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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章恐懼

宿主 斯蒂芬妮·梅尔 5340 2018-03-14
聽見說話聲時,我放慢了腳步。我離醫院還不太近,聽不出醫生的聲音,其他人正在回來的路上。我緊貼著岩石牆壁,極其安靜地往前爬,奔跑讓我變得氣喘吁籲。我用手摀住嘴巴,以減弱喘息聲。 “我們為什麼要繼續這麼做?”有人在抱怨。 我不清楚這是誰的聲音,是我不太熟悉的人。也許是薇奧莉塔?這聲音裡蘊涵著一種沮喪的語調,和我以前聽到過的一樣,這消除了我在憑空想像的可能性。 “醫生不想做,這次是傑萊德的主意。” 我敢確定現在說話的是杰弗裡,儘管他的聲音有點變樣,圍為他抑制著厭惡的情緒。杰弗里和楚蒂一起參與了劫掠,毫無疑問,他們做任何事情都在一起。 “我認為這件事上,他是最大的阻礙。” 那是特拉維斯,我猜測著。

“他現在更有動力了。”杰弗裡回答。他的聲音很平靜,但我聽得出他正因某件事而生氣。 我蜷縮在岩石縫隙裡,他們就在我面前半英寸的地方走過。我屏住呼吸,紋絲不動。 “我覺得這很噁心,”薇奧莉塔咕噥著,“令人厭惡,永遠也不會起作用的。” 他們走得很慢,步伐因失望而變得沉重。 沒有人回應她,我聽力所及之處再也沒有人說話了。我一動不動地待在原地,直到他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但我等不及聲音完全消失,伊恩可能已經在跟踪我了。 我盡可能快地往前爬,等確定安全後才重新開始小跑起來。 在前方隧道的轉彎處,我看見微弱的晨光傾瀉而下,接著我轉換成更為安靜的大步慢跑,這樣依然能快速前進。我知道一旦繞過這個平緩的弧形彎道,就能看見通向醫生領地的門廊。我沿著彎道走,光線越來越亮。

我現在移動得很謹慎,每一步都躡手躡腳。周圍分外寂靜。有一瞬間,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搞錯了,這裡什麼人也沒有。後來,坑坑洼窪的山洞入口映人了視線,一抹白色的陽光打在對面的牆壁上,這時我可以聽見安靜的啜泣聲。 我踮著腳走到洞口邊緣,止步聆聽。 哭泣還在繼續,哭聲伴隨著另一種聲音,輕柔而有節奏的撞擊聲。 “好啦,好啦,”這是傑布,他的聲音哽咽了,“行了,行了,醫生,別太用力了。” 寂靜的腳步聲在房間裡移動,不止一個人。布片窸窣作響,某種摩擦聲,讓我想起了洗東西的聲音。 還有一種不屬於這兒的氣味。真奇怪不太像金屬的氣味,但也不像任何其他東西。我不熟悉這種氣味——確信以前從未聞過——但我又有種詭異的感覺,我應該熟悉這種氣味。

我害怕得不敢繞過彎。 他們會對我們做的最糟糕的事是什麼?梅兒向我指出,逼我們離開。 你說得對。 如果現在那就是我最害怕人類做的事,那麼情況就變得截然不同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又一次注意到那種奇怪、異樣的味道——然後貼著岩石邊緣走進了醫院。 沒有人注意到我。 醫生跪在地板上,雙手掩面,肩膀一起一伏,傑布俯身拍著他的背。 傑萊德和凱爾正把一個簡陋的擔架放在房間中央一張手術床邊上。傑萊德的臉冷酷無情——他在外面時又戴上了面具。 手術床不是空的,總是如此。藏在墨綠色毯子下面的東西,把兩張床都填得滿滿的。長長的,形狀不規則,還有熟悉的曲線和棱角醫生那張自製的桌子被擺放在這些手術床的前面,在光線最明亮的地方。桌子閃爍著銀光——亮鋥鋥的手術刀和各種各樣我叫不出名字的過時醫療器具。

