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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28章

末日逼近 斯蒂芬·金 10362 2018-03-14
冰箱裡有一塊草莓派,覆蓋著莎綸紙。法蘭妮用遲鈍木然的眼神看了好長時間,才取了出來。把它放在櫃檯上,切下一小塊兒。往小盤子裡放的時候,草莓隨著油脂啪噠一聲落在了櫃檯上。她揀起來吃了下去,又用洗碗布擦掉台上的果汁。把莎綸紙放回到剩下的草莓派上,又放進冰箱裡。 她轉過身拿起切下的派,突然瞥見了碗櫥旁邊的刀架。那是父親親手做的。過午的陽光照耀在刀上,閃閃發光。她盯著刀子看了很長時間。 最後,大約過了有15分鐘,她才記起正做著什麼。到底是什麼呢?一句經文,一個警句,她毫無緣由地想起:“去掉別人眼裡的小刺之前,先管好自己眼裡的樑木(光束)。”她反复琢磨。小刺?樑木?這個特別形象化的比喻一直困擾著她。哪種樑木(光束)?一道月光?頂樑柱?還有手電筒的光束和喜氣洋洋的笑容,而且紐約市市長也叫艾貝·比姆(譯註:英文“光束”和“樑柱”均為“比姆”),這還不算她在假期聖經學校學會的一首歌中所提到的“我將為他變成一束陽光”。

“去掉別人眼裡的小刺之前。” 但那不是一隻眼睛,而是一塊兒派。她轉向那塊兒草莓派,看見一隻蒼蠅趴在上面。她向蒼蠅揮了揮手。再見,蒼蠅先生,你怎麼跟法蘭妮的草莓派說了這麼久的話。 她注視那塊派好長時間,她知道,爸爸和媽媽都死了。她母親死在桑福德醫院。父親,就躺在樓上的床上死掉了。為什麼所有事情都要接踵而至呢?為什麼總是以這種可怕的動盪和不和諧方式來來往往,就像高燒中再現的白痴記憶法一樣呢? “我的狗生了跳蚤,跳蚤又咬狗的腿……” 她突然間醒悟過來,一種恐懼感纏繞著她。屋子裡有股熱乎乎的味道,有東西燒著了。 法蘭妮忙扭頭四望,看見了忘在爐子上的平底煎鍋油裡正在做著的法式煎肉。平鍋裡升騰起滾滾濃煙。油脂飛濺出平鍋,落在爐子上,就燃燒了起來,一點兒一點兒地往外蔓延,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小手不停地打著一隻看不見的氣體打火機。平鍋的煎炸麵都已變黑了。

她碰了一下平鍋把,馬上就縮了回來。熱得不行了。她抓起一塊抹布裹在鍋把上,迅速把這個噝噝作響像條龍一樣的東西拿出後門。放下平鍋,一屁股就坐在了遊廊台階的頂上。忍冬花的味道撲面而來,蜜蜂也嗡嗡地飛在胸前身後,但已顧不得這些了。片刻工夫,那種四天來一直禁錮她感情的粗重愚鈍的甲殼,已蕩然無存了,但她也被嚇呆了。嚇呆了?不——低度的恐懼離恐慌僅一步之遙。 她能記起削土豆皮的事,把土豆放進韋森牌油裡做菜。現在她能記得了。但只一會兒功夫,她就……唉,她又忘記了。 她站在遊廊上,抹布仍捏在一隻手裡,她試圖準確地記起做法式煎肉後所發生的一切。這一點兒似乎非常重要。 好了,首先她想起了那塊什麼也沒放的肉,法式煎肉不是很有營養。如果一號幹線公路下面的麥當勞還開張的話,她就不必自己做飯了,就會有一個漢堡包。只需搭車到外賣窗口去就行了。她要買1/4磅大塊兒煎肉,然後進入一個淺紅色卡紙板間,那裡面幾乎沒有油脂斑。另外孕婦總是有奇怪的慾望。

