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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25章

末日逼近 斯蒂芬·金 11103 2018-03-14
尼克·安德羅斯把窗簾拉向一邊,往街上看了看。從這裡,在這個已故的約翰·貝克家的3層樓上,往左可看到碩尤鎮的商業區,往右可看到通向鎮外的63號公路。主要街道上早已無人居住了,商家的招牌也已凋零。一隻病狗蹲在路中間,耷拉著頭,兩肋一起一伏地喘著粗氣,白沫從嘴中滴落到熱浪滾滾的路面上。街溝有一半都被堵滿了,裡面趴著一條死狗。 他身後的女人喉語般低聲咕噥著,尼克不知道她說什麼。他拉上窗簾,揉了揉眼睛,走向那個醒過來的女人。由於數天前著了涼,珍妮·貝克用毯子緊緊地裹著身子,臉上還冒著汗。她踢掉了捂在身上的毯子,他難為情地看見,由於出汗,她單薄的睡衣都有幾處變得透明了。但她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約翰,把痰盂拿來。我要吐了!”她叫道。

他從床下拿出痰孟放在她旁邊,她翻了個身又把它給碰到了地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哐當聲。他彎腰將痰盂撿起來拿著,盯著她。 “約翰!”她尖聲叫了聲,“我找不到我的針線盒了!它不在洗漱間!” 他從床頭櫃的大水罐裡給她倒了一杯水遞到她嘴邊,但她又翻了一個身,幾乎把杯子從他的手中打掉。他把杯子放到一旦她平靜下來即可夠得到的地方。 他從未如此悲痛地意識到,過去兩天來他所表現出的沉默。當尼克23日來到這裡時,衛理公會的牧師布雷斯曼正同她呆在一起。布雷斯曼當時正在起居室同她一道讀《聖經》,但他看上去有點神經質並渴望離開。尼克可能會猜到這件事的原因。高燒使她臉色發紅,那種姑娘似的容光煥發,同她的居喪身份極不相稱。也可能那位牧師擔心她會對他做出非禮的舉動。儘管更加可能的是他急於把自己的家人招集到一塊兒趕快從這地方消失。消息很快就在這個小鎮上傳開了,其他人都已決定離開碩尤鎮了。

自從布雷斯曼離開貝克起居室48小時之後,一切都成了一場白日噩夢。貝克太太的病情越來越重,以致尼克也擔心她熬不到太陽落山了。 貝克太太病得他都無法同她對坐了。他到下面的貨車停車場去為3個犯人取回了午飯,但文斯·霍根已什麼也吃不下去了,他已神誌昏迷了。邁克·奇爾德雷斯和比利·沃納想到外面走走,尼克卻不能讓他們這樣做。這倒不是擔心,他也不相信他們會浪費他的工作時間來解決他們的冤情問題;他們只想像其他人一樣趕快離開碩尤。他負有責任。他曾向現在已死掉的一個人許過諾。州巡邏隊肯定早晚會了解到情況,派人來將他們帶走的。 他在貝克的桌子抽屜底部找到了一支裝在槍套裡的0.45口徑的手槍,思考了幾分鐘後就把它佩上了。往下看了看,看到手槍的木柄緊靠在他的臀部,使他感到有點兒可笑——但分量卻很合適。

他在23日下午打開了文斯的牢房,把臨時做成的冰袋放在他的額上、胸膛上和脖子上。文斯睜開眼,用一種平靜而又令人難受的神情盯著尼克,以致尼克希望他能說些什麼,正如他兩天來希望貝克太太所做的那樣,隨便說一些能使自己感到片刻愜意的任何事情。 “你真是一個好人,否則我這高燒也燒到頭了。” 每當他去照料文斯時,比利和邁克總是對他大喊大叫,當他俯身於這個他們毫不關心的病人時,每當他抬起頭,總能看到那兩個人驚恐的面孔,他們嘴裡說出來的話總是同一件事:請放我們出去吧。尼克小心翼翼地同他們保持著距離。他雖剛剛成年,但他也深知恐慌會使這兩個人成為危險人物。 那天下午,他第四次來到幾乎空蕩蕩的街上,期望能在街的這頭或那頭為文斯·霍根和珍妮·貝克找到索姆斯醫生。他留心尋找索姆斯醫生的汽車,但卻不見其踪跡。下午只有少數幾家商店和得克薩公司仍開門營業,但他越來越堅信這個鎮子正在被騰空。人們紛紛走上村間小徑、伐木公路甚至不惜淌過流經斯馬科佛的碩尤溪流,走到芒特霍利鎮。尼克認為,天黑後離開的人會更多。