比這些更耀眼的是其他銀色的東西,桌上躺著一截一截被折斷彎曲的閃光物微小的銀色纖維被人拔起,四處散落桌子、毯子和牆壁上都沾上了銀色的液體我的尖叫聲打破了房間裡的寂靜,整個房間都化為碎片。它隨著叫聲旋轉搖晃,在我周圍迴旋,我找不到出口。那些牆壁,銀斑點點的牆壁,陡然增高,無論我轉向哪裡都阻擋了我的去路。 有人喊我的名字,但我聽不清是誰的聲音。尖叫聲太響,傷到了我的頭。分泌著銀色液體的石頭牆壁朝我砸來,我倒在了地上,一雙有力的手在那兒支撐起我。 “醫生,幫幫忙!” “她怎麼了?” “它昏了過去?” “她看見什麼了?” “沒什麼——沒什麼,軀體被蓋住了!” 說謊!那些軀體暴露在外,可怕至極,它們扭曲成令人作嘔的形狀,橫在明晃晃的桌子上。軀體被切斷、肢解、彎曲,撕扯成怪誕醜陋的碎片,我清晰地看見一個幼體被切斷的前半截身體上還依附著殘留的觸手,僅僅是個幼體!一個嬰兒!它被截成碎片,碎片被雜亂地扔在沾著自己血液的桌子上我的胃像旋轉的牆壁一樣翻滾,胃酸直衝到喉頭。

“小漫?能聽見我嗎?” “她神誌清楚嗎?” “我想她要嘔吐了。” 最後那句話是對的,我胃裡的酸液翻江倒海之時,那雙有力的手抱著我的頭。 “我們現在應該怎麼做,醫生?” “抓住她——別讓她傷害自己。” 我一邊咳嗽,一邊扭動著身子,設法逃離,我清了清喉嚨。 “讓我走!”我終於艱難地發出聲音,我的話含混不清,“從我身邊滾開!滾開!你們是惡魔,虐待狂!” 我又一次沉默不語,尖叫起來,努力掙脫抱著我的手臂。 “平靜下來,小漫!噓——沒事了!”那是傑萊德的聲音。第一次,即使是傑萊德也沒有用。 “惡魔!”我朝他吼叫。 “她癔症發作了,”醫生對他說,“堅持住。” 突然我的臉上挨了一記耳光,猛烈而刺痛。

離我身旁混亂的人群很遠的地方傳來一陣喘氣聲。 “你在做什麼?”伊恩咆哮著說。 “伊恩,它癔病大概發作了,醫生正在想辦法喚醒它。” 我的耳朵嗡嗡作響,但不是因為那記耳光。是岡為這股氣味——銀色血液從牆上滴下的氣味——靈魂血液的氣味。房間彷彿活物一樣纏繞著我,光線彎曲成詭異的圖案,構成那些我過去生活中出現過的怪物的形狀。禿鷹展開翅膀有利爪的野獸用碩大的螯襲擊我的臉醫生微笑著,向我伸出手,他的指尖淌著銀色液體房間又旋轉起來,慢慢地,接著眼前變成一片黑暗。 我昏迷的時間不長,想必只過了幾秒鐘就清醒過來。我的頭腦太清晰了,真希望自己能昏迷得更久些。 我前後搖晃著身子,太黑了,什麼也看不見。幸好,那股可怕的氣味消散了,山洞裡陳腐、濕潤的空氣聞起來像香水。

這種被人支撐起、擁抱著的感覺很熟悉,凱爾傷害我後的第一個禮拜裡,伊恩抱著我走過很多地方。 “好像她已經猜到我們在做什麼了,我大概做錯了。”傑萊德小聲說遭。 “你以為事情僅僅是那樣的嗎?”安靜的隧道裡響起伊恩嚴厲的說話聲,“她的害怕是因為醫生在想辦法把其他靈魂取出來。因為她為自己感到害怕?” 傑萊德沉默了一會兒:“你不這麼認為?” 伊恩的聲音從喉嚨深處發出:“不,我不這麼想。雖然她和我一樣深惡痛絕你們還會給醫生帶回更多的受害者,現在就把他們送回去!雖然她像我一樣覺得噁心,但那不是她傷心難過的理由。你怎麼這麼無知?你難道想像不出這一切在她眼裡是什麼樣的?” “我知道我們事先遮住了那些軀體——”

