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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43章

末日逼近 斯蒂芬·金 24273 2018-03-14
俄克拉荷馬州梅鎮的梅恩大街中間橫著一具屍體,一動不動。 尼克並不感到驚訝。自從離開紐約之後,他見過的屍體已經不計其數。他懷疑一路上的死人超過1000具,可能還有他沒見到的。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死屍味道,簡直可以讓你當場昏厥過去。再多一個死人,或多或少,區別不大了。 但當這具屍體突然坐起來的時候,他的心裡“轟”地一下子,極度的恐慌使他再一次控制不住自行車。一陣輕微地搖晃,接著劇烈地抖動,最後嘩啦一聲倒在了地上,把尼克重重地扔在俄克拉荷馬州3號大街的人行道上。雙手擦傷,前額也跌破了。 “偉大的傢伙,哦,先生,你跌跟頭了。”屍體說道,邁著可以稱作友好的步子,搖搖晃晃地向尼克走來。 “你沒有參加賽車?我的天啊!”

尼克沒有聽見這句話。他盯著人行道上他雙手之間的那塊地方,血從他額頭的傷口一滴滴落在這裡,不知道受的傷有多嚴重。那雙手落在他的肩上時,他突然想起屍體這回事,於是掙扎著用手掌心和鞋跟撐在地上爬起,眼睛從那塊地方抬起來,充滿了恐懼。 “不要這樣害怕。”屍體說話了。尼克這才看清他根本不是一具屍體,而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快樂地看著自己,一隻手緊握著一瓶威士忌。現在尼克明白了。這不是一具屍體,而是一個醉倒在道路中間的酒鬼。 尼克沖他點了點頭,用大拇指和食指劃了個圈。這時,一滴熱乎乎的液體慢慢地流進雷·布思折磨過的那隻眼裡,引起一陣刺痛。他掀起眼罩,用前臂擦了擦。今天,他恢復了一些視力,但合上那隻好眼時,世界又成了斑斑駁駁的一片混沌。他重新戴好眼罩,慢慢走到路邊,緊靠著一輛掛著堪薩斯城牌照的普利茅斯車一屁股坐下來。

汽車保險槓映出前額的那塊傷口,他看得清清楚楚,看起來駭人,但不是很深。他應該找個醫院,給傷口消消毒,然後貼上塊“邦迪”。他想全身組織裡殘存的盤尼西林還能抗禦一切感染。一想起大腿上的槍傷,他又立刻害怕起來。他挑出手掌裡的一些碎石渣,痛得齜牙咧嘴。 手裡攥著威士忌酒瓶子的人無動於衷地看著這一切。如果尼克抬頭的話,他會立刻感到暈眩,非常難受。當他掉過頭去再仔細觀察從汽車保險槓上映出的傷口時,那個男人那張整齊光潔、沒有一絲皺紋的臉卻已經沒有了生氣,顯得毫無表情。他穿著褪色的“比利”褲,腳上是一雙笨重的工人靴。他身高5尺9寸,金黃色的頭髮,眼睛明亮有神,純藍色,如玉米穗一樣的睫毛。毫無疑問,他肯定有瑞典或挪威的血統。看起來不會超過23歲。

他站在那裡,臉上毫無表情,像一個被拔掉插頭的機器人。之後,漸漸地,開始有了血色,被威士忌浸紅的眼睛開始閃爍出光芒。他微笑著。他已經記起來了,眼前發生了什麼事。 “嘿,先生,你跌跟頭了。難道你剛才沒有跌跟頭嗎?我的天啊!”他對尼克額頭大量流出的鮮血感到驚訝。 尼克從襯衫口袋裡找出便箋和一支筆;這兩樣東西跌倒時沒摔出去。他寫道:“你剛才嚇壞了我。在你坐起來之前,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死人。我沒事。這個鎮上有沒有藥店?” 他把那張紙遞給穿工裝的那人看。他接過來,看了一下,又微笑著遞了回來,說“我是湯姆·科倫。我不識字。我只上到小學三年級,那時我就16歲了。爸爸讓我退了學,說我歲數太大了。” 這怎麼辦,尼克想。我不能說話,而他又不能識字。一時間,他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尊敬的先生,你跌跟頭了。”湯姆·科倫衝著尼克大聲喊道。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這樣對話。 “我的天啊,你剛才跌跟頭了嗎?” 尼克點點頭,收起了紙和筆。他把一隻手蓋在嘴上,然後搖著頭。又把兩隻手豎成嗽叭狀,放在耳後,然後搖著頭。他又將左手放在喉嚨上,搖了搖頭。 科倫咧嘴笑著,摸不著頭腦。 “牙痛?我也有過一次。哎呀,疼起來了。是不是?我的天啊!” 尼克搖了搖頭,又繼續他的手勢。這次科倫猜他是耳朵痛。尼克伸出手,伸向他的自行車。車漆被蹭掉了許多,但看起來沒什麼大毛病。他騎上車,朝著大街蹬了幾步。很好,車子沒事。科倫在旁邊搖搖晃晃地跟著,快樂地微笑著。他的眼睛就沒離開過尼克。近一個星期裡,他還從沒有見過一個人。

“你不想聊一聊嗎?”他問。尼克沒有回頭,好像沒有聽見他說什麼。湯姆抓住他的袖子,重複著他的問話。 騎車的那個人把手放在嘴上,又搖了搖頭。湯姆皺起了眉。現在那人支起自行車,正在盯著店面看。他彷彿看見了要找的東西,因為他穿過人行道,走向諾頓先生的藥店。如果他想進去,可能不行。因為藥店已經關門,諾頓先生早就離開了鎮子。似乎每個人都鎖上門離開了鎮子。除了媽媽和她的朋友布萊克莉夫人。她們都已經死了。 現在,那個不說話的人正試著敲門。湯姆本想告訴他,門上雖然掛著“營業”的標牌,但根本沒什麼用。標牌是在騙人。湯姆非常想喝一杯冰淇淋蘇打水。它比威士忌可好多了。威士忌開始喝起來舒服,後來就使他昏昏欲睡,最後讓他頭痛欲裂。他已經睡了好長時間,頭痛,卻做了許多瘋狂的夢,總是夢到一個穿黑衣服,打扮如來沃特·德豐貝克一樣的人。那個黑衣人在夢中追趕他,簡直是一個惡魔。他長醉爛飲、嗜酒如命,主要是因為爸爸過去一直不讓他喝酒。媽媽也不讓他喝。可現在,所有的人都已經走光了,還有誰管他呢?他想喝,就可以喝個夠。

可那個不說話的傢伙正在做什麼?拾起人行道上的垃圾箱,他正準備要……什麼?打碎諾頓先生藥店的玻璃?砰,嘩啦!天啊,該死的,他竟這樣做了!現在,他要跳進窗戶,打開大門…… “餵,先生,你不能這樣做!”湯姆大聲叫道,他的聲音因憤怒和興奮而顫抖。 “那是違法的!打家劫舍是違法的。你知道不知道?…… 可是那個人已經進去了,他根本就沒有回頭。 “你這傢伙,怎麼啦?聾啦?”湯姆憤怒地大叫,“天啊,你要……” 他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來,臉上興奮不已的神情消失了。他又變成了被拔掉插頭的機器人。每到5月份,人們常常會見到虛弱不堪的湯姆這種神情。那張略圓如斯堪達胡維安似的臉上,帶著永遠快樂的表情。他朝著一家又一家的商店櫥窗東張西望,突然間,他會像死屍般停下來,一副茫然失措的表情。這時就會有人大聲喊道:“湯姆來了!”立時響起一片笑聲。如果爸爸在他身旁的話,他就會繃下臉來,用胳膊杵他,甚至用拳頭不斷地猛搗他的肩頭,直到他清醒為止。可是自1988年的上半年之後,父親在他身邊的時間越來越少。因為他總陪著一個在布摩斯·格利酒吧工作的長著紅臉蛋的女侍者。她的名字是迪迪·帕卡羅黛(關於這名字還有一些笑話)。大約一年前,她和湯姆的父親一起私奔了。僅有一次,有人看見他們出現在離這兒不遠的斯拉布特市的一間廉價汽車旅店裡。這是人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