當尼克來到貝克家時,太陽已落山了,他發現珍妮正穿著浴衣顫微微地在廚房裡走動,忙著泡茶。當他進來時,她感激地盯了尼克一眼,他看見她的高燒已退了。 “非常感謝你對我的照料,”她溫和地說道,“我感到好多了。想來杯茶嗎?”隨後又開始流淚了。 他向她走去,擔心她可能會因虛脫而倒在滾燙的爐子上。 她穩穩地抓住他的胳膊,將頭靠在他身上,黑色的秀髮披散在淡藍色的浴衣上。 “約翰,”她在暗下來的廚房裡說道,“哦,我可憐的約翰。” 如果會講話,尼克可能會感到不好意思的。但他只能扶著她,把她領出廚房,引到桌旁的椅子跟前。 “來點兒茶?” 他指了指椅子示意她坐下。 “好吧,”她說,“我感到好多了,非常好。只不過……不過……”她把雙手放在自己的臉上。

尼克倒了茶,端到桌子上。他們彼此沉默著喝了一會兒。她像小孩兒一樣用雙手捧著茶杯。最後她放下杯子說道:“今天鎮上還有多少人?尼克。” “我也不清楚,”尼克寫道,“情況非常糟。” “你見到醫生了嗎?” “從今天早上起就再也沒見過他。” “如果他不注意,他也會累壞的,”她說,“他得當心一些,是吧?尼克。他不會累垮吧?” 尼克點點頭,勉強笑了笑。 “約翰的犯人們怎樣了?巡邏隊來救他們了嗎?” “沒有,”尼克寫道,“霍根已病得很重了。我正在盡我所能。其他人都希望我能在霍根給他們傳染上疾病之前把他們放出去。” “不能把他們放出去!”她帶有某種情緒地說,“我希望你不要考慮此事。”

“不會的,”尼克寫道,過了一會兒又補充道:“您得上床了,您需要休息。” 她對他笑了笑。當她頭擺動時,尼克可以看到她頜下的黑影——他對她能否脫離危險仍感到沒把握。 “是的,我是得去睡它個把小時了。在某種程度上,同那個死約翰做愛似乎是一件錯誤……你也知道,我難以相信他已死了。”他拉住她的胳膊,抱得牢牢的,她慘淡地笑了笑。 “可能還有要為其活下去的事情。你給犯人們弄晚飯了嗎?尼克。” 尼克搖搖頭。 “你得去弄。為什麼你不開約翰的車呢?” “我不會開車,”尼克寫道,“但要謝謝你提醒我。我這就去停車場。路不遠,如果一切正常的話,早晨我再來看您。” “好吧,”她說,“真乖。” 他站起來,嚴肅地指了指茶杯。

“一滴不剩。”她許諾說。 當他感到她猶豫不決地要摸到他的胳膊時,他正要走出紗門。 “約翰……”她叫道,他停了一下,隨後又強迫自己走下去。 “我希望他們……能把他弄到柯蒂斯·摩丘俄里,約翰和我的親屬都埋在那裡。你看他們把他弄到那裡對不對?” 尼克點了點頭。淚水掛滿了她的面孔,她又開始抽泣了。 那天夜裡離開她以後,他直接來到了綜合停車場。 “關門”的牌子歪歪扭扭地掛在窗戶上。他繞到後面的活動房處,但那裡上了鎖,漆黑一片。沒人回答他的敲門。此時他感到有理由破門而入,在貝克的小現金盒裡有足夠的錢來付任何損失。 他砸碎飯店的玻璃,打開鎖,走了進去。這個地方真有點兒不可思議,甚至所有的燈都亮著,自動電唱機黑了燈已不轉動,碰碰車台和電子遊戲機處空無一人,各小間內空空如也,凳子也沒人佔用。罩布掛在鐵柵上。