“不是那些軀體,傑萊德。哦,我敢肯定小漫會因人類的屍體而傷心——她如此溫和,暴力和死亡不是她平時生活的世界中的一部分,但你想想那張桌子上的東西對她有什麼含義。” 他又想了一會兒:“哦。” “是的,如果你或者我走進來看到人類的活體被解剖,看到被切割下的四肢,看到鮮血四處飛濺,這樣的景像對她會比對我們更恐怖。我們以前都看見過這一切——甚至在靈魂入侵之前,至少在恐怖電影裡看過,我敢說她在所有經歷過的生命中從沒有見過那樣的東西。” 我又覺得噁心了,他的話勾起了我的回憶。那種景象,那股氣味。 “讓我走,”我輕聲說,“放我下來。” “我不是有意吵醒你的,對不起。”最後那句話飽含深情,不僅僅是為吵醒我而道歉。

“讓我走。” “你身體不好,我送你去你的房間吧。” “不,現在就放我下來。” “小漫” “現在!”我大聲說。一邊掙脫伊恩的胸膛,一邊踢著腿。我猛烈的反抗讓他吃了一驚,他鬆開抓住我的手,我彎著身子落在地板上。 我立刻站起身開始奔跑。 “小漫!” “讓她走!” “別碰我!小漫,回來!” 他們似乎在我身後打起架來,但我沒有放慢腳步。他們當然在打架,他們是人類,暴力對他們而言是種樂趣。 我回到有亮光的地方,沒有停下。我奮力奔跑,穿過空曠的山洞,沒有看那邊任何一個惡魔。我可以感覺到他們正注視著我,但我不在乎。 我也不在乎我跑到了哪裡,只要是我可以一個人待著的地方就好。我避開了周圍有人的隧道,跑進了第一個沒有人的隧道。