大多數人把湯姆這種突然失憶看作是弱智進一步發展的跡象。但事實上,這正是臨近正常思考的一種顯示。人類思考的過程是基於推論和歸納之上的。 (心理學家這樣告訴我們)。智力遲鈍的人不能進行推論和歸納這兩種思維行為。湯姆·科倫不是非常遲鈍,他能夠進行一些簡單的聯想。在大腦失憶那段時間裡,他能不時地進行較為複雜的推論思維或是歸納思維。他進行上述思維活動的感覺就像正常人有時感到一個名字就在嘴邊,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的那種感覺一樣。當這種感覺來臨的時候,湯姆會覺得整個世界不過是一陣一陣的感覺刺激。他會把世界的一切都拋之腦後。他彷彿在一個陌生的黑屋子裡,一手握著電燈線的插頭,一邊跌跌撞撞地在地板上爬,一邊用另一隻手摸索著尋找電源插座。如果他找到的話——這樣的情況並不多見——屋子裡會猛然地一亮,他把屋子(或者說那種念頭)看得清清楚楚。湯姆是一個敏感的人,他最喜歡的事情包括喝諾頓先生用泉水做成的冰淇淋蘇打水,站在牆角等著看穿短裙的漂亮姑娘橫穿馬路,或是聞丁香花的香味,用手撫摸絲綢等等。但最令他喜愛的是那種朦朦朧朧、無法觸知的感覺,那種一旦思路突然接通,思維突然暢通無阻(至少瞬間地),黑屋子裡一片光明的感覺。這種情況並不常見。常常是轉瞬即逝。不過這次沒有。

“你究竟要幹什麼?聾啦?”他記得他說了這句話。 那個人除了幾次回頭看了看他外,似乎並沒有聽見他的話。毫不理會他,甚至連個哼也沒有。有時,人們對湯姆的問題總是不予理會,因為他臉上的表情已經表明,他的大腦裡是一片空白,茫茫然然。但當這種情況發生的時候,不願說話的人似乎總是有些憤怒或是憐憫或是因困窘而臉紅。然而這個人並沒有這樣——他用大拇指和中指劃了一個圈,湯姆知道這意味著好,好極了。但他仍沒有說話。 他把雙手摀在耳朵上,搖了搖頭。 他又把雙手放上嘴上,又搖了搖頭。 他把雙手抱在脖頸上,同樣又搖了搖頭。 黑屋子一下亮了起來,他的思路豁然開朗。 “我的天啊。”湯姆說道,他的臉上又恢復了生氣。他那佈滿血絲的眼睛閃著光。他衝進諾頓先生的藥房,忘記了這樣做是違法的行為。那個不說話的傢伙正在往棉團上噴灑味道類似疤克酊的東西,然後用棉團擦額頭。

“餵,先生,”湯姆邊說邊衝了進去。那個一聲不吭的傢伙並沒有回頭。湯姆一時間愣在了那裡,而後又記起來他要做什麼。他用手輕輕地在尼克的肩上拍了拍。尼克轉過頭來。 “你又聾又啞,是嗎?不能說,又不能聽,對不對?” 尼克點了點頭。湯姆的反應幾乎令他大吃一驚。只見湯姆跳了起來,一個勁地拍擊自己的手掌。 “我想到了,太棒了,我自己想了起來。湯姆·科倫,你太棒了!” 尼克不得不抿上嘴樂了。他想不起來,自己的殘疾什麼時候令別人這麼開心過。 法院大樓前面的廣場上矗立著一個身著二戰時期武器裝備的海軍陸戰隊員。雕塑下角的匾牌上標明,此雕塑是為了紀念哈珀縣的一群男孩子們。他們為了祖國作出了最後的犧牲。

在紀念雕像的陰影中,坐著尼克·安德羅斯和湯姆·科倫,他們正吃著辣味火腿和外裹著馬鈴薯片的辣味雞。尼克左眼上方的前額上用“邦迪”創可貼粘了一個十字。他正盯著湯姆的嘴巴(湯姆正在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嘴裡塞食物。因此,嘴唇的樣子很怪誕),腦子裡閃爍著卻是,他討厭罐頭食品。他真正愛吃的是配料齊全的大塊牛排。 自從他們坐下來之後,湯姆就一直說個沒完沒了。他的話翻來覆去總是那幾句,還不時地夾雜著許許多多的“我的天啊”,“那不正是嗎”等口頭禪。尼克並不介意。在未遇到湯姆之前,他心中多麼盼望著能見到其他的人。他內心一直有一種擔心,擔心自己可能是全世界的唯一的倖存者。腦海裡甚至還出現這樣的念頭:疾病可能使每一個死亡,但聾啞人卻例外。現在,他一邊內心裡暗暗地發笑,一邊想他是否能推測出,除聾啞人和弱智的人外,疾病使其他所有人死亡的可能性有多大。在盛夏的正午兩點鐘,有這樣的想法真是可笑。但在夜幕降臨時,當這個念頭重又浮現在腦海中的時候,似乎就不那麼有趣了。 對於湯姆認為所有人會去的地方,他感到奇怪。他從湯姆那裡聽到,父親和一位比他小12歲的女侍者一起私奔了。他還聽到湯姆在羅布特先生的農場作雜務工以及兩年前,羅布特先生認為湯姆工作得非常好,於是可以放心地讓他用斧子乾活了。還聽說了一群“大孩子們”晚上踢湯姆,湯姆於是就“與他們全力搏鬥,直至他們氣息奄奄,受了傷。其中的一個人屁股被他打得開了花,送進了醫院裡。這就是湯姆·科倫所做的事。”他還聽到了湯姆怎樣在布萊克莉夫人的屋子裡找到了他的媽媽,發現她們雙雙死於起居室裡,於是湯姆就偷偷地跑了。 “如果有人在旁觀看的話,耶穌就不會降臨,把死人帶進天堂,”湯姆說。 (尼克認為,恰恰相反,湯姆所說的耶穌實際是一種聖誕老人。他將死者帶進煙囪裡,而不是帶著禮物下來。)但他絲毫沒有提梅鎮中人跡罕見的情況,或是在通往小鎮的街道上也空空如也,沒有任何東西來來往往的情況。 他將手輕輕地放在湯姆的胸膛上,阻止他滔滔不絕地講話。 “幹什麼?”湯姆問。 尼克用他的胳膊朝著鬧市區的建築劃了一個大圈,臉上作出困惑不解的滑稽表情,皺著眉,勾著頭,用手搔著後腦勺。然後,他用手指在草地上作了一個散步的動作,最後,他抬起頭,帶著詢問的目光望著湯姆。 他看到的景象十分恐怖。湯姆坐著,面目表情僵硬,儼然如殭屍一般。他的眼睛,片刻前在他滔滔不絕、暢所欲言的時候,還一眨一眨的;轉眼間,現在如同藍色的雲紋大理石一般呆滯無神。嘴巴半張著,尼克能看得見舌頭上面混合著唾液的馬鈴薯片碎屑。雙手無力地垂在腰間。 尼克關切地伸出手去拍他。在剛出手之前,湯姆的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眼皮扇動著,一道靈氣如同一股清泉一樣注滿了他的眼睛。他開始咧嘴笑了,如果那盞標有“我想出來了”的明燈在他的腦海裡倏地一閃的話,外面世界的任何事物也絲毫不能使他沮喪抱怨。 “你想知道人們都到哪裡去了?”湯姆問道。 尼克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想他們可能去了堪薩斯城了,”湯姆答道,“我的天啊,是的,每個人都說這個鎮子太小了,枯燥乏味死氣沉沉。連旱冰場也關門了。現在這裡只剩下了汽車餐館。