尼克退了出去,在煤氣爐上煎了幾個漢堡包,放進袋子裡。又在櫃檯塑料圓頂處添了一瓶牛奶和半塊蘋果派,然後回到了監獄。離開前在櫃檯上留下了一張便條,說明是誰砸開了門以及為什麼要砸門。 文斯·霍根已死了。他躺在地板上,四周散堆著溶化的冰塊和濕毛巾。他用手緊緊抓住脖子,就像在拼命抵抗一個看不見的扼殺者。指尖上滿是血,成群結隊的蒼蠅嗡嗡叫著,在他身上飛來飛去。他的脖子就像漫不經心的孩子快要打爆了的內胎一樣腫脹,都成了黑色。 “現在你該讓我們出去了吧?”邁克·奇爾德雷斯問道,“他已死了,你這個混蛋啞巴,這下該滿意了吧?這下你該感到報了仇了吧?現在他也要死了。”他指著比利·沃納說。 比利恐懼地看著這一切。他的脖子上和額上佈滿了潮紅斑塊兒;常用來擦鼻子的工作服袖子上滿是硬鼻痂。他一邊不停地敲打自己的前額一邊用腫脹的眼睛盯著尼克。

尼克直到感到累了,才用掃帚把食物推了進去。比利·沃納遲疑地盯了他一會兒,才開始吃東西。 邁克把牛奶朝著鐵柵門扔了過來。杯子摔碎了,牛奶濺得四處都是。他把分給他的兩個肉餅扔向他房間滿是塗鴉的後牆上。其中一個粘在了椅背中間的飾板上。芥末和番茄醬四處濺落,他在蘋果派上踩來踩去,挺有節奏的,如同跳舞一樣。蘋果塊兒被踩得稀爛,白色塑料盤也成了碎片。 “我要絕食!”他喊叫道,“該死的絕食!我什麼也不吃!要想讓我吃你給我拿來的東西,除非你吃我拉的屎。你這個又聾又啞的蠢豬,你會……” 尼克轉過身,默默地立刻走開了。他回到辦公室,嚇得不知該做些什麼才好。如果他會開車,他就會把他們帶到卡姆登去,但他卻不會開車。而且還得考慮一下如何處置文斯,他不能讓他躺在這兒餵蒼蠅。

辦公室附近的兩個門敞開著。其中一個房間是衣帽間,另一個則通向一段樓梯。尼克順樓梯向下走去,看清那是一個作儲藏室用的地下室。那裡很涼,至少是有一刻感到了涼意。 他回身走了上來。邁克坐在地板上,愁眉不展地揀起被踩得稀巴爛的蘋果塊兒,隨便擦了擦就吃了起來,但卻不抬頭看一眼尼克。 尼克伸出胳膊試圖把文斯拉起來。屍臭味使他的胃上下翻滾。文斯太沉了。他無助地看了屍體一會兒,開始意識到其他兩個人此刻正站在牢房的門旁,用迷惑的眼光看著他。尼克可以猜得出他們在想什麼。文斯是他們中的一個,也許是其中最愛發牢騷的一個,也是他們想要絞死的一個人。他像一隻被夾子夾住的老鼠一樣,因得了他們也搞不懂的某種可怕的腫脹病而死掉了。尼克那天不只一次地想知道,什麼時候他也會開始咳嗽、發燒、脖子上形成那種奇怪的腫脹。 他抓住文斯·霍根多肉的前臂,把他拉出了牢間。由於重量都在他的肩上,文斯的頭偏向他,似乎在盯著尼克,無言地告訴他要當心,別顛搖得太厲害了。 足足花了10分鐘才把這個壯漢的屍體拖下陡直的台階。深深地喘了一口氣,尼克把他放在熒光燈下的水泥地上,然後迅速從他單間牢房的帆布床上拉了條已磨破了的軍用毛毯,把他蓋了起來。 然後他想打個盹。他在23日以後,僅在昨天即24日開始時的頭幾個小時睡了一會兒。做的夢仍歷歷在目,有時甚至都害怕這些夢了。他過去極少做真正的噩夢,但最近卻做了越來越多的不祥之夢,給他的感覺是這些夢沒有一個像目前這種景象。這個正常的世界已成了在拉著窗簾、上了鎖的地下室中把嬰兒們當作犧牲品的地方。 而且,理所當然,他最大的個人恐懼是他往往會從夢中驚醒。 他睡了一小會兒,做了一個以前常做的夢:一塊兒玉米田,升騰起熱乎乎的味道,使人感到有某種東西,或某個人存在,既愜意又安全,純粹是一種在家裡的感覺。當他意識到在拐角處有某種東西在盯著他時,他又開始陷入了冷酷的恐懼之中。他想:媽呀,黃鼠狼進了雞窩了!他在晨曦中醒了過來,滿身都是汗水。 他煮上咖啡,過去查看他的那兩個犯人。 邁克·奇爾德雷斯仍在哭泣。