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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35章

末日逼近 斯蒂芬·金 14638 2018-03-14
“我想離開這個城市。”麗塔直截了當地說。她站在公寓的小陽台上,清晨襲襲涼風將她從昨晚的夢魘中拉回。 “可以。”拉里說。他坐在餐桌邊,吃著油煎雞蛋三明治。 她轉過來,臉色顯得十分憔悴。拉里第一天在公園上見到她時,她看上去就有40歲,但今天看上去有60歲,手指哆哆嗦嗦地夾著一根煙,先嘆了口氣,然後才緊張不安地吸著。 “我明白,我很危險。” 他用餐巾抹了抹嘴,“我明白你處境危險,”他說,“要排除險境,我們必須走。” 她的面部肌肉耷拉著,並沒因此高興起來(儘管不是故意的),拉里認為這樣會使她看上去顯得更老。 “什麼時候?” “就今天,行嗎?”他問。 “你是個可愛的男孩。”她說,“你還要咖啡嗎?”

“我自己會衝的。” “你坐著別動。過去我丈夫總是要我給他衝第二杯咖啡。他吃早飯後,除了弄個髮型,其餘的時間都花在《華爾街日報》或者某些廉價的驚險小說上,諸如博爾、加繆、彌爾頓,這些書沒有深奧的知識,但肯定有一定的吸引力。你可真像他。”她轉過身去了小廚房,“你瞧,害羞得臉都藏在報紙後了。” 他含糊地笑了笑。今天早晨,她的表現似乎很不自然,昨天下午也是。他記得在公園遇見她時,她的談吐含蓄又害羞,昨天下午以來,卻多了幾分溫柔,就像軟糖。 “給你。”她走過去。放下咖啡杯,她的手還哆嗦著,以至滾燙的咖啡濺在他的手臂上。他猛地縮了回來,嘴裡發出嘶嘶的叫聲。 “噢,對不起!”她的臉上顯出極度的驚愕,幾乎到了可怕的程度。

“沒事。” “對不起,我去拿塊……涼毛巾……坐在那兒別動……我真笨……真愚蠢……” 她說著就大聲哭起來,刺耳的哭聲,聽起來就像她看到最親的朋友慘死的場面,而不是輕輕地燙了他一下。 他起來將她扶住,倒不在乎她這種衝動的感情,而麗塔則緊緊抱著他,像一個爪子似的——“宇宙上最大的爪子”,緊緊地抓著拉里。他不高興地想,該死的,你真不是個東西。我們得走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乾了些什麼,我並不喜歡這樣,對不起……” “沒事,沒事。”他一直在機械地安慰著她。他的手輕輕撫摸著她那保養得很好的但已有些灰白的頭髮(實際上她看上去一切都好,因為她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浴室度過的)。 臭味從公寓起居室和陽台右側的門,竄了進來。這種臭味讓你弄不清到底是什麼,你可能說像發霉的桔子味或變質的魚味,實際上都不是,那是一種腐爛的屍體味,幾千人在屋外腐爛著,所以你想盡快離開。

曼哈頓還在運轉,拉里認為時間也不會太長了。城市絕大多數地方的燈已熄滅。昨天晚上,他在麗塔睡著後,走到陽台上。從這兒往下看,布魯克林的大多數地方和奎因的全部的燈都已熄滅。通往曼哈頓的110號路,一片黑暗。沿著另一條路還能看見尤寧城也可能是貝榮城隱約的燈光,而新澤西方向卻黑乎乎的。 黑暗意味著失去光明,另一方面,意味著空氣的沉悶。 6月中旬後,靜靜地死在公寓裡的所有人現在都開始腐爛,每當他想到這些,腦子就會浮現出在公園1號公廁中見到的那一幕。他夢見過這些,在他的夢裡,黑暗的生活在向他召喚。 另一個麻煩是他個人的,就是昨天他們去公園時,她一直是快樂的,談笑風生,但回來時,她被他們所發現的東西困擾,她一下子變得蒼老了。一個怪物似的人躺在一條小路上,旁邊有一大灘淤血,眼鏡粉碎,左手僵硬著,一直在叫喊不停。

她不停地尖叫著,當她的歇斯底里最終安靜下來時,她堅持要把那人埋了。之後,他倆回到公寓,她又變得溫柔起來。 “沒事,”他說,“只是一點燙傷,皮膚幾乎不紅了。” “我給你上點藥膏。藥箱裡有藥。” 她想走,他緊緊地扶著她的肩膀,讓她坐下來,她抬頭看了看他。 “你最主要的是要吃點東西,”他說,“炒蛋、烤麵包、咖啡,然後我們去弄張地圖,找找離開曼哈頓最便捷的路。我們得趕快走,你明白的。” “我明白……我想我們得離開。” 他進入廚房,從冰箱取出最後兩個雞蛋,打進碗裡,將雞蛋殼扔進垃圾袋裡,開始攪拌雞蛋。 “你想去哪兒。”他問。 “你說什麼?我不知道……” “走哪條路?”他不耐煩地問。然後把牛奶加到雞蛋裡,將平底煎鍋放在爐灶上,“往北?是去新英格蘭那條路。往南?我真的不太清楚那個地方。我們該走了。”

一聲奇怪的哭泣,他轉過身,她正看著他,雙手在衣服的下擺處蹭來蹭去,眼淚從眼睛裡流出。她極力控制自己,但沒有用。 “怎麼啦?”他走了過去,問她。 “這是怎麼啦?” “我吃不下,”她低聲啜泣著。 “我知道你想讓我……我會努力地……但是這臭味……” 他穿過起居室,關下玻璃窗。 “好點了嗎?” “好點了,”她急切地說,“好多了,我現在能吃了。” 他走回廚房,撥了撥雞蛋,雞蛋已開始冒泡。抽屜裡有一塊菜板,順著摸下去他碰到了一大塊美國干酪,他切了一小堆,灑在雞蛋上。麗塔回到了房間,一會兒,德彪西的樂曲充滿了這個公寓,正合拉里的口味,又輕鬆又好聽,他不喜歡輕鬆的古典音樂。如果你要他媽的欣賞古典音樂,你就應該全力以赴地欣賞貝多芬或瓦格納或其他一些名人的曲子。為什麼他媽的在這兒放呢?