這就導致她想起了一連串的事。奇怪慾望的回憶使她又想起塞進冰箱裡的草莓派。突然間,她似乎感到她比希望得到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更強烈地希望得到那塊兒草莓派。她曾得到過它,但她的目光卻被父親為母親做的那個刀架吸引住了,她的思緒恰好在此……短路了。 小刺……樑木……蒼蠅…… “唷,上帝呀,”她對空空的後院和花園說了一句。她坐下來,把圍裙捂在臉上就哭了起來。 眼淚流乾時,她感到好受了一些……但她仍感到害怕。我失去記憶了嗎?她問自己。事情原本就這樣嗎?就是這種感覺嗎?你神經崩潰時,你又向何處去訴說呢? 自從父親昨天晚上8點半死了之後,精神集中的能力似乎完全喪失了。她會忘掉正在做的事,精神已處於夢幻狀態,她會直直地坐著,什麼東西也不想,她對這個世界的了解也並不比對捲心菜了解更多。

她父親死後,她在床邊坐了好久。最後她下了樓,打開電視機,但沒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就像那男人所說的那樣,這似乎是個好主意。 唯一仍在播送節目的電視台是隸屬波特蘭NBC的WCSH電視台,他們似乎在播放某種瘋狂的審判場面。一個看來像割取敵人的首級作為戰利品的黑人男子,假裝要用手槍殺害一些白人男子,而現場的其他觀眾則在歡呼。這肯定是在演戲。當然了——如果是真的話,他們是不會在電視裡播放那些事情的——但看來又不像是在演戲。這又喚起了她對《奇妙之地中的艾利斯》一片的狂熱,它不是那個在此情況下仍喊“砍掉他們的頭!”的紅色王后,但它是……什麼?是誰呢?黑人王子,她猜測道。纏腰布中的肌肉看來也不像王子那樣多。

後來(她也說不清過了多久),另外一些人衝入演播室,發生了比所播殺人場面更加逼真的槍戰。她看到那些男人,幾乎被大口徑子彈掀掉了腦袋,脖子上汩汩地冒著血,頭朝下扔了出去。她想過,他們應不時地在電視屏幕上播送提示,警告父母讓孩子上床或換一個頻道。她還想過,WCSH電視台可能獲得了播放此類片的許可證,但這個節目實在是個極端可怕的血腥節目。 當攝像機擺動不定,顯示的只是從天花板上射下的燈光時,她就關了電視,仰躺在長沙發椅上,盯著自家的天花板。她就在那裡睡著了,今天早上她還認為是作夢夢見了那個節目。實際上那個節目的要點是:所發生的“任何事”,似乎都像一個隨處飄蕩的惡魔。以她母親的死為開端,她父親的死只不過強化了已發生的一切而已。因為在“艾利斯”一片中,事情總是越來越稀奇古怪。

儘管她父親當時已經生病了,還是出席了鎮上的一次特別會議。她父親精神上與平常並無二樣,法蘭妮同父親一道去了。 鎮會議廳已擠滿了人,來的人遠比2月末或3月初的會議要多得多。許多人都在大聲地嘆氣,咳嗽和流鼻涕。與會者都驚恐不安,對任何微不足道的過失都憤怒不已。他們大聲講話,甚至粗聲大氣地喊叫。他們全都站著,手指發抖,發表武斷的意見。其中許多人,並不僅僅是女人,也都在哭泣。 議論的結果是決定把整個鎮都封閉進來,不許任何人進入。如有人想離開,那再好不過了,但他們應當明白,他們不能再進來了。進出本鎮的道路,主要是美國1號公路,則用汽車封鎖起來(在喊叫了半個小時後,改為用公用卡車來堵路),志願者佩帶滑膛槍時刻監視這些路障。那些想利用1號國道往北或往南的人,就得朝北到韋爾斯或繼續朝南到約克去,再從那裡上95號州際公路,這樣再繞道奧甘奎特。向任何仍企圖通過這裡的人開槍。死亡?有人問。當然了,其他數人回答說。