是東面的隧道,這是我今天第二次穿越這條隧道。上一次在快樂中,這一次在恐懼中。今天下午知道劫掠者們回到家時的那種感覺已經很難想起,現在一切都變得黑暗、陰森,包括他們的回歸,石頭看起來都是邪惡的。 但這條路是正確的選擇,沒有人需要來這裡,隧道裡空無一人。 我跑到隧道最遙遠的盡頭,跑進了黑夜中空蕩蕩的娛樂室。我真的在剛才和他們踢過球嗎?相信了他們臉上的笑容,沒有看見笑容下的野獸之心我向前移動,直到在昏暗的噴泉里絆了一跤,腳踝浸沒在油膩膩的泉水中。我向後退,張開手,尋找牆壁。我找到一個粗糙的岩石架——摸起來尖利刺手——我躲進了岩石架下面的凹槽裡,緊緊地把身體蜷縮成球狀,蹲在地板上。 不是我們想的那樣,醫生不是有意傷害任何人的,他只是在想辦法拯救從我腦海中消失!我尖叫起來。 我把她推開——堵住她的嘴,這樣就不用忍受她的解釋——我這才意識到這幾個月來的和睦相處讓她變得如此脆弱。我允許她做了太多的東西,那麼支持她。 要讓她閉嘴幾乎同樣容易,就像一開始應該做的一樣容易。 現在只有我,只有我,和我永遠也逃避不了的痛苦和恐懼。我的腦海中那個畫面再也不會消失,我再也擺脫不了它,它會永遠成為我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如何在這里哀悼,我不能以人類的方式為那些我永遠也不知道名字的死去靈魂哀悼,為桌上那個四分五裂的幼體哀悼。 在始祖星球上,我從不需要哀悼。在那我們族群真正的家裡,我不知道哀悼是怎麼進行的,於是我決定用蝙蝠星球上的方式。這裡漆黑一片,和看不見時一樣,蝙蝠的方式似乎很合適。蝙蝠用沉默來哀悼——連著好幾個禮拜都不歌唱,直到失去音樂的虛無感比失去靈魂的痛苦更加強烈。我在N兒看見過死亡,一個朋友在奇怪的事故中死去,樹在夜裡倒下,他的宿主身體被壓垮,發現時已經太晚了。斯拜爾林阿普沃德哈蒙尼,在地球上的語言裡,這些詞就是他的名字。不太準確,但很接近了。他的死亡裡沒有恐懼,只有哀傷——一場事故。 汩汩的泉水聲太格格不入了,我想不起我們唱的歌,我可以在這不諧調的嘩啦聲中哀悼。 我用手臂緊緊地抱住肩膀,為那個孩子和其他一同死去的靈魂哀悼——我的兄弟姐妹,我的家人。如果我找到了離開這個地方的路,如果我提醒了獵人,他們的身體就不會在那個血染的房間裡被如此輕易地肢解、混為一堆。 我想哭,在哀傷中痛哭。但那是人類的方式。所以,我緊閉嘴唇,蜷縮在黑暗中,把痛哭壓抑在心中。 我的安靜,我的哀悼被剝奪了。 他們花了幾小時,我聽見他們在尋找,聽見他們的說話聲在長長的隧道中迴盪。他們在呼喚我,期待著回應。他們沒有聽見回答,便找來了燈。不是昏暗的藍色燈籠,在這樣的漆黑中,燈籠可能永遠也發現不了我的藏身之處,而是手電筒發出的耀眼黃色光線。他們來回照射,光線擺動著。即使用的是手電筒,也只有在第三遍搜尋時才找到我,他們為什麼不能讓我一個人待著? 當手電筒的光束終於發現我時,有人發出了欣慰的喘息聲。 “我找到她了!叫其他人回到這裡!她終究還是在這兒!” 我熟悉這個聲音,但我不想提名字,只不過是另一個惡魔。 “小漫?小漫?你還好吧?” 我沒有抬頭,也沒睜開眼睛,我在哀悼。 “伊恩在那兒?” “我們要不要找傑米,你覺得呢?” “他不能知道。” 傑米,聽見這個名字,我顫抖了。我的傑米,他也是個惡魔,他就和其他人一樣。我的傑米,想到他讓我痛苦。 “她在哪兒?” “在那兒,傑萊德,她沒有反應。” “我們沒碰她。” “這兒,給我手電筒,”傑萊德說,“現在,剩下的人都離開這裡。突發狀況剛結束,給她點空間,好嗎?” 塞塞率率的聲音沒有遠離。 “說真的,伙計們,你們幫不上忙。走吧,離得遠遠的。” 起初,塞率聲很慢,後來越來越快。我可以聽見很多腳步聲漸行漸遠,然後從房間裡消失了。 傑萊德等待著周圍再次恢復平靜。 “好了,小漫,只有你和我。” 他期待著某種回答。 “瞧,我猜那一定非常糟糕,但我們從不想讓你看見,我很抱歉。” 抱歉?杰弗裡說這是傑萊德的主意。他想把我挖出來,撕成微小的碎片,把我的血抹在牆壁上。如果他能找到方法和他最愛的那個惡魔生活在一起,他會慢慢地把成千上萬個我肢解。把我們都切成碎片。 他安靜了許久,依然在等待著我的回答。 “你看起來想一個人待著,沒關係,我可以叫他們不要靠近,如果你想這樣的話。” 我沒有動。 有東西碰到了我的肩膀,我縮起身子,躲進了鋒利的岩石裡。 “對不起。”他輕聲說。 我聽見他站起身,而那光線——閉起眼睛看到的是紅色的光線——隨著他的離開而逐漸淡去。 他在山洞口遇見了什麼人。 “她在哪兒?” “她想一個人待著,隨她去吧。” “不准再阻擋我,豪。” “你認為她想從你那兒得到安慰嗎?從一個人那兒?” “我沒有參與這個” 傑萊德用低沉的聲音回答,但我還是能聽見回音。 “這次不一樣,你是我們中的一員,伊恩,她的敵人。你沒聽見她在那兒說的話嗎?她叫喊著惡魔,現在她就是那樣看我們的,她不需要你的安慰。” “給我手電筒。” 他們再也沒有說話了,一分鐘過去了,我聽見一個人緩慢地走到房間的邊緣。最後,光線照到了我身上,我在眼皮底下又看見了紅色的光線。 我以為他會碰我,於是把身子蜷縮得更緊了。 輕輕的嘆息聲,接著是他坐在石頭上的聲音,坐的位置沒有我想像中那麼近。 咔嗒一聲,光線消失了。 我靜靜地等待他開口說話,等了很久,但他和我一樣安靜。 最後,我停止了等待,繼續我的哀悼,伊恩沒有打斷我。我坐在陷進地面的巨大洞穴裡,在黑暗中為死去的靈魂哀悼,旁邊坐著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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