她心不在焉地問他將來的生活怎麼辦……聽到這句話,他有些忿恨地跳起來。對一個人來說,“生活”這樣一個簡單的詞從來就不成問題,我是一個搖擺舞曲的歌唱家,他告訴她。錄音帶唱了一會兒,他換了一個帶子,這是一種爵士樂,她點了點頭。他沒有慾望要告訴她關於“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之類的話,那是過去的事兒。過去的生活和現在這種狀況的區別是如此之大,他還真沒有領會到。 他將雞蛋盛到盤裡,衝了一杯加了奶油和糖的速溶咖啡,她喜歡這種飲食(拉里贊成卡車司機說“如果你要了奶油和糖,你為什麼不要咖啡?”)。他將做好的東西端上桌子。她坐在一個墊子上,舉起雙肘,面向立體聲音響。德彪西的樂曲像溶化的黃油從音響裡滔滔不絕地傾瀉出來。

“這兒有湯。”他喊道。 她臉上掛著慘淡的笑容走近桌子,看著雞蛋,就像越野賽跑者碰到一系列的障礙物,然後開始吃起來。 “很好,”她說,“你真行,謝謝。” “你現在這樣更讓人喜歡,”他說,“你看,我所要建議的是這個,我們沿著第5大道到第39大道走,然後向西,由林肯隧道穿過新澤西州。我們沿著495路西北到帕塞伊克,然後……那雞蛋行嗎,沒變質吧?” 她微笑著,“很好。”她叉起一大口塞進嘴巴,隨後呷了一口咖啡,“正是我想要的。繼續說,我正聽著呢。” “從帕塞伊克的西部到公路就夠清楚的了。然後我想我們會轉向東北,走向新英格蘭。做一個鈕扣鉤,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要長一點的,我想它會結束我們之間的許多爭吵。也許會在緬因的海邊造一幢房子。基特、紐約、韋爾斯,也許是奧甘奎特。

他在講這些時一直望著窗外,這時他回過頭,看見她像在微笑,又像因疼痛和驚嚇似的張著嘴,臉上滲出豆大的汗珠。 “麗塔?上帝啊,麗塔,你怎麼啦?” “對不起。”她回過神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進起居室,一隻腳被她一直坐著的那個跪墊絆了一下,差一點摔倒。 “麗塔?” 她走進浴室。他惱怒地拍了一下桌子,然後站了起來,跟著走了進去。上帝,他最討厭別人嘔吐,就像自己也要嘔吐似的。浴室里美國干酪的臭味使他也想作嘔。麗塔雙腿盤坐在淡青色瓷磚地板上,頭虛弱地俯臨在抽水馬桶上。 她用一小塊衛生紙擦了擦嘴,然後求饒地看著他,臉色像紙一樣蒼白。 “對不起,拉里,我吃不下了,真的,很對不起。” “我的天哪,要是你早知道會吐,你為什麼還要吃?”

“因為你想讓我吃,而我不想讓你生氣,但你還是生氣了。對嗎?你還是生氣了。” 他想起昨天晚上,她第一次與他瘋狂地做愛。他為了忘記她那令人噁心的年齡他飛快地動作,就像是上了發條的機器。她在下面不停地扭曲迎合喘氣,沒個滿足。在他正陶醉其中時,她輕輕地貼近他,他又聞到了她的香味,一種他母親外出時使用的常用的昂貴的香水味,她低聲乞求:你別離開我,好嗎?你別留下我一個人,好嗎?他猛地驚醒了過來。 這時,她安靜地躺在床上,該發生的都很自然的發生了。他看見她的乳房下垂,條條靜脈突起,當時他還噁心了一會兒,(這使他想起了母親曲張的靜脈)。但當她叉開腿,以驚人的力量夾緊他的臀部時,他就忘記了一切。 慢點,她笑著說,要循序漸進才好。

她推開他,起來拿煙時,他已快達到了高潮。 你究竟在幹什麼?他驚奇地問自己。這時,他的粗大的傢伙憤怒地指向空中,明顯地跳動著。 她微笑著。你的手空閒著,是嗎?我也一樣。 他們停下做愛,抽著煙。她輕鬆地談論著各種姿勢,談著談著,臉色發出光來,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停下了話題。 現在,她拿起他的和自己的煙,捏得粉碎。讓我們看看你是不是能完成你所從事的事,如果你不能,我很可能會使你心煩意亂的。 他幹完了,兩人都很滿意地進入了夢鄉。 4點鐘後,他醒了一會兒,回味著前面的事兒。過去的十幾年裡,他有過許多次做愛,但是與這次相比,以前的所做的都不能算做愛。這一次比哪次做得都好。 那麼,她肯定有情人。 這種想法又使他興奮起來,他弄醒了她。 昨天晚上他們一直幹到聽見了怪物似的大喊聲。這些天一直有東西在煩擾著他,但他已經接受了,像這種東西,他已經習以為常了,如果這會使你感到有點精神病態,你就大膽繼續幹你的事。 兩個晚上前,他兩點鐘就會驚醒,聽著她在浴室接水。他知道她可能又在服另一種避孕藥。她還有一些她稱作是“我可愛的興奮劑”之類的藥品,紅色的。他猜想,在感冒流行前,她可能就一直在服藥。 