在他身後,那個漢堡包仍粘在牆上,就像一堆乾巴巴的膠狀物。 “現在你滿意了吧?我也要死了。你到底想怎麼樣?你報仇雪恨了吧?你聽我說呀,我就像一輛滿載該死的貨物的火車向山上爬一樣地在對你說話!” 但尼克最關心的是昏迷在床的比利·沃納。他的脖子已腫脹發黑,胸脯聳起,已開始痙攣。 他急忙回到辦公室,盯著電話機,感到憤怒和有罪。他在桌子上使勁捶了一拳,掉了線頭的電話機,毫無意義地躺在那裡的地板上。他關上電爐,衝到街上,來到了貝克的房前。他按了似乎有一個小時的門鈴,珍妮才裹著浴衣下來開了門。發燒出的汗仍留在她的臉上。她雖未昏迷,但言語卻又慢又含糊,嘴唇上都燒起了泡。 “尼克,進來吧,怎麼了?” 尼克寫道:“文斯·霍根昨晚死了。我想,沃納也快要死了。他病得很重。您見過索姆斯大夫嗎?” 她搖了搖頭,哆嗦了一陣兒,又開始咳嗽了,腿也搖晃了一下。尼克趕緊用手抱住她的手臂,把她扶到椅子上。他寫道:“您能替我往這個辦公室打個電話嗎?” “行,沒問題。把電話機拿來,尼克。我似乎……在夜裡又發病了。” 他把電話機拿了過來,她撥了索姆斯大夫的電話號。在她把聽筒放到耳邊約半分多鐘後,他已知道不會有人來接電話了。 她又往大夫家裡打,往護士家裡打,但都沒人來接電話。 “我再撥一下州巡邏隊的電話。”她說道。但撥了一個號碼後,她又把電話放回叉簧上。 “我猜,長途台仍不工作。在我撥了1後,只能聽見嗡嗡嗡的聲音。”她向他悲笑了一下,眼淚又開始無助地流了下來。 “可憐的尼克,”她說,“可憐的我,可憐的每一個人。你能幫我上樓嗎?我感到虛弱極了,似乎連氣都喘不上來了。我想我很快就會同約翰在一起了。”他看著她,希望她能繼續說下去。 “我想我該躺下了,如你能幫我一下的話。” 他幫她上了樓,然後寫道:“我會回來的。” “謝謝你,尼克。你真是個好孩子……”她已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尼克離開這棟樓,站在人行道上,想知道下一步該做些什麼。如果他會開車,他就能干好多事了。可是…… 他看見一輛童車躺在街對面一家的草地上。他走了過去,盯著那座拖著長長陰影的房子看了一會兒(這座房子就像他亂七八糟的夢中的那些房子一樣),然後又走近房子敲了敲門。儘管敲了好多次,仍沒人答話。 他折回到那輛童車前。這是輛小車,還沒小到他無法騎的地步,如果他不介意膝蓋碰到車把手的話。當然了,騎上這樣的車看上去很荒唐滑稽,但他已完全顧不得這些了……即使讓人看見了,他也不認為此舉會留下笑柄的。 他騎上車,笨拙地上了主街,走過監獄,然後來到了鎮東頭的63號公路上,朝喬·拉克曼曾看到扮成養路工人的士兵們去的那個地方奔去。如果那些士兵仍在那裡,且他們確實是當兵的的話,尼克就可以領他們來照料比利·沃納和邁克·奇爾德雷斯了。只要比利仍活著,事情就妥了。如果那些人能對碩尤鎮進行檢疫的話,那麼他們隨後就一定會對碩尤鎮的這種病負責了。 自行車瘋了般地前後搖擺著,總走不在一條直線上,他的雙膝一成不變地磕碰著車把。等他好不容易地騎到那個公路段處時,已過了一個鐘頭了。但當他到了那裡時,曾呆在那裡的軍人們,或築路工人們,或是隨便什麼人吧,卻早已不知去向了。那裡只有幾堆灰燼,其中一堆還在冒著煙。那裡放著兩架鋸木架。道路已破爛不堪,雖然尼克斷定如果不心痛汽車的彈簧的話,這條路仍是可以通行的。 一堆正在運動著的黑色東西映入了他的眼瞼,與此同時,風捲起了一股微微的夏日的氣息,他的鼻子聞到了一股令人作嘔的腐敗臭味。那個運動著的黑色東西,是一群時聚時散的蒼蠅。他放下車來到路另一邊的明溝處。