媽媽總是說,人們都走了,沒有人會回來,就像爸爸一樣。他帶著布摩斯·格萊酒吧的一個女招待員跑了,她的名字叫摩-恩,姓迪迪·帕卡羅黛。我想大家在這裡都呆膩了,然後在同一個時間都走光了,肯定是去堪薩斯城了。我的天啊,他們是剛剛去的嗎?那裡是他們必須去的地方,除了布萊克莉夫人和我的媽媽之外。耶穌把她們帶到天堂裡去了,使她們永遠不受傷害。” 湯姆又開始了他一個人滔滔不絕的獨白。 “去堪薩斯城了,”尼克想,“就我所知道的而言,可能是這樣。上帝為每一個留在貧困、可憐的星球上的人,或是使他們永久地不受傷害,或是使他們重新在堪薩斯城定居。 他向後靠著,眼皮眨動著。這樣,湯姆的話漸漸變成了一首現代詩,沒有大寫字母將句子分開,就如同吉·卡明斯的現代詩一樣。 媽媽說 不要去 而我對他們說,我說 你最好 不要插手此事 前一天晚是一個噩夢,那時他在一個馬厩里安身。現在,他的肚子飽飽的,他現在最想做的是…… 我的天啊, 摩-恩是那樣拼寫的 我確實想…… 尼克睡著了。 醒來時,他迷迷糊糊,就像你在一個香甜的午覺之後,懵懵懂懂的那種感覺。他首先奇怪的就是為什麼身上出了那麼多的汗。坐起來之後,他明白了。現在是下午3點45分了,他已經睡了兩個半小時。陽光已經從戰爭紀念碑的後面移了出來。然而,還不止是這些原因。湯姆·科倫出於對他的關心,給他蓋了厚厚的一層東西,以免他著涼。是兩條毛毯和一床被子。 他把它們推到了一邊,站了起來,伸伸懶腰。湯姆並不在身邊。尼克慢慢地向廣場的主大門踱去,心裡想著他將如何對待湯姆,或是讓湯姆做些什麼事。 那個反應遲鈍的傢伙在小鎮廣場一側的超級市場吃飽喝足,正從那裡走出來。他對到那里胡作非為毫無內疚之感,只知道根據罐頭標籤上的圖案挑選他喜歡吃的東西。因為據他說,超級市場的大門已經被人撬開了。 尼克懶懶地猜測,如果沒有食品的話,湯姆可能會做出什麼舉動。他想當湯姆餓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他就會毫無顧忌,或是暫時把顧忌擱置一旁。但如果沒有了這些食物,他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這一點其實並不是湯姆最使他煩惱的原因。最使他煩惱的是湯姆對他的那種惹人愛憐的依戀。他可能是有一些癡呆,但還沒有癡呆到感覺不到孤獨的程度。他的媽媽和事實上作為撫養人的那個女人都已經去世了。他的父親很久之前就和一個女人私奔了。他的老闆,羅布特先生和梅鎮裡的所有的其他人都在一夜之間偷偷跑到了堪薩斯城,只留下他一個人像一個精神錯亂的遊魂一樣在大街上東遊西逛。於是他就對一些使他無事可做的東西上了癮,如威士忌。他若再喝醉的話,身體肯定會受不了。而如果他身體不行而又沒有人照顧他的話,很可能意味著他生命將會終結。 但是,要一個又聾又啞的人和一個頭腦弱智的人在一起?用什麼辦法使他們能彼些相互溝通?一個人不能用嘴說,一個人不會用腦想。這是不公平的。湯姆至少應當能思考一些問題,但他卻不識字。尼克不知道,他對這種與湯姆猜謎式對話的耐心還會堅持多久?湯姆當然不會對此厭煩。天啊,他永遠不會的。 他在人行道上停了下來,恰巧停在了公園的門口。他把雙手插進口袋裡。嗯,他決定了“我可以今晚與他留在這裡。一個晚上不要緊。至少我會給他做一頓相當豐盛的晚餐。 想到這裡,他的精神為之一振,開始尋找湯姆。 那天晚上,尼克睡在了公園裡。他不知道湯姆睡在哪。第二天清晨醒來時,他身上雖帶著幾絲露水,卻覺得格外的清爽。他穿過小鎮廣場,首先見到的就是湯姆。湯姆正蜷縮一團,身子壓在玩具卡車和一個塑製大型車站模型的上面。 湯姆肯定已經明白,如果尼克闖進諾頓藥店沒什麼事的話,那麼他闖進另一家店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他正坐在“5元10元店”門前的路沿邊上,背朝著尼克。大約有40個玩具汽車沿著人行道排成一隊。模型的旁邊是湯姆用來撬開玩具店展覽櫃的改錐。 這堆模型裡有美洲豹,奔馳、勞斯萊斯、帶加長暗綠色外殼的按比例縮小的本特利、一輛蘭博、一輛考特、一輛4英寸長的定制的龐蒂亞克·本艾維萊、一輛護衛艦、一輛梅塞拉蒂和一輛1933年車型的摩恩車。湯姆一絲不苟地弓著背,推著這些車進進出出那個玩具車庫,用玩具油泵給它們加油。修理站裡的一台吊車也正在工作。尼克看見,湯姆不時地會吊起一輛車,裝模作樣地在車底下做些修理。如果他有聽覺的話,他還可能聽見,在周圍一片寂靜之中,湯姆·科倫工作時所想像出來的聲音——如當他駕駛著車在柏油碎石道上時,嘴唇顫動發出“蹦蹦蹦……”的聲音:加油泵工作時“嗒-嗒-嗒-叮”的聲音;吊車上下啟動時“噝噝噝……”的機器聲音。事實上,他甚至還可能聽見加油站管理員同車裡的小人的一些對話:“加滿了嗎,先生?”“標準汽油,你敢保證?”“讓我摘下整流罩看看。我想是你的化油器出了問題。我把它拿出來,看一看油浮子。”“你肯定?”“廁所在哪裡?”“就在圍牆的附近。” 說完這些話之後,他帶著玩具車在各個方向轉了一圈,幻想著這個小小的地方就是整個世界。 尼克想,我不能把他一個人留下來。我不能這樣做。他突然感到一陣傷心,一股突如其來的難過之情湧入他的心頭。這種感覺是如此強烈,以致於他認為再過一會兒他就可能淚流滿面。 “他們全都到堪薩斯城去了,”他想,“事情就是這樣。他們全都到堪薩斯城去了。” 尼克穿過大街,拍了拍湯姆的胳膊。湯姆一下子跳了起來。他轉過頭,那張大嘴誇張地、略帶歉意地笑著。他的臉一直紅到脖子根。 “我知道這是小孩子們玩的遊戲,不是成年人玩的。我知道,是爸爸告訴我的。” 尼克聳了聳肩,微笑著伸開他的手。湯姆神情自然了很多,“它們現在是我的。如果我想要的話,它們就是我的。你能進到藥店裡拿東西,我就能到5元10元玩具店裡拿一些東西。我的天,難道我做的不對嗎?你不會讓我把它們放回去吧,是不是?” 尼克搖了搖他的頭。 “是我的!”湯姆高興地叫了起來,轉身回到了修理廠。尼克再次用手輕輕地拍了拍他,湯姆回過頭來問道:“什麼事?” 尼克拽著他的袖子,湯姆乖乖地站了起來。尼克領著他沿著大街來到他停靠自行車的地方。他指了一下自己,然後又指了指自行車。湯姆點了點頭。 “當然,那個自行車是你的。玩具車庫可是我的。我不會要你的自行車,但你也不能要我的汽車修理廠。好不好?” 尼克搖了搖頭。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自行車。然後走到大街上,揮了揮手,作了個再見的姿勢。 湯姆一下安靜下來。尼克等待著。湯姆吞吞吐吐地說:“你要走了,先生?” 尼克點了點頭。 “我不讓你走!”湯姆一下子叫了出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閃出了淚花,“我喜歡你。