她在公寓里處處有目的地迎合他,即使他在淋浴或想一個人放鬆一下時,她也站在浴室門口,還跟他聊天。 但是現在…… 他是不是必須帶著她?上帝。他希望不是。她有時似乎比那次更有力。廣告中沒有真實的東西,他苦思冥想著。當他甚至照顧不了自己時,他怎樣才有資格去照顧她? “沒有,”他告訴她,“我沒生氣,只是……你明白的,我不是你老闆,如果你不想吃,說就是了。” “我告訴你……我說,我覺得我不想吃。” “他媽的。”他吆喝一聲,又吃驚又生氣。 她低頭,看著雙手。他知道,她在極力忍著不哭,因為他不喜歡她哭。一會兒,他變得更生氣,他幾乎是大聲嚷嚷:我不是你父親,也不是你那當大亨的丈夫!你不需要我操心!你都比我大30歲了。接著他感覺到了自我蔑視那種熟悉的衝動,不知道他自己怎麼回事。 “對不起,”他說,“我是個感覺遲鈍的傢伙。” “不是,你不是。”她哽咽著,“只不過……所有的一切都開始跟上我……昨天,公園裡那個可憐的男人……拉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她用淚汪汪的眼睛看著他。 “我明白。”他說,但他對她還是不耐煩,甚至有點瞧不起。這才是一種真實的態度,怎麼能不是?他們都在這其中,遠遠看它發展下去。他母親死了,他看著她死的。她總說,對所有這些,她不知怎麼的,她比他更敏感?他已經失去母親,而她失去帶她繞梅塞德斯旋轉的這個男人,但不知怎麼的。她的損失似乎更大。算了,這是廢話,只是廢話。 “試試別對我發火,”她說,“我會做得更好。” “我希望這樣,我確實希望這樣。” “你很好,”他幫她站了起來,“繼續說吧,你說什麼?我們有許多事要做,你覺得能勝任嗎?” “是的。”她說著。 “當我們離開這個城市時,你就會好起來的。” 她天真地看著他。 “我會嗎?” “會的。”拉里誠懇地說,“你肯定會的。” 他們走進第一個小屋。 曼哈頓運動商店鎖著門,拉里用一根長長的鐵管在陳列窗上捅了一個洞,防盜警報器無情地在荒廢的街道上尖叫著。他為自己挑了個大包,為麗塔挑了個小包,她按他的吩咐,往包裡放進了兩套換洗的衣服,他則把其他東西都塞進壁櫥裡找到的一個泛美航空公司航空手提包裡,包括牙刷。麗塔穿著時髦,上身是寬大的襯衫,下身是白色絲綢褲子。拉里穿著一條褪色的藍牛仔褲,一件白色的襯衫。 他們把找來的冷藏食品塞滿了大包小包。 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後,他又拿了一支0.30口徑步槍及200發的子彈,他從扳機保險上抽出價格標籤,漫不經心地扔到地上,標籤上標著450美元。 “你以為我們真需要那個?”她擔憂地問,因為在她包裡還有一隻0.32口徑的槍。 “我覺得最好帶上。”他不想多說,卻想起了怪物似的叫喊者的醜陋結局。 “好吧。”她小聲地說。他從她的眼神裡能猜出她也在想那個怪物。 “這個包不太重,給你拎,行吧?” “噢,不行。這不行,真的。” “你走遠了,就會重了,一會兒我會扛的。” “我能行。”她微笑著說。他們又走在人行道上,她看了看兩條路後說,“我們要離開紐約了。” “是的。” 她轉過臉,對他說,“我很高興,我覺得好像……噢,我還是小姑娘時,我父親老說,'我們今天去旅行。'你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拉里回贈了一個微笑,記得每個晚上,他母親總說,“你想去看的西方就在克雷斯特,拉里,你說什麼?” “我想我確實記起來了。”他說。 她踮起腳尖,調整了一下肩膀上的包。 “旅程的開始。”她那麼輕柔地說著。 “什麼?” 她說:“這是一條冒險之路,我總以為這是一條冒險之路。” 她還在看著那條街。十字路口附近有一條狹窄的道路,堵塞著幾英里的汽車,好像紐約的每個人同時決定去逛街上的公園。 她說:“我去過百慕大群島,英格蘭,牙買加,蒙特利爾,西貢,莫斯科。但是,從我還是個小姑娘起,我就沒在旅程中耽擱過。我父親帶我和姐姐貝斯去動物園也一樣,走吧,拉里。” 這是一段拉里·安德伍德永遠不會忘記的旅程,他發現自己在思考。公園旁曾是熙熙攘攘的商業區,一個人被掛在第5大道和東第54大道的路燈柱上,脖子上掛著一塊寫著搶劫犯的牌子。一隻躺在墊著褥草的六角籃子上面的貓(籃子邊上還有看上去挺新鮮的百老匯展覽的廣告)和它的小貓一起呆著,母貓給它們吃著奶,享受著晌午的陽光。 一個臉上顯得極度痛苦,手提旅行箱的年輕人向他們蹓躂過來,跟拉里說,他15分鐘內會給他們100萬美元。這百萬美元大概在那個手提箱裡,拉里把掛著的步槍取下來,叫他把百萬美元挪到別處去。 “一定,兄弟。別用槍指著我,你會殺我嗎?別為小事生氣了,行嗎?天氣真好,把槍掛回去吧!” 