在那裡,緊挨著一根新舖的瓦楞形排水管,是4個男人的屍體。他們的脖子和腫脹的面孔,已變成了黑色。尼克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當兵的,他沒敢再走近去看一下。他告誡自己,他得回到自行車那兒去,沒有什麼可害怕的,他們都是死人,而死人是不會傷害你的。他立馬慌不擇路地跑開了。當他騎行在回碩尤鎮的路上時,他真地慌了神。在到達鎮郊時,他撞上了一塊兒石頭,自行車也被撞壞了。他越過車把摔了下來,頭撞破了,手也擦傷了。他只在路中間蹲了一小會兒,就又搖搖晃晃地走了起來。 早上,尼克敲門按鈴,足足折騰了有一個半小時。這兒會有人活著的,他告訴自己。他自我感覺都很好,可以肯定他不會成為這裡唯一的一個人的。這裡還會有其他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也可能會是一個有實習執照的青少年,他或她會說:“嘿,你好,真是的,讓我們把他們弄到卡姆登吧。我們應弄輛汽車來。”或大體類似的話。 他敲了又敲,按了又按,幾十家過去了,卻少有人應答。一家的門開了門鏈寬的一道縫,一張病態的但卻充滿希望的面孔向外看了看,看見了尼克,臉上的希望就消失了。那張臉上湧現出懷疑的神情,前後動了動,就把門關上了。如果尼克能說話,他就會問他們是否還能行走,是否會開車。如果他們能把他的犯人帶到卡姆登,他們也可到那裡去,那裡有所醫院,他們看了病就會好起來的。但他卻不會說話。 有人問他是否見過索姆斯醫生。一個狂怒異常的男人,把小平房的門摔了個洞開,穿條襯褲就搖搖晃晃地走到遊廊上,試圖抓住尼克。他說,他打算做“我所能做的一切,把你送回休斯頓”。他似乎把尼克認成某個叫作詹納的人了。在尼克嚇得像個三流恐怖電影中的殭屍之後,他仍跌跌撞撞地蹣跚在遊廊上。褲襠裡散發出一股惡臭味;襯褲像塞了個蜜瓜一樣。最後他終於倒在了遊廊上,尼克從下面的草坪上看著他,見他的心臟急劇地跳動著。那個人弱不禁風地晃了晃拳頭,然後就爬了進去,卻沒忘了關門。 大多數住家都出奇地靜,最後他也無能為力了。那種噩夢感正在湧上他的心頭,他正在敲地獄之門的想法卻怎麼也難以從他心頭抹去,他正在敲門要喚醒死者,那些屍首早晚會作答的。他知道大多數房子都已空了,房主們都已逃到了卡姆登或埃爾多拉多,或是特克薩卡納,這都無關緊要了。 他走回貝克的家。珍妮·貝克睡得很死,額頭已涼了下來。 天已中午了。尼克來到停車場,感到了他夜裡損傷的景象。他從自行車上摔下來後,整個身體都抽動了起來。貝克的手槍仍吊在他的胯上。在停車場他熱了兩罐湯,倒進保溫罐內。冰箱裡的牛奶似乎還沒壞,也順手拿了一瓶。 比利·沃納已經死了。當邁克看見尼克時,就又開始發癔病似地傻笑了起來,用指頭指著尼克說:“已倒下兩個了,又一個也要死了!倒下了兩個,另一個也要死了!這下你可報仇雪恨了!對嗎?對嗎?” 尼克十分小心地用掃帚把一保溫罐湯推進牢間內,然後又推進去一大杯牛奶。邁克直接用保溫罐小口地呷著湯。尼克拿上自己的保溫罐,坐到走廊裡。他得把比利弄到樓下去,但他先得吃午飯。他已餓壞了。他邊喝湯,邊若有所思地看著邁克。 “你想知道我怎麼樣嗎?”邁克問道。 尼克點點頭。 “和你今天早上離開時一個樣。我擤了有一磅鼻涕。”他滿懷希望地盯著尼克,“我媽媽總是對我說,當你擤鼻涕時你就會好起來的。也許我的案子並不嚴重,啊?你認為會嗎?” 尼克聳了聳肩,意思是什麼事都會發生的。 “我有蒼鷹般的性格,”邁克說道,“雖然我認為這不算什麼,但我想我得把它克服掉。聽著,伙計,讓我出去吧。求你了。我苦苦地求你了。” 