約有20人堅持立即把已經生病的人逐出鎮去,但他們在投票表決中失敗了。因為到24日晚,當此次會議召開時,幾乎鎮裡未生病的每個人,都有生病的親人。許多人都相信很快就會有疫苗可用的那條新聞。 然後,建議把那些來“避暑”的但已生病的人趕走。 多數來避暑的人都嚴厲地指出,多年來他們通過為小別墅付稅,一直對該鎮的學校、道路、窮人和公共海灘予以支持。商人們則說,他們在9月到6月這段時間呆在這裡並沒有掙到錢,而現在則不能讓他們的暑期收入付之東流。如果他們受到如此傲慢的對待,奧甘奎特的人肯定就不會再回來了。他們要來也只會是逮龍蝦、撈蛤和從泥沙中刨圓蛤了。把生病的避暑者護送出鎮的動議也失敗了。 到午夜,路障已設好,到第二天拂曉,即25日拂曉,已有數人被打倒在路障旁,其中大多數只是受了傷,僅有三四個死掉了。這些人幾乎都是從北面過來的,他們是從波士頓逃出來的,一個個都猶如驚弓之鳥,神誌麻木。其中一些人又回到了約克,非常心甘情願地從那兒繼續上路。但其他人則瘋狂得不行,以致搞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仍試圖移開路障或從路肩上繞行過去,以至丟了命。

到了夜裡,大多數負責守衛路障的人也都病了,發高燒滿臉通紅,勉強靠夾在雙腿之間的滑膛槍支撐著。其中一些人,如弗雷迪·德蘭西和柯蒂斯·比徹姆,則噗咚一聲倒在地上就無知覺了,隨後被運回設在鎮會議室旁邊的臨時醫務室,就在那裡死掉了。 到昨天早上,法蘭妮的父親,一直對設置路障表示反對的他,也倒在了床上,法蘭妮呆在旁邊照料著。他不去醫務室。他告訴法蘭妮,如果他活不了,他也想死在家裡,體面地死在自己家裡。 下午,來來往往的車流就停止不動了,公共海灘停車場的管理員古斯·丁斯莫爾說,他猜測,肯定有許多汽車堵死在路上了。駕駛技術再高明,車子再高級,也都別想挪窩。 事情正如所預料的那樣,到25日下午,就只有不到三十來個人還能站著觀察情況了。直到昨天還感覺很好的古斯,也流著鼻涕倒下了。事實上,除法蘭妮之外,這個鎮上唯一一個似乎一切都好的人就是埃米·勞德16歲的弟弟哈羅德了。埃米還在第一次鎮會議前就死了。她那件一次都沒穿過的結婚禮服,仍掛在衛生間裡。

法蘭妮今天一直沒有出門,自從昨天下午古斯來看過她後,她就再沒見過任何人。今天早上她還聽到過幾次汽車聲和一次連續兩聲沉悶的槍聲,其他什麼聲音都沒有了。這種無人打破的寧靜,又給她增添了一種不現實感。 而現在,這些問題得考慮一下了。蒼蠅……,眼睛……派。法蘭妮發現自己在聽冰箱的聲音。這台冰箱有一個自動製冰附加裝置,每隔20秒种,機器就會發出冷冷的砰的一聲。 她在那裡坐了幾乎有一個小時,盤子就放在面前。慢慢地,另一種想法開始出現,事實上是兩種想法,它們似乎密切相聯而又完全不相關。這兩種想法有可能正在把一個更重要想法的各部分連結起來嗎?在用一隻耳朵聽冰箱製冰裝置冰塊下落聲音的同時,她對這些想法進行了檢查。第一個想法是,她父親已經死了,像他希望的那樣死在了家裡。

第二個想法則必須在白天來做。這是一個美好的暑天,一個無瑕的夏日,是一個來緬因海岸旅遊者們夢寐以求的好天氣。由於擔心海水尚不夠溫,你還沒去游過泳,那麼今天你應該去試一試了。 明亮的太陽懸在天空,法蘭妮可以看清廚房後窗戶外的溫度計正好指在80華氏度以下。這真是一個好天氣,遺憾的是父親死了。 她皺眉蹙目對此表示不滿,雙眼也變得迷茫冷漠了。她的心裡始終縈繞著這個問題,後來她就想找點兒別的事做,但卻總是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這是一個“暖和”的好天氣,而她父親卻死了。 