遇見那人後,他們立即趕到第5大道和東第54大道街角。快中午了,拉里建議吃午飯。街角有一個熟食店,他把門推開時,爛肉的臭味撲面而來,她趕緊退了回來。 “如果我想留點胃口,那我最好別進去。”她辯解道。 拉里也不知道能不能在裡面找到沒變臭的蒜味鹹臘腸,加香料的硬香腸,還有其他類似的東西。他們只好找一條長凳,吃著脫水蔬菜和脫水薰肉條。他們將奶酪鋪在里茲脆餅上,翻出一小杯冰咖啡。 “這次我真的餓了。”她自豪地說。 他回頭笑笑,感覺不錯。一切都在發展,都在向好的方面發展。現在,他要集中精力思考,他想紐約現在是死人呆著都不能安寧的一塊墓地,應該越快離開越好。她也許會回到頭天在公園裡的那條路。他們會第二次經過緬因,在富女人的一幢避暑別墅裡過起家庭生活,現在呆在北方,等9、10月到南方。夏季到布思貝港,冬季在比斯坎島,那兒有一個很好的賽馬場。他想著想著,居然沒看見她愁眉苦臉的表情。他站了起來,肩上扛著步槍,堅持要走。 這時,他們向西走去,影子追隨在身後起初像青蛙似的爬在地上,下午後開始變長。他們走過了美國大道,從第7大道到第8、第9、第10。街上又亂又靜,各種顏色的汽車像冰凍的河流堵塞在街上,其中佔絕大多數的是黃色的出租車。許多汽車已成了靈車,腐爛的司機仍斜靠在方向盤後面,乘客像煩於交通阻塞似的倒在椅子上。拉里想,也許他們半路能搭一輛摩托車,以盡快離開這個城市。 他想,如果她能騎一輛自行車,一路上就會更好一些,就不會出現她想像不到的更痛苦的生活,至少在某些方面,他猜想她會在他後面騎個女用輕騎。 在第39大道和第7大道的十字路口,他們看見一個只穿著破爛的斜紋粗棉短褲的年輕人,躺在出租車頂上。 “他死了嗎?”麗塔問。 聽見她的聲音,那年輕人坐了起來,四處張望,看見他們,他站了起來。他們趕緊退了回去,年輕人又平靜地躺了回去。 他們穿過第11大街時,正好在下午2點,拉里聽見後面有一聲沉悶而痛苦的叫喊聲,他才意識到麗塔沒走在他左邊。 她跪著一條腿,搓著腳。可怕的事兒發生了。拉里第一次注意到她穿著一雙價格在80美元左右,露著腳趾的昂貴皮涼鞋,正是在第5大道的櫥窗裡拿的那雙。這種鞋走不了多遠路,可是他們是要長途徒步旅行,就像他們一直在走的那種旅行。 踝部的搭扣擦破皮膚,血滴滴嗒嗒地從踝部流了下來。 “拉里,我……” 他猛地拉她站了起來,“你在想什麼呢?”他衝著她大喊。以這種慘無人道的方法對待她,他一時感到有些不忍。她退縮著。 “你以為你累了,就能坐出租汽車回家嗎?” “我從沒想過。” “夠了,上帝啊!”他雙手插在頭髮上,“我猜你不會,你在流血,麗塔,傷了多長時間?” 她的聲音變得低而嘶啞,以至於在這種極靜的環境中,他聽見這種聲音就煩了起來。 “我想是從……嗯,大概是從第5大道和第49大道。” “都已過了20條街,你才感到受傷了,你也沒有說什麼呀?” “我以為……可能會……離開……不會傷得更厲害了,我不想告訴你……我們要抓緊時間……要盡快離開這個城市……我剛想……” “你什麼也別想了。”他生氣地說:“像你這樣,我們還怎麼抓緊時間?你他媽的雙腳就跟釘在十字架上面似的。” “別罵我,拉里。”她開始低聲啜泣起來,“請別……在你罵我時我感覺很糟……請別咒罵我。” 他這時憤怒極了,他衝著她的臉尖叫道:“傻瓜!笨蛋!蠢才!”聲音在高聳的大樓間迴盪。 她雙手摀住臉,哭了起來,這使他更加生氣。他想,有些原因她真是不想知道:正當她撫住臉,想讓他帶她走時,為什麼不呢,周圍總有那麼些人會來好好照顧我們的女英雄。小麗塔,有人會開車過來,陪她逛街,幫她洗抽水馬桶,讓她坐出租車。因此,讓我們聽幾首柔和得令人窒息的德彪西,用修過指甲的雙手撫住眼睛,把所有一切都留給拉里,照顧我,拉里,在見到怪物似的叫喊者所發生的事後,我決定再也不想看了,這都是極骯髒的東西。 他使勁撥開她的手,她戰戰兢兢,又想去撫眼睛。 “看著我。” 她搖了搖頭。 “該死的,看著我,麗塔。” 她最後才畏畏縮縮地看著他,好像他除了大罵外還會用拳頭打她。他用這種方法還真見效。 “我想告訴你事實的真相,因為你似乎不太明白。事實是,我們必須走二三十英里的路,如果你那些傷口感染了,你將會中毒而死。你伸出手來,我會幫助你的。” 他一直扶著她的手臂,他看見他的拇指幾乎嵌進她的肉裡,當他看見紅色的血液又從她腳上出現時,他真想嘔氣地自己一個人走,可又覺不太合適,他明白自己情緒過於激烈。拉里·安德伍德又發作起來,如果他真他媽的聰明,出發前,為什麼不查查她的鞋襪? 因為那是她的事。他心裡又嘀咕道。 不,那不是真的。那絕對是他的問題。因為她不知道。如果他要帶她一起走(直至今天他才認識到如果不帶她,那生活將是多麼地簡單),他就應該對她負責。 