尼克想了想。 “壞了,你還帶著槍呢。我不會給你製造麻煩的,無論如何也不會的。我只是想離開這個小鎮。我想先去看看我老婆……” 尼克指了指邁克的左手,那兒並沒有戒指。 “是的,我們離婚了,但她仍住在離里奇羅德不遠的那個鎮子上。我想順便去看看她。你想說什麼,伙計?”邁克哭了起來,“給我個機會吧。不要再把我鎖在這個破屋裡了。” 尼克慢慢地站了起來,走回辦公室,打開了抽屜。鑰匙全都在那裡。男人的邏輯是無情的;但再也沒了認為有人會來幫助他們擺脫困境的那種感覺。他拿上鑰匙又走了回來。他拿起大個子約翰·貝克曾給他看過的那把帶白線的鑰匙,透過鐵柵欄扔給了邁克·奇爾德雷斯。 “謝謝,”邁克嘮叨著,“嘿,真謝謝你了。我對打過你深感抱歉。我對天發誓,那是雷的主意,我和文斯曾想要製止他,但他喝醉了,像個瘋子一樣……”他急忙把鑰匙插進鎖孔裡。尼克往後退了退,手按在槍把上。 牢間的門打開了,邁克走了出來。 “我說的是,”他說,“我想幹的就是離開這個鎮子。”他從尼克旁邊側身而過,嘴唇不停地抽動著,然後箭一般地竄出了單間牢房區和辦公室之間的那扇門。尼克跟著他直到看見身後辦公室的門關上。 尼克來到外面。邁克站在路邊,手放在停車計時器上看著空蕩蕩的街道。 “我的天啊,”他嘟囔著,轉過不知所措的臉盯著尼克,“全都這樣了嗎?是不是全部都是這樣了?” 尼克點點頭,但手卻仍放在槍柄上。 邁克開始說了些什麼,就又咳嗽了起來。他捂上嘴,然後按了一下嘴唇。 “我就要成這兒的救世主了,”他說,“你考慮得真周到,你也會成為救世主的,啞巴。這是一種黑死病或別的什麼病。” 尼克聳聳肩。邁克開始走向人行道。他越走越快,幾乎都要跑起來了。尼克看著他,直至他從視野中消失,然後才走了進去。此後,他再也沒有見過邁克。他感到輕鬆了許多,他突然意識到他做了一件正確的事。他躺在帆布床上,立刻就睡著了。 他在那張沒有毛毯的床上直睡了一個下午,才汗水淋淋地醒了過來,感到舒服多了。雷暴雨正在山區肆虐著,他雖然聽不見雷聲,卻能看見藍白色的叉狀閃電刺破群山的景象。夜裡再沒有任何人到碩尤鎮來過。 黃昏時他來到了大街上,來到了波利電台和電視台附近,他又是破門而入。在收款台留了張便條,便把一台便攜式索尼電視機抱回了監獄。他打開電視機,選好頻道。 CBS分台正在播送一條信息:微波中繼站出了故障,正在繼續進行調諧。 ABC台演的是“我愛露西”,而NBC台在重播一集連續劇,內容是說一個漂亮的年輕姑娘想成為一名賽車電路機械師的故事。特克薩卡納台這個專門播放老影片、比賽和傑克·範·英皮類宗教小丑片的獨立電視台,卻什麼也沒有。 尼克咔嗒一聲關掉電視機,來到那家停車場,做了足夠兩個人吃的湯和三明治。他把食物放進一隻帶蓋的大籃內。在往珍妮·貝克家去的路上,有三四隻狗,顯然是因為沒人餵而餓瘋了,受到籃內食物味道的吸引,聚集在他的面前。尼克掏出槍,在一隻狗幾乎要咬住他之前,他都沒下決心開槍。他扣動了扳機,子彈呼嘯著擊中了面前五英尺遠的水泥地面,留下了一道銀色的鉛痕。他沒有聽到爆裂聲,但卻感到了沉重的振動。幾隻狗狂叫著四散而逃了。 珍妮睡著了,額頭和麵頰仍很燙,呼吸慢且費勁。尼克弄條冷毛巾給她擦了擦臉,把她那份食物放在床頭櫃上,然後走進起居室,打開了落地式大彩電。 CBS台整個晚上都沒出現。 NBC台仍播放著預定的節目,ABC分台的圖像卻模糊不清,有時會出現大片的雪花甚至突然斷掉。 ABC頻道只放映辛迪加的一些節目,似乎它通往網絡的這條線路仍在工作。這無關大局,尼克等待的是新聞報導。 當新聞報導終於開始時,尼克都驚訝得發呆了。