這一問題就像一陣清風,立刻把她帶回了現實之中,她使勁地合上了雙眼。 與此同時,她的雙手無意識地猛拉了一下台佈,盤子就被甩到了地板上,就像炸彈一樣爆響了一聲。法蘭妮放聲大哭起來,雙手按住面頰,在那裡留下了幾道抓痕。那種恍惚的、冷漠又毫無表情的眼神,立刻就從她的眼裡消失了。雙眼突然變得敏銳而又直率,彷彿被猛擊了一掌或鼻子下面晃動著一瓶開了蓋的氨水。 你不能在家裡放一具屍體,尤其是在高溫的夏季。 冷漠又開始悄悄湧了上來,這種想法變得模糊不清。對此事的恐懼開始淡化並受到抑制。她又開始聽冰塊落下的撞擊聲…… 她擊退了恐懼感。站起來,向洗碗池走去,接了滿滿一池涼水,然後捧水沖洗了一下臉,輕輕搓了搓滿是汗水的皮膚。 她可以把想幹的事都放在一邊,但頭一件事則是非做不可,“必須”加以解決。她再也不能不讓他從6月躺到7月了。這個鎮上的神父們也從不知道那種令人作嘔的味道是什麼樣的,但不一會兒那種味道就會消失的。它……它…… “不!”她大聲地對充滿陽光的廚房叫道。她開始邊想這件事邊踱步。她的頭一個想法是當地的那家殯儀館。但誰會……會…… “停止想它吧!”她在空空的廚房裡暴怒地喊叫,“谁愿意去埋他呢?” 在發出這聲呼喊的同時,答案也就隨之而來了,而且非常清楚。當然,這個人就是她。除她之外,還會有誰呢? 當她聽見一輛汽車從車道上駛來時,正好是下午2點半。重型發動機自鳴得意地轟鳴著,低沉而有力。法蘭妮把鐵鍬放在洞邊她正在花園的西紅柿和萵苣地中間挖著。她轉過身來,有點兒害怕。 那是一輛新型卡迪拉克“都市”牌汽車,深綠色,胖胖的哈羅德·勞德從車裡鑽了出來。法蘭妮感到一種由衷的厭惡。她不喜歡哈羅德,也不想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可能他的母親就那樣的吧。但它卻從另一方面提醒了她,除她之外,留在奧甘奎特的唯一一個人可能就是留在她極不喜歡的這個鎮子裡的少數幾個人之一了。 哈羅德今年16歲,他編輯了一份奧甘奎特中學文藝雜誌,經常寫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故事,並且都是用現在時或以第二人稱的手法來講述的。 “你走下令人發狂的走廊,用肩膀擠開通過破門的路,盯住跑道上的命運之星”——這就是哈羅德的風格。 “他往褲子里拉屎,”埃米曾有一次向法蘭妮透露說,“那有多髒啊?拉到褲子後他居然還穿著,直到褲子都快能立起來了。” 哈羅德的頭髮烏黑髮亮,個子長得相當高,有6英尺1英寸,體重幾乎有240磅。他喜歡有尖鞋尖的牛仔靴和能係得住的軍用寬皮帶,因為他的腹部要比臀部大許多。法蘭妮並不關心他拉到褲子裡多少屎,他有多重,他這一周是在模仿賴特·莫里斯還是小休伯特·塞爾比。哈羅德可能是個危險人物,他可能在不順心時才如此,也許比這更危險。 他並未看見她。他在抬頭看房子。 “有人嗎?”他喊道,然後伸手到卡迪拉克的車窗裡,按了一下喇叭。這聲音刺激了法蘭妮的神經。她應繼續保持沉默,除非他轉過身走到汽車後面,才能看見那個洞穴,她就坐在邊上。有一會兒,她想鑽到園子深處,躺在豌豆和蠶豆中間,直至他累了走開。 不要這樣做,她告訴自己,不能這樣做。他也只不過是另一個活著的人。 “在這兒呢,哈羅德。”她答應道。 哈羅德跳了一下,大屁股在緊繃的褲子裡顛了幾下。