我不讓你也去堪薩斯城!” 尼克把湯姆拉到了身邊,用胳膊摟住他的腰,用手指著他自己,又指了指湯姆,再指指自行車。意思是我們要一起出城。 “我猜不出來。”湯姆說。 尼克耐心地又做了一遍動作。這次他加了一個揮手再見的動作。情急之下,他舉起湯姆的手也揮了揮,作著再見的動作。 “想讓我跟你一起走嗎?”湯姆問,臉上閃現出一種難以置信的快樂的笑容。 尼克寬慰地點了點頭。 “當然!”湯姆叫了起來。 “科倫想去!湯姆·科倫……”他突然停住了,快樂的神情一下子從臉上消失了,小心翼翼地看著尼克,“我能帶上我的汽車修理廠嗎?” 尼克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太棒了!”湯姆又咧開嘴笑了,笑容像鑽開烏雲的陽光一樣燦爛。 “湯姆·科倫要走了!” 尼克把他領到自行車前。他指了指湯姆,又指了指自行車。 “我從沒有騎過這樣的車子。”湯姆眼睛掃著車子的變速器和又高又瘦的車座,很不自信地說道。 “我想我最好是不騎它。湯姆·科倫會從這麼漂亮的車子上掉下來的!” 但尼克從他這句話中得到了鼓勵。 “我從沒有騎過這樣的車子”意味著他曾騎過某種自行車。唯一的問題是要找到一種結構簡單的車子。湯姆可能騎不快,這是不可避免的,但畢竟不會慢太多。不管怎麼說,他有什麼可著急的?夢畢竟只是夢。然而,他的確感到自己內心深處的一種焦急,一種強烈的不可言狀的焦慮。這股焦慮化作了潛意識裡的一個命令。 他把湯姆領回到玩具加油站的地方。他用手指著它們,向著湯姆微笑著點了點頭。湯姆急切地蹲了下來,之後,當他的雙手剛要伸向那堆玩具車時,停在了空中。他抬起頭看了看尼克,臉上顯然是迷茫和懷疑的神情:“你不會丟下湯姆·科倫一個人走吧,對不對?” 尼克肯定地搖了搖他的頭。 “好極了。”湯姆說著,轉過身自信地望著他的那堆玩具。尼克有些氣惱,之後又控制住了自己。湯姆抬起頭看了看,害羞地沖他笑著。尼克也對他報以微笑。不,他不會留下他不管的。這一點是肯定的。 直到中午時分,他還沒有找到他認為適合湯姆騎的自行車。他並不抱有能在最近的地方找到車子的幻想。但令他吃驚的是,絕大多數的人都把他們的房子、車庫以及其他建築物上了鎖。在大多數的情況下,他不得不通過骯髒的、佈滿蜘蛛網的窗戶向陰暗的屋子裡張望,希望能在裡面發現他想找的車子。他整整花了大約3個小時,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步履沉重,汗流滿面,陽光照得後背火辣辣地痛。他走回去重新檢查一家“西部汽車店”,卻失望而歸:兩輛擺在櫥窗裡的自行車都是男女通用的那種三速車,而其他的所有車都是散件。 最後,他在小鎮最南端的一個小小的獨立式車庫裡找到了他要找的車子。車庫的門鎖著,卻有一隻窗戶可以容一個人鑽進去。尼克用石頭把玻璃敲碎,然後小心地從破舊老化的油灰中挑出殘留的玻璃碎碴。一股熱浪從車庫裡面迎面撲來,夾雜著濃重的灰塵和機油味道。那輛車——老式的施溫牌男式車,就緊挨著一輛外胎磨禿、嵌板磨薄,約有10年曆史的手推車的旁邊。 “沒准我的運氣又很糟,這車子又是一輛破貨。”尼克想,“沒有鏈條,車胎也是癟的,或是什麼地方有毛病。”不過,這次他卻非常幸運。車子運轉自如,輪胎氣很足,甚至連車胎外花紋都還很新,所有的螺栓和齒輪也很牢固。只是沒有車筐。他得自己安一個。不過車子上卻裝有一個傳動護鍊板。牆上掛著的摟耙和雪鏟之間,一件東西令他喜出望外:是一個幾乎全新的布里格斯牌手壓打氣筒。 他進一步搜索,又在架子上找到了一筒三合一機油。尼克在已經裂了縫的水泥地面上坐了下來。顧不上炎熱,他仔細地給鏈條和齒輪注好潤滑油。加完油之後,他重新把油筒蓋好,小心翼翼地放進褲子口袋裡。 他用繩子將手壓打氣筒綁在自行車後擋泥板上面的貨架上,然後打開車庫大門,騎車出來。他從來沒有感覺過外面的新鮮空氣是如此的香甜。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蹬著自行車上了路,一直騎到梅恩大街上。車子騎著很舒服。倘若湯姆能騎它的話,可真是天生為湯姆準備的。 他把車子和自己的那輛拉雷夫牌自行車並排停在一起,然後走進了“伍元拾元店”。在倉庫後面的一堆雜亂的運動物品中,找到了一個大小正好的金屬絲自行車車筐。當他用胳膊夾著它,正要轉身離開的時候,有一件物品引起了他的注意。是一把飾有鉻制鈴鐺和紅色橡膠球的克來松牌喇叭。尼克咧開嘴笑了,邊笑著,邊把它放進了車筐里。他又來到五金區,從那裡找到一把改錐和一個可調式管鉗。他回到了外面。湯姆正躺在小鎮廣場那座破舊的二戰海軍陸戰隊隊員銅像下的蔭涼處,四肢張開,懶洋洋地打著瞌睡。 尼克把那個車筐安在了那輛施溫車的車把手上,又把那個克來松喇叭系在筐的旁邊。他重新回到了“五元拾元店”,拎著一隻大尺碼的背包走了出來。 他拎著背包,來到了食品店,往包裡裝肉罐頭、水果和蔬菜。當他正停留在一筒罐裝咖哩豆前時,突然看到對面的走廊外一條人影倏地一晃。倘若他的聽覺還在的話,他就會知道湯姆已經發現了那輛為他準備的自行車。克來松喇叭被他使勁地按著,發出“噢-啊-噢”的響聲,如同從嗓子裡擠出來的聲音一樣。車子在街頭上騎來騎去,不時地伴隨著湯姆·科倫那“咯咯咯”痛快的笑聲。 尼克從超市的大門出來時,看到湯姆正在梅恩大街上飛快地騎著自行車。一頭金黃色的頭髮和他的襯衫後領被風吹了起來,啪啪地作響。他用力地按著喇叭上的橡膠球,讓它發出最大的響聲。在標有商業區盡頭的車站,他轉了一個圈子,又掉轉車頭,騎了回來。他滿臉洋溢著抑制不住的、勝利笑容。那個廉價玩具車庫就放在自行車前面的車筐里。褲子口袋里和卡其布襯衫的口袋裡鼓鼓囊囊地塞滿了他的那些模型車。自行車的輪輻在明媚的陽光下變成一道閃亮的光圈。尼克真渴望他能聽見喇叭的聲音,僅僅是想知道,那聲音是否能像取悅湯姆一樣,也使自己感到同樣的快樂。 湯姆向他揮了揮手,繼續在街上騎車。在遠處商業區的邊緣,他又突然轉了個圈,掉頭騎了回來。他起勁地按著喇叭。尼克伸出手,打出一個警察命令停車的手勢。湯姆的車子嘎嘎地響著,打著滑,在他面前停住。他的臉上滲出大滴大滴的汗珠。他氣喘吁籲,咧開嘴傻笑。 尼克指了指鎮子,揮手作了一個告別的手勢。 “我能帶著我的玩具車嗎?” 尼克點了點頭,把背包的背帶套在了湯姆公牛般的脖頸上。 “我們現在就要出發?” 尼克又點了點頭。他用大拇指和中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圈。 “去堪薩斯城?” 尼克搖了搖頭。 “去任何我們想去的地方?” 尼克點了點頭。 “是的,任何他們想去的地方,”他想,“但任何地方都可能會和內布拉斯加的一些地方一樣。” “喔!”湯姆興奮地叫了起來。 “太棒了!喔,噢!” 他們沿著283號公路向北騎。兩個半小時後,大片的烏雲開始在西邊堆積起來。