目前人人都這樣稱呼的“流行性超級流感”,仍是新聞報導的主要話題,但是這兩個台的新聞播音員都說這種病已得到了控制。亞特蘭大疾病控制中心已研製出了一種流感疫苗,在下周初就可在醫生處弄到它。報導說,紐約、舊金山、洛杉磯和倫敦發病情況極為嚴重,但各地都有發生。新聞播音員接著說,在一些地區,公共集會已被臨時取消。 尼克想,整個碩尤鎮都被抹平了。到底是誰在騙誰呢? 新聞播音員歸納說,到大多數大城市的旅行已受到了嚴格的限制,不過,一旦這種疫苗全面發放,這些限制就會解除。接著播放了密執安一架飛機墜毀和一些國會議員對最高法院最近做出的有關同性戀權利決定的反應。 尼克關掉電視機,走到貝克家的遊廊上。那兒有一個擺式沙發椅,他坐了上去。椅子前後平穩地擺動著,他未能聽到因約翰·貝克忘了加油而發出的那種刺耳的吱呀聲。他看見螢火蟲在黑暗中劃出的一道道非同尋常的亮光。地平線上的雲層中閃爍著暗淡的閃電,看上去就像那裡聚集了恐龍般巨大的一堆螢火蟲。這個夜晚又悶又熱。 對尼克來說,由於電視是他完全可見的媒介,所以他特別留心其他人可能會放過的新聞報導中的有關事情。電視上沒有電影短片,連一部都沒有。也沒有棒球比賽,可能是球賽都已賽完了的緣故吧。天氣預報也含糊不清,且沒有表明最高和最低溫度的天氣圖,似乎是美國氣象局己關閉了其辦事處。對所有這一切,尼克都得出了與電視播音員們完全相反的結論。 兩個新聞播音員似乎有點兒神經質,顯得心慌意亂。其中一個也傷風了;他還對著話筒咳嗽了一次並說了聲對不起。兩位播音員的眼睛均向他們所面對的攝像機左右瞄來瞄去……似乎有人同他們一起在演播室裡,有一個保證使他們不出差錯的人在那裡。 這是6月24日的夜裡,他衣衫襤褸地睡在貝克家的前廊上,他做的夢也非常不吉祥。現在,即第二天的下午,他正在主持珍妮·貝克這個可愛的女人的死亡儀式……可他連一句讓她中聽的話都說不出來。 她正使勁拉著他的一隻手。尼克低頭看了看她蒼白扭曲的面孔。她的皮膚已有些乾燥,汗都已蒸發掉了。他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只能在其中尋求安慰了。她就要死了,他開始記住這副面容了。 “尼克,”她說,並笑了笑。她用雙手抱住他的一隻手。 “我想再感謝你一次。誰也不願在孤獨中死去,不是嗎?” 他使勁搖了搖頭,她明白這並不表示他不同意她的觀點,而是他處於對這一假定的劇烈矛盾之中。 “是的,我要死了,”她也矛盾了起來,“但請別介意。衛生間有件衣服,尼克,就是那件白色的。你該認得的,因為……”一陣咳嗽打斷了她的話。直到她控制住了咳嗽,她才把話說完。 “……因為那條花邊的緣故。就是我們去度蜜月時我在火車上穿的那件。它可能仍合體。也許我現在穿會稍大一點兒——我瘦了不少——但這已無關緊要了。我一直都很珍惜那件衣服。約翰和我曾去過龐恰特雷恩湖。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兩週時間。約翰總是讓我高興。你還記得那件衣服嗎,尼克?我入葬時希望能穿著它。幫我……幫我穿衣服你該不會難為情的吧,是嗎?” 他強抑住自己的感情,搖了搖頭,眼睛盯著床罩。她肯定感到了他那種悲傷而又局促不安的複雜感情,因為她再也沒提那件衣服的事。她輕浮地,幾乎是有點兒賣弄風騷地談起了別的事情。在一次高校演講比賽中她如何獲勝,並進入了阿肯色州的決賽,以及當她講到雪莉·傑克遜的“魔鬼情夫”的最高潮時,她的半截短襯裙是如何掉了下來並在鞋子上打滾。談到她那個曾作為基督教浸禮團的成員前去越南而回來時不是帶了一二個而是三個養子的妹妹。