顯然只是故作一下姿態。他轉過身,看到法蘭妮已走到了園子邊,正在擦雙腿。他自然而然地盯著她的白色體操短褲和三角背心。當他走過來看見她時,哈羅德滿懷激情的眼睛使她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嗨,法蘭妮。”他高興地說道。 “嗨,哈羅德。” “我聽說你在抵禦這場可怕的疾病中取得了成功,所以你這兒就成了我的第一站。我正在檢查全鎮的情況。”他對她笑了一下,露出了充其量與牙刷也只有點頭之交的牙齒。 “我對埃米的事深感遺憾,哈羅德。你母親和父親……?” “我也很難過。”哈羅德說。他低了一會兒頭,然後猛地往上一抬,弄得他那結成一團的頭髮都飛了起來。 “但生活總得繼續,不是嗎?” “我想是的。”法蘭妮答道。他的眼睛又移到了她高聳的乳房上,弄得她都想穿上件毛線衫了。 “你喜歡我的車嗎?” “這是布蘭尼根先生的車,是嗎?”羅伊·布蘭尼根是當地的房地產經紀人。 “是的,”哈羅德冷淡地說著,“我經常認為,在物品短缺的日子裡,任何駕駛這種龐然大物的人都應被絞死,但現在一切都已變了。現在是人少石油多。”石油,法蘭妮眼花繚亂地想到,他確實說的是石油。 “任何東西都多了。”哈羅德最後又說。當他的眼光從她的肚臍眼上,又反彈回她的臉上,落在她的短褲上,又再次反彈回她的臉上時,他的眼裡出現了一種短暫的閃光,他的話既不有趣也不輕鬆。 “哈羅德,你能否原諒我……” “不過,你又能做些什麼呢,我的孩子?” 那種不現實感又試圖回來了,她發現自己想知道人的腦子在像一根負擔過重的橡皮筋一樣繃斷之前,預期能堅持多久。我的父母都死了,但我得應付這種情況。某種怪病似乎已蔓延到了全國,也許全世界,同樣都在掃蕩著正人君子和小人——我能應付得了的。我正在我父親上週才除了草的菜園裡挖一個洞穴,挖到我推測能把他放進去那麼深。 ——我認為我能辦得成。但開著羅伊·布蘭尼根的卡迪拉克的哈羅德·勞德。卻老用眼盯我,並叫我“我的孩子”。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的上帝。我真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哈羅德,”她耐心地說,“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比你年長5歲。從自然角度來看,讓我作你的孩子也是不可能的。” “這只是說話的修辭手法而已。”他說道,稍有點驚愕地盯著她那竭力克制著的惡狠狠的樣子。 “不過,那是什麼?那個洞?” “墳墓。為我父親挖的。” “哦。”哈羅德小聲地不太輕鬆地說道。 “在我完工前,我想進去喝點兒水。直說吧,哈羅德,我希望你能盡快離開。我煩透了。” “我可以理解。”哈羅德不自然地說著,“不過,法蘭妮……就埋在園子裡?” 她已開始朝屋子裡走,這次可有點兒大發雷霆了。 “好了,你有什麼建議?我是把他放在咖啡館裡還是把他拉到公墓去?以上帝的名義,你說該怎麼辦?他愛他的園子!這關你什麼事,嗯?你是乾什麼的?” 她開始哭了起來,轉身向廚房跑去,幾乎撞到了卡迪拉克的前保險槓上。她知道哈羅德可能正在看她擺動的屁股,為他頭腦中上演的某部X級電影構思內容。這越發使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憤怒、悲哀和傷心。紗門在她身後哐的一聲關上了。