很快,暴雨就傾盆而下,織成半透明的密密的雨簾。他們在雨簾中繼續行駛。尼克聽不見雷聲,卻能看見雲端之間劃出的一道道閃電。雪亮的閃電過後,眼前是一片絳紫色的殘影,令人眩暈。當他們到達羅斯通的郊區時,尼克示意向東拐到64號公路上,雨漸漸的停下來,天空一片寂靜,變成了令人驚奇的黃色,似乎是不祥之兆。左頰上那股涼風也漸漸消逝了。他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開始感到極度不安,身子也感到奇特的笨拙。沒有人告訴過他,人的本能和低等動物是一樣的,會對氣壓的突然和大幅度的降低作出一致的反應。 之後,湯姆拉了拉他的衣袖,非常用力。 尼克轉過來看他。他吃驚地發現,湯姆的面無血色,眼睛瞪得滾圓。 “龍捲風!”湯姆尖叫著,“龍捲風就要來了!” 尼克開始尋找漏斗雲,卻什麼也沒有發現。他轉過頭來,心裡想著得找一個辦法安慰湯姆一下。回頭時,發現湯姆已不在身後了。他正騎著自行車向公路右邊的田野裡一陣狂奔。高高的草地被車子壓出一道深深的、蜿蜒的車轍。 “真他媽的一個蠢蛋!”尼克氣憤地想,“你會把該死的車軸弄斷的!” 湯姆飛速地向1/4英里外的一個帶地窖的馬厩騎去。尼克心中不安,騎著車也下了高速公路。他把車子舉過牲口門,然後沿著土路騎向那個馬厩。湯姆的車子扔在了外面的一個土丘上。他甚至沒有想著要把自行車的車支子放下來。如果不是看見湯姆用過幾次話,尼克肯定會把這件事歸為湯姆的健忘。尼克想,他那思維簡單的腦袋已經給嚇壞了。 內心中的一陣不安,使他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向著身後的方向望最後一眼。眼前的場景使他像雕塑一樣呆呆地愣在那裡。 西部是一片可怖的黑暗。這不是雲;它更像是陽光被完全吞噬的感覺。呈漏斗形,一眼望去約有1000英尺高。上部比底部要寬得多,底部並沒有完全地與地面相接觸。在它的頂部,彷彿有一股神秘的斥力,將雲朵從它的里面推了出來。 在尼克望著它的時候,它在大約3/4英里的地方落了下來。一個長方形的波紋金屬建築物——可能是個自動糧倉或是木材儲存庫——“砰”地一聲炸開了。當然,他聽不見這一聲響。然而,他感覺到了這股震顫。他不禁向後退了兩步。那座建築物似乎是從內部炸開的,彷彿漏斗雲吸空了裡面所有的空氣。緊接著,馬口鐵的屋頂斷成了兩截。斷裂的屋頂向上翻滾著,旋轉著,像一個失去頭腦的瘋子。尼克被這一幅場景迷住了,他伸長了脖子,等著看下面將要發生的事。 “我要看一看最駭人的景象究竟是什麼樣子?”尼克想,“儘管它有時看起來像一位巨人,可它根本就不是一個人。它是龍捲風。一個從西方天空中掉下來的巨大的、黑色的、無所不能的風柱。它可以將任何東西都吸上天空,所有擋道的東西都是那麼地不幸!它是……” 正在他想的時候,他的兩隻胳膊被人抓住,整個身子結結實實地被抱起來,然後進了馬厩。他轉過頭來,看見了湯姆·科倫。瞬間,他非常驚訝。當他呆愣愣地痴迷於龍捲風的時候,他已經完完全全地忘記了湯姆·科倫的存在。 “下來!”湯姆喘著粗氣,“快點下來!快!哦,我的天啊,是龍捲風,龍捲風!” 尼克潛意識裡升起一陣特別的恐懼。直到他從半痴迷半清醒狀態清醒過來,他才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地方和身邊的人是誰。當他沿樓梯下到地窖時,他開始感到一種奇怪的、節奏亂七八糟的震顫。這種震顫他從來沒有經歷過,它來自離他最近的物體,彷彿是他頭腦裡面那種持續不斷的疼痛。之後,當他跟在湯姆後面下樓梯的時候,他看到了他永遠也不能忘記的情景:馬厩四周用作柵欄的厚木板被一塊接一塊地連根拔起,徹底地被拔了出來,旋轉著升入空中,就像腐壞的牙齒被一種無形的力量一顆一顆拔出的一樣。散落在地面上的干草也開始上升,在數十個小型龍捲風漏斗中旋轉,上下搖擺,時而驟然降落,時而忽地升起。那種亂七八糟的顫動持續得更久了。 湯姆推開一扇沉重的大門,將他塞了進去。尼克聞到了一股潮濕和腐爛的味道。藉著最後一縷光線,他發現他們正和幾個被老鼠咬過的死屍共處一室。湯姆砰地一聲將大門關上。屋子里頓時一片漆黑。震顫減弱了,但卻並沒有完全消失。 他心底里一陣恐慌。由於黑暗,他的觸覺和味覺都減弱了,這兩種感覺中沒有一種令他感到舒服。他能感到腳下地板不斷震動。那是死亡的氣息。 湯姆胡亂地抓著他的手。尼克把這個反應遲鈍的傢伙拽到了身邊。他感覺到湯姆的身體在不斷地顫抖。他想湯姆是否在哭或是可能要對他說些什麼。這種想法減弱了他自身的恐懼。他用一隻胳膊摟住湯姆的兩隻肩膀。湯姆也用胳膊摟住他。他們在黑暗中渾身繃得筆直,緊緊地偎依在一起。 那股震顫在尼克的腳下變得更強烈了,甚至他面前的空氣也在輕微地抖動。湯姆把他抱得更緊了。他耳不能聽,眼不能看,只等待著下面可能發生的事。這時他的腦海裡翻來覆去的是,雷·布思是否弄瞎了他的一隻眼。如果那樣的話,那他的整個生活就可能會和現在的感覺完全一樣了。真要是這樣,他相信,幾天前他就應用槍射中自己的腦袋,而且他也會早就這樣做了。 後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手錶。手錶顯示出他們在地窖的黑暗中僅僅才呆了15分鐘。儘管理智告訴他表一直在走,時間肯定是對的,可是他一生中從沒有體驗過時間是如此容易被人想當然地臆斷。似乎時間至少過去了1個小時,可能是2個或3個小時。緊張過後,他漸漸相信,他和湯姆在這裡並不孤單。哦,裡面還有屍體。一些窮人把全家帶到這裡,可能是出於這樣一種過高的推測:既然他們在這裡曾經歷過其他的自然災難,他們也就能安然地度過這一次。然而,他指的不是這些屍體與他相伴。對他來說,屍體就是一件物品,與一把椅子,或一台打字機或是一塊小地毯等東西沒有什麼區別。一具屍體只是一件佔用了空間的沒有生命力的東西。他感覺到的是一件活的東西的存在。他越來越相信,它(或他)是存在的。 那個黑衣人,那個在他的夢中出現的人,那個他從旋風中曾嗅到氣息的傢伙,正在某一個地方……在拐角或正在他身後——他正在註視著他。等待著。在某一時刻,他就會觸摸到他和湯姆。他們兩個會同時……什麼?恐懼得發瘋嗎?當然。他能看見他們。尼克確信他能看見他們。他有一雙貓眼,像超自然的外星生物一樣,能看清黑夜裡的東西。可能就像那部《捕食者》電影裡的那個外星生物一樣。對,就像那個外星生物一樣。那個在黑衣人能看見而常人眼睛看不見的光譜,對他來說,任何事物看起來都是暗淡發紅的,就彷佛整個世界在鮮血的染缸裡已經被手工浸染了一遍。 最初,尼克能把現實與想像區分開來,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確信,他的想像就是現實。他認為他能感覺到那個黑衣人在脖子後面的呼吸。 他要衝到門口去,打開門逃到樓梯上。