我真該死。他心裡又想。 他母親的話迴響在他耳邊:拉里,你是個佔有者。 福德姆來的衛生學家在他後面對著窗戶大叫: 我以為你是個好人!事實上你不是! 從你身上能得到什麼,拉里,你是個佔有者。 說謊!那是天大的謊話! “麗塔,”他說,“對不起。” 她在車道上坐了下來,頭髮看上去更顯灰白。她低下頭,抬起受傷的雙腳,但並沒看他。 “對不起,”他重複著,“我……看,我沒有權力說那些話。”他想,如果你道歉了,那些事就應該一筆勾銷,這就是這個世界。 “繼續走吧,拉里,”她說,“別讓我拖你的後腿。” “我說對不起了,”他聲音中帶些急躁,“我會給你找雙新鞋,找幾雙白襪。我們會……” “我們什麼也沒有了。走吧。” “如果你再這樣說,我會受不了的,你真是個笨蛋,你的道歉不好接受,走吧。” “我說我是。” 她轉過頭,尖叫起來。他往後退了一步,環顧四周,看看是否有人在聽她尖叫,看看是不是有警察走近來看小年輕跟脫了鞋坐在人行道上的老太太發生了什麼醜陋的事情。他心煩意亂地想著,開什麼玩笑。 她停止了尖叫,愣愣地看著他。她用手做了個輕拂一下的姿勢,好像他是個討厭的蒼蠅。 “你最好別嚷嚷了。”他說,“否則我真會離開你。” 她只是看著他,他瞅也沒瞅她一眼,只怔怔地看著前面。 “行了。”他說。 他扛起步槍,又動身走了。左轉是一個斜坡,中間有一個195號公路入口,這斜坡向下一直通進隧道,斜坡公路上全是汽車。他看見入口處有一次爆炸遺留下來的痕跡,一個急駛而來的五月花大篷貨車想極力擠進車流,結果好多汽車像玩滾木球遊戲的釘子似的散落在大篷貨車周圍,大篷貨車的司機一半掛在車窗上,頭垂著,手臂搖晃著,底下有一灘已乾涸的血.車門上還有一堆嘔吐物。 拉里環顧四周,以為她向他走來,會用眼神指責他,但是麗塔卻消失了。 “他媽的,”他忿忿地說,“我已經道歉了。” 一會兒他就走不下去了,他感到成千上百個死人用憤恨的眼睛從車裡盯著他。迪倫的一首歌出現在腦海裡:“在交通堵塞中,我等你……你知道,我去向在哪裡……今天晚上你在哪兒,親愛的瑪麗?” 往前走一點,他看見向西行駛的4個車道消失在黑色弧形門的隧道裡。好像走進了一個汽車墓地。他們讓停在半途中,然後,他們全都開始移動……復活……他聽得見汽車門卡嗒一聲開了,然後又輕輕地啪地關上了……還有拖著沉重的腳步聲…… 拉里嚇出了一身汗,頭頂有一隻小鳥沙啞地叫著,他跳了起來。你真是個蠢才,他自言自語,小孩子的把戲。你所要做的是停在狹窄的人行道上,否則你立馬就會…… 被行走的殭屍勒死。 他舔了舔嘴唇,想大笑。但只是極慘地笑。他走了5步,走向那個斜坡與公路連接的地方,然後又停了下來。左邊是一輛小汽車,一輛“火鳥”,一個黑黑的長臉的婦人正盯著他。她的鼻子被玻璃擠成了一個球,血和鼻涕滴滴嗒嗒流在窗戶上,司機頹然地倒在方向盤上,好像在找地板上的東西。汽車的窗簾都捲了上去,就像一所綠房子。如果他打開門,那個女人就會摔了下來,倒在車道上像一麻袋發臭的西瓜。 臭味是從隧道裡發出來的。 突然,拉里轉了一圈,小步跑回他走過的地方,微風吹得額上的汗珠冰涼。 “麗塔,麗塔,聽著!我想……” 他跑回斜坡頂上時,聲音消失了,麗塔仍沒有出現。第39大道縮小成了一個點。他從南面的人行道跑向北面,緊握著欄杆,抓著熱得能使皮膚起泡的車篷,但是北面的人行道也是空空蕩蕩的。 他雙手擱在嘴巴上成杯形狀,大喊道:“麗塔!麗塔!” 回答他的只是死氣沉沉的回音:“麗塔……塔……塔……” 4點鐘,曼哈頓上空烏云密布,雷聲就從城市高聳的大樓之間滾滾而來,閃電就在大樓上劈開。好像是上帝在嚇唬少數幾個活著的可憐人。燈光變得又黃又奇怪,拉里不喜歡這種燈光。他的腹部一陣緊張,想點根煙放鬆一下,但手哆嗦個不停,就像早上麗塔端咖啡杯時那樣。 他坐在接近斜坡的路旁,背靠著欄杆,包就擱在腳下。 0.30口徑的步槍放在身旁。他想她肯定也很害怕,不久就會來找他的,不過她沒有回來。 15分鐘前,他已不再呼喊她的名字,回音使他產生各種幻覺。 雷聲又響了起來,這次更近。一陣冷風刮向後背,吹得皮膚直起雞皮,他必須躲一躲,積蓄力量,然後穿過隧道。如果他不鼓起勇氣穿過去,就得在這個城市再呆一個晚上。 他理智地思考了一下,隧道裡不會有什麼東西來咬他的。不過他忘了帶一個好用的大手電,其實你從來沒想起過這類事。但他身上有一個打火機。別的還會有什麼東西? ……所有汽車裡的那些死人……令人恐慌的故事?如果這些就是你所想的一切,還像小時候一樣老擔心壁櫥裡有邪惡的妖怪一樣,那麼拉里(他稱他自己),你就別在這個刺激的新世界裡生活了。根本別想。你就…… 一束閃電幾乎就在頭頂劈開,接著是一聲沉悶的響雷。