她走到洗碗池旁,一口氣喝了三大杯冷水,頭立刻就針刺般地疼了起來。腹部一陣痙攣般的疼痛,不得不在放瓷器的槽上趴了一會兒,瞇著眼,看自己是否要嘔吐。過了一會兒,肚子告訴她是喝了涼水的緣故,她又一次經受了考驗。 “法蘭妮?”聲音低而猶豫不決。 她轉過身,看到哈羅德站在紗門外,手不自然地甩動著,臉上一副關心又不愉快的神情,法蘭妮突然為他感到難過。哈羅德·勞德開著羅伊·布拉尼根的卡迪拉克車遊蕩在這個悲慘的已成廢墟的城鎮裡,這也許是他此生從未有過的日子,從而使他對這個世界已不屑一顧。什麼時光、姑娘、朋友,一切的一切,甚至包括自己在內,都沒有什麼不同。 “哈羅德,對不起。” “不,我無權說任何東西。您看,如果需要我的話,我可幫幫忙。” “謝謝,我寧可一個人幹,這是……” “這是個人私事。當然了,我能理解。” 她可以從衛生間拿件毛線衫穿上,不過,他知道她為什麼沒有這樣做,因為她不想再次使他難堪。哈羅德竭力想扮演成一個好小伙——多少說一些友好的話。她回到遊廊上,他們就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園子,看著那從洞裡挖出來的泥土。下午的困倦正在上湧,似乎這裡什麼變化也沒發生。 “你現在想幹些什麼?”她問哈羅德。 “我也不知道,”他說,“您知道……”他把話打住了。 “什麼?” “好吧,我實在難以啟齒。在新英格蘭的這個小地方,我確實不是很討人喜歡。在我的記憶裡,我一直懷疑,即使我像我所希望的那樣成為一個名作家,我也不一定就能在本地民眾中樹立起自己的形象。附帶說一句,我認為在這裡出現另一位名作家之前,我可能都成了一個鬍子拖到腰帶上的老頭兒了。”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盯著他。 “所以,”哈羅德解釋道,但身體卻猛地一挺,彷彿這個詞是爆發出來的。 “所以我被迫想知道這裡的一切不公正現象。這些不公正,至少對我來說,是多麼荒謬。” 他把掉到鼻子上的眼鏡往上推了推,她以同情的心情注意到他臉上的粉刺實在也是個大問題了。她想知道,有沒有人告訴過他,香皂和水會對粉刺有較好的效果。或許是那些男人們全都只顧盯著美麗嬌小、以平均3.8分和在全年級千餘名學生中排名第23而聞名緬因大學的埃米了?美麗的埃米是如此的亮麗活潑,而哈羅德卻是如此地耐人尋味。 “瘋子。”哈羅德輕聲重複說,“我以初學駕駛者的身分開著卡迪拉克在全鎮轉了一圈。看看這雙靴子。”他抬起腿,把牛仔褲往上擼了擼,露出做工極精緻的閃閃發光的牛仔靴。 “86元錢。我徑直進了鞋店,挑了我需要的尺寸。我感到自己像個騙子,一幕劇中的一個角色。離我'真'瘋看來還有點兒時間。” “不會的。”法蘭妮說道。哈羅德身上發出一股像三四天沒洗澡的味道,不過這次並沒使她作嘔。 “怎麼會呢?我們不會瘋的,哈羅德。” “真那樣就再好不過了。” “會來人的。”法蘭妮說,“不久就會來的,在這場該死的疾病過後。” “誰會來呢?” “當局的一些人。”她不太肯定地說,“會有人……來……收拾殘局的。” 他苦笑了起來,“我親愛的孩……對不起,法蘭妮。法蘭妮,正是當權者製造了這場災難。他們當然得收拾殘局,他們依次解決了經濟蕭條、污染、石油短缺以及冷戰的一切。是啊,他們確實得把一切都恢復原樣。他們是用與亞歷山大解開難解的結相同的方式快刀斬亂麻來解決一切問題的。” “這只是流感的一種怪種,哈羅德。