那隻摟在尼克的肩膀上的胳膊突然無影無踪。緊接著地窖的門“砰”地一聲開了,一股刺眼的陽光射了進來,尼克不得不舉起手來擋住他的眼睛。他一眼瞥到如幽靈般晃動的湯姆跌跌撞撞地向著樓梯跑去。他跟著跑了出去,在刺眼的光線中摸索著。當他到達頂部的時候,眼睛已經調整過來了。 他想,在他們下到地窖的時候,陽光還沒有這麼強烈。而後,他一眼就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了。馬厩的房頂已經被掀走了。房頂像是做過外科手術一般被切掉了。手術做得如此乾淨徹底,沒有任何碎片,原先堆滿雜物的地板上也幾乎看不到任何零碎的東西了。屋樑從柱子的兩側垂了下來,原先圍欄上的木板已經被拔得一塊也不剩了。站在這裡,就如同站在一具剛被挖掘出的史前怪物的骷髏前一樣。 湯姆沒有停下來檢查所受的損失。他正逃離馬厩,彷彿魔怪就在他身後。他只回過頭望了一次,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滿了恐懼,樣子真令人好笑。尼克禁不住回過頭,看了一眼地窖裡面。樓梯一頭傾斜,向下滑落到暗影中,破舊的木料裂成碎片,散落在每個撐柱的中間。他看見了地板上散亂的稻草和從陰暗處伸出的兩具屍體的手。屍體的手指已經被老鼠啃得露出了骨頭。 如果還有其他人在下面的話,尼克也也看不見。 他也不想看見。 他跟著湯姆出去了。 湯姆正站在他的自行車旁,一個勁地顫抖。瞬間,尼克也被颶風任性的舉動逗樂了。狂風捲走了所有的馬厩,對他們的自行車卻不屑一顧。他看見湯姆在抹眼淚。尼克走到他身邊,用胳膊摟住他的肩膀。湯姆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馬厩那被吹塌了的兩扇門。尼克用大拇指和中指劃了一個圈。湯姆的眼睛立刻被吸引了過來,但湯姆的臉上並沒有出現尼克所希望見到的笑容。他又轉過頭去盯著那扇門,眼神中一片迷茫,呆愣愣地盯著一處一動也不動。尼克不喜歡這種眼神。 “有人在這裡。”湯姆出其不意地說道。 尼克微笑著,但很快微笑就僵滯在他的嘴唇間。他不知道自己強作的微笑有什麼效果,卻自己也覺得很無聊。他指了指湯姆,又指了指自己,之後一甩手,在空中作了一個快速橫切的手勢。 “不,”湯姆說道,“不只是我們兩人,還有另外一個人。有人從旋風中出來。” 尼克聳了聳肩。 “我們現在就走?好嗎?” 尼克點了點頭。 他們騎著自行車壓著被颶風連根拔起的草,穿過坑坑洼窪的土地,回到了高速公路上。風在羅斯通的西部停留過,切斷了東西走向的283號道路。公路護欄和鋼絲纜繩像鋼琴的弦線一樣被亂七八糟地拋向空中。颶風還繞過馬厩的左側,將前面的矗立著——曾經矗立的房屋,夷為平地。向前再走400碼,颶風穿過野地的痕跡意外地減弱了許多。現在,那朵雲已經開始上升(儘管它尚未平息,但已經減弱了許多),鳥兒正在若無其事地放聲鳴叫。 尼克望著湯姆的襯衫下那健壯的肌肉。湯姆正在舉起他的自行車跨過高速公路邊緣的護欄板和纜繩。 “那個傢伙救了我的命,”他想,“我從沒見過龍捲風。如果按照我以前的想法,把這個傢伙留在梅鎮,我現在肯定已經變成一具屍體。” 他將自己的自行車舉過破碎的纜繩,拍了拍湯姆的後背,沖他笑著。 我們一定要找到其他的人,尼克想,我們一定要找到其他的人,這樣我就可以向他道謝,並告訴他我的名字。他現在甚至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因為他不識字。 他在那站了一會兒,被這一想法逗樂了。然後他們跨上自行車,上了路。 那天晚上,他們在羅斯通青年商會的少年球隊棒球場的左場地宿下營。夜空晴朗無雲,滿天星星。尼克的睡意很快就來了,一夜無夢。第二天清晨醒來時,他又想,有一個人在身邊是多好的一件事啊,它與一個人孤零零的大不一樣。 這確確實實是內布拉斯加州的波克縣。他肯定與某個人交談過,那個人提起過波克縣,或是他出自波克縣。而他的意識中卻恰恰忘記了它。這裡也有30號公路。但他實在不能相信——至少在這樣一個明朗的一個早晨——他不能相信,他們事實上要找一位坐在玉米地中間、身邊放著一把吉它、嘴裡哼著歌的一位黑人老婦女。他不相信預知或是預見。但似乎重要的是,他們要去一個地方尋找人類。他與法蘭妮·戈德史密斯和斯圖·雷德曼急於聚集在一起的想法一致。在這種想法能夠被實現之前,任何事情都是奇異的和互不相連的。四處佈滿危險。你看不見它們,但你能感覺到。這種想法就和他昨天在地窖裡覺得黑衣人存在的那種感覺有些相似。你感覺到危險四伏,無處不在,房中、高速路的下一個拐彎處,甚至可能在遍布公路的臥車和卡車裡面。如果危險不在那裡的話,它就在日曆中,藏在兩頁或三頁紙的下面。存在的任何跡象,都似乎在低聲訴說危險的存在。橋斷了。 40英里長的壞路。它彷彿在說:“我們對那些從這個地方繼續向前走的人們不負責任。” 產生這種感覺部分原因可能是因鄉村這種空曠和寂寥而使心理受到一種強烈的震驚。只要在紐約,就可能部分地受到保護。這與碩尤是否空無一人毫無關係,至少影響不很大,因為紐約在一系列的事件中是微不足道的。但如果四處遊蕩,危險就彷佛……。他記起小時候他曾看過的迪斯尼電影裡的一個鏡頭。一支鬱金香占據了整個屏幕。漂亮得令人不禁為之窒息。之後,鏡頭突然以極快的速度拉回,你看到了遍地的鬱金香。它使你洩氣,感到無聊。它造成一種感覺上的壓抑和沈重,彷彿在你的內心世界與外部世界之間有一個斷路器在“噝噝”熔斷,斷開了你的內心與外部世界的交流。這太令人難受了。而這種感覺卻正是這一旅行的真實體驗。碩尤已經人去城空,他能對此處之泰然;但馬克那波、特克薩卡那、斯潘塞維爾也是人走城空;阿德莫爾卻化為灰燼,這簡直令人無法忍受。他沿著81號公路向北走,只見到了鹿。他曾兩次見到可能有人存在的痕跡:一堆可能是兩天前燃著的篝火,一隻被射殺並被掏空洗淨的鹿。但卻不見人的踪影。這足以令你心情緊張,因為你正在漸漸地察覺這場災難和危險是多麼的巨大!它不僅僅是碩尤或馬克那波城或特克斯卡那城受災;災害襲捲了整個國家。美國像一隻被拋棄的巨大的空錫鐵罐頭盒,只有幾粒被人遺忘的豌豆在底部滾來滾去。而在美國之外,整個世界也可能都如此。想到這裡,尼克心中不禁泛起一陣陣的寒意,他不得不放棄了這種想法。 他彎腰伏在地圖上沉思。如果繼續騎下去的話,他們的隊伍可能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幸運的話,他們可能會在這裡到內布拉斯加的路途上遇上別人(或者說如果他們遇到大群人的話,他們自己可能會被收容。)到內布拉斯加後,他想他們應再到另一個地方。就像一種沒有結果的追尋——他們永遠不會找到夢寐以求的東西,所有美好的希望都可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們可以從東北方向插到堪薩斯城。