他胡思亂想著,今天是7月1日,這是人們帶糖果到科尼島吃熱狗的日子,在那裡可以用一個球擊打三個木製的牛奶瓶,中了可以贏個天使娃娃,晚上的煙火…… 一滴涼涼的雨滴在他臉上,另一滴落在後脖子上,接著豆大的雨點就開始滴嗒滴嗒不斷地淋下來。他站了起來,將包甩到肩上,拿起步槍。他還沒想好該走哪條路,是回到第39大道還是進林肯隧道。但他必須找個躲雨的地方,因為雨已經開始傾盆而下。 雷聲在頭頂轟鳴,他恐怖地驚叫著。 “你他媽的真是個懦夫。”他自言自語,小步跑下斜坡沖向隧道。雨下得越來越大,他把頭伸出隧道口,雨順著頭髮滴了下來,他眼前再次看到鼻子撞擠在“火鳥”車窗上的那個女人,儘管他根本不想去看,但還是在眼睛的余光中看到了。雨劈啪劈啪地打在車頂上就像爵士打擊樂,雨下得那麼大,以至落在地上反彈起來,地面上騰起了薄薄的霧氣。 拉里在隧道門口猶豫了一會兒,是繼續進隧道還是不進,心裡又害怕起來,這時天開始下起雹子。石頭似的雹子,打在身上很疼,雷聲又轟鳴起來。 好了,他想,好了,好了,這下好了,我有信心了。他走進了林肯隧道。 裡面比他想像的要黑得多。剛開始,背面的洞口還能投進一點暗淡的光線,他還能看見一輛接一輛緊挨著的汽車,(他想擠在這兒一定很糟,萬一被禁閉在這兒一定很可怕,這種恐慌感一直伴隨著他。)隧道的弓形頂壁是由綠白色的瓷磚砌成的,右邊有一條人行道欄杆一直伸向前方,左邊每隔十來米有一個大柱子,柱子上掛著“禁止更換車道”的牌子。隧道頂上安裝著熒光燈和閉路電視攝像機鏡頭。他先是彎著腰慢慢地走到右邊,以便可以扶著欄杆,光線越來越暗,最後只能見到一點欄杆上鍍鉻的反光,之後,再也沒有光線了。 他摸出打火機,舉了起來,轉著小輪,打火機上發出的光線實在小的可憐。即使把火焰調到最大,也照不到1米遠的地方,照著還不如不照。 他將打火機放回口袋,一隻手扶著欄杆繼續走著。這兒也有回音,不過他不喜歡這兒的回音。這裡的回音聽起來就像有人跟在他後面……躡手躡腳地向他走近似的。他停下好幾次,豎起耳朵,眼睛睜得大大的(但什麼也看不見),直聽到回音消失。於是他只得拖著雙腳在地上摸索著走,腳後跟不敢離地,這樣,回音就沒有了。 有一次,他又停了下來,點燃打火機,湊近手錶一看是4點20分,但他不知道是白天還是晚上。在這種黑暗的日子裡,白天還是黑夜似乎沒有實際意義。不知道走了多遠。林肯隧道到底有多長? 1英里? 2英里?一定不會是2英里,肯定比哈德遜河短,就算1英里吧。但是如果只有1英里,那麼他肯定快走到頭了。按平均每小時走4英里計算,15分鐘他就能走1英里,而他在這個臭洞里肯定已經走了20多分鐘。 “我走得很慢,”他自言自語,這聲音把他自己嚇了一跳。打火機從手裡掉了下去,卡嗒一聲掉在人行道上。回音響了起來,好像有個瘋子發出的詼諧的聲音: “慢……慢……慢……” “上帝,”拉里咕噥道,回音也是輕輕的,“帝……帝……帝……” 他用手抹了一下臉,膽顫心驚地,努力克服要盲目向前跑的衝動,突然他跪了下來(膝蓋砰地一聲碰到了地,就像手槍發射的聲音,又嚇了一跳),手指前後交替在狹窄人行道的小塊地方摸索,水泥地裡有塊凹陷的地方,有些破紙菸蒂,有一堆小錫箔球。終於他摸到了打火機,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將它緊握在手中,站了起來,繼續走。 突然拉里一腳踩到了一個僵硬的東西,他不由自主地大聲尖叫起來,搖晃著後退了兩步。穩下神來後,從口袋裡摸出打火機,點燃起來,火焰在他顫抖的手裡不停地搖晃著。 他踩著了一個士兵的手。那士兵背靠著隧道壁。雙腿伸在走道上。原來是一個可怕的哨兵留在這兒阻擋道路。他圓圓的眼睛瞪著拉里,嘴唇消瘦得能見牙齒,真可謂是齜牙咧嘴。他的喉嚨裡插著一把彈簧折刀。 手裡的打火機變得越來越燙。拉里熄滅了它,舔了舔嘴唇,手死死抓著欄杆,他強迫自己往前走,直到腳再次踩在了那士兵的手上。他只好跨一大步越了過去,他感到像在噩夢中似的。當他走著時,似乎聽見那士兵站了起來,後面響起靴子聲,然後士兵伸出冰涼的手抱住他的腿。 拉里跑了十來步,然後停了下來。他明白如果不停下來,恐怖就會佔據上風,他盲目地射了幾槍,隨後是一陣可怕的回音。 他感到稍微鎮靜下來後,才敢繼續走。不過這回更糟,他的腳抽筋了,擔心隨時都有可能踩著另一具屍體……很快地,事情真的發生了。 他呻吟著,又把打火機摸了出來,這次實在是太糟了,他的腳踩著了一個穿藍工作服的老頭。黑色的帽子已從光禿的頭上滑到衣服上。胸前有6處傷痕。離他稍遠的地方還躺著6具屍體:兩具中年女屍,1具中年男屍,1具將近70歲老太太的屍體和兩具只有十幾歲的小孩屍體。 打火機越來越燙,他再也拿不住了,趕緊熄火,順手放進褲袋裡,腿上立即像觸著火球似的灼熱起來。