在一天夜里切斷我的喉嚨,你就會這樣做了。” 她埋下了頭。 拉里說:“如果昨天晚上你沒跟過來,他可能已把我殺了。是不是這樣?”他的聲音非常輕,只有她能聽清(他不知道正在一旁注視他們的喬是否聽到了他們談論的話題)。 她柔聲地說道:“事情可能會這樣。” 拉里大笑:“聖誕節的幽靈,走還是留?” 她抬起頭:“我想跟你一起走,拉里。但我不會扔下喬。你得拿主意。” “這件事可真不容易。” “這些天的日子本來就不怎麼容易。” 他想了一會兒。喬坐在公路的路肩上,望著他們。在他們的身後,大海無休無止地拍擊著岩石,擊打海水在陸地上沖擊出的暗壑,隆隆作響。 “好吧,”他說道,“我想你的心太軟會造成危險的,可是……就這樣。” “謝謝你,”納迪娜說道,“我將會對他的行為負責。” “如果他真殺死我的話,對我將是最大的解脫。” “在我的餘生中我會永遠感到內疚和不安。”納迪娜說道。她突然想到,她那些關於生命神聖的話可能在不久的某一天會必然地、不可避免地變成對她的一種嘲諷。這種念頭猶如一陣寒風,使她渾身一陣哆嗦。 “不,”她對自己說,“我不會害死他的。不會這樣。永遠不要這樣。” 那天晚上,他們在威爾斯公共海灘上柔軟的沙灘上宿了營。拉里在海藻灘上燃起了篝火。海藻灘上還殘留著以往漲潮時的痕跡。喬坐在另一側,遠離他和納迪娜,往火裡填著小樹枝。偶爾,他會把一根粗大的枝條插進火堆中,直到它像火把一樣燃起來的時候才抽出來,高高地舉起。火把像一支燃著的生日蠟燭。他們起初還能看清他,後來看到的就只是一團移動的火把,隨著他的狂蹦亂跳在風中上下飛舞。海風漸漸起來了,溫度比前幾天都要低。拉里模模糊糊地記起,就在那次超級流感像一列高速的貨運列車一樣襲擊紐約之前,在他突然發現母親奄奄一息的那天下午,下起了一陣雨。他記起了電閃雷鳴,白色的雨幕狂野地擊打著公寓的情景。他渾身抖了一下,風從篝火中捲起一團火星,盤旋著升到星光點點的夜空中。灰燼升得更高,在空中忽隱忽現,隱約閃爍。他想,現在距秋天雖然還有一段時間,卻已不像在6月的那一天時——在他發現他的媽媽一動不動地躺在地板上,神誌不清的那一天——那樣遙遠。他渾身抖了一下。北面遠處的沙灘上,喬的火把在空中時起時伏。這使他感到孤獨和全身的寒意——孤零零的火把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時隱時現。浪濤拍岸,濤聲轟鳴。 “你要不要彈一曲?” 她的聲音使他驚得要跳起來,低下頭,看到那隻吉它盒正躺在他們身旁的沙灘上。當他們闖進一家大房子尋找晚餐時,發現了這把斜靠在樂器室“斯迪威”鋼琴上的吉它。他往背包裡裝了足夠多的罐頭,以補充他們這些天所吃光的食物。衝動之下,他也把這只吉它盒裝了進去,當時甚至沒有看一看盒子裡裝的是什麼——在這樣豪華的房間發現的,肯定錯不了。自從那次在瑪利布伊的狂歡晚會之後,他就一直沒有再彈過吉它。那已是6個星期之前的事了。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 “好,我彈。”他說著,同時發現心裡真的想彈,不是為了她,而是因為在某些時候,彈琴能使感覺變得好些,使你的神經感到輕鬆舒緩。當你在沙灘上點起一堆篝火的時候,總有人想要彈起吉它。這已經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了。 “讓我們看一看裡面是什麼。”他說道,打開了盒子。 他曾預料裡面會是一件很好的東西。打開時,裡面的物品仍使他感到一陣驚喜。這是一把“吉布森”12弦琴,一件非常精美的樂器,很可能是專門定做的。拉里對吉它的鑑賞力並不很專業,所以他還不敢確定這是一把專門定做的琴。他不知道嵌有迴紋雕飾的盒子是真正的含珠之蚌。他只是看到了篝火在琴身上反射出桔紅色的光澤。他讓琴身正對著篝火的焰光,使光澤變得更亮。 “它很漂亮。”她讚歎道。 “的確很漂亮。” 他撥了一下琴弦,很喜歡它的音色。儘管聲音有些發空,調子也不很準,音色卻比六弦琴要飽滿和豐富得多。聲音和諧,毫不尖銳刺耳。這就是鋼弦吉它的優點,你會聽到悅耳的低音。琴弦是“黑鑽石牌”的,鍍著一層漆,略顯浮華,但聲音還是相當樸實醇厚的。當你換和弦時,聲音有些生硬。他微微地笑了,想起了巴里·格里格對這些平板吉它琴不屑一顧的神情。他一直把這些琴稱為“昂貴的騙子”。可愛的老巴里,他還希望等他長大之後成為史蒂夫·米勒一樣的人物呢。 “你在笑什麼呢?” “舊時光。”他說道,感到一陣難過。 他用耳朵聽了聽音,把音調校準,心中仍在想著巴里、約翰尼·麥考爾和韋恩·斯圖克這些人。當他正要結束校音時,她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抬起了頭。 喬站在火堆旁,手中持握著那隻火把。火已經滅了。那雙奇異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帶著一股著迷的神情,嘴巴張得大大的。 他非常安靜,如此安靜必是他在陷入自己心中的遐思。納迪娜說,“音樂有一種魅力……” 拉里開始在吉它上彈出一種非常渾放的旋律,那是在他十幾歲的時候,他從艾來克特拉民歌集錦中選出的一首古老的憂傷之曲。他想,可能是由柯納、雷和格洛韋爾最早創作的。當他認為自己找到了準確的旋律時,琴聲開始在沙灘上自由地響起,伴隨著他的歌聲……他的歌聲總是比他的琴聲要棒得多。 “你看見我從遙遠的地方走來, 我將把黑夜變成黎明, 因為我在這裡 我從故鄉走來,走了很遠, 當你聽到落在我黑瘦身軀上的巴掌聲時, 你就會知道我的到來。 ” 小男孩現在咧開嘴笑了,這種笑容是當某人發現一件令他快樂的秘密時,所露出的驚喜的笑容。拉里想,他似乎像一個很長時間內受盡了後背上疥瘡的折磨,卻不能觸及癢處的人。最後,他終於找到了一個確切地知道要在哪裡搔癢的人。他搜索著長久封閉的記憶,尋找著第二段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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