沿著35號高速公路,他們可能會到81號公路的另一條支線上,而沿著81號公路他們就會到達內布拉斯加州的斯韋德霍爾姆市。那裡是81號公路與內布拉斯加的92號公路的十字交叉口。另一條高速公路——30號公路,與這兩條路都相連,恰好構成直角三角形的一條斜邊。而在那個三角形的某個地方,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地方。 想到這裡,他渾身不由得一陣顫栗。 視線的頂端的一絲動靜,引得他抬起了頭。湯姆坐在那裡,兩隻拳頭揉著眼睛。深深的一個哈欠似乎蓋住了整張臉的下半部分。尼克沖他笑了笑,他也對著尼克咧嘴一笑。 “我們明天會走得更遠嗎?”湯姆問道。尼克點了點頭。 “嗯,太好了。我喜歡騎我的自行車。天啊,是的。我真希望我們永遠騎下去!” 尼克把地圖推在一邊,想:天知道會不會這樣?可能真要滿足你的願望呢。 那天早晨,他們向東拐,在離俄克拉荷馬州和堪薩斯城邊境處不遠的一個十字路口吃午餐。這一天是7月7日,天氣並不熱。 停車吃飯前,湯姆注意到一個半截埋在路肩中的水泥墩座上的路標。尼克也看了看它。路標上寫著:您正在離開俄克拉荷馬州的哈泊縣,進入俄克拉何馬州的伍茲縣。 “我能認得它們,”湯姆說。如果尼克能聽到的話,他可能會被湯姆高揚的、細長尖銳的朗誦式的聲調所感染。 “您正在離開哈珀縣,進入伍茲縣。”他轉過頭來,對著尼克,“你知道嗎?先生?” 尼克搖了搖頭。 “我一生中從沒有離開過哈珀縣。是的,湯姆·科倫從沒有離開過。但有一次爸爸帶我離開過這裡,把路標指給我看。他說,如果他要是在路標的另一側抓到我的話,就會狠狠地揍我一頓。我特別希望別在伍茲縣被抓到。你認為他會嗎?” 尼克重重地搖了搖頭。 “堪薩斯城在伍茲縣里面嗎?” 尼克又一次搖了搖頭。 “但我們去其他地方前,正在進入伍茲縣,對不對?” 尼克點了點頭。 湯姆的眼睛閃著光:“這裡就是世界嗎?” 尼克並沒有理解他的話。他皺起了眉頭……鎖起了他的眉毛……聳了聳肩。 “我指的是世界,”湯姆說,“我們正在進入世界,是嗎,先生?”湯姆遲疑著,之後又猶猶豫豫地問道:“伍茲就是'世界'這個詞所指的地方?” 慢慢地,尼克點了點頭。 “好吧,”湯姆說道。他盯著路標看了一會兒,然後擦了擦明亮的大眼睛,滾出了一大滴淚。然後他跳上自行車。 “好吧,我們走!”他一聲不吭地騎過縣界,尼克跟在他的後面。 天黑之前,他們拐進了堪薩斯城。飯後,湯姆變得悶悶不樂,無精打采。他想玩他的車庫;他想看電視。他不想再往前騎了。因為他的屁股被車座磨壞了。他對州界毫無概念,當他們經過另一塊路標時,他絲毫沒有尼克那種歡快的心情。這塊路標上寫著:“您現在進入堪薩斯城。”那時,天色已經非常昏暗,在夜色中,白色的字母似乎是漂浮在棕色的路標上,如同幽靈一般。 他們在離邊境約1/4英里的鋼架水塔下面宿了營。湯姆一爬進睡袋就睡著了。尼克躺了一會兒,望著夜空出現的星星。對他們來說,這塊地方非常黑,也太過安靜。他剛想爬進自己的睡袋,一隻烏鴉落在附近的圍牆上,似乎在盯著他。它的黑眼睛中間有一圈半圓形的血色——那是已經悄悄升起的夏日桔黃色月光的反射。烏鴉令尼克不安。他找到一塊土疙瘩,衝著烏鴉扔了過去。烏鴉扇了扇它的翅膀,似乎對他怒目而視地盯了一陣兒,然後飛入夜空。 晚上,他夢見那個沒有面孔的黑衣人站在高高的屋頂上,手伸向東方;後來又夢見玉米——玉米比他的頭還高——之後是音樂。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知道這是音樂,而且這時他才知道,它是吉它的聲音。臨近天亮的時候,他被一股尿意憋醒,他的耳邊響著她的那句話:他們叫我阿巴蓋爾媽媽……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下午晚些時候,當他們沿著160號高速公路向東穿過科曼奇縣時,發現一群水牛——一共約有12頭——正悠然地在公路上走來走去,尋找肥美的草地。路北,有一排安著倒鉤的護路欄,但似乎已經被牛撞開了。 “它們是什麼?”湯姆害怕地問,“那些不是黃牛!” 因為尼克不能說話,而湯姆又不識字,尼克無法告訴他這是什麼。 這一天是1990年7月8日,他們睡在迪爾海德以西40英里的一個鄉村的開闊地上。 這一天是7月9日,他們在一家農舍小院前的老榆樹下吃午飯。湯姆一手拿著罐裝香腸,大口大口地咀嚼,一邊把他的小汽車一輛接一輛地從他的加油站拖出來。他嘴裡反复地哼唱著一支流行歌的調子。 尼克根據湯姆的嘴唇形狀知道他在說什麼:“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他是一個正直的人——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 這個縣太大了,尼克有些沮喪,還有些害怕。以前真是沒意識到,在知道遲早會有一輛車停下來讓你搭便車的時候,伸出大拇指該是多麼簡單。一輛轎車會停下來,通常是一個男人開著車,他的胯部大多時候總是掛著一聽啤酒。他想知道你要去多遠的地方,這時你就會遞給他一張藏在胸前口袋裡的紙片,紙片上這樣寫著“你好,我叫尼克·安德羅斯。對不起,我又聾又啞。我將去某某地。非常感謝您讓我搭一會兒便車。我能唇讀。”事情就這麼簡單。除非那傢伙歧視聾啞人(一些人可能會這樣,但是少數),這時你就可能跳進車裡,去你想去的地方,或是到那個方向上的某個地方。汽車在路上飛奔,眨眼間,幾英里在排氣管下一閃而過。汽車是心靈運輸的一種形式。它對地圖不屑一顧。然而,現在沒有汽車,如果你細心的話,你會發現,在這種公路上,轎車是最實用的運輸工具,它一口氣就可以奔上70或80英里。如果受阻的話,你只需把你的車子放在一邊,換乘另一輛。然而沒有汽車,就像在一座巨人身上慢悠悠地爬,艱難地從一個乳頭到另一個乳頭。尼克半是期望,半是幻想,他們最終能遇到其他的人(他一直認為會這樣),這樣他們就可以仍舊像以往那些無憂無慮的搭乘一樣:在下一個小山山頭上會閃現出熟悉的鉻的光芒,金屬反射的陽光照得你睜不開眼,令你眩暈又心喜。這可能是相當普通的美國車,一輛雪佛萊或一輛坦博斯特,轉動著令人喜愛的底特律車輪。在他的夢想中,從來不是本田或是馬自達或是斯拉夫牌汽車。漂亮的美國車出現後,他會看到車上的小伙子。小伙子大搖大擺地伸著被陽光曬得黝黑的臂肘,逞能地探出窗外。他可能會笑著對你說:“嘿,你好,哥們!我他媽的遇見了你這傢伙。來,上車!上來,告訴我你要去哪裡!” 但那天,他們沒有見到一個人,直到第10天,他們遇見了朱麗葉·勞裡。 那是一個大熱天。他們騎了大半個下午,渾身濕透,襯衫緊貼在腰上。皮膚也被曬得像印第安人一樣變成了棕色。他們沒把時間都用來騎車,主要是因為那些蘋果,那些綠色的蘋果。 