談她三年前和約翰的野營旅行,以及一隻病態的處於發淫期的公駝鹿是如何迫使他們爬到樹上,呆了整整一天的趣事。 “我們就那樣呆在樹上,到最後都成了匙形了,”她夢幻般地說著,“就像高校陽台上的一對小山羊。我的天哪,當我們下來時,他激動不已。他……我們……相愛了……深深地墜入了愛河之中……愛情是一種能撼動世界的東西,我一直認為……愛情是使男人和女人站立於引力似乎總是要使他們倒下的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的東西……使他們慢慢倒下去……扭結在一起……我們是……那麼地相愛……” 她開始打盹,一會兒就睡著了,直至他拉開窗簾或許是踩上了一塊兒咯吱作響的木板,才把她從迷幻狀態中弄醒。 “約翰!”她尖叫了一聲,她的聲音被痰堵了回去。 “噢,約翰,我仍未能解開爹爹那個老鼠夾騙局的秘密!約翰,你得幫幫我!你得幫幫我……” 她的話語節奏拉長,就像毫無規律的呼吸一樣使他難懂,但他能感到內容卻全都相同。從她的鼻孔裡流出了一股細細的黑血。她倒在枕頭上,頭前後擺來擺去,一次,二次,三次,似乎要做出某種重要的決定,但答案卻是否定的。 隨後她就不動了。 尼克把手膽怯地放在她的頸部,然後是腕上,最後是乳房之間。那兒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她已經死了。床頭櫃上的鐘錶重重地敲了起來,然而他們倆誰也沒聽到。他把頭靠在膝上呆了一會兒,以他特有的無聲方式哭了一會兒。魯迪曾告訴過他:你所能做的一切就是一種緩慢的發洩,在肥皂泡劇世界裡,遲早是有用的。 他知道將要發生的而且也是他不想去做的又是什麼。這不公平,他的一部分喊道。這不是他的責任。但這裡再沒有其他人了——也可能方圓多少英里之內都沒有另外的人了,他對此負有義不容辭的責任。把她留在這裡任其腐爛,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她一直對他都很好,但沿路有那麼多的人,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把他們全都掩埋掉,不管是已腐爛的還是未腐爛的。他覺得必須行動起來了。在這裡坐得越久,什麼也不干,所害怕的任務就越多。他知道柯蒂斯殯儀館就在那裡——下去三個街區再往西一個街區。外面也一定熱極了。 他強迫自己站起來,走進衛生間,半信半疑地希望那件蜜月服能證明她昏迷中所言是譫妄。但那件衣服卻真的就在那兒,只不過隨著歲月的流逝,已有點兒發黃了。他認得這件衣服,它和原來並無兩樣,因為上邊仍帶著那個花邊。他把衣服取下來,抖開在床邊的長椅上。他盯著這件衣服,看了看旁邊的那個女人,直到看了個夠。衣服確實有些大了。對她來說,這種病,這裡的一切,都遠比她所知道的要殘酷許多許多……我猜得對極了。 儘管不情願,他還是走到她身旁,開始給她脫衣服。當他把睡衣脫掉,發現她赤裸裸地躺在面前時,恐懼感消失了,只有憐憫——這種憐憫是如此之深地擊中了他。以致使他感到苦不堪言。他給她擦洗身子,隨後給她穿上衣服,他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給她穿好衣服後,他抱起她,把這個身著花邊服的女人送到殯儀館,他就像一個新郎官抱著自己深愛的女人一樣,跨過一個高高的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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