我在廣播上聽說。” “自然之母是不會使用這種方式的,法蘭妮。聽說權貴們在政府機構安排了一大批細菌學家、病毒學家和流行病學家,研製出他們夢寐以求的多種病菌。據我所知,他們在製造細菌、病毒。有人說過:'看一下造出的東西吧,幾乎能殺死所有的人。不偉大嗎?'於是他們就給他授勳、加薪和不時的慰問,但後來有人造成了這種東西的洩漏。” “您想幹什麼,法蘭妮?” “把我父親葬了。”她柔聲說道。 “哦……當然了。”他看了她一會兒,突然說,“看情況吧,我打算離開這裡,離開奧甘奎特。如果我再呆下去,我真會瘋的,法蘭妮,為何不跟我一起離開呢?” “上哪兒去?” “我也不知道。還沒有想好呢。” “好吧,等你想好了,再來叫我。” 哈羅德馬上容光煥發了。 “好的,我會來的。它……你也明白,問題是……”他打住了話頭,帶著茫然的神情走下游廊台階。新牛仔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法蘭妮以苦中取樂的心情看著他。 他坐到卡迪拉克方向盤後面,揮了揮手。法蘭妮也舉手作答。車子開動時,笨拙地猛竄了一下,又偏到左邊,把卡拉的花壓在了右輪下。好不容易拐出來要上公路時,又幾乎衝進了路溝裡。然後按了兩下喇叭就開走了。 法蘭妮一直看著,直至他從視線裡消失,才回到花園裡。 約4小時後,她強迫自己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了樓上。天熱、勞累和緊張的緣故,兩個太陽穴和前額隱隱約約作痛。她對自己說,那就再等一天吧,但這樣可能會更糟。她拿出了她母親只有在盛會時才捨得用的織花台佈。 事情的進展不像她希望的那樣順利,但也不像她擔心的那樣困難。他的臉上落了些蒼蠅,她拉開燈,蒼蠅就蹭了蹭毛茸茸的小前腿,然後飛開了。他的皮膚也有點發黑了,園子裡的活將他曬成了棕褐色 ……如果不留心的話,是不會注意到這一點的。他身上還沒有她最擔心的那種味道。 他死去時躺的是那張與卡拉共寢的雙人床。她把台佈放在媽媽常睡的那邊,讓台佈的邊緊挨著父親的胳膊、臀和腿。然後強忍著疼痛(她的頭比原來更疼了),準備把父親捲進裹屍布里。 彼得·戈德史密斯穿著條紋睡衣,她感到多少有點兒不和諧,但也只能如此了。她甚至都沒想到應先把睡衣脫下來,給他穿上件像樣的衣服。 在使自己堅強起來的同時,她抓住他的左胳膊——它沉得像一件搬不動的家具——又推了一下,讓他滾過去。這樣做時,他發出了可怕的長長的打嗝聲。這聲嗝在喉嚨裡持續了很長時間,彷彿是長期在黑暗中等待的蟬,因為要走向新生活就叫啊叫啊。 她尖叫了一聲。跌倒了,撞在了床頭櫃上。梳子、刷子、鬧鐘、一堆零錢以及一些領帶夾和襯衫鈕扣,全都丁當作響地落到地板上。現在可有股味了,一種腐敗氣體樣的味道。她身上最後那點兒香水味已經散掉了。她跪在地上,雙手抱頭大哭了起來。她要埋掉的不是別的什麼東西,而是她自己的父親,她父親最後的仁愛。又有一股強烈的氣味升騰到空中,越來越濃了。 天也昏了,地也暗了。她持續不斷的悲號聲,似乎越傳越遠,彷彿遠處還有人也在哭訴,也許是一個曾在電視新聞中見到過的小巧的棕褐色女子。過了好久好久,連她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久,她漸漸地又恢復了神誌,知道這一切還得自己去幹。這是一些她從來都未乾過的事情。 她走到他身邊,把他翻了個身。他又打了個嗝,但這次則弱多了。