他們在一個農家小院的老蘋果樹上,發現了這些蘋果。它們青綠青綠,又小又酸。他們很久沒嚐過新鮮水果的滋味,尼克吃了2個,湯姆卻貪婪地吃了6個,一個接一個,吃得只剩個核。尼克示意他不要再吃,他卻置之不理;他要是有了一個主意,就會像個4歲的任性兒童一樣可愛。 這樣,從上午11點開始,一直持續了一個下午,湯姆一直拉肚子。汗水不住地從他的身上流下來。他呻吟著,哼哼著。他不得不從車上下來,推車前進。除了對他浪費時間有些惱火外,看著他那樣子,尼克禁不住又憐惜又感到好笑。 下午4點左右,他們到了柏拉德小鎮。尼克決定今天就到這兒。湯姆感激地一屁股癱在樹蔭下的公交車站的候車長椅上,立刻打起了瞌睡。尼克離開他,沿著空無一人的大街去商業區找藥店。他要找一些派樸多(一種腸胃藥)。湯姆醒來的時候,無論他是否願意,都要逼著他喝下去。如果需要一瓶的藥才能控制住湯姆的病情,他就得找到一瓶藥。尼克想在明天,自己得配一點兒藥。 他在柏拉德劇院和挪威人家之間找到一家藥店。他通過開著的大門溜了進去,站了一會兒,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陳腐氣味,混雜著其他一股令人發膩的刺鼻味道。香水味最濃烈。也許是因為天氣熱,有些瓶子可能炸裂了。 尼克掃了兩眼,搜尋著腸胃藥,試圖回憶起派樸多在高溫下會不會融化。標籤上都標明了。目光掠過一個人體模特和右面的兩排架子,看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他向前走了兩步,突然意識到以前從沒在藥店裡見到過人體模特。 他回過頭來,看到的是朱麗葉·勞裡。 她安詳地站著,一手拿著香水,一手拿著通常用來塗香水用的細玻璃棒。淺藍色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佈滿了驚訝和難以置信的神情。一頭棕色的秀髮飄灑下來,系在髮梢上的絲巾也垂在她的後背。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迷你汗衫,下身是一件非常短的以至常被誤認為是短襯褲的藍色工裝短裙。前額上有一小塊皮疹,下巴正中間也長了一個很大的膿皰。 她和尼克之間隔著半個店堂,彼此註視著,都愣住了。緊接著,那瓶香水從她指間滑落,像枚炸彈般“砰”地炸開了,散發著一股臭味,屋子裡聞起來儼然像座停屍間。 “主啊,你真是人嗎?”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尼克的心又開始跳動起來。他能感覺到太陽穴的血管一個勁地砰砰直撞。目光也開始有些顫動了,視野裡一片色彩斑斕。 他點了點頭。 “你不是鬼魂吧?” 他聳了聳肩。 “那麼你開口。如果你不是鬼,你就開口說句話。” 尼克把一隻手放在嘴上,然後又放在喉嚨上。 “你這是什麼意思呢?”聲音裡有種歇斯底里的腔調。尼克聽不到。但他能通過看她臉上的表情,感覺到這句話的意思。他不再走近一步,因為這樣的話,她會跑開。他認為她不害怕見到人。她擔心見到的是一種幻覺。那樣她的精神就會崩潰。他再一次感到很沮喪。要是他能開口說話該多好! 他又開始了他的手語。畢竟,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這一次,姑娘理解了。 “你不能說話?你是一位啞巴?” 尼克點點頭。 她大聲地笑了起來,更多的是失望。 “你是誰?好不容易出現了一個人,卻是一個啞巴?” 尼克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衝著她歪嘴一笑。 “嗯,”她說道,從走廊中走了過來。 “你的樣子還不算難看。是這樣。”她把一隻手放在尼克的胳膊上,鼓脹的胸脯幾乎要碰著他。他能聞到她身上三種不同香水的味道,以及夾雜著難聞的汗味。 “我叫朱麗葉。朱麗葉·勞裡。你叫什麼名字?”她咯咯地一樂。 “你不會告訴我,對不對?可憐的你!”她靠著他更近了,胸脯貼在他的身上。他開始感到熱乎乎的。天啊,他想,她還是一個孩子呀! 他掙脫了她的身體,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片,開始寫字。他寫下了一行左右的字,她依在他的肩上,看他在寫什麼。天啊。她沒戴胸罩。他確信她已經完全從剛才的驚嚇中恢復過來了。 “哦,喔。”在他寫的時候她叫了起來,彷彿他是一隻能做特別複雜把戲的猴子。尼克低下頭看他的紙片:沒有“讀”她所說的話,但能感覺到她那吐氣時的那股癢酥酥的溫暖。 “我是尼克·安德羅斯。我又聾又啞。我與一位叫湯姆·科倫的人一起旅行。他有些遲鈍。他不識字也不懂許多我能示意的事情,除了特別簡單的事。我們正在向內布拉斯加前進,因為我想人們可能在那裡。你願意的話,和我們一起走吧。” “當然,”她立刻說,之後立刻記起他是一個聾子,於是非常認真地做出每個字的口型。她問道,“你能讀唇語嗎?” 尼克點了點頭。 “好,”她說,“只要能見到人我就非常高興,管他是又聾又啞還是傻子呢。這個怪地方,自從電廠爆炸之後,每晚我都不能入睡。”臉上因痛苦而佈滿皺紋,使她看起來不像一個真正的人,更像肥皂劇裡的女主人公。 “媽媽和爸爸兩個星期前就死了,你知道。每個人都死了,只有我還活著。我非常孤獨。”她抽泣著撲進尼克的臂膀裡,在他懷裡顫動著,一副強作痛苦令人作嘔的樣子。 當她從尼克的懷裡抽出頭時,她的眼角是乾的,一閃一閃的。 “哎,不提這件事了。”她說,“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傢伙。” 尼克直勾勾地盯著她。我才不信她的鬼話呢,他想。 但這絕對是真實的。她拽著他的腰帶。 “來吧,我吃過藥,很安全。”她停了一會兒,“你行嗎?我是說,雖然你不能說話,但不一定你就不能……” 他伸出他的手,彷彿是伸向她的肩膀,但事實上他發現摸到了她的乳房。這意味著他可能有過的抗拒就到此結束。他只好聽從感覺的安排。他把她放倒在地板上,佔有了她。 事後,他來到門口,邊繫著腰帶,邊向外張望,查看湯姆的動靜。他還在停車場的長椅上無動於衷地呆坐著。朱麗葉擁著他,不經意地擺弄著一個新的香水瓶。 “就是那個遲鈍的傢伙?”她問。 尼克點了點頭,並不喜歡這個詞。這個詞似乎非常尖刻。 她開始談起她自己的身世來,當尼克發現她已經17歲,而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小時,鬆了口氣。她的媽媽和朋友常常叫她天使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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