他看見了血跡、撕破的衣服、瓷磚的碎片和累累彈痕。他們是被槍殺的。拉里記起有傳聞說,軍隊已經把曼哈頓島的出口處封鎖了。當時他不知道是否該相信,但現在,上星期他聽說的這些謠言已開始明朗。 這兒的情形是極容易想像了。這些士兵被困在隧道裡,並不是病得不能走路。他們從汽車裡跑出來,向澤西邊界逃跑,他們只能像他這樣走狹窄的人行道。前面有一個指揮所,架著機槍和迫擊砲。 是繼續走呢?還是停呢? 拉里冒出了冷汗,努力轉動腦筋。長時間的黑暗使他腦子像電影屏幕,各種奇怪的念頭一幅幅出現。他看見有一些士兵身穿防菌制服,睜著血紅的雙眼,趴在有瞄準鏡的機槍後,他們的任務是把那些想通過隧道的開小差的士兵殺死,他看見有一個戴著紅外線眼鏡的士兵拉在後面,嘴裡咬著一把刀向前爬著,他看見有兩個士兵戴著防毒面具,直直地站在迫擊砲旁。他竭力使自己認為這只是幻想,但是要這樣做非常困難。 士兵們現在肯定已經消失了。他跨過去的那個死人似乎要站起來,但是……但是真正麻煩的是,他想,是那些橫在前面的屍體,他們伸開手腳躺了大約八九英尺。他無法越過他們,他已經越過那個士兵。如果他不走狹窄的人行道,而走在他們身上,他怕會摔破自己的腳。如果他想繼續走下去,他將不得不……哎……他就不得不踩在他們身上。 在他後面,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在動。 拉里轉了一圈,聽見了一種磨擦聲……是一陣腳步聲。 “誰在那兒?”他大聲喊著,同時取下了步槍。 除了回音,沒有別的聲音。回音消失後,他只聽見或想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黑暗中,他簡直有些目瞪口呆,他憋住呼吸,仔細聆聽,他正想當作想像來消除疑慮時,這時聲音又響了起來……一陣悄悄的、靜靜的腳步聲。他急不可耐地摸著打火機,至於會不會被當作靶子的念頭從未想過。當他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轉動小輪時,打火機亮了一瞬間,就從他的手裡滑了下去。他聽到叮噹一聲,打火機撞在欄杆上,接著再聽到輕輕的一聲,好像掉在車底了。 消失的腳步聲又出現了,這時更近了,但是說不出有多近。他的腦子浮現出喉嚨上插著彈簧折刀的那個士兵,黑暗中慢慢地走過來。 輕輕地,腳步聲又出現了。 拉里想起步槍,他用肩頂住槍托,扣動扳機開始掃射,隧道裡充滿了子彈噠噠噠的爆炸聲,聽到槍聲爆炸聲他不由地大聲尖叫起來,但尖叫還是被槍聲和轟鳴回音覆蓋了。 0.30口徑射出的一連串子彈,擊碎的瓷磚引發了堵塞的車輛接二連三地爆炸,瓷磚碎片和石片四處飛濺,就像女妖報喪,槍的反撞力不停地擊打著肩膀,直到麻木,直到全身。他明白自己是將子彈射向車行道而不是人行道的。他腦子想讓打槍的手停下來,手指還是無意識地扣著扳機,直到扳機卡嗒一聲無力地落下來。 回音滾滾而來,他眼前出現了清晰的餘音。他模糊地感覺到火藥味和哭聲,他將頭深深地埋在胸口。 他始終緊握著槍,腦海中想像的恐怖畫面中那些穿防菌制服的人不是士兵,它們是H·G·威爾在《時光機器》中描寫的那些又駝又瞎的動物,它們從地底下爬了出來。 他開始在尚未僵硬的屍體中掙扎,跌跌撞撞有好幾次都要摔倒了。他緊緊抓住欄杆,繼續探索著向前走著,腳踩著了可怕的、有腐爛臭味的屍體。他氣喘吁籲地繼續走著。 這時從他的後面,黑暗中傳來了一聲尖叫,嚇了他一跳。一聲悲慘的喊叫,非常地清楚:“拉里!餵,拉里……” 是麗塔·布萊克莫爾。 他轉過身,聽到嗚嗚的哭聲,哭聲在滿是回音的隧道裡迴盪。有那麼一瞬間,他決定還是自己一個人往前走,把她留下。她終於有路可走了,為什麼自己又要連累她呢?於是他想大喊“麗塔!你呆著吧!聽見了嗎?” 低聲的啜泣繼續著。 他東倒西歪地穿行在屍體中,憋住呼吸,抑住想嘔吐的念頭,然後向她跑過去。由於有回音,他不知道要跑多遠,最後他終於抓住了她。 “拉里,”她依著他,拼命地摟著他的脖子,他能感到她的心在劇烈地跳動。 “拉里,拉里,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黑暗中。” “好的。”他緊緊地抱著她,“我傷著你了嗎?你被射中了嗎?” “沒有……我只是覺得有風……有人經過這兒,我覺得是風……和碎片……瓷磚的碎片,我認為……在我的臉上……擦破我的臉……” “噢,上帝,麗塔,我不知道,我在這兒處在極度的害怕中,黑暗中,我把打火機弄丟了……你應該大聲喊的,我可能已經傷著你了,事實就是這樣,我可能已經使你受傷了。”他暈乎乎地重複著。 “我不相信是你。在你走下斜坡時,我進了一所公寓。你回來找我,大喊著的時候,我幾乎……但我不能……而在下雨後,來了兩個人……我以為他們在找我們……或者是在找我。因此,我呆著不敢動,我想等他們走後,我才能走。可能他們不走了,可能他們正躲在某地,正在找我,直到我認為你已經走遠了,我才咬著牙出來,我再也沒見你……所以我……我……拉里,你別離開我,好嗎?你別離開。” “不行。”他說。 “我錯了,我說錯了,我應該告訴你涼鞋的事兒,當你叫我去……我會吃……” “噓!”他說,“好了,好了。”他眼前出現了一幅畫面,他看見自己盲目地向她開火,以為這麼多子彈打中她的手臂或打中她的腹部應該不難。 “如果你覺得能走,那我們該走了,得抓緊時間。” “有一個男人……我覺得那是一個男人……我踩著他了,拉里。”她吞吞吐吐地,“噢,那時,我幾乎想大叫,我想是那其中的一人,而不是你。當你大喊的時候……回音……我沒猜到會是你……或……或……” “前面有好多死人,你能忍受嗎?” “要是你跟我在一起,請……要是你跟我在一起。” “我會的。” “那我們走吧,我想離開這兒。”她嚇得發抖,靠著他,“在我的一生中,我從來沒想到過會有這麼糟的事。” 他摸著她的臉,吻著她,從鼻子到眼睛,然後到嘴。 “謝謝,”她溫順地說,但表達不了內心的想法,“謝謝,謝謝。” “謝謝,”她重複道,“噢,親愛的拉里。你別離開我,好嗎?” “不會的,”他說,“我不會離開你的,快告訴我,你想什麼時候走,麗塔,我們一起走。” 她覺得該走了。 他們越過屍體,就像喝醉酒的人從飯館裡互相攙扶著回家。走不了多遠,又碰到了許多障礙,什麼也看不見,她用手摸了摸說,可能是一堆水泥。他們一起跨了過去,這時有什麼東西掉到了汽車上,強烈的回音使他們倆全都跳了起來,互相緊抱著。前面又有三個橫七豎八的屍體,拉里猜想可能是打死猶太人的士兵。他們越了過去,手拉著手繼續走著。 一會兒麗塔停了下來。 “怎麼啦?”拉里問,“路上有什麼東西?” “沒有。我看見了,拉里!我看見隧道口了!” 他眨了眨眼睛,他也看見了。光線很暗,但是漸漸地越來越清晰了,麗塔說出來他才知道,麗塔臉上的污跡越來越清楚。 “過來,”他歡欣地說。 離洞口還有60多步遠,躺在人行道上的屍體,全是士兵。他們越了過去。 “他們為什麼只封鎖紐約?”她說,“除非可能是……拉里,可能只發生在紐約吧!” “我想不是的。”他說,但沒有合理的理由。 他們走得越來越快,隧道出口就在眼前,門口擋著兩排巨大的緊挨著的裝甲車。裝甲車擋住了大部分光線,要是拉里和麗塔沒在隧道呆過,就感覺不出來隧道口那一點點光線。又有一堆橫七豎八的屍體躺在通向外面的人行道上,他們緊緊抓著裝甲車,順著車廂爬了過去。麗塔沒敢往裡看,但拉里看了,裡面有一挺機槍,有彈藥以及看起來像催淚毒氣似的東西,還有,還有3個死人。 當他們來到外面時,一股潮濕的微風迎面吹來。 “你看。”他指著前面。 公共電話亭空蕩蕩的,玻璃全部碎了,左邊車道也是空蕩蕩的,但是東邊的車道,與隧道連接,也與他們剛離開的那個城連接,堵塞著長長的車流。車道裡有凌亂的屍體,一群烏鴉在上面盤旋。 “噢,天哪。”她有氣無力地說。 “有那麼多人想進紐約,又有那麼多人想離開紐約,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費心封鎖澤西端的隧道。可能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只是某些人的好主意,看上去有意義,但實際都是徒勞。” 但她卻已坐在馬路上哭了起來。 “別哭!”他跪在她身邊,隧道裡的經歷剛過,他不會對她發脾氣。 “行了,麗塔。” “什麼?”她抽噎著,“什麼,快告訴我。” “不管怎麼說,我們出來了,並沒有什麼事,這兒有新鮮的空氣,事實上,新澤西從沒這麼美好過。” 拉里臉上有些慘淡的笑容,他看到在她臉頰和太陽穴上有被瓷片擦傷的划痕。 “我們應該到雜貨店去,買點雙氧水擦擦傷口,”他說“你還能走嗎?” “可以。”她默默地看著他,看的他很不自在。 “我會買雙新鞋,買輕便的旅遊鞋,我會按你說的那樣做的,拉里,我願意。” “我大聲喊你,因為我想你。”他靜靜地說。他用手理了理她的頭髮,吻了吻右眼角的一個傷痕。 “我不是個壞傢伙。”他靜靜地補充道。 “別離開我。” 他把她扶了起來,一隻手摟著她的腰,他們慢慢地向前走。紐約離他們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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