她吻了一下他的額頭。 “我愛你,爸爸。”她說,“我愛你,法蘭妮愛你。”淚水落在他臉上,晶瑩閃光。她脫掉他的睡衣,要給他穿上最好的西服。她用兩卷百科全書把他的頭支起來,以便把領帶係好。她在保險櫃最下面的抽屜裡,找到了他的軍功章:一枚紫心勳章,數枚品行優秀獎章和勳章 ……以及在朝鮮得的青銅星形勳章。把它們一一別在他的西服翻領上。在浴室裡她找到了一盒約翰遜牌兒童爽身粉,往他臉上,脖子上和手上撲了撲。撲粉的味道芬芳而又令人懷舊,她又淚如雨下。汗水濕透了全身,眼睛下也出現了極端勞累的黑圈。 她用台佈把他包起來,找來媽媽的縫紉工具,合上接口,把接口折成雙層牢牢地縫上。伴隨著抽噎和呼哧呼哧的氣喘,她終於把他的屍體弄到了地板上,然後在半昏迷的狀態下休息了一下。感覺可以繼續幹的時候,她抬起屍首,往樓梯邊拖去,然後儘可能小心地拖到了一樓。她又停了一會兒,呼吸也越來越急促,已經是氣喘吁籲了。頭痛得更厲害了,就像要爆裂開來似的。 她把屍首拖到大廳,拖過廚房,拖到遊廊上,來到了遊廊的台階下,她不得不又休息了一下。初暮的金色光線,已經落到了地平線上。她實在是累壞了,就坐在父親身邊,頭伏在雙膝上,前後搖晃著哭了起來。鳥兒唧唧喳喳地叫著,她終於把他拖到花園裡去了。 終於做完了,到最後一些草皮(她把它們一塊兒一塊兒放在自己的膝下,彷彿在做一道錯綜複雜的難題)就位時,已是9點15分了。她滿身污穢,只有眼睛周圍是白的,那是被淚水沖洗乾淨的。由於精疲力竭,她感到天旋地轉了。頭髮掛在面頰上,一縷一縷的。 “請安息吧,爸爸,”她輕聲細語道,“請您安息吧。” 她把鐵鍬拖回到父親的工作間。登上僅有6級台階的遊廊她就不得不休息了兩次。她沒開燈就走過廚房,走入起居間,踢掉了輕便運動鞋。 在夢中,她再次上樓來到她父親身邊履行自己的職責,看見他正兒八經地躺在地下。但當她進入房間時,台佈已蓋在他的屍體上,她的悲痛和失落感又變成了某種另外的東西……像恐懼一樣的東西。她走過這個黑乎乎的房間,本不想但突然又只想逃走,最後又無助地站下了。台佈在陰影中幽靈般地可怕地時隱時現,並向她飄了過來: 台佈下根本不是她父親,而且那個人並沒有死。 一個有著無盡生命力和可怕活力的東西躺在台佈下,有一種比她生命力更強大的力量在把台佈往回推,而她……都有點兒站不住了。 她伸出手,摀住那塊台佈,使勁地把它往回拉。他齜牙咧嘴地笑著,她卻看不見他的臉。他那齜牙咧嘴的笑,讓她直打冷顫,一股恐懼感隨即就湧上了她的心頭。現在,她仍看不見他的臉,但能看見可怕的幽靈給她尚未出生的嬰兒帶來的禮物:一個被扭曲的衣架。 她逃走了,逃離了這個房間,逃離了這個夢,來到了一個明亮的世界…… 在起居室凌晨三點的黑暗中,她的身體一直處於恐懼的海洋中,那個夢開始變得支離破碎,漸漸地離去了,只有一種像吃了臭肉後回味一樣的厄運感仍留在心頭。她想起了半睡半醒狀態下的情況:他,是他,那個無面人是沃爾金·杜德。 她隨後又睡著了,這一次不作夢了。她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已完全不記得那個夢了。但當她想起腹中的孩子時,立刻就湧起了一種強烈的保護感,那種困惑和恐懼感在深度和力度上也減少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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